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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心悦君兮 作者:程小鹤

    第4节

    阿尼娅有些害羞,一边系一边说道:“你不要嫌难看。”

    “怎么会?”

    他拉过阿尼娅的手,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等着我。”

    阿尼娅水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言宜。”

    “怎么又道歉。”

    阿尼娅歪进他的怀中,闷声道:“我知道你心中那个人不是我,是我自己太任性了,我想要嫁给你,做你真正的妻子。那天晚上你喝下的酒是西凉宫中的后妃给我的,说是给喜欢的人喝下之后,他也会喜欢上我。”她的声音很低:“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李言宜暗中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愧对阿尼娅,所以对她极为宠爱,生怕王府之人欺负她是个番邦公主。他虽每晚都在她房中歇息,但都是各睡各的,从未圆房。那晚睡下之后全身燥热,稀里糊涂就和身边人行了云雨,事后他也猜到是被下了药。

    但这怪不到阿尼娅的身上,阿尼娅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夫妻之间行周公之礼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其实李言宜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既然娶了阿尼娅,就应该好好对她。去国千里,在玥唐,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只是他一直无法跟阿尼娅行夫妻之礼,欲望升起时,他往往选择自己解决。他只对一个人有过那么深重的渴望,春深夜梦里总是他。

    是他自己的原因,给再多的宠爱,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婚姻。

    于是李言宜拍了拍阿尼娅的背,说道:“傻瓜,是我不好,你不用道歉。”

    “言宜,我会等你回来的。”她狡黠地一笑,双颊晕红,“回来之后再送你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这么神秘?又是绣的老鹰?要不是绣的鸭子?”

    “才不是,真的,等你打了胜仗回来就知道了,你一定要快些回来。”

    ☆、第 27 章

    冬去春来,边关的仗没有那么好打,李言宜没有那么快回来。

    西凉小公主阿尼娅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太后知道之后,担心王府众人照顾不周,隔三差五的送来补品,甚至要接阿尼娅入宫亲自照料。

    素旻端着一碗燕窝来,阿尼娅摇摇头,道:“这东西吃着腻得慌。”

    素心在一旁翻检着刚从宫中送来的官锦,笑道:“太后疼爱王妃,送来了可多好东西,就这燕窝可是极品血燕,等闲连皇后都吃不上的。”

    阿尼娅吐吐舌头:“这么好的东西,那就由素旻和素心你们帮我吃了吧。”

    素旻和素心听了面面相觑,接着道:“我们可不敢。”

    “那就给莎塔吃。”

    莎塔是阿尼娅从西凉带来的贴身婢女,此时连连摆手,嘟哝了一句西凉话,又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两位姐姐都不吃,我都也不要吃。”

    阿尼娅气恼,嗔道:“好吧,你们都不吃,我更不要吃!”

    素旻抿嘴一笑,蹲下身为阿尼娅轻轻揉着小腿,一边温言道:“王妃不想吃,可是肚子里的小王爷还要吃呢。王爷现在是不在,要是回来知道咱们没有把王妃和小王爷照顾好,可是要重重地责罚我们呢。”

    阿尼娅盯着她垂下的柔颈,因俯首,黑发往两旁分开,温婉而轻盈。阿尼娅觉得她极可亲,忍不住抚摸她的头发,道:“素旻姐姐,你给我吧,我吃。”素旻笑着递过燕窝,阿尼娅没再说话,一口口吃了下去。

    素心见状拍手道:“这就是了!王爷回来见咱们王妃给他养了个白胖胖的小王爷,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阿尼娅摇摇头,神情有些萧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轻轻抚摸着腹部,还是一副少女的神情,茫然道:“不是个小王爷,是个小姑娘,我感觉得到。”

    “女儿的话,那不知会有多美呢。”素旻轻轻拍阿尼娅的手,劝慰道:“王妃且放宽心,有婢子们在呢。”

    白未秋又病了,在一阵猛咳之后,他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红晕。取过一旁的热茶漱了漱口,小内侍小心提醒:“郎君,药都快凉了。”白未秋放下书本,端过一旁的药汁,一口饮尽,摆摆手让他出去。小内侍转身看到身后突然出现的皇帝,吓了一大跳,皇帝沉着脸摇了摇头。小内侍微微侧身瞅了一眼浑然不觉的白未秋,静悄悄地离开了。

    皇帝在白未秋身后站了很久,看他读书时专注的神情,听他一直不断的低低咳嗽。烛火晕黄,给白未秋镀上一层金黄柔软的轮廓。

    终于忍不住上前,大手抚上他的肩膀,不满道:“瘦成这个样子,你什么时候才能好?”

    白未秋头也不回,淡然道:“我有吃药。”

    皇帝扳过他的身子,面对着自己,白未秋微微颦眉,因病,他显得没有往常的强硬与冷漠。看着皇帝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迷惘的柔弱。

    因此皇帝连威胁的话说出来,气势也弱了三分。

    “你若好不了,白家满门也好不了。”

    “我知道。”白未秋侧过身,又咳了几声,低声道:“可生老病死总是由不得我的。”

    “你觉得你老了么?”

    白未秋听了此话,忽而一笑,笑中没有讥讽与无奈,只是一朵纯粹的笑容。仿佛有烟花在皇帝头上炸开,他有多少年,没见过白未秋这样的笑?”

    烛火摇曳,白未秋的面容温柔,似乎穿过了久远的时光,穿过了深重的爱恨,他面对着皇帝轻声道:“我病了,吃药也没用,或许真的活不了多久了。”皇帝攥住他的手,哑然道:“胡说八道,别想着你死了就能报复我。”

    白未秋愣愣地看着他,突然问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皇帝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白未秋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抱住他的身子,如同抱住风中之叶的颤抖与萧瑟。他心中没来由的惶恐,抱紧白未秋,十数年的时光从脑海中闪电般掠过。

    这一切,都是白未秋的错吗?

    不,不是。

    是谁的错?

    是他妒忌太子,妒忌太子一切,包括太子身边那个谪仙般的绝色少年。他疯狂的想要取代太子,费尽心机,终于使得父皇废掉了太子,立了他。太子失去了一切,但白未秋仍然愿意跟随。他动用了所有的手段与毒计,夺了太子的性命。他终于真正地做到了取代太子,但白未秋,似乎还是那么遥远,那么高高在上。站在白未秋的面前,他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匍匐于尘埃的自己,那个可笑的卑微的皇子幼婴。

    他差一点点就彻底毁掉了白未秋。

    只有当白未秋低到了尘埃的时候,他才能接近。

    多年不堪触碰的过往与深埋的感情,只是因为嫉妒太子,还有,他爱着白未秋……

    如果那是爱?又怎么会是如此的残暴而绝望……

    皇帝大口喘气,慢慢低头看着怀中的白未秋。

    白未秋脸上晕红未褪,但眼睛已经闭上。皇帝将他抱得贴近自己的心,去感受另外一颗跳动的心。

    这颗心永远不会属于他。

    他颓丧地走出白未秋的住所。

    夜风清凉,仿佛吹醒了他心中埋葬已久的卑微与脆弱。

    他明明是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不再是可怜的幼婴。他用颤抖的手捂住面庞,心中惶恐而无助。

    边关的战事绵延已久,柔然军队的强悍让人齿寒。李言宜出征将近一年,终于将柔然军队都赶出了玥唐。

    回到长安,他见到了一个白嫩嫩的小团子。

    小团子咕噜着深色的眼眸,跟他大眼对小眼。

    “这是?”

    素旻带着一众下人纷纷跪地行礼,呼道:“恭贺王爷回京,恭贺王爷喜得千金。”

    “这是我的女儿呀!”李言宜惊讶万分,拉过一旁的阿尼娅:“出征前你说要送我的礼物,就是她吗?”

    阿尼娅点点头,笑道:“你喜欢吗?”

    “天呐。”李言宜将阿尼娅拥在怀中,问道:“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怕你担心呀。”

    李言宜摇摇头,内心既喜悦又酸涩,他在外征战,想到长安,仍然是白未秋。此时见到自己的女儿,心中大觉有愧。

    他问:“取了名字吗?”

    阿尼娅道:“母后给拟了封号,叫嫮瑶,说是名字等你回来再起。”

    “嫮目宜笑,琼瑶皆英。嫮瑶郡主,倒是个好封号。”李言宜将小郡主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看她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忍不住俯首去贴她娇嫩的小脸蛋。孩子不熟悉他的怀抱,又被他的胡茬刺痛,委屈得大哭起来。

    “哟,哭了。”

    素旻接过他手中的孩子,道:“王爷还没有抱惯,小郡主是还不熟悉爹爹呢。”

    李言宜摸摸下巴,说:“名字就叫晏晏吧。”

    “燕燕,飞来飞去的?”

    “不是飞来飞去的燕,是言笑晏晏的晏,笑起来好看。”

    阿尼娅噗嗤一笑,歪头道:“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呢。”

    李言宜回京之后就入宫述职,皇帝行了封赏,就下旨要让他回封地了。

    太后万分不舍,但也无可奈何。

    李言宜于永康十年的春天,离开了长安,去往封地。他的封地是江东的昌、浩、荣、貅四郡。

    王府设在荣郡的云州。

    云州,能看到白云的地方,李言宜抬头去看,又想起了白未秋写下的诗句。

    虽去清秋远,朝朝见白云。

    白云苍狗,浮世流年。

    白未秋的病勾勾缠缠,绵如秋雨,总不尽去。皇帝害怕白未秋真的就那么一病不起,于是让他给家人写信,他摇摇头,轻声道:“不用,我亦无话可说。”

    皇帝在他的床前俯下,看见白未秋的面容一日日枯槁,病体支离,如深秋睡莲,他忍不住伸手触碰白未秋的脸。

    “为什么我们会成这样?”皇帝犹自喃喃。

    白未秋紧闭双眼,并没有答复他。

    “尚翡。”皇帝唤道。

    “奴在。”

    皇帝慢腾腾地走着,梦游一般,他举起一只手,回身指向白未秋。

    “他、他会死吗?”

    尚翡伶俐,顺口接道:“陛下皇恩浩荡,白郎君会慢慢好起来的。”

    皇帝没有再多说什么,也不想批阅折子,只觉得心烦。于是去了新得宠的美人处,听歌赏舞,倒也能混过一段时日。

    此时柔然虽被赶出了玥唐,但还是时不时在边关骚扰。西北历经战事,元气大伤,正是恢复时期,朝廷拨下的赈济款被层层侵吞,落到百姓身上已是少得可怜。近些年后宫又进了不少美人,春宵苦短,君王不朝,皇帝越发不爱理政务。皇帝在涂美人处用了晚膳,尚翡提醒今日是十五,按祖制应该去皇后宫中的。

    皇后宫中如今有了孩子,倒也热闹,二皇子名叫李雍和,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子,如今也快四岁了。他煞有介事地跟皇帝行了礼,皇帝看着他机灵可爱的样子,便问他新认了哪些字。他一扬头,得意地看着皇后。皇后笑了笑,说道:“和儿的意思是要我来说,人家很了不起的,认字算什么,四书都开始读了呢!”

    “父皇,孩儿还会作诗呢?”李雍和摇头晃脑地念道:“一朵嫣然两朵娇,三朵成群色如绡。不堪时时留蝶舞,故停园外落悄悄。”

    皇帝一怔,皱了眉,问道:“这是你自己作的诗?”

    李雍和骄傲地将头一点:“正是孩儿!”

    皇帝沉思不语,皇后让莲雾抱了李雍和出去,亲自取了清凉膏拈在指尖,轻轻为皇帝按揉着太阳穴,皇帝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沉声道:“雍和太过聪颖,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皇后奇道:“哦?像谁?”

    皇帝见她没有想起来,便笑了一声,道:“不提也罢,聪颖总是好事。”

    皇帝在皇后的寝宫中用完晚膳,宫女将盛着清水的铜盆举过头顶,供皇帝净手。

    幼嫩而白皙的手微微颤动,指尖如玫。

    一如软凸而轻荡的身姿。

    “榴清,抬起头来。”是皇后的命令。

    叫榴清的宫女年纪不过十六,面容姣丽,她带了点怯弱,抬起头来盈盈浅笑。

    当晚皇帝临幸了榴清。

    他的后宫有那么多的女人,每一晚他都能拥着不同的女人,感受她们鲜活而美丽的肉体所带来的快乐,既快又乐,他仍然空虚。

    ☆、第 28 章

    这年九月,秋雨淅沥不止,柔然军队卷土重来。驻军苦战不敌,失了星远、中一两处重镇。

    战事频繁,交战不久,朝中以陆太师为首的大臣主张割地求和。

    笃义王李言宜坚决主战,若是兵力不足,就去西凉借兵,绝不能向柔然低头,一定要将柔然赶出天山以北,永远无法进犯。

    西凉同意了玥唐的借兵,李言宜这一去又是两年。

    李言宜说到做到,他带着军队,先惩治了当地的贪官污吏,使得军民一心。然后将柔然人赶出了天山。天山脚下太过荒凉,他迁来居无所安的西羌部落,让他们在此处安居乐业,并设下都尉府,派了重兵镇守。

    李言宜屡建功勋,权势与当年才从西凉回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年他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唇边蜿蜒的诗意已经被风沙打磨成了执着的刚毅。他的轮廓更加分明,鼻梁秀挺,愈加迷人。

    夜宴仍然设在大明宫,太液池边。

    太液池的飞花与月亮,曾经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李言宜仰头干了一杯酒,倚着栏杆,醺醺然。杯中空空,不知是谁又给他斟满,他举杯朝月,吟诵道:“匣中一片月,光采照我多。观此纷意气,提剑向重阿。重阿葳蕤,朱岩绿萝。仰看春雪,俯听秋歌。无舟可济渡大河,嗟余嗟余任蹉跎。前瞻兮白水,回首兮沧波。”

    皇后在离他不远处的柱旁,赞了一句。

    “七弟好兴致。”

    李言宜垂着头,轻声问了一句:“他好吗?”

    皇后抿了抿唇,正要回答,一个锦衣金冠的小孩子冷不防扑进了她的怀中,撒娇道:“母亲,雍和差点找不到你。”皇后弯腰抱住他,他歪头看见了李言宜,眨巴着眼睛,轻声问:“他就是七皇叔吗?”

    “是啊,还不快叫七皇叔。”

    还没等得及他叫,李言宜就上前将他抱起来,往天上扔了一下,哈哈笑道:“七皇叔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如今已经长这么大啦。”

    李雍和也哈哈笑,抱住他的肩膀,叫道:“七皇叔回来得给我讲你打仗的故事,人人都说男儿当如笃义王,我可想知道七皇叔有多厉害啦。”

    “哟。”李言宜惊道:“小嘴儿这么甜。”

    皇后将他从李言宜怀里接过,柔声道:“七皇叔才回来,还没有休息过,等他有空再跟你讲好不好?”

    “好。”李雍和很乖巧地点点头。

    “现在去跟绯羽吃果子吧。”

    绯羽上前牵住李雍和的手,将他带离了皇后身边。

    皇后目送着李雍和回到席间,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他好你就会欢喜吗?”

    “什么?”李言宜没有明白。

    “在这大明宫里,困死在冷彻心扉的碧瓦朱墙,你觉得他会好吗?”皇后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如果我说他不好,你会带他走吗?”

    “你怎知我不会?”李言宜只反问了一句。

    皇后微怔,随即笑道:“七弟,如今你屡建战功,实是玥唐之幸。”她走近一步,唇角含笑,明艳而端庄,声音轻缓:“将来雍和还得多仰仗你,我先谢过。”

    李言宜看着远处的君王,皇帝正在与他献上的西凉美女饮酒。他老了些,成了面目沧桑的男子,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寡言深沉的少年。

    那白未秋呢?亦早已不是他当初爱上的模样。

    那不重要。

    李言宜已经历过战火与鲜血,见过无数生死,人生太过短暂,错过了今生,他有何把握来世还会遇见白未秋?他不再做那样的幻想。

    如果只能通过权力才能得到想要的,那就得到权力吧。

    晚宴后,李言宜宿在宫中的晴柔别馆。

    他似乎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平静安谧的夜晚,模糊的光亮透进他的床帐,他坐起身,这是这些年他离白未秋最近的时候。

    李言宜披衣起身,睡在帐下的婢女惊觉,问道:“王爷,可要奴伺候么?”李言宜抬手抚过她胸前穴位,她一声未哼,便软倒在地。李言宜抱她上榻,安置入自己的被衾。

    他没走正门,从窗户轻巧的跃出,如蝙蝠般消失于茫茫夜色。

    夜色中有万古不变的磷火与白云,牵引他沉沦于心中的深渊。

    李言宜的脚步轻巧,却依旧不敌皇帝影卫的耳力,刚进得白未秋栖身的院内,隐在树影间的北木就发现了他。李言宜轻声道:“是我。”北木身上的戾气顿减,停下拔剑的动作。正要开口,忽然耳廓微动,随即拉过李言宜,跃至屋檐,双足微勾,来到了殿中顶梁。

    殿中灯火昏暗,但能看出布置雅致,帷幔低垂。低低的咳嗽不时从帷幔后传来,李言宜心中一紧,认出那是白未秋的声音。

    他病了吗?

    心思纷乱间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

    是皇帝,他将帷幔撩开,伺候在旁的内侍连忙跪下行礼。他低头看着躺在榻上的人,伸手抚过那消瘦的面颊,随口问道:“今日如何?”

    内侍低声道:“这几日似有好转,不过仍是昏睡较多。”

    “醒来时都做了些什么?”

    “前几日醒来都只是发呆,今日,就是方才。”内侍有些激动:“白郎君写了诗。”

    “诗?”皇帝的眼神并未从白未秋身上移开,只道:“拿来我瞧瞧。”

    “白郎君写完就烧掉了,不过奴有幸见到,就记了下来。”

    皇帝冷然地睨了他一眼,那内侍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背了出来。

    躲在房梁处的李言宜听得分明。

    “霜灯昏飒两三更,闲恨杯深添不能。病秋不如病酒贵,落叶还是落花风。此时青眼向白发,无那金波掣玉绳。谁信鬼神多相护,人间犹有不平声。”

    殿中烛光摇曳,伴着内侍尖利高飘的声音,诵读出这些悲愤无奈的诗句,李言宜也打了个寒战。他的双眉紧锁,恨不得此刻就下去,将病中的白未秋带走。

    皇帝倒是神色未变,念叨了一句“病秋不如病酒贵,落叶还是落花风。”隔了良久,叹道:“病秋,病秋。好不了就罢了。”他紧紧地盯着白未秋,握住他的双手,放在颊边,“若你先去了,便等着朕吧,待朕百年之后,你也是随我一处的!”

    皇帝待了不久,便离开了。

    内侍跪伏着,来不及起身,被李言宜手指疾点,颓然趴伏于地。

    李言宜快步上前撩开帷幔。

    终于看见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俯身,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地放慢,烛火昏暗,肢体是晦涩的剪影,在白未秋沉静的睡容上幻化出困惑般的纹样。李言宜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上半身抱起,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头看着他的脸。

    白未秋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

    “是……王爷?”

    “是我。”李言宜将他揉进怀中:“是我,我回来了。”

    白未秋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偏头咳嗽,垂首间,李言宜瞥见他青丝间竟已有星星点点的斑白。白未秋看着那张比记忆中更加生动俊朗的面容,忽而唇角微翘,道了一句:“朱颜君未老,白发我先秋。”

    那声音没有以往的泠泠如泉,是拂过桃花的风,缥缈而无辜。

    李言宜在他面前,总会不知所措,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他心中忐忑,肖想了无数次的重逢。经历了战火与阴谋,即使权势在握,到了白未秋面前,他总会不自觉地变成当初那个太液池边手足无措的少年。

    他劝慰般的说了一句:“且将倾杯共销愁,病酒哪堪如病秋?”

    “不符平仄。”白未秋依旧微笑着,他抬头去看窗外夜色,却是混暝一片。李言宜握住他的手,也笑:“你曾说过要教我作诗。”

    白未秋没有接话,问:“他来过了?”

    李言宜点点头,重新将他抱在怀中,“你的家人我已经安排好,这时应该已经出了长安。”他说:“其实白家并非毫无准备,你二哥经商多年,已是未雨绸缪。”

    “若他们平安,我死而无憾。”

    “不要老是说这样的话,让我心惊。他们平安,你也该平安才是。”李言宜叹出一口气,“随我走吧,未秋,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

    “我有些累了……”白未秋轻声回答。

    “那就睡吧,我陪着你。”李言宜低头看时,他已睡去,长睫卷翘,侧颜消瘦,双唇苍白如月色。

    疾病并没有消磨白未秋的美丽,但是会侵蚀他的时间。他这样昏昏沉沉,也许连今日的见面也会以为是恍然一梦,回眸转云烟。

    带他走吧,带他离开大明宫。

    李言宜吻了吻他的唇,是时候了。

    他信步至庭中,身处于暝濛中的大明宫,脱口道:“风雨何人立中宵?”

    他头顶是一轮明月,没有风雨。

    风是腥风,雨是血雨。就要来了。

    “这些年,你一直被他指派跟随白郎君吧?”

    北木跟在他身后,低声道:“是,属下一直在白郎君处效命。”

    “陛下身边的影卫还剩几人。”

    “四人,其一人服食三尸蛊听命于王爷,但因未及时服用解药,毒发而亡。其余二人随陛下出行时,与刺客相斗而亡。而后知鱼山庄送来的人资质不佳,一直未受重用。”

    知鱼山庄是安插在江湖中的组织,庄主直接听命于皇帝,为皇室培养影卫,极为隐蔽,知者甚少。

    “无妨。”

    李言宜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快到子时了。”他回头命令道:“北木,以烟花为信,见之则将白郎君送至玄水门,自有人接应。”

    北木微迟疑,随即道:“属下听命。”

    ☆、第 29 章

    这一夜,皇帝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起身在屋里踱步,心中焦躁,直觉有事将要发生。侍寝的艳姬不知所措,也随之下榻。皇帝粗暴地将她挥开,皱眉叫道:“尚翡。”

    没有回答,皇帝提高声音唤道:“尚翡!”

    连叫了三声,“陛下……”尚翡跌跌撞撞地从外间爬进,狼狈不堪,似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他颤抖着叫道:“不好了!陛下,笃义王……他……他谋反啦!”

    “谋反?”

    尚翡战战兢兢:“从几天前开始,禁军就以操练为由,陆续调出皇城。新换的禁军都是何胥将军的部署。玄水门如今四下伏兵,由宁行之带领。”

    玄水门是大明宫的北门,宫廷卫军部署的重地,拿下了玄水门,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大明宫的兵力。

    李言宜早已经将皇城中的兵力大换血,并暗中买通了玄水门的屯军将领。

    皇帝却仿佛浑不在意,甚至冷笑一声,冲尚翡勾了勾手指,尚翡附耳过来,得了令,匆匆地从偏门溜走了。

    “更衣。”

    衮服冕旒,是皇帝上朝时的装束。

    李子婴走上那镌刻着龙纹的白玉石阶。

    一步,一步。

    站在中心的最高处,他能看见,黑夜的掩护下,影影幢幢的黑影与火光起伏交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漫卷如潮,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

    “皇兄。”

    有人先他一步到达此处。

    他回过头去,看见李言宜。他认真端详着李言宜,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弟弟,在他的印象中,李言宜好像还一直是个孩子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倏地一声,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

    李言宜年轻清俊,洒脱不羁,如今他身着白底百花锦袍站在这里,也不过是要去参加夜宴的皇族贵胄的样子,哪里像是心机深沉,企图逼宫篡位的狂徒。

    “呵呵呵……”李子婴笑了起来,眼神森冷如玉石,他说:“七弟,来得好。”

    “来,你看。”他转身指着宫中的某一处。

    那处火光冲天,有尖叫声被风遥遥送来,隐约可辨。

    “走水了——”

    是白未秋的住处。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李言宜见状,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支烟火点着,金光迸射。

    信号已发,殿侧突然冲出数十人,狂奔而来,从四方左右包围了李子婴。

    帝王的影卫毫无声息的出现,与突然冲出的数十人缠斗起来。

    李言宜见状点着了第二支烟火。

    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手,此时现身布阵,箭若流星,密如春雨,影卫们措手不及,顷刻身中数箭,纷纷倒地。

    李子婴见状却哈哈大笑,忽道:“七弟,真可惜,你都没见过你的儿子。”

    李言宜猝不及防,当场愣住:“你说什么?”

    “你身边的那个婢女素旻是知鱼山庄的人。”李子婴说道:“我知道我身边安排有你的人,是父皇的意思,本来我也不是他心中最佳的太子人选。当初李乾元被废时,你远在西凉。要不是这样,太子之位又如何轮得到我?”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早该想到了,若她不是知鱼山庄的人,哪来的三尸蛊的解药?”

    “阿尼娅她们怎么了?”

    “我本想接她们来长安与你作伴,阿尼娅又有了身孕,你若知道那不知多高兴。可现在她们还没到,谁知道去了哪。”李子婴抬头环视着直指他的箭尖,叹道:“你应该并不在意她们,你想要的一直是大明宫里的东西。你跟当初的我一样,必须要夺得权力,才能得到他。只是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他的声音很轻,“不过,七弟,你要知道,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现在他住处的殿门封死了,火这么大,北木带着他出不去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李子婴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那个人,他是没有心的,他一直在利用你,看到你我兄弟反目成仇,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李言宜默然片刻,忽而笑了,是春日的阳光绽放于他唇角:“但凡我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价值,让他能够利用我,我求之不得。”他抬起手,“此刻你无需激我,天之将倾,地之将陷,不过是我挥手之间。”

    “且动手吧。”李子婴岿然而立。

    举起的手微微颤抖,数百支箭蓄势待发。

    时间仿佛胶着停止,那手落下的速度极慢极慢,李子婴是这么觉得。一千个刹那是红尘一梦,梦中千年即为永恒。

    芥子须弥,刹那永恒。

    箭尖刺进了肉体,似要穿透。

    “不——”一声尖利的哭叫响彻耳边,有谁撞开了箭雨,扑上前来抱住他。

    深宫中锦衣玉食的妇人,他没有忘记,若此刻还有一个人能够救他,只能是她。

    “母后!”李言宜震惊地看着突然冲出的太后,太后钗横鬓乱,有血迹扩散在她肩头月白色的绡绫上,她甚至赤着脚。弓箭手们停止了射箭,太后俯身,长发委地,她抱住李子婴,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腰侧、左臂、肋下三处中箭的地方。

    “言儿……”她柔声叫道,颤抖着手在地上摸索了一支箭簇,紧紧握住。她慢慢抬头,逼视着李言宜:“若今日你一定要做一个弑君的乱臣贼子,请将你的母亲一并杀死。”

    “不,母亲,你让开,这与你无关。”说着李言宜走上前来,要将太后扶走。

    “李言宜,你若再走一步,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她将箭簇倒转,指向自己的咽喉。

    李言宜惊惶的眼中流下泪来,“母后。”他哭喊一声,跪倒在地,“孩儿求您不要这样。”

    “是我求你,不要这样!李言宜,你真的想让史官记你的时候,秉笔直言一句‘弑兄篡位么’?”

    “我不管史官怎么写。”李言宜喃喃,“我只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母后,我可以答应你,让皇室中任何一个孩子成为皇帝,我绝不登基。我不杀他,我不篡位……”

    “你魔障了吗?言宜!”太后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都疯了吗?你们一个个为了那个妖孽……”泪水点点洒落,落在她怀中李子婴的脸上,“疯了……”李言宜见状,忙向她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侍卫前来夺箭。

    太后并不松手,剧烈挣扎,箭尖在她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母亲,不要!”李言宜惊得魂飞魄散,膝行数步至她面前,泪流满面地冲她磕头,哀求道:“母亲,不要!不要这样……您要我怎么做都行,求您……”

    “我要你退兵,退出皇城!退回你的封地!永不得回长安!”太后泪水狂流,和着鲜血,凄艳而悲怆,再不复往昔雍容华贵:“若有欺瞒,我即自戕在你面前。”她用尽力气喝出:“你走——”

    黎明时分,李言宜的军队撤出了玄水门,又撤出了长安。宁行之对地形十分熟悉,走捷径,山林寂静,树荫清幽。林间的烟雾渐高渐薄,阳光普照,荒唐而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后方传来喧哗。

    “来者何人?”与李言宜并行的宁行之断喝一声。

    李言宜转头一看。

    只见是一队轻骑,均着夜行衣,并非戎装。为首一人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江湖的礼节,他说:“在下有要事要见王爷。”

    李言宜策马过去,宁行之皱眉道:“王爷,当心有诈。”

    李言宜毫不在意,走到那人面前,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兰汀别苑的人。”

    “王爷好眼光。”那人也不废话,从身后一人的马背上抱下一个用薄毯包裹着的人来。

    毯子裹得严实,李言宜心中猜到什么,心中狂跳,伸手去接。宁行之先他一步挡在面前:“王爷当心。”那人失笑,道:“将军多虑了,王爷知道是谁。”

    李言宜将物事横抱于怀,微微掀起一角,看见苍白的面容。惊喜、失落、愤懑、悲伤、愧疚……心中涌起无数的感情,如春潮怒水般挤压而来,逼迫着他抬头望天,大喝一声:“啊———”

    声音久久盘旋于林间。

    末了,他跟那人说:“告诉你家主人,笃义王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那人点点头,道:“主人也有一句话让我转交给王爷。”他翻身上马,朗声道:“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抱拳行过一礼:“言尽于此,王爷珍重。”

    李言宜紧紧抱住被薄毯包裹的白未秋,也道了一句:“珍重。”

    ☆、第 30 章

    披星戴月的赶至云州。

    王府物事如旧,人已非。

    “那时是宫中送来的诏书,要王妃回京与王爷团聚,就带着小郡主,由素旻和素心姑娘带着些婢女侍卫一起去了长安。”

    王府总管如实禀报当日情形,李言宜坐在床侧,低头看着一直昏睡不醒的人。

    “王妃是有了身孕吗?”

    总管抬头瞄了李言宜一样,又低头道:“王妃那次去王爷军中探望,回来,便有了。”

    李言宜握紧拳头,关节泛白,隔了良久,他将手松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的声音哽咽,有深深的懊悔,他跟白未秋说:“未秋,我真该死。”他侧躺于白未秋的身侧,喃喃道:“我真该死,我害了她。皇兄是想用她和孩子来要挟我,但是途中似乎被她察觉,便逃走了。她是最无辜的,我派了好多人去,都打探不到她的消息,生死不明。我觉得难过,可我内心又隐隐觉得松了口气,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你……”

    “可是……”李言宜支起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白未秋双目微阖,唇角微微带着笑意,睡颜沉静,让李言宜不断落下轻吻,柔声道:“你要什么时候才肯醒来呢?”

    从长安到云州,白未秋一直昏睡,呼吸平稳,脉搏如常,却毫无清醒的迹象。

    李言宜召来云州所有的名医,均束手无策,连他昏迷的原因也搞不明白。

    只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皱眉道:“这位郎君的状况像是中了一种蛊。”

    “蛊?”

    “在下曾见过像这位郎君状况的人,昏睡不醒,一直在梦中,若无人唤醒他,他就会一直身处梦中,永不醒来。”

    “如何才能唤醒他?你见的那个人唤醒了吗?”

    “不知。”大夫摇摇头,“似乎是要入他的梦中将他唤醒。”

    “入梦?”李言宜还未开口,坐在一旁饮茶的宁行之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困惑出声:“这可能吗?”

    “在下并不是十分明白,那已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只知有人为唤醒他,去青阳观中,借了观中至宝太乙原真鼎,凝神入梦,至于醒没醒就实在不知了。”

    “青阳观在何处?”

    “青阳观于玉泉山中,云州此去大约有三百里。”

    李言宜起身朝大夫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

    大夫连忙还礼:“王爷大礼,在下愧不敢当。”

    送走大夫,李言宜即刻吩咐左右:“备马。”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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