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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杨溯(112)

    万事皆苦。

    身为凡人,便永不可解脱。

    呼唤在他耳边不断重合,仿佛是千万流水汇成海潮将他淹没。风在他耳边飘摇而过,他看见故人的魂灵踏过不可测的彼岸。他们一同回望跪在地上的夏侯潋,哀笑着开口。

    他流着泪哀求,不要说,不要说。

    可他们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小潋,后会无期。

    原来这声声呼唤,从来都是故人的诀别。

    黑暗像一个巨大的蚕茧,将他重重包裹。世界噤了声,四周一片寂静。他好像沉进了深不可测的寒潭,冰冷的水浸没了身躯,寒意像蛇在四肢游走,最后侵入心脏。他闭上眼,像无边际的黑水里的一只小小蜉蝣,无根无蒂地飘荡。

    如果可以,他是否能变成一根没有知觉的浮萍,从此不再忧愁,不再痛苦。谁能告诉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够大彻大悟?

    视野忽然亮了一点,他睁开眼。远方出现了一盏灯,像漫漫长夜的一颗星星,萤萤地发亮。

    足下的水波荡起涟漪,少年谢惊澜素衣白裳,提着灯涉水而来。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得几乎透明,身躯还像以前那样孱弱,却又像桀骜的松竹,风雨不摧,霜雪难侵。

    夏侯潋怔怔地望着他,忘记了反应。

    绢灯的光晕越来越明晰,谢惊澜走到夏侯潋的面前,举起袖子擦干他的眼泪。

    少爷夏侯潋的嗓音沙哑。

    谢惊澜张开双臂抱紧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边。这温暖这样真实,甚至有些灼热,像一团火焰。

    你不是说,抱一抱就不难过了吗?谢惊澜轻轻地道,我抱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汹涌的悲伤终于决堤,泛滥成海,他泪如泉涌。

    黑暗在他们脚下绵延无绝,仿佛铁铸的冰冷牢笼。只有那一盏萤萤的清灯撑起方寸的光明,正好照亮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那一瞬间夏侯潋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好像一直绵延下去没有尽头。而他们被永远地留存在这里,如同尘封的不灭回忆。

    诸行无常,万事皆苦。

    倘若他的心足够坚韧,他是否就可以正视淋漓如血的苦难。他不求超脱,只求这颗心足够深广,直到能够容纳所有苦厄。

    因为有谢惊澜,他便会有无穷的勇气。

    他闭上眼,埋入少年的颈间。在血淋淋的坎坷心尖,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意识渐渐回笼,所有似真似幻的幻觉都消散如烟,唯有紧紧拥住他的怀抱没有消失。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沈玦苍白的侧脸。

    他愣了一下,抬起手戳戳沈玦的脸颊,脸肉凹下去一个窝。

    沈玦竟然是真的。

    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夏侯潋呆呆地问。

    沈玦剜了他一眼,道:谁给你的能耐吞极乐果,谁让你扬你娘的骨灰?沈玦越说越气,眼眶通红,谁让你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就不能等等我吗?容我想想法子,想想法子啊。

    夏侯潋把头埋回沈玦身上,低低地道:少爷,你今天可不可以不要骂我。

    沈玦胸中涌起强烈的酸楚,夏侯潋靠在他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见他这样无助可怜的模样,像一个孩子。他轻轻拍着夏侯潋的后背,道:不骂你,不骂你。

    你什么时候来的?夏侯潋问他。

    你发了多久疯,我就来了多久。

    我哥怎么没拦着你。

    你在屋里头又是哭又是嚎,你哥也被你吓得够呛。

    夏侯潋转头看窗外,莲香和沈问行他们都站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看来他这动静弄得真挺大的。夏侯潋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沈玦拿手揩他的泪,看见什么了?头一回见你哭成这傻样,真是开眼了。极乐果不是能让人欲仙欲死吗,你怎么还哭上了。

    服完药,浑身都软趴趴的。夏侯潋靠着沈玦坐着,闭着眼道:看见你了,少爷。你是我的极乐。

    沈玦听了心里只是哀伤,好像尘埃铺满了心房,阿潋,对不起,我好没用,是我太没用了。

    不关你事。干什么老往自己身上揽。夏侯潋疲惫地笑着,目光挪到他网巾底下的疤痕,已经结痂了。夏侯潋想起他身上的伤,持厌那小子下手太狠了,夏侯潋自己宁愿被日都不舍得打他,持厌却把他打得两天没下来床。可沈玦额头上的伤不知道哪里来的,持厌说头骨结实,他从来不往那里砍。

    夏侯潋问道:你脑袋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沈玦没说话,默默移开目光。夏侯潋慢慢拧起眉毛来,你那天好端端的跑去广灵寺该不会求佛去了吧。这伤是磕头磕的么?见沈玦抿着唇不吭声,夏侯潋什么都明白了,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找气功大师已经是你的极点了,没想到你还能去拜佛。唉,少爷,你好傻哦。

    你才傻。

    就是你傻。

    沈玦执拗地反驳,你傻。

    好好好,咱俩都是傻子,绝配。夏侯潋咧着嘴笑,余光瞥见沈玦,他还是恹恹的。夏侯潋伸出手,抚平沈玦紧锁的眉头,轻声道:少爷,我有时候想,或许苦啊厄的都是注定好的,咱们没别的法子,只能咬着牙挺过去。不过这么一来,高兴的事儿也是注定好的。你想啊,当初我被人牙子卖进你家,一同进来的娃娃有十几个,偏偏是我被指到兰姑姑手底下,带到你院子里。

    沈玦静静地听他说,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像不像命中注定?夏侯潋望着他,眸中有粲然的笑意,我觉得够了。虽然风风雨雨这么走过来,可光咱们俩相遇这一点,就足够我甜一辈子。

    第125章 圣人弗禁

    出乎意料,夏侯潋没有费什么唇舌就说服了沈玦让他和持厌去朔北。夏侯潋觉得不可思议,原本还以为要花好一番工夫。

    大约是因为他先斩后奏吞了极乐果吧,就算沈玦想骂他,看到他服完药一副快断气的鸟样也骂不出口了。夏侯潋心里觉得抱歉,可也没法子。沈玦只是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带他到花架底下晒太阳,一下午什么也没做,单让他靠在自己大腿上打盹儿。夏侯潋迷迷糊糊躺着,口里喃喃着问道:少爷你身上的伤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吹吹?

    吹你个头,睡你的觉。沈玦把手罩在他眼睛上。

    这一睡,一下午就晃过去了。

    晚膳时分,沈玦命人在小花厅布下酒菜。花厅虽然小,但很敞亮,开门望出去便是花苑里的小池塘。几支棠棣花开得灼灼,直伸进月洞里来。这还是他们仨头一回坐一块儿吃饭。之前沈玦伤得下不来床,好不容易下床又公务缠身,怎么也拨不开空。沈玦坐在主位,托着衣袖给持厌布菜。今儿的菜色很清淡,一眼望过去青青白白的一片,少盐少油少糖,是特意按照持厌的口味来的。

    喝酒么?沈玦问持厌。

    持厌摇头。

    夏侯潋说:他只喝白水。

    梅花酒喝么?沈玦问,用白梅浸的,没什么酒味儿。

    夏侯潋拍拍持厌的肩膀,尝尝看,男人不喝点儿酒怎么行?

    持厌低头看着夏侯潋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搬着杌子到沈玦另一边坐下。

    夏侯潋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愣愣地望着对面的持厌。

    持厌低着头戳米饭,我不想喝。

    他闷不吭声地夹菜吃饭,眼睛只看自己的碗,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夏侯潋一方面摸不着头脑,一方面又觉得稀奇,持厌竟然会生气了。

    持厌你怎么了?夏侯潋伸出手在持厌眼前晃悠。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持厌。

    你骗我。持厌低低地说。

    夏侯潋愕然道:啊?

    持厌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澄静的双眸,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落寞。你以前说,娶媳妇儿只能娶女人的,要比自己小,还要贤惠持家,会做饭会女工。小少爷一个都不符合,可你娶了他。

    夏侯潋哑口无言,想解释又笨嘴拙舌,过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那时候本来是喜欢女人的打眼瞥见沈玦越发寒凉的眼神,自己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硬把话儿囫囵吞了回去。

    他爷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好了,俩人一块儿得罪了。

    沈玦放下筷子,取过沈问行手里捧的巾栉掖掖嘴,道:阿潋教你的没错,只不过他教予你的是世俗的道理,阴阳谐和合乎人伦,按照常理,的确该男娶女,女嫁男。不过,人情之所不能已者,圣人不禁,只要相互欢喜,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妨碍?若你日后碰上喜欢的,无论男女,随自己心意便是。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筒戒,笑了笑又道,还有一点你误会了,你弟弟没有娶我。他既然住在沈府,又随了我的姓,自然是嫁给我了。

    夏侯潋想要反驳,沈玦凉飕飕一个眼神扫过来,夏侯潋闭了嘴。

    持厌呆住了,睁大眼睛望着沈玦,沈玦也默默看着他,他又转过头望了望夏侯潋,低低地重复道:随自己心意便好么?

    自然。沈玦道。

    持厌问道:那我可以嫁给你们俩么?

    满堂寂静。夏侯潋动作迟缓地扶住了额。

    花圃外面繁花绿叶在风中簌簌地动,夕阳昏黄的光影在地上灿烂生辉。

    沈问行立在香几边上,默默地想,舅老爷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沈玦微笑道:不,你不可以。

    用过膳,天已经黑了,三个人回到书房。夏侯潋关上门,落下帘子,点亮各处的烛火和灯笼,一室荧然。沈玦在案后落座,持厌背对着沈玦和夏侯潋,解开上衣,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和雪白的里衣褪下,露出紧实又精悍的肌肉,以及纹满整个背部的黑色修罗图腾。

    地图就藏在这图腾里面?夏侯潋端详着持厌的纹身。

    持厌点点头,按照这副地图,我们可以从雪山北面上山,到达临北侯府。

    你上过雪山么?

    上过,持厌说,临北侯府在山腰,上山一般从怀朔城北门出去,从南面上,南面坡缓。北面坡陡,而且连着大雪原,很容易迷路。

    沈玦把奏折堆到一边,在乌木案上摊开丈八匹纸,我把地图摹下来。

    少爷你还会画画?夏侯潋好奇地凑过脑袋,你怎么什么都会?

    以前闲着无聊画着玩玩儿。沈玦好像想起什么,干咳了几声,推开夏侯潋的脑袋,在雪白匹纸上落笔。

    夜晚静谧无声,只有烛花轻微的爆响。沈玦摹好了图腾,持厌把衣裳穿好,坐到书案边上。夏侯潋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这修罗恶鬼哪里像一幅地图。沈玦淡淡瞥了他一眼,将整幅画儿掉了个个儿,然后在空白处填满朱砂。

    随着鲜红的线条连成一片,地图缓缓现出了形状。

    下面是山路图,上面是侯府地图。持厌指着侯府,侯府外围五步一哨亭,十步一望楼,里面关卡重重,过一道门查验一次身份,很难混进去。

    沈玦沉吟了一阵,道:办法我帮你们想,先不急。持厌,你说说百里鸢吧,我们之中,只有你最了解她。

    持厌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沁凉的天风穿进月洞,勾连在他指尖。他沉默了片刻,说: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紫荆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犯病了,倒在雪原上。朔北太冷了,有很多醉汉喝醉酒躺在路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冻死的尸体。我以为我也要死了,但她救了我。

    她为什么要救你?沈玦问。

    她说她小时候听我吹埙不小心冻晕了,是我把她抱回了屋。持厌说,可我不记得了,除了她带我上雪山,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跟着住持去过一回。

    十一年前她才一两岁吧?这么小就会听埙了?夏侯潋震惊。

    沈玦微微蹙起眉,问:你熟悉她么,持厌?

    持厌点点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穹,轻声道:百里一直都是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

    阿雏踩着月光回了云仙楼。她这几天害怕刺客报复,在相识的一个姐妹家避风头。沈府她是不敢待的,沈玦好像不怎么待见她,每回见了她眼神都发着冷,只有夏侯潋在的时候他脸色才会缓和一点。她疑心沈玦是装给夏侯潋看的。

    后来她才知道原因,有一回她在茶楼喝茶,听见邻桌嚼舌根,说她是夏侯潋的老相好,是红颜知己。这话儿铁定是传到沈玦耳朵里了,难怪他总是对她没有好脸色。

    百里鸢已经出城了,她听闻厂卫在开平卫发现了她的踪迹。阿雏心里一面觉得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一面又担心,百里鸢她记忆里的阿鸢,要是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会死的吧。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百里鸢月光下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起她甜甜地喊自己姐姐的模样。一个人做戏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么?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使劲儿甩甩头,她叹了一口气,进了门。

    因为伽蓝的事儿,云仙楼许久没有开张了,处处显着冷清。姐姐妹妹都在堂下搓牌九打马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见她回来,有人懒洋洋打了个招呼,她点了点头,回到自己院子。阶下堆满落叶,花圃里的花儿都枯了,枝蔓乱长,伸到小径上来。她打开红漆门,燃起桌上的一截短蜡,光盈盈地亮起来,她背后的影子拖着一长条,伸到屋顶上去。

    她把包袱放在鼓凳上,转过身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黑暗里影影绰绰现出一个矮矮的人影儿,坐在她的拔步床上,一双脚挨不到地,悬在红木脚踏上面。阿雏看见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开,百里鸢缓缓地露出一个殷红的微笑。

    你回来了,姐姐。

    阿雏尖叫了一声,一跤跌在地上,差点打翻了烛台。她转身连滚带爬想要出去,两个刺客关上了门,守在门口。她贴着门转过身来,黑暗里百里鸢一步步踱出来,站在她的跟前,低垂着漠然的眼,俯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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