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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退货

    门外站着沉时明。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梳过,神情平静,手里提着个袋子,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运动饮料。
    “你看起来快脱水了。”
    沉时安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只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沉时明没收回手,只是把饮料稍稍往前递了些,眼角微挑,语气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松:“请我进去坐坐?”
    沉时安顿了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沉时明进门,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把饮料也放了下来。
    袋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三明治、鸡肉卷,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果。
    “刚顺路买了点吃的。”
    沉时安站在原地,看了看,又看向他:“我没叫你来。”
    “我知道。”沉时明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自顾自地坐下,“但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吃点东西。”
    沉时安沉默几秒,走过去坐下,拧开瓶盖喝了几口,胃里略微松动了一些。
    他低头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嚼得慢,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陷阱。
    沉时明没说话,只看着他,眼神很平和。他习惯了跟各类人打交道,眼神里有种安静的审慎,不轻易评价什么。
    一盒吃完,沉时安低头,把包装袋迭起来放好。
    “谢谢。”他说。
    沉时明点了点头,从外套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推了推。
    “还有这个,昨晚的事,谢谢你。”
    沉时安抬眼看他,没有动。
    “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但这是谢意,不是施舍。”沉时明声音不高,也没有劝的意思,“我知道乐琪是什么性子,昨晚你可以当没看见的。”
    窗外有风吹动窗帘,沉时安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封信,指间掂了掂,很薄,不重。
    他没拆,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会还你。”
    沉时明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会。”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时忽然又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欠你一次,以后有事,别太客气。”
    沉时安看着他离开。
    门关上后,房间重新归于安静。
    他坐在沙发边,把剩下的鸡肉卷吃完,喝完最后一口饮料,胃里终于安定下来。
    游学结束,踏上香港土地那一刻,熟悉的热浪扑面而来。
    还在暑假,沉纪雯还没从新西兰回来。沉时安拖着行李箱站在太平山别墅门口,敲门前犹豫了一瞬。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擦伤已经结痂,脸上的青紫早已退去,只剩淡淡的一圈颜色,不疼了,也不显眼。
    他进门没多久,就听见佣人低声说了句:“太太昨天回来了。”
    他手里动作一顿。
    “哪位太太?”他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佣人顿了顿,像是没料到他会问,又像是难以开口,最后轻声回了句:“沉太太。”
    沉时安没说话,把行李箱拖进房,门关上那瞬间,屋里静得只能听见钟表滴答声。
    沉太太,欧丽华,回来了。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沉纪雯偶尔提起“妈妈”时的语气,总带着天生的骄傲。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高傲,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信任与依赖。
    欧丽华,上个年代最风光的一批人之一。
    父亲是英国驻港高官,在那个年代的香港可以说是说一不二。母亲是远欧船舶的长女,家族几乎垄断香港大部分的航运生意。
    “欧”是她随母姓的中文名。
    太平山的那栋别墅是她父亲送她的嫁妆。
    即使“规定禁止非欧洲人在山顶区购房”的《山顶条例》在1946年被废除,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平山的房子也不是普通华人富豪想买就买的。在当时,那就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符号。
    换句话说,那栋房子,是她的,不是沉兆洪的。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名门之后,长得漂亮,家底丰厚,聪明得体,从政界到商界都有关系。婚后没做太太,反而是她自己投资酒店、房地产,替洪兴会打通白道关系、撑起半壁江山。
    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说:“沉兆洪能有今天,五成靠命,五成靠太太。”
    她这一生唯一一次吃的苦,是在产床上。
    沉纪雯出生那天,难产。
    欧丽华险些大出血死在产房,保住了孩子,失了子宫。从那以后,她对沉纪雯宠到极致,恨不得用一切保护这个“换命”的女儿。
    沉家只能有一个孩子。
    沉时安的存在,是对这个平衡的威胁。
    他曾经听人私下讲起过欧丽华。
    说她脾气不坏,但极有分寸——分寸到不容许任何人动她的秩序。
    她不吵闹、不歇斯底里,却可以用一句“我不同意”,让家里所有人停下来;可以优雅地笑着把人送出门,转身就把那人的所有通道封死。
    沉时安坐在自己的房里,盯着落地窗外那片冬日树影,心里很清楚。
    他能进这个家,是因为欧丽华当时不在。
    她现在回来了。
    意味着他的位置,很快就要被重新谈判。
    沉兆洪来得比他想象中还快。
    他才回房不到三个小时,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管家就来敲门了,说“老爷在楼下等你”。
    沉时安下楼,看见沉兆洪穿着便装,站在门口抽烟。
    父子俩对视一眼,沉兆洪把烟掐灭,指了指副驾:“上车吧。”
    沉时安没问要去哪儿,只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出花园时,车内安静了一会。沉兆洪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你先搬回中环那边去住。”
    沉时安没有说话。
    沉兆洪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道路在车灯下划出一条窄窄的光带。
    “那边安静,适合读书。”沉兆洪顿了顿,像是怕他想多,又补了一句:“家里最近事多,需要时间过渡。不是别的意思。”
    沉时安没有拒绝,低声应了句“好”。
    路程不长,几十分钟后车子停在熟悉的住宅楼下。
    天色已暗,街灯刚亮起来。沉兆洪没有下车,只望着他,说:“别多想。”
    没有人明说,也没有纸面上的逐客令,但所有安排都暗示了一件事:
    他的位置,已经被人提前清空。
    几天里,沉时安没和任何人联系。
    他也清楚,没人会来找他。
    暑假开始,酒店不再来送饭,他便自己出去解决。
    便利店、茶餐厅、小饭馆,食物只是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不多想,也不讲究。
    饭后绕远几站,再慢慢晃回来。
    晚上他不开灯。只开电视。
    不为看,只为灯光。他会靠着沉纪雯常坐的那侧沙发,看书,看资料,看学校的开学准备手册,甚至翻一翻自己整理过的账本。
    他没再去社团。
    也不是没人找。虽然他的身份没有公开,社团里知道他是沉兆洪儿子的人并不多,所有人还只知道他是“陈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尴尬地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正在被观察,也正在被权衡。
    他在等。
    像一件行李,被临时放置在走廊,等人决定是收,是丢,还是退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