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port
艾明羽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境像是支离破碎的默片，在脑中循环往复。一会儿是父亲下葬那日阴沉的天空。一会儿又回到了波士顿那间别墅，窗外是大雪，沉翯懒怠地掀开眼皮，捻着一颗樱桃递到她唇边。
画面切换得极快，上一帧还在云端翻涌迷雾里，后一帧，她好像又掉进杨裕田那双压抑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直到被一阵轻柔的颠簸唤醒，整个人才忽然一凛，仿佛是浸在水里给人猛地揪了起来。舱身在微微晃动，机翼下的云海，也教这晃动搅成了几片颤巍巍的影子。
梦里那些纷乱的人与事，忽地被窗外曚昽渗进来的天光给冲散。
艾明羽缓缓睁开眼睛，先前脑中回荡的那些纠葛，便什么都抓不住影，唯剩下一股子透骨的虚乏——像是演了一个通宵大戏的角儿，人下了台，魂还在戏里耗着，没有回来。
她微微动了下酸麻的臂膀，偏过脸去想看侧边，却只见搭着条羊绒薄毯，迭得齐齐整整；人不知几时走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顺着视线望过去，不远处那张沙发椅上，沉翯双腿交迭地坐着，正跟刚醒的胡翀聊着几句不咸不淡的天。
艾明羽才刚坐直了身，他那份殷勤劲马上又回来了，抬手就招来了空乘，声调亦是很温柔的，吩咐她去端一杯温水过来。
不多会儿，空姐将水端了来。沉翯伸手，稳当当接过去，几步走近，递到半醒的艾明羽面前。
“看你都睡出了一头的汗。”他指尖在她汗湿的鬓角轻轻触了一下，“再有不过一小时，就降落了。”
这自来熟的举动，被邻座的胡翀瞧在了眼底。心里是止不住地要啧啧称奇，方才同她闲聊时，男人倒是耐着性子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消磨时间，却也是那种隔了层雾的知礼，话总是说得到份，但瞧着意兴阑珊，没把心思搁在此处。
哪晓得人一回头，望见艾明羽，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仿佛变了个人。
到底还得是一物降一物。
这场跨越太平洋的飞行，在心思各异的古怪气氛中，徐徐走向了终点。
飞机停在John Wayne机场，当地地勤早已等候多时，引着他们一行三人绕开人群，待到手续办妥，周季临一早安排好的保姆车，也规矩地停在了VIP休息室门外。
司机瞧着五十来岁、是个很是讲究的广东男人，一身熨帖的白衬衫，黑西裤，还仔细地打了条格纹领带。一路上，那人话匣子也没怎么停过，用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跟后座的几位介绍沿途的风光。
周季临在住处的选址上可谓费了一番苦心。Pelican Hill三面环海，一边背山，掩映在繁茂的绿植之中，既兼顾了无敌的海景风光，又保证了绝对的私密性，向来是好莱坞明星与硅谷新贵们最青睐的度假地点，距离胡翀选好的那家顶级月子中心，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
“……We’re now driving along Newport Coast……”
“艾小姐，胡小姐，你们瞧，那边那一整片，全都是Newport Coast 的海岸线，水清沙幼，风景一流，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望见圣卡塔利娜岛呢？”司机一面说，眉毛一面得意地挑了起来。
Newport，又见Newport.
这个地名从别人嘴里这么说出来，又让艾明羽的心忽地往下一坠。
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绳，将她同一个特定的人绑在一块儿；不管她走到哪里，怎么挣，就总会有一点线索牵连回他身上去。
她下意识抬头，却在后视镜里，同另一道目光撞个正着。
沉翯倚着车窗，指节抵着唇，眼梢似笑非笑地挑起来，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
她蹙起秀眉，不动声色地偏过头，望向车窗外掠过的一排排棕榈树。
车拐过沿海公路一处回环弯道，最终在一栋西班牙风格别墅前停稳。
宅子被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热带花园环绕，红色的陶瓦屋顶，配着奶白色的外墙。院子里挖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泳池，碧蓝的水面倒映着艳阳。
David下车，殷勤地绕到后备箱，开始将行李一一搬出。
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举止得体儒雅的男人，已经站在门廊下含笑等候，见状也快步上前帮忙。“几位贵客路上辛苦了，我姓杜，在这里住着有什么需要，找我就好。”
两人先将轻一些的几个随身行李提进了屋。正打算再去搬那只黑色行李箱时，沉翯却从车上下来，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一个大男人，同两位女士住在这里实在不方便。烦请帮我把这只箱子送到附近的JW Marriott，到了那里，告知前台，他们会安排妥当。”
司机闻言愣了一下，很快便心领神会，连声应允。
胡翀与艾明羽二人自然是乐见其成，心里同时都松了一大口气。
“既然这样，我们先进去休息一下。坐了那么久飞机，也都累了。”艾明羽朝沉翯点了点头，便转向胡翀，“待会儿再叫司机送我们出去吃饭？”
杜管家是个有眼力界的，在旁察言观色，已经看出了三人之间古怪拉扯的关系，立即迈前半步，恰如其分地接过话头：“艾小姐不必烦心。午餐已经交代过厨房，几位好好地休息一阵，等缓过神来，随时可以开餐。”
说完，杜管家领着她们穿过宽敞的客厅，往楼上走去。
主卧在二层，面朝大海，左右相邻，打开落地窗就是半敞的阳台。
胡翀进了自己的屋，便去忙着跟周季临打电话，自然不会注意到，走廊那头，一个闲了没事干的高个子跟屁虫，就跟着进了艾明羽的房间。
艾明羽回头，就见沉翯那高大的身形已经将门口堵了个结结实实，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见她望来，还无辜地很，摊了摊手，笑眼盈盈地瞅着她。
她也不计较这些，索性将他全然当作空气，转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
将衣物一件件取出，按照材质与用途，有条不紊地悬挂进衣柜里。忙完这些，才从中挑出一套款式利落的运动装，转身进了浴房。
浴室门“啪”地一声合上，里头很快就传来“哗啦”的水流声。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沉翯倒也不觉半分的尴尬。大喇喇地便在沙发上上坐了下来，手臂搭扶靠背，饶有兴致地打量室内陈设。
长途飞行后的沐浴，是最能舒缓身心的。磨砂的玻璃门后，艾明羽任由温热的水流自头顶倾泻而下，冲刷着每一寸肌肤，也带走了积压的疲乏。
里头的淅沥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方才歇停。
待到她再度从门后款步走出，周身都透出一股清爽的雾气。
下身是条宽松的束脚裤，上身搭一件同款拉链连帽衫儿，将那窈窕的腰线掩去大半，平添了几分日常居家的柔和。才被水清洁过的稠密黑发随意地束起，有几缕碎发，湿答答地便贴在新润的耳廓边。与往日那个精明强干的样子，全然不像。
沉翯觉得稀奇，便倚着个身子歪头笑看她。
就看那个洗去了一身铅华的女人，施施然地朝自个儿方向走来。待到近了，才伸出一只裸腕到人的面前，掌心朝上，躺着只小巧又别致的梨花木梳。
“喏，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嗓音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沉翯听话地从椅上起身，从女人指间拈过梳齿；艾明羽也不和他客气，就沙发前缘坐了下去。
解开发圈，那片如瀑的长发便柔顺地散开，披满了整个背脊。
沉翯修长的五指没入发间，先是将几处稍稍打了结的部位轻轻理顺，才换上那只温润的木梳，一下下，耐心替她整理起来。那手法很轻，像一双灵巧的燕，在泼墨的山水画间自如地穿梭。
屋外有海鸥的叫声自远处传来，一阵接着一阵。艾明羽便也觉得心安理得，坦然享受着他的服务。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翯主动打破这层宁静，“你信教吗？”
问题来得没头没尾。
“怎么忽然问这个？”不着边际的问话让艾明羽愣了一两秒，才有些懒怠地掀开眼皮，似笑非笑睇他一眼， “我如果信的是上帝，那你之前…对我所做的那些事，足够下地狱了。”
沉翯也跟着笑起来了。
下地狱的话嘛，他倒不是很担心——早在五年前被她干脆利落删除联系方式的时候，他已经从地狱里走过一个来回。
“那又如何？便是万劫不复，也觉得值了。”
说到此处就停下，似乎在回味话中残余的情意。过了几秒才将话题扯回来，“附近有个着名的Mission，景色不错，要是得空，不如一起去逛一逛，权当消遣？”
Mission San Juan Capistrano, 西班牙人的遗迹，燕子的归巢地，艾明羽听他说起时，脑子里也跟着将大学历史课念到的资料都过了一遍。
艾明羽知道他过去素来是副爱玩的顽主做派，对哪儿好吃，哪儿好玩自然是门儿清；既然说是好的景色，那必定不会错的。
况且登机前沉翯那一番劝她放放松的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些，也确实觉得这几年因着公司的事一直绷着，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出远门的机会清净一阵，散散心，也是应该的。
于是她“嗯”了一声，算是应允这趟邀约。
画面切换得极快，上一帧还在云端翻涌迷雾里，后一帧，她好像又掉进杨裕田那双压抑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直到被一阵轻柔的颠簸唤醒，整个人才忽然一凛，仿佛是浸在水里给人猛地揪了起来。舱身在微微晃动，机翼下的云海，也教这晃动搅成了几片颤巍巍的影子。
梦里那些纷乱的人与事，忽地被窗外曚昽渗进来的天光给冲散。
艾明羽缓缓睁开眼睛，先前脑中回荡的那些纠葛，便什么都抓不住影，唯剩下一股子透骨的虚乏——像是演了一个通宵大戏的角儿，人下了台，魂还在戏里耗着，没有回来。
她微微动了下酸麻的臂膀，偏过脸去想看侧边，却只见搭着条羊绒薄毯，迭得齐齐整整；人不知几时走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顺着视线望过去，不远处那张沙发椅上，沉翯双腿交迭地坐着，正跟刚醒的胡翀聊着几句不咸不淡的天。
艾明羽才刚坐直了身，他那份殷勤劲马上又回来了，抬手就招来了空乘，声调亦是很温柔的，吩咐她去端一杯温水过来。
不多会儿，空姐将水端了来。沉翯伸手，稳当当接过去，几步走近，递到半醒的艾明羽面前。
“看你都睡出了一头的汗。”他指尖在她汗湿的鬓角轻轻触了一下，“再有不过一小时，就降落了。”
这自来熟的举动，被邻座的胡翀瞧在了眼底。心里是止不住地要啧啧称奇，方才同她闲聊时，男人倒是耐着性子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消磨时间，却也是那种隔了层雾的知礼，话总是说得到份，但瞧着意兴阑珊，没把心思搁在此处。
哪晓得人一回头，望见艾明羽，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仿佛变了个人。
到底还得是一物降一物。
这场跨越太平洋的飞行，在心思各异的古怪气氛中，徐徐走向了终点。
飞机停在John Wayne机场，当地地勤早已等候多时，引着他们一行三人绕开人群，待到手续办妥，周季临一早安排好的保姆车，也规矩地停在了VIP休息室门外。
司机瞧着五十来岁、是个很是讲究的广东男人，一身熨帖的白衬衫，黑西裤，还仔细地打了条格纹领带。一路上，那人话匣子也没怎么停过，用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跟后座的几位介绍沿途的风光。
周季临在住处的选址上可谓费了一番苦心。Pelican Hill三面环海，一边背山，掩映在繁茂的绿植之中，既兼顾了无敌的海景风光，又保证了绝对的私密性，向来是好莱坞明星与硅谷新贵们最青睐的度假地点，距离胡翀选好的那家顶级月子中心，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
“……We’re now driving along Newport Coast……”
“艾小姐，胡小姐，你们瞧，那边那一整片，全都是Newport Coast 的海岸线，水清沙幼，风景一流，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望见圣卡塔利娜岛呢？”司机一面说，眉毛一面得意地挑了起来。
Newport，又见Newport.
这个地名从别人嘴里这么说出来，又让艾明羽的心忽地往下一坠。
冥冥之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绳，将她同一个特定的人绑在一块儿；不管她走到哪里，怎么挣，就总会有一点线索牵连回他身上去。
她下意识抬头，却在后视镜里，同另一道目光撞个正着。
沉翯倚着车窗，指节抵着唇，眼梢似笑非笑地挑起来，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
她蹙起秀眉，不动声色地偏过头，望向车窗外掠过的一排排棕榈树。
车拐过沿海公路一处回环弯道，最终在一栋西班牙风格别墅前停稳。
宅子被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热带花园环绕，红色的陶瓦屋顶，配着奶白色的外墙。院子里挖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泳池，碧蓝的水面倒映着艳阳。
David下车，殷勤地绕到后备箱，开始将行李一一搬出。
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举止得体儒雅的男人，已经站在门廊下含笑等候，见状也快步上前帮忙。“几位贵客路上辛苦了，我姓杜，在这里住着有什么需要，找我就好。”
两人先将轻一些的几个随身行李提进了屋。正打算再去搬那只黑色行李箱时，沉翯却从车上下来，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一个大男人，同两位女士住在这里实在不方便。烦请帮我把这只箱子送到附近的JW Marriott，到了那里，告知前台，他们会安排妥当。”
司机闻言愣了一下，很快便心领神会，连声应允。
胡翀与艾明羽二人自然是乐见其成，心里同时都松了一大口气。
“既然这样，我们先进去休息一下。坐了那么久飞机，也都累了。”艾明羽朝沉翯点了点头，便转向胡翀，“待会儿再叫司机送我们出去吃饭？”
杜管家是个有眼力界的，在旁察言观色，已经看出了三人之间古怪拉扯的关系，立即迈前半步，恰如其分地接过话头：“艾小姐不必烦心。午餐已经交代过厨房，几位好好地休息一阵，等缓过神来，随时可以开餐。”
说完，杜管家领着她们穿过宽敞的客厅，往楼上走去。
主卧在二层，面朝大海，左右相邻，打开落地窗就是半敞的阳台。
胡翀进了自己的屋，便去忙着跟周季临打电话，自然不会注意到，走廊那头，一个闲了没事干的高个子跟屁虫，就跟着进了艾明羽的房间。
艾明羽回头，就见沉翯那高大的身形已经将门口堵了个结结实实，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见她望来，还无辜地很，摊了摊手，笑眼盈盈地瞅着她。
她也不计较这些，索性将他全然当作空气，转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
将衣物一件件取出，按照材质与用途，有条不紊地悬挂进衣柜里。忙完这些，才从中挑出一套款式利落的运动装，转身进了浴房。
浴室门“啪”地一声合上，里头很快就传来“哗啦”的水流声。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沉翯倒也不觉半分的尴尬。大喇喇地便在沙发上上坐了下来，手臂搭扶靠背，饶有兴致地打量室内陈设。
长途飞行后的沐浴，是最能舒缓身心的。磨砂的玻璃门后，艾明羽任由温热的水流自头顶倾泻而下，冲刷着每一寸肌肤，也带走了积压的疲乏。
里头的淅沥水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方才歇停。
待到她再度从门后款步走出，周身都透出一股清爽的雾气。
下身是条宽松的束脚裤，上身搭一件同款拉链连帽衫儿，将那窈窕的腰线掩去大半，平添了几分日常居家的柔和。才被水清洁过的稠密黑发随意地束起，有几缕碎发，湿答答地便贴在新润的耳廓边。与往日那个精明强干的样子，全然不像。
沉翯觉得稀奇，便倚着个身子歪头笑看她。
就看那个洗去了一身铅华的女人，施施然地朝自个儿方向走来。待到近了，才伸出一只裸腕到人的面前，掌心朝上，躺着只小巧又别致的梨花木梳。
“喏，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嗓音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沉翯听话地从椅上起身，从女人指间拈过梳齿；艾明羽也不和他客气，就沙发前缘坐了下去。
解开发圈，那片如瀑的长发便柔顺地散开，披满了整个背脊。
沉翯修长的五指没入发间，先是将几处稍稍打了结的部位轻轻理顺，才换上那只温润的木梳，一下下，耐心替她整理起来。那手法很轻，像一双灵巧的燕，在泼墨的山水画间自如地穿梭。
屋外有海鸥的叫声自远处传来，一阵接着一阵。艾明羽便也觉得心安理得，坦然享受着他的服务。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翯主动打破这层宁静，“你信教吗？”
问题来得没头没尾。
“怎么忽然问这个？”不着边际的问话让艾明羽愣了一两秒，才有些懒怠地掀开眼皮，似笑非笑睇他一眼， “我如果信的是上帝，那你之前…对我所做的那些事，足够下地狱了。”
沉翯也跟着笑起来了。
下地狱的话嘛，他倒不是很担心——早在五年前被她干脆利落删除联系方式的时候，他已经从地狱里走过一个来回。
“那又如何？便是万劫不复，也觉得值了。”
说到此处就停下，似乎在回味话中残余的情意。过了几秒才将话题扯回来，“附近有个着名的Mission，景色不错，要是得空，不如一起去逛一逛，权当消遣？”
Mission San Juan Capistrano, 西班牙人的遗迹，燕子的归巢地，艾明羽听他说起时，脑子里也跟着将大学历史课念到的资料都过了一遍。
艾明羽知道他过去素来是副爱玩的顽主做派，对哪儿好吃，哪儿好玩自然是门儿清；既然说是好的景色，那必定不会错的。
况且登机前沉翯那一番劝她放放松的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些，也确实觉得这几年因着公司的事一直绷着，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出远门的机会清净一阵，散散心，也是应该的。
于是她“嗯”了一声，算是应允这趟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