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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2节

    薄肃此时心神紊乱,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本就冰寒的脸上更是冻上了一层厚实的寒霜,但他又感觉自己的脸颊是火辣辣的疼,似乎回想起一些自己不太客观的言词,着实令人羞愧。

    裴云惜极尽享受陈香的美,因而闭上眼睛深入享受,但他没想到,一睁眼,却看见了此生最令人悚然的画面——

    “啊!——”

    他往后一退,瘫坐在了地上,目光恍惚。

    方摒一下子脸色就不好看了,喝道:“惜琴,你作甚?”

    裴云惜完全不了解为什么薄肃会在这里,还是和自己的师父站在门口,结巴道:“师父我……我有些意外罢了。”

    方摒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继而介绍薄肃:“这位是来自京城的薄肃薄公子,他是来找为师切磋琴艺的,无奈为师今日气力不继,不如你就代为师好好招待一番吧。”

    裴云惜闻言,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摆手:“不……不是,师父,我家中还有事务,稍后便要下山了……”

    方摒瞪眼:“你方才怎么不说?!”

    裴云惜其实无事,只不过他真的不想和薄肃相处,一想起薄肃那夜的评语,他便无法正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师父我……”

    薄肃见他一脸为难,想必是真的有事,便道:“既然裴公子不便,我自然不会勉强,裴公子请便吧。”

    裴云惜如获大赦,仓皇地起身,告别方摒便离去了。

    “我这无礼的蠢徒弟!”方摒气恼道,“嗯……?薄公子,你怎知我徒弟姓裴?”

    薄肃低头轻轻一抿嘴角,冰霜消融,“在下有幸听过令徒弹奏,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第二封邀请函送来时,裴家七口人正围坐在一起,例行吃晚饭。

    裴何氏催促裴明惜道:“快,上头写了什么?”

    裴明惜快快地浏览了一遭,便道:“戴仓司请我们兄弟五人……去游湖诗会。”

    “那真是太好了!”裴何氏难得面色喜悦,“难得人家戴仓司如此瞧得上你们兄弟五人,咱们裴家这番是要飞上枝头了。”

    裴老爷轻咳一声,不悦地觑了一眼自家夫人,“你这是什么话,裴家有如此低贱不堪吗?何时当了麻雀?”

    裴明惜环视了一周,裴宸惜和裴玉惜嬉皮笑脸地对视,裴文惜面无表情地埋首吃饭,而裴云惜则是面色苍白,似神游天外。

    “娘,这回就我与二弟赴宴吧,三弟还要温习功课,四弟五弟……上次还不够丢丑吗?”

    “大哥,你说什么啊!我们哪有丢丑啊?”裴宸惜不满地叫嚷。

    裴玉惜也道:“我们只是不胜酒力罢了,大不了我们不喝酒了!”

    “那也不能去……”

    上次诗酒会两位小弟当场酒疯发作,惹得众人哄笑,第二日便满城皆知,还有人登门到铺子里询问这事,当做笑料,裴老爷和裴明惜脸色都不太好。

    裴何氏却不以为然,维护道:“宸惜和玉惜年岁还小,你们几个做哥哥的没看护好,倒还怪起他们来了。这回,就还让他们跟着去,长长见识也好。”

    裴明惜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瞅了一眼裴云惜,希望后者能帮他一帮,哪知裴云惜神色冷淡道:“这回我便不去了,我并不擅于应付这类场面。”

    裴何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又转念一想老二的性癖,生怕他又惹出些丢人的祸端,便默然应允了。

    夜深,裴云惜的房门被人敲响。

    裴明惜得了应声,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他见裴云惜未睡,独自坐在琴桌前,也不知在想何事。

    “云惜,你为何不愿再去?”裴明惜忧愁道,“若你不去,我心也慌张啊。”他是个胆怯温顺的人,才是最不擅应付此类场面的人。

    裴云惜淡漠地瞥他一眼,道:“我想,我们这类商贾之家,是不适宜去那种场合的。人家风流儒雅,我们不过是丢人现眼。”

    这话一出,瞬间点破了裴明惜的担忧,“云惜,我又何尝不知呢,但娘亲逼得紧,我也无法不做啊。只不过,我瞧那戴大人确实是个好人,没有官家架子,也没有贵族傲气,且还算瞧得起我,我……我……”他支吾着,脸色微红,裴云惜已明了大哥内心定是非常欣赏那戴仓司的,两个人也算是气味相投。

    “戴仓司算是枝独秀,难得官门子弟中没有骄人之气的公子,可……”裴云惜欲言又止,喉中徘徊许久的话硬是没挤出来,他只能自嘲般的笑笑,“或许是我们地位太低,得不到他们赏识吧。”

    裴明惜听得云苫雾罩,“云惜,你在说什么?”

    裴云惜道:“大哥,你还记得戴仓司的那位好友,薄公子吗?”

    “自然记得。”

    “那位薄公子……”裴云惜想起今日在九曜山上遇见他,整个人极受惊吓,“他是不屑于与我们这类人为伍的。”

    裴明惜疑惑道:“你是从何见得?”

    裴云惜道:“我是亲耳听见,他对戴大人说,我们这类商贾之家只会做些攀龙附凤的事,并无资格与他们交友。”

    这话惊到了裴明惜,他目光恍惚,不可置信道:“当真?”

    裴云惜笃定道:“我何必撒谎。”

    裴明惜一下子愁眉苦脸起来:“唉,那位薄公子确实是位极其高傲之人,只不过人本来就是人中龙凤,也无怪乎他瞧不上我们这等人。其实这……嗯,也不妨碍我们与戴仓司交好啊。云惜,戴仓司几番向我表露他对你琴艺的欣赏,若是你不去,他定会认定我们不给面子,实在不太好啊。”

    裴云惜知晓裴明惜的顾虑,家中的生意仍需戴仓司罩着,自己不该在此时如此不识相,奈何,本心与外事两难全啊。

    “大哥,你所言甚是,我不该因惧怕那薄公子的蔑视,便不顾大局。”裴云惜忽的有了些许勇气,目光毅然道,“大不了,我不去靠近那薄公子便是。”

    游船诗会裴云惜并未带琴前去,他打定主意不再众人面前弹琴献丑。

    哪知夏梦桥也来了,他倒是神通广大,裴云惜又细一想,谁叫人家是大米商的儿子呢,家中还专做着进贡米粮生意,自然是关系通达。

    “云惜,你瞧那边那二人。”夏梦桥嘴里还嚼着糕点,手指却指指点点。

    裴云惜立在船尾,向船坞内望去,就见有两个面容俊俏气色略显苍白的公子站在戴仓司身边,“那两位是?”

    “是戴仓司的两个双胞弟弟,戴洺仁与戴洺维,据闻此二公子性情阴晴不定,不喜与人深交。”夏梦桥口气八卦道,“唉,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差别怎么如此之大?”

    裴云惜心想你与令姐也是一母同胞,性情差距也大,令姐可娴静多了。

    夏梦桥忽的又嚷道:“哎,你看那边,是薄肃诶!”

    听见这个名字,裴云惜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呼吸加促,“什么?!”

    夏梦桥道:“原来薄肃还是来了,也只有戴仓司有这面子。”不过几日,薄肃不喜生人不喜交友的脾性早已传遍临安城,那些蜂拥而至的文人墨客只得临阵退缩,打消了攀龙附凤的念头。

    薄肃此时正寒着一张脸站在窗边,一个人遥遥眺望茫然的西湖夜色。裴云惜不免怔怔地看着他的侧影出神,心想,这副皮囊真真了不得,无时无刻不在勾着自己的魂魄,但碰过钉子的人都该明白,美丽的东西都是带毒的。

    西湖上最大的画舫被戴洺洲租来,宴请临安城的文人骚客。大家在船上吟诗作对,甚是开怀。裴明惜跟在戴洺洲身边,两人相谈甚欢。裴宸惜和裴玉惜稍微安分了一点,没再喝酒,而是追逐嬉闹。裴文惜不顾家人的体贴,硬是要跟来和人切磋才艺,情况不忍卒睹。

    酒酣耳热之际,大伙儿不免要请人表演才艺助兴。众人嚷着要找谁呢,只见一直在窗边吹风的薄肃忽然走到中央,他周身气质凛冽,大家不禁噤了声。

    “借此良辰美景,我想请裴二公子与在下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不知裴二公子意下如何?”

    顿时,众人低呼哗然。

    裴云惜久久无法回神,待他明白过来,薄肃口中的“裴二公子”指的便是自己时,他面色霎间苍白,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在下琴艺……疏浅,不配与薄公子同台演绎,抱歉了。”

    薄肃闻言,神情微诧,面色不是很好看。

    第四章

    画舫中的气氛一瞬间冷到极致,这本是酷暑之夜。

    裴云惜话已脱口,难有改口之便,而薄肃的脸色绝难称好看,众人噤若寒蝉,皆不知该如何插嘴解围。半晌后还是戴洺洲这个东道主站了出来,笑道:“裴二公子何必如此自谦,你的琴艺乃是有目共睹,在下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裴云惜心知闯下大祸,恨不能掌掴自己这张臭嘴,夏梦桥在他背后捅了捅他,示意他赶紧补救一番,裴云惜只能惨淡一笑:“戴大人,今日在下并未带琴而来,辜负戴大人的厚望了。”

    只弹自己的琴呀。

    戴洺洲原本见薄肃主动开口邀请裴云惜合奏,心下自是欣喜万分,没想到会横生这么一出,他为难地看了看身边挚友的脸色,咦咦,真是能冻死人。

    薄肃这时倒解冻了,低声道:“既然裴二公子不便,在下便不勉强。”说罢,独自转身,孤傲地穿堂而过,一个人跑到船头去吹风了。

    戴洺仁见他这般,低头兀自一笑,随着他走出船坞,轻快道:“薄大哥,你也有今日呐。”

    薄肃没有回头看他,更不想理睬他。戴洺仁嬉笑道:“不过是一介不懂眼色的布衣,薄大哥何须生气,下回赶他出去便是。”

    薄肃微颤,忽的有了反应,道:“我并未生气,只不过遗憾不能与他合奏罢了。”

    “咦?”

    “他的琴艺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好的,我很欣赏。”薄肃实言以告,没有丝毫轻看裴云惜的意思。

    戴洺仁倒也是看不懂了,低喃道:“薄大哥这是开始气起自己来了?”

    画舫尾,裴云惜还在惊魂之中,夏梦桥着实同情他,安慰道:“有你这般不识相的,少见,少见呀。”

    裴云惜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你将其二说与我听,我洗耳恭听。”夏梦桥装模作样地掏挖了一下耳朵。

    裴云惜见他戏谑,更是没了解释的心情,只道:“唉,算是我倒霉,这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而且也并不好说,莫非要他告知天下人并非他裴云惜不会审时度势,而是薄肃那厮诋毁在先,说出去谁信,即便有人信,也只会道一声活该,人家是人中龙凤,自然是高高在上,需要谨慎奉承着的,哪有裴云惜这般不识趣的。

    裴文惜见自家二哥不愿弹琴,毁了这热络氛围,心中不快,硬是挤下那弹琴侍从,说是要为大伙儿弹奏一曲。别人还道同根兄弟,自然琴艺也佳,哪知裴文惜一弹,弦音剧颤,难听无比。众人不禁皱眉掩耳,裴宸惜在一旁哈哈大乐,叫道:“三哥你这是杀猪吧,太难听了,哈哈哈……”

    裴玉惜也道:“三哥,你定是喝多了,喝多了,哈哈……”似乎反倒是他喝多了吧。

    裴明惜赶忙上前喝止:“文惜,别弹了!别再丢人现眼!”

    裴文惜恨恨地瞪了裴明惜一眼,“二哥弹得,我就不能了,是何道理?!”

    裴明惜恨铁不成钢道:“这不是家中,任你胡闹嬉戏,你是想丢尽裴家的脸面吗?”今夜丢人的事还不够多吗!

    戴洺洲走过来道:“明惜,令弟年纪尚轻,你何必责怪于他?”

    裴文惜咋一听,好似戴洺洲替他解围,细一想,这明明是更加羞辱他,似乎叫众人因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多多包容,气得他摁住琴弦,咬牙切齿道:“三弟谨遵大哥与戴大人教诲!”

    戴洺洲拍拍裴明惜的肩膀,亲热地揽他过去,道:“好了,明惜与我喝杯酒吧,等会儿他们又要行酒令了,明惜不要推拒了。”

    裴明惜赧然道:“戴大人不要再抬举我了,明惜实在是才疏学浅,怕再惹笑话。”

    戴洺洲摇摇头道:“我怎会笑话你,明惜。不过是大伙儿图个热闹。”

    裴明惜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略带绯红,似乎有些羞赧。

    远远地,夏梦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捅了一把裴云惜,道:“你看你大哥和戴大人,举止也太亲密了,不会是……”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云惜睨了他一眼,“你净以为天底下都是我们这般的人么?少揣测我大哥了,他性情温和,待人都这样。”

    夏梦桥好笑道:“你直说他温驯顺从得了,就你大哥这般人畜无害,我看哪天被拐跑也未可知。”

    裴云惜很想把夏梦桥推进西湖里去。

    “诶,我这么回头一想,云惜啊,”夏梦桥又有了新话茬,“你说那薄肃薄公子邀你合奏,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裴云惜把他推到船舷上,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淹死你。”

    “饶命啊,饶命——”

    有道是你来我往讲究的是两厢情愿,裴云惜那夜在画舫拂了薄肃颜面之后,裴明惜便再也没叫上他一块儿去柳居应酬。裴云惜乐得自在,成日往九曜山跑,孝敬自己的师父,顺便解一解陈香的馋瘾。

    方摒有一日收到一块梧桐木,说是薄公子送来的,他仔细一瞧,确实是块难得的佳木,遂命裴云惜将其制成琴身。裴云惜毫不知情,心中也是珍惜这上好木料,成日浸在工坊打磨。

    那日怕是老天爷开眼,雷声隆隆滚来,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势大得根本无法撑伞出门,伞必被打烂。裴云惜看这雨竟没有停止的征兆,足足下了一天一夜,似乎想将前两月未落下的份儿一块儿补足了。

    雨势止住后,阿眉急急忙忙赶上山来,告知裴云惜家中出了大事,裴云惜让他喘匀了气细说,阿眉才道:“大少爷跟随戴大人一行前去梅坞品茶,哪知大雨滂沱,山路坍圮,大少爷被落石砸中,伤了腿,正躺在梅坞的小筑里无法走动呢!戴大人派人来知会我们一声,夫人说要你赶去看看大少爷的伤势如何。”

    裴云惜一听,搁下木料起身,匆匆地拍了拍衣摆,“那还等什么,随我走吧。”

    他向方摒禀明一切,急忙下山。梅坞离九曜山不远,但得翻越一座山,阿眉面色苍白,裴云惜想他必是来回报信累垮了,就遣他回去,打算独自赶往。裴家在梅坞有茶园,因此路途算是熟悉的。只不过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裴云惜深一脚浅一脚,下身满是污泥,肮脏得不成样子。他平日也算是爱洁净的,此刻也只能强忍难受,举步维艰地前行。

    进梅坞有一段陡坡路,裴云惜好不容易赶到那儿,才发现路已被山体滑落的碎石烂泥所堵塞,根本无法越过。于是他爬上一旁的竹林,哪知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下去,更是在泥潭里翻滚了一圈,吃了几口泥水。如此狼狈的样子,怕是自己也未曾见过了。幸好裴云惜并非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从小也是被裴何氏训斥、被方摒嫌弃大的,意志也颇为坚强。

    他爬起来,抹了把泥水,硬是又攀上了一旁的竹林,进了竹林才发现,竹林中有完好的羊肠小路,怕这里是私家园林,修筑得如此之好。裴云惜只听得阿眉说裴明惜被安置在官家的小筑里,而梅坞数十户人家,他也不知哪处才是官家修建的小筑。他在竹林里走了一段,并未瞧见屋舍,倒是脚越走越疼,似乎是方才滚下坡时扭到了,唉,时运不济啊。裴云惜瞧见一块矮石,扶着慢慢坐下,脱下自己的鞋袜一瞧,果然脚踝处肿了起来。

    “不争气,不争气啊裴云惜。”他呢喃自责。

    竹林间满是雨后的清新气味,泥土的芬芳与竹叶的清香,裴云惜猜想,若不是此刻狼狈万分,他倒是愿意在这儿坐上一整日。

    “谁在哪里……?”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裴云惜一僵,心道不会是私闯园林被逮住了吧,他一手抓着黑乎乎的袜子,一手捂着脚踝,样子滑稽可笑,还有点落魄寒酸之味……

    “我……在下大雨迷路,无心闯入园中,请莫见怪……”裴云惜都不敢回头看那人。

    “是你……?”

    咦,裴云惜讶异,遂回首一瞧,登时心中大骇!

    “薄公子!?”

    来人竟是薄肃,这是裴云惜万万没想到的,这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薄肃倒是没有他看上去震惊,只道:“你是从何处上来的?”

    裴云惜手足无措道:“我,在下,嗯……是从那个坡爬上来的……”

    薄肃一言不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裴云惜似被扒光了衣物扔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到极致,“薄公子!……请,请勿怪罪在下衣衫脏污,方才不慎滚落泥潭,才致这般可笑,令您笑话了。”

    薄肃见他神色躲闪,捂着光杆的脚踝,蹙眉道:“你的脚伤了?”

    裴云惜摇头否认:“扭了一下,不碍事。”

    薄肃道:“可还走得动?我扶你。”

    他的态度比之先前柔和不少,裴云惜竟一时恍惚他真的是薄肃么,遂又猛地回想起假山后听到的对话,不禁浑身一颤,道:“不必!……啊,多谢薄公子关心,在下不过扭了一下,自然还是可以走动的。”

    薄肃以为他是不想蹭脏他的衣衫,故而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又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屋内换洗一番吧。你大哥……他淋了雨,还昏睡着。”

    裴云惜把自己的鞋袜套回去,咬着牙站起身来,追问道:“我大哥还好吗?他的脚如何了?”

    薄肃回首看了他一眼,道:“你跟来,便知晓了。”

    这神情,似乎在嫌他话多,裴云惜识相地闭了嘴,只好当自己是哑巴了。

    裴明惜确实无事,他的脚虽被砸伤,但并未伤及骨头,养几日便好,不过他受了惊又淋了雨,起了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裴云惜甫一进屋时,忘不了满屋人见他的错愕的神情,仿佛见了个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戴洺维叫道:“这是哪来的叫花子?!”

    薄肃喝道:“休得胡言!”

    戴洺仁比他的双胞胎弟弟眼界清明些,认出了裴云惜,道:“原来是裴二公子,怎如此狼狈?快叫下人准备些干净衣物,烧个洗澡水,替裴二公子接风洗尘。”

    裴云惜站在门口,望见屋舍内富丽堂皇,确实是官家手笔,显得自己是多么卑微低贱。

    “在下冒昧打扰,惊扰了各位的清净,只因得知大哥不慎受了伤,前来探望。又因在下疏忽,摔了个满身泥渍,惹得各位笑话了。”

    薄肃见他一再退让谦卑,不悦道:“何必客气,是我们招待不周,累得令兄受伤。”

    “这怎能怪各位公子呢,不过是时运不济,横生天灾罢了。”裴云惜勉强一笑。

    他自然是不敢把责任都扔给薄肃和戴洺洲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薄肃见他一味伏低做小,心中颇为郁结,长袖一甩,竟离去了。

    裴云惜一哽,更是觉得这薄肃傲慢之极,莫名其妙。后下人令他去客房,清洗打理了一番,他又讨要了跌打药酒,自己抹了药。出门时恰好遇见戴洺洲,后者令他去探望了大哥,裴明惜面色发红,昏睡不醒。

    戴洺洲歉然道:“都是我太不小心,山石落下时,是明惜推开了我,他才受了伤,是我对不起他。”

    裴云惜坐在一旁,安慰道:“戴大人何须自责,大哥能护全大人,是大哥的福分。”

    “话怎可这样说,明惜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忍心他为我受伤?”戴洺洲一时动情,伸手去握住裴明惜露在外头的手掌。裴云惜一怔,心下惊骇,死死地盯着那对交缠的手掌。

    “裴二公子不妨住下来,等明惜的病好了,再一起下山吧?”戴洺洲回头看裴云惜,满眼的真诚,“有你在,明惜会更加安心的。”

    裴云惜不自觉地点点头,他完全说不出扫兴的话,“恭敬不如从命。”

    晚宴时,裴云惜便后悔了。

    他大约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来这群人中,只有一个戴洺洲尚好应对,其余的都不是省事的料。

    戴家那对双子兄弟,一个口无遮拦,一个心思叵测,问起话来,连环珠炮似的,裴云惜被问得应接不暇。

    “裴二公子看着文雅多识,不知师从何处啊?”戴洺仁笑眯眯道,“听闻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大儒师是钱卉钱儒尊……”

    裴云惜直言道:“在下天赋平平,并无资格师承钱老,让戴二公子失望了。”

    戴洺仁恍然道:“如此啊,只因我大哥十分欣赏裴二公子,还当裴二公子学富五车,令人折服。”

    戴洺洲接话道:“裴二公子的琴艺确实是令我……嗯,还有慎言,很是折服呢。”他话音一顿,话里带上了薄肃。

    薄肃本无声吃食,见点到了自己的名字,默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大家,轻轻地点了点头。

    裴云惜心中一震,竟心慌意乱起来,目光忙压下来,定在碗筷上,“承蒙戴大人……和薄公子厚爱。”

    戴洺维见平时甚少赞许他人的薄肃竟承认欣赏裴云惜,心中亦是不服气,高声道:“那我真想听听裴二公子的琴声了!”

    戴洺洲道:“裴二公子似乎……只弹自己的琴?”

    裴云惜骑虎难下,只得点头,道:“自然是自己的琴,得心应手一些。若是戴大人不嫌弃,我也可现下献丑一曲。”

    戴洺洲欣然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啊,是了,慎言不是想与裴二公子合奏一曲吗,不妨就趁此刻?”

    裴云惜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本就对上次画舫一事心虚,想此番弥补一下,没想到撞在了刀口上。

    薄肃闻言,幽幽地向裴云惜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他似乎在提醒裴云惜上次他被当众无情地拒绝的事。

    要是再不识相,怕是彻底得罪光了这群人,裴云惜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上薄肃幽深明净的眼眸,道:“薄公子若是不嫌弃……”

    “嗯。”

    薄肃简短有力地回应了他。

    爱琴之人岂非只有裴云惜一人?薄肃亦是。他这次来梅坞,随身竟带着两把琴,都是上好的琴,裴云惜一摸便知。

    “这是京城琴中圣手黄飞云的琴?”裴云惜惊讶道。

    薄肃见他这么快便猜出琴的出处,不由得又在心中平添几分赞许,“正是。”

    裴云惜爱惜地抚过琴弦,轻声道:“好琴,今日能摸到这把琴,是在下荣幸。”

    薄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温柔之极地注视着琴,嘴角溢出喜悦,眉眼间尽是爱惜,好似遇见了无价珍宝。

    戴洺仁顿觉气氛诡异,这两人对面对坐着,话虽不多,怎有股难以打断的感觉,“你们……要弹奏了吗?”

    裴云惜恍然醒悟,急忙点头,“自然。”

    薄肃拔然端坐,抬手拨弦,第一声便震慑人心,裴云惜诧然地望着他,随即也拨弦和上。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合作,却琴音袅袅,和鸣潺潺,听得周围的人不由得心神宁静,思绪安然。

    薄肃的琴艺正如他的性子,凛然清净,却不寡淡无味,裴云惜的琴声也如他的为人,怡然自得,谦逊优美。

    戴洺洲坐在远处,没有靠近,他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他就知道,薄肃会喜欢这个知己,呵呵。

    而弹至兴起处,裴云惜才发觉两人的琴声极度地合拍。

    原来这人除了傲慢,还是有一个优点的嘛。

    第五章

    翌日清晨,有下人来报,说是裴明惜醒了。

    裴云惜闻讯急忙披衣起身,怎料脚踝红肿,剧痛不已。他心道昨日涂了跌打药酒,竟没消肿反而变本加厉。无法,他只能强忍痛楚拖着病脚赶去裴明惜客房。

    睡榻中的裴明惜面色苍白双眼浮肿,裴云惜甫一进门,便动情叫道:“大哥!”

    裴明惜稍稍回眸望他,喑哑道:“是云惜啊,你……你怎么来了……”

    裴云惜心下疼惜自己的大哥落得如此凄惨境地,只因娘亲再三叮嘱要巴结这段关系,忿忿道:“大哥,你受苦了,腿痛吗?”

    裴明惜轻轻摇头道:“并无知觉……想来无碍吧。”

    裴云惜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挪到他的床榻边,替他掖了掖被角,面色郁郁,“你倒是在危机关头护住了戴大人,却害苦了自己!”

    “若是戴大人出事,我便是赔上性命也回天无力。”裴明惜欣慰地眨了眨眼,“幸而伤得是我,幸而我并无大碍。”

    这番维护之言,听得裴云惜目瞪口呆,只觉自家大哥一霎间竟变成了戴家的忠仆,委身人下。

    “大哥,你不会是被石头砸糊涂了吧?怎讲出如此痴傻之言?”裴云惜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手,“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官家的人不好惹。你又何必当真陷入其中,对他忠心耿耿?”

    裴明惜知道自己的二弟似乎对戴家一行人颇有偏见,便安抚道:“戴大人为人热情率真,是值得结交之辈,他对我更是没得说,况且……”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云惜,娘亲对我说,希望我能求求戴大人,让裴家迟些再交今年上半年的税金,家中周转不开,力不从心啊。”

    原来还有这一层因由,裴云惜自然也是无话可说,他沉默半晌,才道:“家中之事我无法插手,只是见大哥辛苦周旋,实在心疼。”

    “云惜,千万别这般说啊,如今我腿脚不便,卧病在床,就麻烦你在戴大人和薄公子面前别耍性子,耐心地接待着。”裴明惜眼中似泛起泪光,模样虚弱,裴云惜更是无法说句重话。

    “……自然,大哥。”

    此时客房的门被人敲响,裴云惜一怔,高声问:“何人?”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竟是薄肃站在晨光处,裴云惜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认得他的身形,“是薄公子……”

    裴明惜想强撑着坐起来,薄肃跨入门内,道:“裴大公子不必见外起身。”

    裴明惜强笑道:“有失礼仪,望薄公子多担待。”

    薄肃点点头,又道:“竹君今早去了茶园,嘱咐我前来看望你。”

    裴明惜道:“有劳戴大人记挂,也有劳薄公子费心,在下已无大碍。”

    明明是病弱之躯,哪里好了,裴云惜暗自腹诽,他低头靠在床柱旁,只因脚踝隐隐作痛,根本无法站立,面上难堪,干脆便把自己当做雾气一般躲着。

    薄肃却早已将目光定在裴云惜身上,他见这个昨夜与他琴瑟和鸣之人,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实在奇怪,便问:“裴二公子,身体不适?”

    “诶?”裴云惜错愕地抬头,见薄肃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瞬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起来,“我,在下……在下身体无碍,多谢薄公子关心。”

    薄肃点点头道:“今日无事,不知裴二公子有兴致对弈否?”

    裴云惜尴尬地笑笑:“在下棋艺不佳,不想败了薄公子雅兴,失礼了。”

    薄肃见他推却,不好勉强,转身离去。

    裴明惜见他走了,便问裴云惜:“二弟,你棋艺明明不错。”

    裴云惜无奈道:“昨夜已与那薄公子切磋过了琴艺,我不想在棋艺又与他作比较,此人心高气傲,我若是赢了他,岂不是叫他愈发怀恨在心,觉得我们这种下等人僭越了他们?”

    裴明惜看不明白:“这是哪儿来的满嘴胡话?薄公子断不是这样的人,你何必总是提防他?”

    裴云惜摇摇头,觉得跟大哥说不清,也懒得多说。

    昨日夜半又落过一场大雨,屋外绿竹满园,青翠欲滴。

    裴云惜回了屋,换上干净的衣物,下人端来了热粥,他倚靠着窗子喝下,顺带欣赏这满园清景。他问过下人,原来这小筑竟是戴家的私产,戴洺洲的侍郎爹爹曾来临安公干,见梅坞风景秀丽,便斥资建了所私筑,又因公务繁忙,无暇再来游玩。这次将戴洺洲下调历练,特地选了临安,也是想让他来视察一下这旧日私产现下如何了。

    裴云惜四下打量,这居所干净整洁,家具器物皆是崭新,丝毫不见“旧意”,想来是戴家派人长期打扫的吧。唉,富贵人家的生活哟。想自家在梅坞有一小间屋舍,用来守茶园用的。裴何氏当初派他前来,裴明惜反对,亦是因为这屋舍太过简陋,怕裴云惜吃苦。但裴云惜向来将富贵贫穷看得很淡,能吃能睡便是足矣。

    不过瞧见了戴家的富丽堂皇,难免心中还是受到波动,人心都是肉长,没跳脱红尘前,保不准会生出什么痴妄之念来。

    裴云惜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个可笑的念头,遂将最后一口热粥喝下。

    没一会儿,有下人来收拾碗筷,并对裴云惜说:“二少爷和三少爷有请。”

    那对双子兄弟?裴云惜还道他们跟随戴洺洲一齐去茶园了呢。

    不去不行,裴明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裴云惜竟接过担子,要做这阿谀奉承之事,心中自然抗拒,又想起裴明惜泪光闪闪的双眸,又叹长兄辛苦,自己怎能逍遥?

    裴云惜站起身,咬紧牙关,快步走了出去,他跟随下人来到竹园内的一间凉亭,原来是戴家兄弟在下棋。戴洺仁见他来了,道:“洺维,你让座,我要与裴二公子来一盘。”

    戴洺维先前已输两盘,被戴洺仁嫌弃得不行,只能灰溜溜让开,面有不甘。

    “裴二公子琴艺超凡,想必棋艺也不在话下吧?”戴洺仁想起昨夜他与薄肃二人琴声缠绵,目光交错,心内不快,“我这棋艺不佳的弟弟实在令人生气,不如你和我下一盘吧?”

    裴云惜又不得不从,僵直着坐下,把脚微微伸开,“还请戴二公子手下留情。”

    戴洺仁为何要留情呢?他恨不能杀个片甲不留,让裴云惜颜面尽失才好。旁人自然迟钝,但他却心细如尘,看出薄肃似乎异常欣赏这裴二公子,似有情于他。戴洺仁爱慕薄肃数十载,终是未能难偿所愿,若是令这临安城的一介商贾之子得了逞,非怄死自己不可。

    裴云惜的棋艺正如他的琴艺,传承于方摒,方摒琴棋双绝,门规甚严。裴云惜还年幼时,被他训得极惨,经常是满脸泪痕地练琴,饿着肚子抄棋谱。别看方摒现在年事高了,训不动他了,裴云惜仍是极其敬重他的。

    戴洺仁少年聪颖,在京城也是负有棋名,他就不信赢不过区区一介商贾之子。

    裴云惜见他攻势甚猛,心想到底是输好还是赢好。两人算是棋逢对手,暗暗较劲儿,戴洺维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眼皮撑不住竟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戴洺仁下着下着,忽然开口道:“裴二公子,不知你对薄大哥有何感觉?”

    诶?

    裴云惜捞棋子的手一顿,问道:“戴二公子,何出此言?”

    戴洺仁一子拍下,勾了勾唇角,道:“裴二公子似乎和薄大哥很合得来啊?薄大哥生性冷淡,很少见他主动邀人合奏,只因他觉得无人配得上他的琴艺。此番多次邀请裴二公子,真是令人吃惊。”

    裴云惜琴艺绝佳,自然配得上邀请,不过戴洺仁无法开口夸赞他,只是避重就轻地冷嘲热讽。聪明如裴云惜,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带刺,便道:“薄公子厚爱,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在下无意高攀薄公子的琴艺,能够有幸向他请教,已是平生福气。”

    戴洺仁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气得呀,忍不住把话露了出来,“薄大哥出身显贵,家中对他希冀颇高,有时连我都觉得高攀不上呢。他与我大哥结为生平好友,爹爹也说是家中三生有幸呢。”

    戴家都高攀不上,遑论裴家呢。

    裴云惜何尝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无所谓地笑笑:“薄公子人中龙凤,我等瞻仰瞻仰,已是心满意足,自然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吃了,戴二公子这片我收了啊。”说罢,他将黑子一枚一枚地拾起,杀得戴洺仁措手不及。

    气得戴洺仁额冒青筋。

    两人杀得昏天暗地,不知不觉已至晌午,下人来请示。戴洺仁只道非要下完。

    “等我们下完——”

    “什么下完?”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戴洺仁抬眼一望,竟是薄肃信步而来。

    裴云惜仓皇地回首一看——

    薄肃走近,见他们正在下棋,登时面色有些难看,他看向裴云惜,眼神略带严厉,似乎在无声地苛责裴云惜的欺骗。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云惜慌张地站起身想解释,哪知脚踝肿痛,巨麻无比,他人一歪直挺挺地往前扑去——

    “小心!”

    薄肃上前抱住了他。

    裴云惜的脚踝肿得比馒头大,脱下鞋袜看得众人心惊,他倒深感丢人。

    薄肃自然也无法继续责备他的两面三刀,而是命人去请了梅坞的乡医,替裴云惜看脚。乡医说是伤到了筋骨,淤血堵塞,且强行走动,加重病情。

    戴洺仁没好气道:“看来是我勉强裴二公子了,真是万分抱歉。”

    “戴二公子无须自责,全然是在下自己不当心,怎能怪罪到旁人身上?”裴云惜忙为他开解。

    戴洺仁又道:“那局棋,只能待裴二公子伤好,再续下了。”

    “自然,自然。”裴云惜赔笑道。

    戴洺仁拖着戴洺维出门吃午饭去,薄肃站在一旁一直一语不发,等乡医包扎好退下,他才道:“昨日滚下土坡所致?”

    裴云惜后知后觉他居然还在,不自在地点点头,“嗯……当时并无大碍,因此忽视了。”

    随后薄肃记起清晨他坐在裴明惜床边一直没有起身,又问道:“醒来已是这般?”

    面对他的步步逼近,裴云惜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其实昨日上过药酒,效果不佳,今日醒来似乎愈发严重,但……在下原以为撑得过去……”

    “你何必逞强,拿自己玩笑。”薄肃口气不觉冷厉起来,他见裴云惜知错般垂下脸来,神情委屈,又想到他还是个伤患,自己未免逾矩,“抱歉,是我口气重了。”

    裴云惜一颤,本就委屈的心里不住地蒙上一层水雾,低声道:“是在下劳烦薄公子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况且,在下鲁莽地拒绝了薄公子的邀约,深感歉意。”

    不提还好,一提起,薄肃心里团着一股窝囊气,冷然道:“想必是裴二公子无意与在下对弈,是在下鲁莽了才是。”

    他明明说的是大实话,裴云惜却不能开口附和赞同他,还得伏低做小讨好他,“薄公子何出此言,是在下惶恐,怕粗鄙棋艺辱没了薄公子,才不敢冒然答应。后又接到戴二公子邀请,心道……心道……”心道戴家兄弟总比你好对付些,才答应了。

    裴云惜打死都不会说出真相,薄肃见他委委屈屈地道了歉,一条白皙的小腿悬在床沿下轻晃,看得自己脑仁疼,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差下人送饭给你。”

    裴云惜这才冲他微微一笑:“有劳薄公子了。”

    薄肃临跨出门,眼前仍挥不去那厮的笑靥。

    于是裴家兄弟便在小筑里各自养伤,躺足了七日。裴云惜的脚踝第四日便彻底消肿了,他日日陪着裴明惜,两人时而说说话,时而各自执卷看书,日子清闲安静。

    戴洺洲每日都会来看望裴明惜,两人絮絮地聊一些闲话趣事,裴云惜此时便会回避离开。他走前回眼一望自己的大哥眉开眼笑地看着戴洺洲,心里便会惴惴不安。

    薄肃倒是除了厅里吃饭会遇上,平日也不见身影。戴家兄弟也不在。下人告知裴云惜说,他们都出门游玩去了。

    遇不上最好,眼不见为净。裴云惜有时溜达到竹园的凉亭里,见那盘棋还摆在那儿,心中便惆怅起来,想到戴洺仁的那番话,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他何时想过要高攀某人了?裴云惜为人自在随和,但也有一点点的文人毛病,就是气节问题,最容不得别人乱泼脏水,污蔑他谄媚巴结。

    到了第七日,裴云惜见到了万万没想到的人,那便是他的娘亲裴何氏。

    裴何氏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前来,说是为了感谢戴洺洲对两个儿子的照看,此时裴明惜病已全好,腿伤已无大碍,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最后一餐饭。因着裴何氏说二子多日打搅,该是接他们回去。

    “裴夫人无须见外,裴大公子和裴二公子都是我的好友,朋友之间谈何麻烦呢?”戴洺洲笑道。

    裴何氏谦恭道:“戴大人宅心仁厚,为人和善,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鄙府二子能结交您这样的贵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何氏拍马屁的功夫自然是远超于裴明惜和裴云惜,她虽是女流之辈,但驰骋商场多年,已练就拍马溜须之绝技,平时对着五子训诫,对着客商亦是游刃有余。

    裴云惜埋头吃饭,他觉得羞耻,裴家最能攀关系的自然不是他大哥,亦不是寡言的爹爹,而是老辣的娘亲。

    戴洺洲只当裴何氏是一般的阿谀奉承,他见多了,也见怪不怪。

    哪知裴何氏又道:“戴大人定是有所不知,这梅坞里也有裴家的茶园,鄙府的茶叶亦是精工制作,只不过啊……唉!”

    戴洺洲道:“裴夫人为何叹息?”

    裴何氏伤心道:“戴大人有所不知,裴家茶叶虽好,却是极其不幸,上一任仓司因裴家不肯多纳税金,便克扣茶货,且指使盗匪抢劫货物,最后落得财货两空!还欠下客商巨款未还,家中周转无度,真真凄惨……”

    戴洺洲惊道:“竟还有此事?我只知上一任仓司贪污受贿,被人揭发拿下,殊不知他还做了这等可恶之事!”

    裴何氏说到凄惨处忍不住要拭泪,道:“这转眼又到了缴纳税金的日子,裴府却是还未收清货款,无力交税,老妇在此只求戴大人宽限数月,到时必将税金一齐呈上,绝不缺金少银!”

    戴洺洲生性善良,见裴何氏哭得凄凉,也就应允了,“那好吧,我就宽限三月,三月后,裴家仍要按数上缴税金。”

    “戴大人开明!”裴何氏欲伏身拜谢,被裴明惜急忙拉住。

    “娘,你何必如此?”

    “裴夫人别见外,这本是件小事,无须行此大礼,快快坐下吃饭。”戴洺洲道。

    裴何氏应下,唯唯诺诺。

    裴云惜见自家娘亲戏份演尽,似已将裴家颜面赔尽,便知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这班人同席而坐。因在他们心中,他裴云惜已是低人一等,献谄跪求之徒。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对面的薄肃,后者似乎也瞧见了他,只给他冷漠一瞥。

    霎间,裴云惜无地自容。

    第六章

    马车顺着泥泞崎岖的道路颠簸而下,马车内死气沉沉。

    裴何氏端坐在正中央,手中捏着一块丝帕,铁青着脸,突然出声骂道:“都是哑巴了?要你们俩作甚?还得让我亲自出马,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混这商场?”

    裴明惜与裴云惜皆是低头不语,面色灰败,裴何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道:“瞧瞧你们兄弟俩,不说话我就不骂你们了?我怎么生出你们两个闷货呢!”

    话是越骂越难听,裴明惜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为何要在饭桌上跟戴大人提这种事呢?”

    裴何氏瞪他一眼,道:“哪种事?哼,我不提,你们这群小崽子提呀?你们在人家里白吃白住七八天,脸皮够厚了,这话怎么迟迟说不出来?你们哪知裴家被人四处催债,又交不出税金,只差卖祖产了!”

    原来这趟梅坞之行裴何氏早已打好算盘,让裴明惜适时开口求戴洺洲放宽缴税期限,裴何氏在家中苦等消息,应付债主,迟迟等不来捷报,气得她只得亲自备礼上山,借口提事。

    裴云惜已是不想多与裴何氏言语,他当然知道从商必以利益为先,有钱是朋友,没钱做路人,他晓得,他当然知晓,他怎会不清楚呢?可这与他何干?家中生意他从不插手,只当打杂下人般帮忙,今日在酒席之上,除了戴洺洲外,戴洺仁和戴洺维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家,更甚是薄肃……他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直刺得裴云惜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

    他如坐针毡,可他无法转身离开,他觉得极度羞耻,恨娘亲的势利直白,恨戴洺洲的宽容善良,更恨……恨自己的处境。谁叫他是商贾之子呢,即便与上等人同席而坐,却无法改变低人一等的地位。

    “云惜,你发什么愣?”裴何氏拿帕子在他面前嗖地晃过,“你给我回神!”

    裴云惜木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裴何氏,讷讷道:“娘亲。”

    裴何氏见他有气无力,气都不知如何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都一个德行,办不了大事!莫非娘要把希望寄予到你们弟弟身上?他们才几岁,屁事都不懂,唉……”

    裴明惜闻言,内心十分自责,他只道自己身为长子,却无法挑起大梁,害母亲忧心,害弟弟担心,出门伴游,还卧病数日,真真是弱不禁风,没用之极!

    “娘,是我办事不力,你何必苛责云惜?要骂要罚,我一人担着。”裴明惜身体初愈,面色雪白如纸,唇上只剩半点嫣红,眸光更是戚戚。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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