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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竞技场(十)致……爱情

    对于斯卡语中“国家”这个词的起源,学者们众说纷纭。从词源学上来看,它的读音十分接近雅弗所语中表示“出生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的词,所以,国家是来自同一地区、同一血脉的人群所组成的实体,这样的解释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不过,如果承认这样重要的词竟然起源自蛮族的语言,到底不符合近百年来间王国内流行的民族优劣叙事,于是自然而然地,人们开始探索其它的可能解释。有学者曾指出,根据斯卡人惯常的命名习惯来看,国家这个双音节词,或许是由第一位斯卡王的名字与其配偶的名字组合而成的,甚至有人大胆提出,这就是为何斯卡语中“婚姻”一词的拼写和“国家”如此相似,但由于早期历史记载的模糊与缺失,这种说法当然是难以考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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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流浪猫躺在屋顶上,看着苏塞帝国的外交代表团穿过王都新城区的大道,在围观人群的好奇观望下,朝王宫的方向一路而去,沿途充满着秀丽的绿意。今年的第一波丁香花苞正在风中颤动,依靠着被早已腐烂的花草尸体所滋养的土地而生长。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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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塞代表团抵达王都后的一周内,奈娜亲自陪同弗伦访问了王都上下的各大地点。这种外交活动在别人看来就像表面功夫,但亲自参加的人都知道实际上有多么消耗精力。访问日程是奈娜反复斟酌后亲自敲定的,除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名胜古迹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向弗伦展示斯卡王国的优势——以行会制度为中心的手工业和商人团体。
    实话讲,奈娜的心情和状态并不好,即使身体疲惫不堪,也还是常常失眠到深夜,人生中第一次需要借助脸粉和蜂蜡膏来让自己看起来气色更好一些。她留意到镜中自己的面颊变削瘦了,眼神也更加犀利——少女的形态正在逐渐离开她。
    访问接近尾声时,奈娜在画眉宫举办了盛大的晚宴,王都内有头有脸的人士基本都受邀出席了,其中还首次囊括了各大行会的会长们。晚宴也邀请了雅弗所人,但被希克斯婉拒,他表示这是斯卡王国和苏塞帝国之间的外交场合,他们出现并不合适。
    奈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王宫参加晚宴时那份坐立不安的心情,如今想来觉得有些好笑,毕竟现在的她已经能完美地做到一心二用,和当初的利维一样,一边看着那些无趣的交际舞蹈、接受着他人的阿谀奉承,一边在心里思考着政务上的各种事情。
    晚宴进行到叁分之一时,才终于到了用餐时间,也轮到奈娜起身发表祝酒词的环节了。在所有人的期待注视下,她站了起来,心里默默回想着早就准备好的演讲词。内容是她的书记官撰写的,她也亲自审阅批改了好几遍,该有的内容都有,什么和平的期许、神明的祝福、王国的荣耀,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
    但她看着眼前的一片金碧辉煌和虚情假意,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很多别的场景——很多人,在道丁平地的灰色淤泥之中互相厮杀;垂死士兵的头骨之下,有块仍在努力跳动的肉;威风凛凛的野熊,死在午后的葬礼竞技会上;一个文明,慢慢步入它的黄昏。
    “尊敬的皇帝陛下、各位大人们,”她缓缓开口说,“自历史伊始以来,战争和冲突就未曾停止,当我在前线目睹双方战士是如何血流成河、民众又是如何流离失所时,总会想到我们的先祖流传下来的一首古老诗歌。我想,与其用我自己拙劣的口才来尝试说教,不如直接为各位引述这首诗歌的内容。我唯一想要补充的,就是……再怎样的盖世功业,都比不上人在心中所构想出来的虚幻伟大。”
    ……
    我知道痛苦,是人的唯一贵显
    永远超脱地狱和尘间的侵害
    而我的神秘冠冕
    应受顶礼膜拜在万世万方
    可是古代棕榈城的散逸珍饰
    纵使你亲手采来,也不够编织
    这庄严的桂冠,璀璨且辉煌
    只因,它的真体是一片银焰
    汲自太初的晶莹昭朗的星光
    人间凡夫的世界,无论怎样光艳
    也不过是黯淡和凄凉的四方
    ……
    奈娜念完这首诗后,宴会厅内有许久的沉默,那种难熬的、令人为难的沉默。这一切在奈娜的意料之中,她知道,她扫了所有人的兴。
    这沉默一直维持到弗伦主动站起来。他举起手中的金色酒杯,微笑着说:“谢谢女王陛下,那就致人间凡夫的世界,让我们不要忘记,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
    全场这才一阵窸窸窣窣,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朝高台上的两位君主和身旁的人们举杯敬酒,用虚假的笑容冲淡尴尬的情绪。
    奈娜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安静地坐下。
    弗伦转头跟她说:“人们的反应很有趣,看来他们没料到你会……”
    “讲点真的有趣的东西?”
    “……我原本是想说如此沉重的东西,但两者的意思好像差不多。”
    奈娜被他的回复逗笑了。实话讲,她是喜欢弗伦这个人本身的,他聪明、风趣并且富有人格魅力,外表也非常出众,大概真的会是个不错的丈夫。但这整件事和她的个人喜好没有任何关系,和比自己国家强大太多的国家联姻,乍看起来是个捷径,长久来说却并不是个好主意,这意味着斯卡王国将失去任何发言权,很快沦为任对方宰割的次等国家。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她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们去个僻静的地方谈一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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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娜带着弗伦走到了画眉宫后面的庭院中。
    “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但是,我可以给你比婚约更好的东西。”
    弗伦看起来并不意外或失望,他只是淡定地点点头,示意请她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给你的,是贸易。其中包括你想要的硝石资源,还有任何其它你的国家所缺少的或者制造成本过高的东西。”
    “但雅弗所地并不是斯卡王国的一部分。”
    奈娜笑了笑,“你不用担心这个,我并没有说完——与之相对的,也请你的国家对我们开放贸易。”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和雅弗所人进行贸易,绕过你这一层?”
    “除去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原因之外,当然是因为跟我们做生意更为划算——海路贸易风险更大、耗时耗力,而我们与雅弗所地毗邻,道路系统也十分发达,从我们的商路走,运输速度远要大于海上。在这一周的访问行程中,你也已经看到我们商人行会的运作效率了。”
    弗伦垂头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果断地点头道:“可以。此外,我还想在西伦海边修建港口,不仅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方便两边民众通行和交流。不瞒你说,我父亲最自豪的政绩就是废除了苏塞帝国内的外邦奴隶制度,这在道德上被人广为称赞,但留下的劳动力缺口却一直难以补上。”
    “好,我会让我的书记官安排会议,届时,我们再商讨具体事项,签署条约。”
    叁言两语间,两人就这样决定了这片大陆接下来几十年的未来。
    弗伦盯着两人脚下新生的绿草,“新的会取代旧的,这是万物的规律,我们苏塞人称之为决定论——没有人能阻止时代的变迁。”
    奈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也有些惆怅。她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文明之间的交流大大增加、互相影响,也为未来世代的冲突埋下伏笔,之后,一个文明很可能会被另一个吞噬。但至少,她保证了这一代的和平,也许可以让这个过程以不那么暴力的方式发生。
    “那不是我们两个活着的时候能考虑的事情了。”她说。
    两人相视一笑,其中蕴含着身为君主的人才能有的心照不宣。
    “奈娜,我觉得你会喜欢我的国家的。刚才你引用的那首诗,提到了一座古代的棕榈城,那指的应该是苏塞帝国境内的一座历史悠久的绿洲城市。”
    “原来如此,”奈娜恍然大悟,“我们的诗学家一直对如何解读那句话争论不休。”
    他盯着她,神情认真,“有机会的话,去我们那里看看吧。我指的不是那种外交式的访问,而是像我之前游历你们的国家一样,去慢慢探索了解。”
    “……嗯,也许有一天会有机会吧。”
    奈娜别开了头。她确实有很多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情,但现在,她将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个国家,放弃个体的自由,成为一具容器,而之前那些幼稚而理想化的承诺,权当少女时代结束前的最后一丝妄想。就像年长的人们会感慨的那样,年轻的时候,人总是有很多想法,但最后,命运依旧是命运,它会以其神秘的方式运作着。
    “对了,我们还有一个十分引以为豪的领域——医学——我自己对这方面也有所涉猎。虽然我们仍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们的法师拥有那样超出常理的能力,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滥用法术造成了他们的体内器官衰竭,”弗伦说着,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东西来,递给奈娜,“算是我个人给你的小礼物,可以帮你的那位首席法师缓解他的症状,但是,要根治的话,他还需要亲自去苏塞首都,让我们的医师为他进行更为精准的移植手术。”
    奈娜虽然不太能听得懂他使用的一些词汇,但还是非常惊讶,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接过那瓶东西,十分郑重地向他道谢:“谢谢你,弗伦。”
    他对她微微一笑,用她听不懂的苏塞语轻声说了什么,然后再用斯卡语问她:“那么,要一起回宴会厅吗?”
    奈娜慢慢摇了摇头。
    “不,请原谅我不能陪同,我要……去做一件事。”
    对,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再不做就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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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娜独自回到政务厅。她派人去请希克斯过来,然后又在侍从努力掩饰着惊讶的神情下,主动要了一杯苦艾酒。
    第一次向男人求婚,难免有点紧张,她需要壮壮胆。
    等待希克斯来的时间里,奈娜开始思考婚姻究竟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她其实对这东西毫无概念。
    所以,婚姻是不切实际的神圣理想?是协同合作?还是远古时代某个邪恶的家伙想出来的以一夫一妻制诅咒爱情的方式?
    奈娜突然想到了伯塔。这段时间,她一直避免让自己想起他的名字,刻意把他模糊成一个灰色的影子,可现在,她还是想起他来了,他的脸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一把抹掉眼角的泪水,对着墙上父亲的画像举起酒杯——她对两人童年的相处毫无记忆,可他为了爱情丢掉了国家和人头,想必是可以理解她之前的那些可笑妄想的吧?
    有人在敲门,于是她轻声对画像说出致辞,仰头喝光了那杯散发着浓郁的茴香味的绿色液体,任由剧烈的灼烧感麻木掉心脏的疼痛。
    “致……爱情,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