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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煞小说(62)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她径直走的,怎么会回来?
    小姑娘又看那处城楼,回首道,阿娘带我回来的。
    大人,你认识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给我找找阿娘吗?
    她伸手抓过他袍摆,又迅速缩了回去,恐手上污秽弄脏面前人的衣衫。
    这人白袍箭袖,腰间环佩,比她在安西长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馆中听曲的贵人穿得还要华贵。
    阿娘说,这样的人,大都看不起她们这些贫苦的人,不一定会欺辱她们,但是总也当离他们远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厌。
    然到这一刻,小姑娘仰着头,还是鼓起勇气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您帮我找一找她成吗,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们会躲起来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萧晏突然冲着那些清扫战场的士兵吼道,然后开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积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尸体。
    从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东方第一抹光线落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萧晏奔过去,小叶子也跑过来。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萧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上的每一缕纹络,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过伤,也曾昏迷不醒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萧晏又觉的不是她。
    他甚至传了仵作验尸。
    仵作有些犯难,这要怎么验?
    左臂已经没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张面庞脱了皮,现出森森白骨。但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后造成。
    仵作道,当是高处跌下,以及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过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他伸过手,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尸骨不全。
    一夜前,他还恨她无情远走。
    这一刻,他却问她,为何要回来?
    萧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风已经彻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还能再去找你。
    我能气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来。
    可是抓回来,我又能怎么罚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样罚你的呢?除了在罗帐床帏间,我还能怎么罚你?
    你骗了我三年啊,我就骗了你这么一次,你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吓我!
    他喃喃自语,话出口,经风即散。
    自也无人听见。
    近身的心腹自也认识叶照,一时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惊骇这副尸体的残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萧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断她身上箭矢,样子专注而细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义,知情人不敢说话。
    天光大亮,周遭却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去扰他。
    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夺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尸体上捅去。
    那个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余,才跟母亲团聚不过一日,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等了两昼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干裂。
    一看就是从未被好生喂养过。
    可是这一刻,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握着抢来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烂的尸体,眼下整个泥浆四溅,满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脚踩在头颅上,直到听见骨骼枝哑碎裂的声音,方才抬脚将他踢开。
    母亲教过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脚踩下,一脚踢出,竟让那尸体直滚了两圈。
    回首,她问她母亲,他都没来救我,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为什么要去管他,留下我一个人?
    一样的,无人应她。
    如同风中枯叶一样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萧晏一样高。
    她把匕首还给他,泪眼朦胧问他,大人,您认识我阿娘,您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
    萧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两具尸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怀里。
    第66章 、晋江首发
    虽说是九月初秋, 又是边地,天气寒凉。但于尸体而言,还是容易腐烂。何论叶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样的战场上, 被马踏过,刀枪扫过,这厢曝于露天之下,未几便开始出现尸斑, 淌出尸水。
    此时安葬,入土或者火化当是最好的。
    但萧晏哪里肯。
    遂下令当地官宦显贵人家挪出地窖储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时节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时还有人家抠抠索索不肯给的,当值的将领回来请命。话没有传到萧晏耳中,乃林方白处理了,直接带着踏血铁骑持火握箭围困了两时辰, 于是整个沧州城凡有储冰的人家,皆尽数交之。
    那将领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领以军队压民众, 怕是有损殿下清誉, 其实还是该问过殿下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问过殿下,便不是围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处府邸。
    如今时下, 殿下哪还在乎什么清誉。
    叶照残缺的尸身被勉强冰镇, 安放于棺椁之中。后传信方外药师谷, 其首席弟子苏合领命下山,两月后至萧晏处研制药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这两月间,萧晏尚在沧州城中,因为小叶子动不了身。
    他终于知道为何叶照在等了一月后,宁可偷、宁可抢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实,她本是要告诉他缘故。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个字,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这是这辈子,他们间最后的对话。
    为着最后一点卑微的乞求,叶照当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而被他截断话,该是她想同他说,小叶子有病,每隔半月都会发作,撑不了太久。
    可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叶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怀里后,原以为只是疲乏和惊厥所致。然医官诊断告知,孩子生来胎里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种脏腑逐渐衰竭的疾患。
    会诊多时,亦是无有好的法子救治,却是感慨居然能被养活至今。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然后走投无路,动手偷走他的图,换回孩子。
    所以纵是她一去不回头,也是应当的。
    她就不应该回头的。
    萧晏仰看无边天际,妄图逼回决堤的眼泪。
    思绪纷繁中,入了那座牢狱,寻找一个发泄口。
    霍靖。
    他该谢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边。
    亦是痛恨的,小叶子一个月的折磨,阿照满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赐。
    可是成王败寇,明明是个胜利者,这厢萧晏还是狼狈不堪。
    甚至在见过霍靖之后,更加崩溃。
    他想知道叶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她生于何处,父母何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想知道,她对他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将他视作性命,愿意拖着枯败的身子生下他们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抢夺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会告诉他。
    任他如何鞭抽铁烙,他都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靖输了山河天下,然仅知晓叶照比萧晏知晓的多,便已经赢了他一大截。
    他不说,萧晏便自己找。
    已经失了理智的人,何论清醒和条理。
    两军交战,杀降不祥,他便不杀。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几经疯狂的刑罚下,个个唯求一死。
    萧晏摇头。
    不能杀他们,万一黄泉路上,他们再欺辱阿照怎么办?
    不如留在人间,握在他手里。
    其实,像叶照这样等级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还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营,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晓一点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弥补一日她不在的时光,多一日彼此的相处。
    在几经疯狂的搜查和审问中,到底还是被他寻到了些许内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缴的箱笼里发现的,叶照三年暗子生涯连着这次,一共传给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为得他信任,沁园的刺杀。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杀。
    第三封,是他执掌武举的选拔。
    最后一封,是沧州的城防图。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对的,但总有一处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园护卫的人数,第二封他出行的时间,第三封对弈的场次,最后一封沧州城防兵力分布图,西南门守军人数被改换,其中三军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时还能看出模仿他笔迹的细微痕迹,到最后已经和他如初一辙的笔迹,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秋夜风高,不见星月。
    萧晏掀开那具冰棺,撕心痛问,你改了图,就知道我死不了,为什么要回来!
    天地无声,他亦无声。
    唯有他口中鲜血溅在她破损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他终于晕倒在棺椁处。
    平旦时,苏合寻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叶子的病,只是边地少药材,需回洛阳皇城,看看宫中可有收藏。
    萧晏有些回神,他还有个女儿。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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