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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非天夜翔(150)

    汁琮陷入昏迷中,喘息声犹如哨响,在这静夜里犹如夜枭的怪叫。
    你俩为什么在这儿?汁绫终于回过神来了。
    耿曙在一旁案几上坐下,说道:郢人有一名义士,将我换了出来,所以我没有死。恒儿逃了,半路被赵灵抓走,我是来救他的。
    我可以作证,界圭抬起手,看也不看汁琮,朝汁绫说,太后让我来的。
    是吗?汁绫疑惑道。
    界圭说:派海东青去送信?
    汁绫只觉尚有不少疑点,耿曙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落雁?但如今仓促之间,已来不及多问。
    我去接管军队,耿曙朝汁绫说,否则军心不稳,万一郑军反扑,就得全部交待在此地了,你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汁绫,汁琮遇刺,动弹不得,更无法开口,汁绫只要点头,一切便真正就此结束。
    汁绫看着耿曙,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足够相信他的证据。
    姜恒在汁绫身后示意,指指自己胸前,朝耿曙扬眉。
    耿曙会意,沿脖中细绳抽出玉玦,朝向汁绫,沉默不语。
    汁绫回头看了姜恒一眼,再看耿曙,最后道:
    去罢。
    翌日清晨,雍军全军撤出济州,郑人悲恸收殓太子灵尸身,葬于王陵。
    海东青飞向浔水,风戎大军按兵不动。汁绫先是带兵撤回崤关,留下曾宇驻守关隘,再与耿曙、姜恒护送重伤的汁琮,回往雍国的新都安阳。
    一路上,汁琮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俱由耿曙亲自守在车中。
    他还可以写字,姜恒低声道,若留下遗言就麻烦了,你不能总是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耿曙答道,我封住了他手上几处穴道,眼下他手指也没法动。
    姜恒与耿曙对视,于落日下小声商议。
    耿曙就像从前,为姜恒煮茶喝,表情依旧满怀心事,末了,又叹了口气。
    姜恒知道耿曙内心仍有唏嘘之意,汁琮罪有应得不假,但那四年里,哪怕目的是利用耿曙,依旧给了他一段重获家庭温暖的美好时光。
    耿曙朝姜恒说:都过去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耿曙能做的事几乎已做完了,接下来俱由姜恒抉择,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全新的道路即将开始,他收拢汁琮的亲卫,恢复王子身份,兼任御林军大统领,如今手下有五万人。
    曾宇率领剩余的三万人留守崤关,手握重兵者,眼下只剩耿曙。
    他们俱是耿曙曾经最得力的部将,尚在落雁时便已如他的亲兵一般,有了这五万人的军队,也许只要姜恒点头,便能在安阳发动一场政变,彻底改写雍国,乃至天下的未来局势。
    哥,我姜恒想告诉他,这不是合适的时候,率军反攻安阳不会成功,汁琮重伤的现在,只有太子泷能稳住雍国国内局势,一旦连太子泷也被杀,雍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国内局面,将再次崩溃。
    没关系,耿曙这些日子里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要紧与没关系,他知道姜恒需要时间,我永远等着。
    姜恒伤感地笑笑,说:我去看看姑母。
    除非必要,他绝不想与汁绫为敌,她是个好人,他知道在汁绫眼中,征战天下、一统中原并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家人,汁琮需要她,她便为他浴血奋战,唯此而已。她不嗜战,性格刚强,内心却十分柔软,就像耿曙一般。
    她只在乎自己珍视的东西,她始终爱着耿曙,甚至还曾分过一点爱给姜恒。
    汁绫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回国的路上阴云漫布,其间她几次去看过汁琮,汁琮大多时候昏迷着,偶尔清醒时,耿曙也在身边。她凭直觉感觉到,汁琮有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她提议让汁琮写下来,耿曙拿着笔塞到他的手里,他却不住发抖,写不出半个字。
    汁绫仔细检查过兄长,心中生出疑惑,却没有质疑耿曙。
    但她始终对姜恒抱着提防,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是很难接受把他看作自己的家人。
    姑姑。姜恒拿着一杯茶过来,坐在汁绫身边。
    称呼错了。汁绫用细沙擦拭一面小小的银牌,头也不抬答道。
    跟我哥叫的。姜恒答道,您好些了么?
    还行吧,汁绫漫不经心地答道,有点累。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汁绫头发散乱,眼中满是红丝,耿曙与姜恒安然无恙,一起回来了,本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刻。
    我不太喜欢你,汁绫忽然道,我说不出为什么。从你第一天来到我面前时,我就不太喜欢你。
    姜恒小声道:我知道。
    她与他的父亲,当年感情好吗?姜恒也曾猜测过,如果告诉她真相,会不会一切有所改变?按中原人的习俗,外甥女亲母舅,侄儿则更亲姑母,缘因姑母在某个意义上,犹如女性的父亲。
    可你为我改了游历时带回来的《雍地风物志》,姜恒说,我都记得。
    那年姜恒花大半年时间游历雍地,写就一本近十万字的小册子,带回落雁后,率先截住它的人是汁绫。汁绫毫不客气,不问姜恒的意见,用朱笔进行了修改与批注,姜恒当然明白那是暗示与提醒:有些话,你不能在这本册子上说,否则会得罪不少公卿与士大夫家族。
    一件小事而已,汁绫抬眼看姜恒,亏你还记得。
    姜恒勉强笑了笑,他翻尽了往事,只记得汁绫待他的这一桩好,但这就足够他确认汁绫没有敌意。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有话直说,就像率直地告诉他我不太喜欢你。天下人若都像她这般直来直往,想必也没那么多事了。
    因为我总觉得,汁绫收起银牌,答道,我们汁家所有人都欠你,你就像是来讨债的。这令我很不舒服。
    姜恒答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汁绫答道:我知道,可事实就是这样,但像淼儿,他就从未给过我这感觉。
    姜恒与汁绫对视,这时间,界圭来到了汁绫身后,极其缓慢地摇头,暗示姜恒什么都不要说。
    以汁绫武功,自然听出了界圭的脚步,但她没有回头。
    我哥一直想杀你,是不是?汁绫极低声说。
    姜恒没有看界圭,而是凝视汁绫双眼,点了头。
    汁绫又说:你也想杀他,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你是渊哥的孩子,你爹为雍国所做之事,不是为了我二哥,甚至不是为了我大哥发誓,你朝我发誓,姜恒,告诉我,我二哥变成这样,不是你
    殿下。界圭终于开口道。
    姜恒有点烦躁,他想用自己的办法解决,界圭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的介入只会让自己与汁绫本来就脆弱的信任再一次瓦解。
    界圭。姜恒暗示他离开。
    汁绫沉默不语,连日来已疲惫到极点,这对她的打击,甚至大于当年汁琅之死。
    我知道我讨嫌,只是我有一句话想说,界圭说,没有济州这件事,雍王就能逃过一劫么?只怕未必,你我都清楚,就连太后也明白,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那不一样。汁绫发着抖,望向姜恒的双眼,竟是隐隐带着恨意。她终于明白到这不对劲来自何处了,这一切,极有可能全是姜恒布的局!
    可她没有证据,甚至无从查起,她翻来覆去,叫来了当初在宗庙内的兵士询问过无数次,详情俱与姜恒所述无异,她无法再为兄长翻案了。
    第175章 废纸缸
    你不该朝她多说, 界圭责备道,你祖母会朝她解释清楚一切。
    姜恒道:她也是我的姑姑,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为了真相。
    界圭叹了口气, 说:比起她, 你还是仔细想想, 回到安阳后该怎么对付你的堂兄罢。
    我不会对付他。姜恒给出了一个界圭意料之外的答案,不仅不会, 现在还必须保护他,否则雍国必将大乱,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局面, 距离神州的再次一统, 我们已经很近了。
    耿曙坐在篝火旁,听见两人的谈话, 没有开口。
    很近了?界圭哭笑不得道,四国只得一国, 你告诉我很近了?
    对,姜恒点头道, 长夜已过, 曙光就在眼前。
    这回答不仅界圭,甚至耿曙也很费解, 雍国如今面临的局面要说一统天下, 尚有很远很远。在姜恒眼里, 却已近乎一步之遥。
    那么以后呢?耿曙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以后你也会面临难关。
    姜恒说:以后的事,有一半还要看汁泷, 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界圭沉默片刻,改变了主意,说:行罢,你看着办,我不勉强你。不过你别太天真了,天真在小孩儿身上,向来很讨人喜欢,你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儿。
    谢谢你的提醒。姜恒面无表情道。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说:谁说的?我就很喜欢。
    界圭隐没于树林中,姜恒回到耿曙身边躺下。翌日雍军启程,再过五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的王都安阳。
    汁琮遇刺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回安阳,各族族长得到信报,纷纷不请自来,回到太子泷身边。王都一夜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但目前全国上下,只知汁琮受伤,并不清楚伤势到了何等地步。
    汁琮数年前在玉璧关遇刺亦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但他很快就好起来了,这一次说不定也如此。
    耿曙护送马车,秘密进入安阳宫中,别宫建在山腰上,姜恒坚持徒步上去,一路走得有点气喘,只不知当初的毕颉每天在这王宫外爬上爬下,是不是也一般的疲惫?
    太子泷被勒令闭门思过,如今闭门令已解除,耿曙没有召集群臣,让太子泷先见了父亲一面。
    太子泷先是见耿曙与姜恒,先分别抱住了两人,再紧紧抱着耿曙不放。
    你们都活着,太子泷噙着泪,颤声道,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姜恒观察太子泷,发现他比以前更成熟了一点,每一次分开后再见面,他都觉得太子泷在不断地成长。
    姜恒叹了口气,与太子泷在殿内拥抱,那一抱,胜似千言万语。
    太子泷低声道:没事了,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耿曙的眼神却十分复杂,姜恒越过太子泷肩头,与耿曙对视,继而拍了拍太子泷的背,示意好了,结束了。
    去看看父王吧。耿曙示意道。
    太子泷来到榻前,看了眼汁琮,便悲伤不胜,大哭起来,他坐在榻畔,紧紧握着汁琮的手,汁琮听到儿子的哭声,从昏睡中醒来,被他握住手,手指却无法动弹。
    紧接着,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太子泷的哭声。姜恒与耿曙分开坐下,听到殿外通传:管相、陆相求见。
    管魏拄着杖,得知雍王遇刺,匆忙从落雁赶来,一夜间老了不少,头发已全白。
    陆冀也从浔水回来了,带着疑惑打量姜恒,没有多问。两人先是检视了汁琮伤势,那一刻汁琮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被封住了声音。
    太后正在赶来的路上,管魏说,明日傍晚前想必能到。
    太后身上有伤,姜恒答道,不该这么长途跋涉。
    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也要死了,管魏依旧是那温和的声音,说道,总归要来见一面的。
    陆冀先前已得军报,又详细调查过,他的疑惑较之汁绫更甚,但眼下并非追责的时候,何况没有证据,也追不到什么责。
    太子泷渐敛了哭声,管魏又朝太子泷道:殿下,千万节哀,不可过恸,接下来,才是我大雍生死存亡之际。
    管魏说着这话,却望向姜恒与耿曙。
    我会稳住国内,耿曙认真道,朝中就交给你们了,两位相国。
    管魏本已决定在落雁陪伴姜太后养老,此时不得不来,只要他与陆冀相信他们,雍国的局面就能暂时维持一段时间。
    太子泷勉力点头,汁琮实在杀了太多人,入关之后他足足杀了近十万人,犹如狂性大发,谁的话也不听。
    他的杀戮行为,在这半年中一直被朝臣所反对。就在征讨郑国前,父子二人还闹得极不愉快,导致太子泷被勒令面壁,汁琮自信满满,只待自己得胜归来,证明了他的英明决断,再让儿子低头。
    而太子泷最担心的,终于发生了,父亲受着这比死更甚的痛苦,
    陆冀想了想,说:等待太后归来再行商议罢,关键是延请名医,说不定还有救。
    说不定还有救出卖了陆冀真实的想法,这么说的人,大抵都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救。
    中原的名医在连年战乱之中已不知去向,姜恒只记得一个公孙武,公孙武如今也下落不明,他与郑人交好,就算找到,陆冀也不敢让他来试。
    连日里,他们只能派人回落雁,但于雍国而言,医堂掌握在官府手中,大多是军医,大夫们来来去去,出进安阳王宫多日,最后结论都只有一个:
    竹签不能拔出,熬日子罢,熬多久算多久。
    于是汁琮便活生生地被钉着喉咙,躺在王榻上苟延残喘,那根竹签渗透了血,已变成紫黑色。太子泷小心地以芦管喂给他少许水,润一润父亲的喉咙,汁琮就连吞咽都困难,人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你依旧回东宫罢。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回过神,说:尚有许多事要做,恒儿回来就好了。
    说着,太子泷摘下玉玦,递给姜恒,说:你可用玉玦,暂领东宫。
    耿曙注视玉玦,姜恒却没有收,说: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收下。耿曙说。
    姜恒执意不收,起身离席,前去接管东宫诸多政务,替太子泷暂时行使储君之责。耿曙则陪伴在正殿内,依旧与太子泷在一处,免得汁琮临死前不受控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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