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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

    “啪嗒”,笔再度从池其羽的指尖飞出去,划过半空,不偏不倚甩在许知意的笔记本上,留下条断续的墨痕,对方终于忍无可忍地嗔她句,
    “你要干什么?”
    “不好意思哈哈。”
    池其羽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朝朋友抱歉地笑,讪讪地把笔捡回来,她始终心不在焉。
    补习班下课。许知意和池其羽一般因为无聊会坐同辆车回家。
    窗外街景飞速倒退,池其羽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轻声说,
    “我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心脏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池其羽也不好意思再向好友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只能欲言又止地敷衍过去。
    “也许是吧。”
    到晚上,池其羽斜倚在书桌前的转椅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跳跃,她在写几笔物理题,又切回和L的对话框,哼着首调子轻快的流行歌。
    忽然,光线骤然暗了瞬,阴翳无声降落,光晕的边缘被道纤长的影子吞没,她愕然地抬头,那张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五官沉在暗处,看不清表情,惯常温润的双眸此刻却仿佛两口望不见的古井。
    姐姐?!
    池其羽浑身的血液猛地冲向头顶,脚踝下意识抵住地板,转椅“哗啦”声向后滑去,轮子摩擦地面发出钝响,她把手肘撑住扶手,似乎要阻止自己软倒滑到地上。
    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姐姐怎么会提前回来?
    她大脑顷刻宕机,甚至忘记了称呼,只能惊恐地揣摩对方盘根错节的情绪——姐姐始终直视她,仿佛要钻到心里去,又像在委屈和不忿。
    姐姐伸手从物理课本下抽出手机,屏幕还亮着,对话框里的文字猝不及防在池其羽面前一闪而过。
    池素稍稍偏头,视线扫过聊天记录,唇线抿成条冰冷的直线,诡谲的面具终于裂开道缝隙,被极力压制却仍旧泄露出来的、尖锐的怒意。
    完了。
    “来书房。”
    姐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机被无情地甩回桌面,与坚硬的书桌碰撞,颠簸几圈,“啪嗒”砸在上面。
    池其羽一点都不敢怠慢地跟在姐姐后面。
    她垂首站在书房中央,视线死死锁住自己鞋尖,听见抽屉滑开的轻响,那声音磨过她的耳膜。
    池素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把约半米长的通体乌沉的檀木戒尺,边缘已被岁月和使用者的手掌摩挲得泛出温润而冷硬的光泽。
    她将戒尺平握,拇指缓缓抵住尺面中央,指节微微发力。坚韧的檀木顺从地弯曲出一道充满张力的、危险的弧度,细微的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窗外最后的天光与室内的暖黄灯光交织,在她骨节分明的手背上跳跃,掠过尺身幽暗的光泽,仿佛在丈量着即将降临的惩戒的重量。
    “我不是说过,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吗?”
    “觉得姐姐这么管着你,很烦?”
    “把姐姐的话当耳旁风?和姐姐对着干,很好玩是吗?”
    “嗯?池其羽?”
    鬼魅般的质问钻进耳蜗,在颅腔内回荡。
    池其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胸口因为缺氧而微微发闷,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视线模糊地盯着地毯繁复的花纹,手指把衣角绞得近乎变形,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宁均禾倒真没骗她,果然在粉丝中发现了妹妹的小号。
    妹妹小号id是串英文字母,然而,第一条微博就是和一个男生的合照。
    照片里,妹妹只露出双弯着的笑眼,两人之间松弛的、缠绕的亲密感,几乎要溢出屏幕,池素难以置信地又往下翻几条,她头次这么希望自己对妹妹的熟悉出错。
    呵。
    池素脑子里从来没这么空白过。
    前几天才堪堪给自己哄好,今天就又被闷头打一棍。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指尖失控地在屏幕上反复放大、再放大,直至像素模糊成色块,她才承认这个事实,承认妹妹将要会迎接来新生的亲密关系的事实,就算不是现在,也会在未来——不,至少不能是现在!
    这是谁?她快速地在脑子里搜寻所有与池家有交集的任何人。
    搜寻越是徒劳,那簇压在胸口的暗火就烧得越是猛烈——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某种沼泽咕嘟冒出的,在脏腑间翻搅、蒸腾,最终淬炼成带着恨意的毒气。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攥着手机的指尖褪尽血色,呈现出种僵冷的青白,颤抖通过冰冷的金属外壳传导至整条手臂。
    “哗啦——!”
    一声刺耳的爆裂骤然撕碎宿舍的宁静。
    池素猛地挥臂,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凌乱的化妆品、半瓶没拧紧的矿泉水应声横扫出去。
    噼里啪啦砸落在光洁的地砖上。
    水花与玻璃碎片四溅,一本硬壳书撞上椅脚,发出沉闷的钝响。
    正在对镜描摹唇线的宁均禾手一抖,突兀的猩红划出嘴角,她愕然转头。
    后面戴着降噪耳机的舍友也惊恐地扯下耳机,茫然回头。
    空气凝固。
    只有地上水迹缓慢蜿蜒,映着顶灯,一片狼藉。
    宁均禾目瞪口呆,她看着池素的身体在无声中剧烈起伏,又突然身形不稳地撑住桌沿。
    斜阳穿透铝合金窗框,将室内割裂成明暗交织,那光芒泼在池素瘦削的脊背上,不像暖晖,像层危险的釉。
    池素完全变了样子。
    苍白如纸的皮肤从脸颊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漫上潮红,像是皮下毛细血管集体爆裂,一路蔓延,连耳朵尖都烧得通红。
    她惯常冷静漂亮的脸庞被种近乎狰狞的神态侵占,下颚线绷成僵硬的石块,眼睑下肌肉细微地抽搐着,牙关紧咬,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
    只有远处学生的喧嚣,衬得这室沉默更为骇人。
    “池素……”
    宁均禾的呼唤轻得像声气音,怯怯地擦过空间。
    对方才如梦初醒,肩胛骨骤然一缩,她倏地抬起头,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从颊边滑落,重新覆上额角与眉眼,像道匆忙垂下的帷幕。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动作有些僵滞,却带着种奇异的专注。
    另外两人仍僵在原地,目光残留着震惊的余颤,看着她将那片狼藉,连同那惊喜的怒意,一并收敛干净。
    门落后,三人才面面相觑。
    “池素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
    “……”
    其中一个人欲言又止。
    宁均禾到底是捕捉她眼神的闪烁,追问道,
    “你知道她怎么了?”
    “你们都没有听人讲吗?”
    被追问的舍友尴尬地挤眼,将身体弯成个分享秘密的弧度,悄咪咪地说,
    “他们说池素很装——”
    宁均禾听完后哑然失笑。充满了荒谬的无奈。
    “这是谁造谣的?她每个星期回去是去带她妹妹,什么去看男朋友。”
    “啊?那我就不清楚了……”
    舍友脸上闪过猝不及防的窘迫,急忙和自己撇清关系。
    “我上次打麻将听别的班的女生说的。”
    长得漂亮不是坏事,但长得漂亮又太傲可就会得罪人了。
    再加上,池素本身因为需要来回跑的缘故,她也不怎么有时间和别人打交道。
    司机接到电话时,听筒里传来的航班信息与池素冰凌般的简短指令让她微愕——这个时间点,大小姐本不该出现在机场。
    但她立刻应声,将车驶入暮色渐浓的车流。
    机场高速两侧的霓虹开始流淌成模糊的光带。
    透过后视镜,她照常地悄然观察。
    池素靠在后座,侧脸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不是疲惫,而是种被强行压抑因而更加灼人的愠怒,司机不由得握紧了方向盘,掌心沁出薄汗。
    她心里明镜似的:八成是池其羽小姐又闯祸了。除了那位小祖宗,世上没人有本事让一贯沉静温和的大小姐露出这副神色。
    她识趣地保持沉默,连鼻子都在放轻吐气。
    记忆里池素教训妹妹的场面骤然浮现——那时池总就立在廊下,面色平静无波,对周围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下了禁令。
    “谁也不许劝。”
    她自己甚至也从不插手。
    司机连拉车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池素上楼,地毯吸收了足音以至于悄无声息。
    她深吸口气,她太了解妹妹,每次道歉和哭泣从来不是觉得自己错了,而是有恃无恐的故技重施。
    乖戾、骄纵。
    还不够吗?池素怨恨地诘问,姐姐给你的爱还不够吗?
    你还要姐姐怎么样?非要抽干最后一分骨髓、碾碎最后一点自我,才肯餍足吗?
    她甚至有些绝望的痛苦,打不得、骂不得,只要对上妹妹那双蓄着水光、黑曜石般的眼睛,只要里面流过半分的忧郁,池素就恨不得把肋骨敲断,剖开胸膛,把心挖出来给她。
    如果这样能向妹妹证明她爱她。
    戒尺带着急促的风声落下,“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印在那只摊开的、纤薄的手掌上。
    几乎是立刻,刺目的红痕便从皮肤底层窜起来,迅速肿胀、发亮,像道突兀的烙印。
    池素握着戒尺的指节发白,腕骨在震颤,她绷紧注意力——只要妹妹吃痛,哪怕只是指尖向后蜷缩一下,  她就能立刻顺着台阶,结束这次的教训。
    可是没有。
    那只手固执地摊开着,掌心通红,带着近乎挑衅的忍耐。
    池素又急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