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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花落无声 作者:元谋人

    第6节

    从被约稿到现在,周祖望都没有什麽真实感。太顺利,太容易。不像是真事。

    现在工作的地方,在6月份展会结束後并不一定会撤销。很多地方,这种为了应对某个特殊情况而成立的机构都会就此生存下去──大概也是政府机构为什麽会越来越人浮於事、尾大不掉的原因。调出来支持的部分人手会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部分则在此处升官发财。

    每一个工作场所都是浓缩的小社会。

    有时候周祖望很抑郁。比如那个新造公路的数据非常明显有问题。路面窄了几公分,虽然看上去没有什麽区别,但其实里面牵涉到的金钱问题就大了。但是他不能过问,只能假装不知道。

    这是他不愿意再留下去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些地方总有些潜规则,如果想留下来,要麽适应它,要麽无视它。这两样,现在的周祖望都做不到。

    虽然接受的教育里就满是“效率”、“收益”这样的名词,但那毕竟是可以见光的利害关系。他可以心安理得照规则做事,获取利益天经地义。但边际量的灰色地带,可没有教育过他这种形式的“灰色”──其实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程度,并没有太过分。但周祖望已经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他不喜欢这样的模式。

    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工作里,难免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只不过当时忙得睡眠都成为奢侈享受,哪里有空思考这些问题?时间上没有闲暇,生活负担也紧逼。只求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然後期待升职和加薪。

    如果在那种时候说出“要追求自己的理想”一类的话来,恐怕只会被当成没睡醒吧。或者是工作压力过大,出现精神分裂病症了。

    仔细想,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最近一年和同事相处的种种不如意,过去其实也发生过。只是那时候没有空余时间来理会这个。

    不过,如果做的事情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应该就会不一样了吧。

    不像现在或是以前,每当有一项大任务完成时,他内心充满的通常不是大功告成的喜悦,而是筋疲力尽的虚脱感:终於都结束了,不会出问题吧?

    前些时候,他的喜悦来自於升职加薪後妻子发光的脸庞,和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也可能是他放弃了思考的权利,一心一意把自己打造成符合社会标准的人,一旦成功便非常高兴。那样最容易不过。标准答案填上去,一定会得到满分。他讨厌冒险,希望一切都能在掌握中,没有意外。

    可是依然会有意外。

    他是那样兢兢业业地恪守标准,却依然因为生病而失去工作。

    和大家做一样的事帮不了他。失败永远存在。

    在这个展会结束以後,他就需要确认自己是留在这个单位还是离开。

    处长在新年之後的态度就完全转变了。虽然不明显,但是过去那种找到机会便拿他挖苦取乐的行为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客气和尊重。在某些时候,甚至会有他在小心翼翼讨好周祖望的错觉。这只是一种微妙的差异,不是当事人,并不能立时三刻发觉。但时间久了,整体氛围也有所改变。

    周祖望有些疑惑,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我态度变强硬的关系麽?不过,虽然不知道处长转变的原因是什麽,但不找他的麻烦总归是好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在犹豫著到底要不要离去。

    “祖望哥,你尝尝看,这是我新学的菜。”是吴蕴璇愉快的声音。

    自从发现周祖望晚上精神很容易“不好”之後,她便常在周末的上午登门拜访,然後顺便帮周祖望做午饭。谈谈班上学生的趣事,说说做实习教师的苦闷。即使是讲到讨厌的人事,她年轻秀丽的脸庞上也没有切实的苦闷。她是神采飞扬的,因为面对的是喜欢的人。

    狄寒生通常无视吴小姐的杀人目光,非常没眼色地坐边上旁听。

    他嫉妒这个女人。就因为她是女的,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流露自己的心意。这麽寂寞的时候,祖望一定会比较容易接受她的。他时常不无凄凉地想著,也许祖望就要再婚了吧?如果他再婚了,这里自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自己没有诉苦的立场。从头到尾,都是空想而已。

    下午吴小姐早早走了,好像是祖望说在单位太懈怠,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但是她走了之後周祖望却也没有去睡觉,而是搬出计算机开始画画。那是他原先的半成品。

    狄寒生在旁边腻著看他画图,觉得非常神奇。从最初散乱的线条可以缓慢演变成精致传神的图案,旁观这样的进程就令人不得不由衷赞叹。

    如果一直是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

    现在有时候还可以藉“互助”的名义同祖望有亲密的接触。虽然想起来就唾弃自己的卑鄙,却还是像吸毒一样无法停止。

    如果被祖望知道真相,他一定会像厌恶蟑螂一样厌恶自己吧?

    狄寒生暗自苦笑著。他在饮鸩止渴。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狄寒生过去接听,听著听著脸色就凝重起来。

    他回答“我会告诉他”之後,放下听筒後转过来对周祖望说:“抱歉我自做主张,没让你接…玉秀说想要和你见面。”

    周祖望微微愣了愣,但在狄寒生预料之中的失魂落魄的神情却没有出现。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後又问,『她是否说了时间地点?』

    狄寒生摇头道:“她说看你的意思。不过希望尽早。”

    周祖望这才讶异。玉秀这人从来都是自己定好一切,要他人服从的。

    “她说什麽?”没被准许一起跟去的狄寒生在周祖望回到家以後便急急问。

    周祖望坐在沙发上发呆,被狄寒生一问才惊醒似的,抬头冲他笑,一脸做梦的表情。

    『斐斐』

    周祖望写了这两个字,手有些颤抖,拿不住笔似的。见狄寒生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又写:『斐斐可以到我这边来了』

    原来玉秀找到了再婚的对象,但对方不愿意和8岁大的继女一起生活。斐斐外婆外公年龄大了,健康状况逐渐坏下去,也承担不起照顾外孙女的重任。玉秀万般无奈下,才来找前夫。

    她知道前夫有多爱这个女儿,绝对不会拒绝。

    狄寒生虽然很讨厌玉秀这种甩包袱的做法,但见周祖望这麽高兴,也忍不住替他高兴。

    有时候也有点嫉妒这个小鬼能得到祖望所有的爱和关注,不过反正小孩子到了年纪,想留都留不住。他的目光应该放得长远,胸襟要广阔。

    过了没几天,斐斐就带著她的行李搬回来了。行李就和想象中的公主出巡一样多,但是斐斐往日的娇气却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她一直紧紧抓著周祖望的手,即使进了门,也不肯松开。

    开始两个男人没当回事。但是半夜里被哭声惊醒以後,他们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周祖望坐在床边抱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手安抚性质地拍著小小身体的背脊。那小女孩一直在哭,问说:“爸爸,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周祖望回答不了,只能拼命摇头。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爸爸找到女朋友以後肯定也不要我了!”

    狄寒生忍不住代替周祖望出声辩驳:“乱讲!你爸爸不会的。”

    斐斐泪眼婆娑,一抽一抽地回答:“妈妈以前也说不会不要我的,可是她的男朋友一说,她就不要了!你们都是讲话不算话的!”

    周祖望刷刷写了几个字给狄寒生看,『说她妈有苦衷,不是故意的』

    狄寒生顿时大怒:这麽昧良心的话居然要我说!?我说她就是天性凉薄,故意的!

    但是也知道这时候要安慰小孩子不能这样实话实说,只好放柔声音:“斐斐,你妈妈肯定也是很舍不得你的。只是有的时候,嗯,会比较无奈一点,你长大以後就能理解了。她一定也不愿意和你分开的…”正一边说一边思考怎麽编造小孩能理解的苦衷,却被斐斐瞬间爆发的哭喊给打断了。

    “才不是!我都偷听到了,她男朋友还说可以从家里搬出来住,可是妈妈不肯。她就是不要我了!”

    狄寒生愣了一下,看向周祖望,周祖望苦笑了一下,示意等会儿解释情况。然後又写了几个字给狄寒生看。狄寒生看了,心里忽然不是那麽不痛快,很尽职地做传声筒说:“斐斐快别哭了,哪,你爸爸发誓不会再找女朋友也不会再结婚,狄叔叔做见证噢,将来他如果反悔,狄叔叔会找他算帐。”

    不知道是这些话起效果还是哭得有点累了,声音总算弱了不少。

    “斐斐你再哭下去明天眼睛会肿到睁不开的,会被同学笑的。”

    斐斐在抽咽的百忙中还抽空放狠话:“他们敢!”

    两个男人知道小女孩暂时是没事了。

    替斐斐掖好被子,熄了灯。狄寒生叫她赶紧睡觉,并威胁明天绝对不会让她请假逃课。

    大概是哭累了,斐斐洗好脸以後再躺回床上,没几分锺就呼吸均匀──睡著了。

    两人这才放心地来到厅里。

    周祖望告诉狄寒生,玉秀再婚对象是以前的追求者之一。那人家里很有钱,但作为第二代,很多事情就不那麽自由。听斐斐刚才说的话,那人是愿意放弃继承权,和玉秀在外组织家庭的,这样就可以带斐斐一起生活了。但是玉秀不乐意。如果不离开大家族的话,玉秀结过一次婚已经是其父母眼中的污点,更加不要提还带一个孩子了。

    狄寒生看见周祖望那种理解同情的态度更加来气,正想怎麽拐弯抹角提醒一下周祖望这种女人不值得他这样对待,忽然见周祖望说,『其实一年前我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心平气和。本来我以为我会恨她一辈子的。』

    写著,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慢慢向後靠在沙发上。

    狄寒生终於明白过来。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麽他一直没有想通?

    周祖望已经不爱玉秀了。所以他不会生气,所以他凡事理解。即使还有感情,也只是因为曾经共同生活过那麽久,无法像陌生人一样吧?

    狄寒生心情顿时轻松明亮了许多。他轻轻靠过去,贴上周祖望的身体。但对方立刻向後退让。他凑到周祖望的耳边说:“你真敢发誓,说不找老婆也就算了,连女朋友都不找,以後怎麽办哪?”

    周祖望居然认真回答,『我不想找。反正我也不行。』

    狄寒生是很乐意他不找女朋友,反正他是男的。但是也不喜欢他这样自卑的态度。不依不饶地扑上去,用手轻轻摩擦他下面那个软软的东西,低声笑著嘀咕:“其实已经在好起来了,你不要没信心啊。”

    以前一直很顺从的周祖望意外地挣扎起来,对他摇头。狄寒生不敢勉强他,这毕竟还是打著“帮助自慰”幌子的行为。他不希望被识穿。

    周祖望轻轻喘著气,歪歪扭扭地写,『斐斐来了,以後不可以。』

    狄寒生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尝试劝说:“没事啦,不要给她发现就好。有小孩的夫妻不是也要做的吗?再试试看,不要半途而废嘛…”

    周祖望现在的状况是能有快感,但硬不起来。

    狄寒生比他的治疗医师还要了解他身体的现况。

    一起进到卧室之後,周祖望一直是拒绝的态度。但因为不十分坚决,所以狄寒生就仗著自己厚脸皮,持续下去。

    狄寒生说自己不擅长应付女性,又没有找到可以结婚成家的对象,所以也没有亲密女友。这个说辞周祖望似乎是相信了。顺理成章的,後来他们便开始互相用手帮忙。

    光是克制自己不要凑上去亲吻对方,狄寒生觉得自己一生的自制力都耗尽了。

    旁边那个人开始还在躲闪,後来就像自暴自弃一样,也伸手过来握住自己的东西,缓慢上下摩擦著。动作有点僵硬,不过感觉的出其中的认真。祖望是做什麽事都认真的人。

    狄寒生浑身发热,几乎所有感觉都集中到下身那一点和左手握著的那个上。手里握著的对方的东西却依然半软不硬。他感觉到对方身体微微发抖,那是即将高潮的表征。果然,下一秒,狄寒生的手上便感觉到黏腻。

    但他自己却依然坚硬。祖望辛苦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完成任务。

    黑暗中,两个人虚脱地躺在床上。狄寒生很想凑过去抱住对方,或者被对方抱住。即使没有拥抱,只是紧紧依偎也好。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矛盾著,一直到迷迷糊糊睡著。即使半梦半醒,也还是满心的歉意。他利用了祖望对自己的信任,一遍一遍重复这种龌龊的事情。

    他忘记了要回自己的房间去。

    黯淡的光线下,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直视著天花板。良久,轻轻一声叹息逸出,在寂静的夜晚悄悄消散。

    狄寒生这一周出国开会。家里少了个人,冷清不少。不知不觉间,也有些习惯了他那种聒噪的性格。

    周祖望一大早被困在厕所里。大概是早上喝了凉掉的咖啡的缘故,肚子有些不舒服。刚刚感觉好一点,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说闲话。在他犹豫要不要出去时,对方已经把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

    周祖望苦笑一下:这下不用犹豫了。他只好心平气和待在狭小的隔间里。看对方什麽时候能意识到厕所也是公共场所。

    那两个人听口音依稀是邻座的钱某和孙某。孙某前段时间被外调,最近几天才回来。

    “处长现在对这个姓周的怎麽这麽客气了?以前不是特别讨厌这种人的吗?”是孙某搞不清楚状况的声音。他们说的“这种人”,就是周祖望这种自恃有本事不屑於拍马屁的人。

    “哎,你这麽久不在,当然不知道了。处长那是对他客气吗?那是对上头客气啊。”

    “啊?”

    “处长年初的时候去参加了那个xx会,回来以後态度明著没啥变化,我们能看不出来?那是拿他当佛爷供著了。以前没事儿就给人穿小鞋使绊子,现在是生怕他被人欺负了去。我听说,是上面发了话了。”说著,停顿了一下。好象是在比划什麽。

    “不能吧?要是有这麽硬的关系,他原来怎麽不显山不露水的?”

    “人家玩深沈呗。”钱某答道。反正传八卦可以不负责任,他爱怎麽说就怎麽说。

    “难怪那些传言一下子都没了。不知道他是什麽关系?”

    “你管他什麽关系。反正小心点别得罪人家就行了…”

    两人一边小声对话一边走远。

    周祖望一个人发了好一阵呆,才如梦初醒地从盥洗室走出来。

    新年之後。这个时间限制已经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周祖望下班之後便去找杜启。杜启夫人外调做官,但是杜启因为工作在本地,所以并没有离开。

    杜启意外的容易套话。他看周祖望表现得好像基本都知道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这个,其实也不是故意要瞒你…”

    是狄寒生的关系,这个周祖望早已经猜想到。他只是没想到,狄寒生会这样拐弯抹角地帮自己。仔细想想,是自己太迟钝了。很多原因藉口,当时就觉得不太合情理。自己毕竟是哑巴,比帮普通人要困难得多。

    杜启说完一切,好象轻松不少,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有些担心:“周大哥,你千万不要生气。你是很好的人,难怪能有狄先生这样的好朋友肯落心落力帮你。我想他也是一片好意…”说著,住了口。他想起自己也是同谋,似乎没有资格为别人辩解。

    周祖望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有多虚弱。

    chapter 12

    路上想著,回家不知道要怎麽面对狄寒生,忽然一激灵想起,狄寒生根本是出了一星期的差,要到今天晚上才会回来,今天自己应该去接斐斐放学的!看时间,已经将近7点。斐斐那个小学的托管班只到6点为止。虽然小学离家不算远,走路15分锺就能到,但是,让8岁的小孩独自一人回家还是太不负责任了。

    他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上面已经有一个未借来电。是斐斐的号码。

    周祖望後悔自责,立刻发短信过去。半晌才得到斐斐的回音:爸爸,我已经在家里了。有一个漂亮的大哥哥也在。他找狄叔叔。

    周祖望心脏几乎停跳。

    斐斐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不怕生,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跑回家里看到的情景是女儿和一个年轻人坐在地板上打游戏的温馨画面。

    斐斐是个游戏高手,但是自己的技术提高缓慢,熟悉新游戏的时间太长,往往达不到和她对战的水准。狄寒生在的时候她还有人陪,寒生走掉一星期,她就寂寞一星期。

    但是看她现在全神贯注的样子,就知道是遇到高手了。

    他呆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否该开口打搅他们。

    倒是那个年轻人看见他回来了,不顾斐斐的哇哇大叫,主动自杀,结束了这一回合。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对周祖望说:“你好,我叫陈其,是寒生的朋友。”

    周祖望终於明白为什麽斐斐会说“漂亮的大哥哥”。这个人精致美丽一如无性别的天使。看不出年纪。头发是亚麻色的,配上高挺的鼻子和东方色彩的眼睛轮廓,以及那一口有点不流畅的中文。这是个混血儿。

    斐斐预料到爸爸待会儿会骂她随便给人开门,虽然现在爸爸嗓子坏掉骂不出来,打出一大篇文字要她一个一个念也是很可怕的,所以先发制人:“爸爸,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大楼门口,很可怜的样子,所以就过去问了他几句。”

    周祖望在心里哀叹:养不教,父之过。我看你这小鬼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才上去搭讪。

    斐斐继续撇清自己:“他说他找人,我问他找谁,他说是狄叔叔。我盘问了他好几个问题噢,他都答对我才带他上来的。”

    说著得意洋洋拉过陈其当场演示:“狄叔叔生日是什麽时候?”

    “10月8号。”

    “狄叔叔最喜欢吃什麽水果?”

    “香蕉。”

    “为什麽?”

    “方便。”

    “狄叔叔会烧什麽菜?”

    “他不会烧菜。”

    “狄叔叔的女朋友叫什麽?”

    “他没有女朋友。”

    问答演示完毕,斐斐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她爸爸,那意思是:这下不可疑了吧?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个年轻人留到现在就已经不可疑了。如果是强盗小偷的话,早已下手。

    这个人,好象确实对狄寒生蛮了解的样子。

    狄寒生要晚上10点才到。这之前也联系不上,只能由自己出面招待了。

    吃过饭後斐斐去写作业。周祖望先问陈其,『寒生知道你来这里麽?他有没有什麽安排?』

    那个美青年笑眯眯:“他不知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今晚10点的飞机到达,估计要11点多才能回到这里。』

    美青年笑著说:“哎呀,我以为他是上午到的呢。难怪怎麽也等不到,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周祖望忙表示『没有关系』

    本来这是句客气的话,识相的人应该知道在什麽时候告辞。

    但陈其真的相信他在这里“打扰”是“没有关系”的了。

    这人说话是饭泡粥类型的,絮絮叨叨,不相干的事也能唠叨许久。周祖望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对方总是注视著他,感觉有些怪异。更何况,刚刚知道了那样一件事。开始时周祖望不是很能集中注意力听对方讲话。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周祖望说话要靠打字,总是力求言简意赅。对方却是不厌其烦多多益善地喋喋不休。

    “寒生高中的时候是什麽样子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这人就阴沈沈的。他一直是这样的?”

    慢慢的,周祖望便全神贯注起来。那个人说的,是他所不知道的狄寒生,是这7年空白期里的狄寒生。

    那个总是一脸愉快笑容的人,也会有阴沈的样子麽?

    “他在酒吧是最受欢迎的。”陈其皱著眉头抱怨著,“真是讨厌。”

    “我和他是在医院认识的。我们住隔壁。唉,都那麽严重了,他还是死性不改地往酒吧跑!迟早会死在那里!”

    胃出血胃穿孔,迟早胃切除啦。

    说著,陈其狠狠灌下一大口白水,滋润他操劳过度的咽喉。酒是不敢喝了,有一次凄美的吐血经验,对於一个艺术家来说,人生也算圆满,多来几次他非息劳归主不可。他是有商业头脑的艺术家,不能就这麽戏剧化地挂了。

    听到这些话,周祖望内心象被针扎一样疼痛,又气愤於狄寒生的隐瞒。

    “寒生一直提起你。”陈其忽然有点狡黠地笑,“所以我早就认识你。”

    周祖望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沈默了一会才以尴尬的笑容回应,随後说,『是回来旅游麽?』

    陈其摇头:“半旅游半工作啦──不过如果寒生不肯陪我玩,那也没什麽意思。工作的话,我是来这边和一个出版社谈版权引进问题的。”

    周祖望心念一动,下意识问『什麽书的版权?』

    “时间飞渡系列。你应该知道的呀。”

    周祖望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不瑟瑟发抖,『世界排名前10的科幻探险故事』

    那正是银河出版社最近要出的书系之一。周祖望後来的约稿之一就是那个书的封面。

    陈其随後说:“嗯,我来谈的就是翻译版权的问题了。寒生还给我推荐过你画的封面。後面的进度怎麽样了?”

    周祖望煞白著面孔,打开文档,翻出了自己的半成品目录。

    陈其看著,脸色渐渐也变了。他激动地抓著周祖望的手大叫道:“就是那个龟毛作者要的意境了!这个再不对头我就要毙了他!这个混蛋,已经否决了多少个了!要不是看在他大牌的面子上一定封杀他!!就照这个感觉画下去吧!”说完,才发现周祖望不自然的脸色。

    他有点心虚地看著对面的人,小声说:“你,你还好吧?其实,就算是寒生的关系,我也不会随便乱采用的。你的作品真的很有感染力,封面也是要得到作者认同的…”

    但是周祖望仍然没有出声。

    终於确认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答。周祖望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他所有努力的价值都被否定。

    情况好转,都不是由於他自身。

    陈其有点害怕地看著那个呆呆发愣的人,咽了口唾沫,喃喃自语道:“寒生,不是我故意要戳穿你的。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自己装神弄鬼…”但说到後来还是有点惭愧。

    其实他今天来这里就是有意的。他知道狄寒生没回来,所以想乘机来看看这个周祖望是何许人,怎麽能让狄寒生这麽多年都没敢动手,甚至连心情都不敢让对方知道。

    现在眼看是捅篓子了。

    但不可否认,刚才看到那些周祖望没有寄出的画稿,以及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时,他的心情也有些悸动。他想,他也许有些理解狄寒生的心情了。

    陈其想了半天,不愧是经过iso9001标准鉴定的恶质花心,忽然扑过去,捧住周祖望的面孔,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眯眯地说:“我追不到寒生,所以现在决定和他抢你了。”

    说罢扬长而去。

    他走了以後,周祖望想了半天,还是把他喝过的杯子扔到垃圾桶里。

    随後拼命清洗面孔和嘴巴,甚至疯狂地刷牙。可还是一阵一阵地害怕。忽然想到狄寒生和自己已经有过那麽长时间的那种行为,很可能自己早已染上了。

    现在做什麽都已经晚了,周祖望悲伤而愤怒地坐倒在地上。

    为什麽寒生会这样?

    他不恨他,可是他很伤心,止不住的伤心。那种信任被人背叛的疼痛,甚至比玉秀说要与他离婚时还要鲜明。

    斐斐好不容易战斗完如山功课的冰山一角,从她的小书房跑出来,就见到老爸一脸哀戚地坐在地上,顿时吓了一跳。不去安慰是不行的,但是看见老爸丧魂落魄的样子又有点害怕,於是一步一步蹭过去,一边蹭一边说:“爸爸,那个漂亮哥哥走掉啦?我还想和他玩一会儿呢。爸爸,你怎麽了?”

    周祖望看见女儿,心神才慢慢回到这个世界。忽然想到女儿也已经和他们生活了一些时候,难说会不会经过什麽途径也染上。虽然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肝胆俱裂,但还是勉强振作精神,打算明天立刻带斐斐一起去检查。

    看见孩子担心的眼眸,他无奈地逼出笑容,『斐斐,爸爸没事。爸爸累了。你也快睡觉吧。』

    幸亏斐斐这个年纪已经认识许多字了,还有电脑发声软件的辅助。不然和女儿的交流都成问题。

    斐斐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她看了爸爸一眼,说:“爸爸,我想等狄叔叔回来。”不然不放心你。

    『狄叔叔出关不知道要多久。斐斐乖,先睡好吗?』

    父女俩争了半天,斐斐终於敌不过睡神的召唤,老实上床歇息去了。

    周祖望一个人等在客厅。

    他确实身心俱疲,可是他睡不著。靠在那里,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细微的开门声。感觉得出那个人正小心翼翼不制造出太大响动。门打开後,对方只打开了玄关处的灯,轻手轻脚换好鞋子後,拎上行李箱无声无息地走过客厅,打算进入房间。

    周祖望啪地一声拉开立灯时,狄寒生显然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睡,一直在等他。但是看见周祖望时,他又开心地笑起来,好像想到了什麽幸福的事情。

    直到周祖望面无表情地向他做出“交谈”的手势。

    狄寒生似乎意识到了什麽,慢慢放下行李箱。看到周祖望向他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就知道对方是要通过聊天软件的方式来交谈。

    他只好也配合地取出了电脑。

    周祖望已经没有心力再迂回探询。他现在只想知道什麽是真实,什麽是虚假。

    “是你帮我联系的工作麽?”

    对方隔了几秒才回复:

    “你都知道了?杜启说的?唉…”

    “那个出版社的美编今天来过我们家了。”

    这次隔了十多秒才有动静:

    “那个,其实我确实是把你的画拿去给他看,但是没有逼他采用,是适合所以才用的…祖望,你不要多心。”

    这次是周祖望这边停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发,狄寒生却开始解释:

    “祖望,对不起,联系工作的事,我其实是一开始没想好要怎麽和你说。不是故意要瞒著你的。”

    “祖望,画的事情,我真的只是给他看看而已,谁知道他说很好很符合他们的要求,要采用。那都是你作品的魅力,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祖望,祖望…”

    “你是同性恋吗?”

    隔了很久,在大片的焦急解释下,忽然弹出了这麽一行字。

    随後,是良久的静默。静的好像网络已经断开不能传输信息一样。

    周祖望颤抖著手,又打出了一串字:“你是不是患了爱滋?”

    按发送键的时候,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颤抖,在按下去的这一秒,他已经後悔了。

    即使寒生是,他也不能质问。

    他以什麽样的立场来质问?

    寒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又有什麽资格这样侮辱他。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听到砰的一声响,立刻想起身追出查看,一时间竟然腿软地站不起来。

    当他终於能动弹时,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的是静谧的夜。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狄寒生回来过一次丢下的行李箱,和那台摔坏的笔记本。

    周祖望最终只是自己独自前去检查。结果是阴性。他松了一口气。斐斐应该更加没有危险了。

    他担心狄寒生,不知道他那晚之後跑到哪里去。

    就算不能打电话去公司询问,其实eail问陈其也能知道。但周祖望几次写好邮件,那个“发送”却是迟迟按不下去。

    寒生应该可以好好照顾他自己吧?

    他打算辞职,回省城去工作。初中同学开的小公司正好缺人手。对方对他的加入非常欢迎,只是问他声音好了之後会不会要离开。

    他问过斐斐的意思。这孩子自从母亲再婚变故後懂事了许多,说有点舍不得这里的同学,不过对新环境也表示了期待。周祖望虽然心酸,却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不得不委屈女儿。

    他害怕再遇到狄寒生,再看到他那双总是盯著自己的眼睛。

    上次的事情是做错了。

    干脆一错到底,就这样了断,也不失为一个结束。

    他再次准备出售房子,问询银行贷款部分如何处理时,业务员惊讶地说:“先生,这房子没有贷款了。已经全额付清。”

    银行的存款,比他想象中多很多。仔细查询账目日期,发现狄寒生是把用他的资本在外汇市场中盈利的部分全部转了进来。

    手续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家里那台摔坏了的电脑。

    屏幕部分在中间裂开了一条缝,是彻底完蛋了。但是他把硬盘取出来,接到另外一台电脑上时,居然还是可以识别的。

    输入密码,进入系统。

    这是他看惯了的界面。狄寒生同他面对面交谈时,总喜欢让他在这个电脑上打字输入。

    在各个文件夹逛来逛去,都是狄寒生工作相关的内容。周祖望没有兴趣窥探别家公司的秘密,匆匆浏览而过。

    但是路过一个名字是“你好”的文件夹时,忽然产生要进去看一下的冲动。

    他蒙对了。

    那个文件夹极大,且里面多是文字内容。

    打开一个叫“回忆”的文件夹。

    里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记事本,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从去年到今年,从1月到12月,从1号到31号。那是每一天的手记。他和寒生的对话,有趣的,无趣的,统统被纪录在这里。

    他慢慢地翻看著,心里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哀伤,好像也感应到了对方看著这些东西的心情:

    终究要离开,终究会失去。所以要把难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珍惜纪录起来。因为以後,这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好像文艺片里的傻瓜才会做的事,可是真的发生时,周祖望却不能像在高中时一样,肆无忌惮的笑出来。

    然後他翻开了另外的一个文件夹,那上面只有简单的一个1字而已。同样的标题还有2,3,4,5。似乎是狄寒生为了整理方便而随便标的。

    内容是一个一个acrobat文件。虽然加了密,但密码周祖望第五次就猜到了。是自己在大学的学号。

    …

    “上午上数分课,老师讲错题目,祖望居然也偷笑了。还以为他会很严肃= =|||”

    “为什麽会被抽到太极拳班去?实在太倒霉了。”

    “啊啊啊,祖望也是在太极拳的班,上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0真是幸运啊!”

    “加入学生会了,虽然只是个干事,也可以盖晨跑章,这就是我的终极目的0_0终於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了。”

    “…昨天话说的有点绝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祖望也在学生会。做人要光明磊落,承认就承认。”

    “糖涨价了,所以食堂也涨价了…这个激励关系,实在让人郁闷。唉,最近都没怎麽和祖望一起吃饭。他会请我的,即使我从来不请他。”

    “终於找到了最便宜的吃饭方法:早饭…中饭…晚饭…加起来只有4 块钱一天还能完全吃饱。”

    “为什麽都要给学生会主席灌酒呢?真是不正之风,胃好痛t__t”

    他心口也微微抽痛。他是学生会主席。

    “祖望有女朋友了。”

    这天的日记就这样死气沈沈的一句话。周祖望几乎能想象这些字如果落在纸上应该是怎样的面貌:那一定是醉酒以後的狂草吧?

    “笔记都被偷掉了,这下祖望死惨了。他没上过课。”

    周祖望回忆起那次。他过了好久才知道狄寒生期末遭遇窃贼,整个书包都失踪。包括他的夥食费。但当时狄寒生只是对他说没法借他笔记而已。

    “楚晓蔚的笔记好像没他们说的那麽难借,人也没那麽怪癖。不过她写的没我好,现在没办法,只好让祖望凑合用了。”

    “…终於知道什麽叫做清汤光水了。饿得想卖电脑。”

    “小卢手臂骨折。找工作的关键期只能带伤上战场了。不知道祖望准备在哪里就职,现在搞得我一点目标都没有。”

    “喝得太多,胃又痛。自作自受就是说的我= =。他居然连毕业聚会都不来。”

    “他结婚了。”

    “好想外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唉,如果去找她,她肯定要骂死我= =|||”

    “…冬天真是冷,积雪也太厚。路很难走。还要铲雪,累死了。我为什麽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结婚就结婚,关我p事…”

    “他有小孩了。”

    “省城变化挺大的,乍一看都不认识路了。朱班胖了好多,呵呵。他同学会都不来。”

    “祖望祖望…”

    这天这一句就这样嘎然而止,之後,是好长一段日子的跳跃。

    而後──

    “是谁说吐血很凄美的?胃出血一点都不凄美_。尤其是喷出来的血还要自己回去擦的时候。真是衰到家。陈其这个人是变态。不过其实我也是。唉。”

    “这次同学会还是回去了,也还是没看见他。”

    “祖望离婚了。太好了_…我太恶毒了。”

    “只呆到他声音恢复为止,应该不算过分吧?他瘦了很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

    那只是一句句宛如开发票一样缺乏文采的记叙语句。周祖望却好像看见那些年的狄寒生过著怎样的生活。他默默看下去,然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其实没有一句话是惹人伤悲的。但字里行间那个狄寒生愈是欢快,周祖望的心口就愈是酸楚。

    他把头埋在膝盖间,不吃不喝,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脑袋昏昏沈沈的,摸一摸脑门,烫得吓人。过了很久,他迟钝的大脑才运转到“去拿体温计”这一环。

    幸亏斐斐今天回去外婆外公家玩。

    他可以一个人慢慢呆著思考。

    跌跌撞撞地走到药品柜,被椅子绊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到了地上。恍惚间好像听到门开的声音。以为是斐斐跑回来了,怕她看见爸爸这副邋遢颓丧的样子会害怕,周祖望赶紧把身体缩起来,想缩到药品柜里面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走到了声响发源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祖望?祖望?”

    周祖望一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就好像被召唤一样,立刻从藏身的阴影里爬了出来。他头重脚轻,一路磕碰,但还是很努力地想移动过去。

    对方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蹲下身来,却正好被紧紧抱住。然後,火热的嘴唇准确地贴了上来。

    安静的黑夜里,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祖望,我是狄寒生…”

    然而,无视他虚弱无力的推拒,那个浑身高热的人只是一意孤行地凑上来。

    直到,他理智的防线完全崩溃。

    狄寒生一个人抱著被子傻笑。

    昨天晚上,虽然因为祖望发著高烧,他没忍心做到最後一步,但祖望却是在确认了是他的情况下,也没有拒绝亲吻和拥抱。

    幸亏自己最後又厚颜跑来了一次。想著如果换掉了门锁,那就此结束。自己也好彻底死心。可是怎麽都没想到,祖望竟然会接受自己。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夙愿得偿的喜悦压过了一切。

    喂祖望吃过退烧药以後,狄寒生开始收拾屋子。

    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房间里,虽然到处凌乱,看在初谙幸福的人的眼里,一切依然显得那麽美好。

    慢慢整理著杂物,一直到他看见那堆文件,然後,笑容渐渐冰冷,凝固在脸上。

    周祖望起床时,太阳已经斜斜地晒在西方。又一天即将结束了。

    他发现身上衣服和床上被褥都已经重新换过,脑子慢半拍地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

    寒生回来了。

    他有瞬间的踌躇,不负责任地想就这样在床上躺著逃避现实。

    但毕竟是社会人,周祖望必要的时候脸皮还是有一点厚度的。所以尽管自己似乎做了很大胆很轻率的举动,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面对现实。反正他在发烧。生病的人行为奇怪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爬起床。直立起来时,还能感觉到高烧的余韵。好像对另外一个人身体的记忆一样,残留在脑壳深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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