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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风雨归舟 作者:林擒年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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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归舟》作者:林擒年

    【正剧版文案】

    萧煜是肃王第四子,小娘养的,比丫头养的还要贱,十二岁以前和他娘一道被圈养在肃王府别院,十二岁以后被肃王带回了肃王府,认了祖归了宗,入了龙潭虎穴,受够了三个大小妈和上头三个兄弟的磨。十五那年铁了心从军征,才出了龙潭虎穴,又进了修罗场,几年沙场,总算混出了点儿名堂,做了个参将,几年间攒下的不多点儿钱,回来就急着要交到小画匠的手上。然而画匠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打从七八年前他们认识那天起,一直到后来,他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即便萧煜对他道了白,他还是不当真。大大咧咧的小画匠和缺人疼少人爱的萧将军曲里拐弯的情路中间横着朝堂、战事、亲族、门户,好比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荡,疾风骤雨之后,流年岁晚之前,还好,倦归的舟子终于靠上了那块小小的边岸。

    【一句话文案】

    邪魅将军情倾天然呆(感谢西弗蟹蟹童鞋的脑洞!)

    【阅读指南】

    1、1v1 he

    2、有强取豪夺情节,即便只有一次也是有,忌讳的童鞋慎重下嘴。

    3、慢热。甜,微酸,互宠。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年下 宫廷侯爵

    主角:萧煜、廖秋离 ┃ 配角:廖家兄弟陆弘景 ┃ 其它:甜,微酸,互宠

    第1章 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x,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太祖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太祖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穴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

    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

    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

    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瘆人,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穴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

    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拜在了云清老道的门下,老道那边把名字又改回去了,还说了,老五命里煞气重,福气也厚,就不该叫五福,叫秋离反而好,去一去煞气,蓄一蓄福气,说不定从此就好了呢。也不知是老头的药奏了效,还是改名字奏了效,廖秋离反正缓过来了,好歹没夭折在半道上。不过,从此一年倒有半年要耗在云清山上,一直耗到虚岁十三为止。总之,这就一只脚在尘世内、一只脚在尘世外了。

    廖秋离虚岁十三那年从云清山上下来,回到了尘世里,没事儿可做,上私塾吧,年岁又不老小了,干活计吧,似乎又不那么够年纪。怎么办呢?又不能放着他到处乱走。于是他爹去哪干活儿的时候也带上他,让他在一旁看着。带着带着,看着看着,这孩子迷上了画匠的活计。他觉着那么些色彩勾勾画画就能出来这么些花鸟鱼虫神仙美人,神奇极了,就想也弄这个,缠着他爹让他爹带他学画匠。他爹给他缠得没办法了,和他娘商量商量,得,就让他学吧!没曾想这家伙还真有这天分,学什么像什么,画什么是什么,有点儿意思!学了刚一年多就有青出于蓝的架势了,他爹不敢小瞧他,出大活计的时候也带他一旁掌眼,别说,原本画死板了的败笔,经这小子一番鼓捣,遮掩过去了!而且这遮掩还是神来之笔,看起来岂止是顺眼,简直的就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好像天生就该这么画!后来,他爹逢到有画匠活计的时候就老带着他,再后来,这半大小子自己独当一面了,成了廖家的又一根顶梁柱。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第2章 叫卖调子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八九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经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响,再放出来,声儿穿过多少重院落,整个别院听得真真儿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儿子,过来!”只见肃王冲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过来他这儿。

    私孩子没理他,站着不动。

    “你不是爱听那小子唱么?过来,爹把人给你叫来了,你要愿意听,爹把人给你弄进别院来,整天陪着你,如何?”

    廖世襄一听——坏菜了!怎么还跟贩人口似的,说买就买,说弄就弄了?!

    他刚想陪几句好听话,什么“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么“孩子淘气,不懂规矩,不敢在王爷跟前现眼”啦,自家儿子进来了,行了大礼,一听王爷要他现唱叫卖调子,他就乐呵了,也不怯场,张嘴就来,边唱还边自个儿乐自个儿的,笑得眯缝眼!

    儿子这表现叫啥?叫扯老子后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个儿的后腿!

    唱完了肃王问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说话,光盯着廖秋离瞧,那目光狼似的,热热的,烫烫的,还有点儿夹生的残忍,看得人瘆得慌。

    肃王见了一笑,说,那就这么定了,这小子以后就专门给你唱,你愿意啥时候听,他就啥时候过来。

    廖世襄只觉心尖一口凉气悠悠爬到了喉头根——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办?!

    廖秋离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大概齐知道左手边坐着的这个是肃王,右手边那个小孩儿是他儿子,完啦,就这么多啦。活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给唱是没事儿,可我还得把我的活儿做完呀。”自家儿子呆头鹅似的回了这么一句,老爹一听,险些没睁着眼晕过去!

    哟呵!还带讨价还价的!这可新鲜了嘿!

    “画匠活计又累又苦,唱叫卖调子可比这个好多了,也不用做什么,就是给孩子唱两句,逗乐解闷,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说说话。”

    “没事儿,我就爱这个,一笔一笔的描出自己心里头的画,那份喜悦,没法说!所以,还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给您唱吧?”这回廖秋离索性越过了老子,直接与儿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则声。廖秋离也不躁也不愠,就是定定站在那儿,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边等边想,这孩子怎么老大忧愁似的,才多大点儿的人哪,就这么老三老四的,再过几年抬头纹该出来了!

    这么一想,他还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来也不过是脸上的笑纹大了点儿,暖了点儿,不怎么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闪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说了个“好”字。

    那就这么定了。白日里上工,夜晚时分给唱叫卖调子。

    第3章 小梨子和小栗子

    第一天夜里,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里了,廖秋离回家洗漱一番才过来,出门时候正好碰见巷子里有叫卖“熏鱼儿”的,就买了几两熏猪头肉、几条熏黄花鱼,包了带过去。到了别院,管事的把他领进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认生,进来就关照:“不好意思,劳您久等了。”。不认生的关键是,他把这孩子当孩子看,没当成什么肃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还剩啥呢?有个见不得光的娘,有个把自己当宝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没有,没有年岁相当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满巷子疯跑、玩尿泥、玩弹子、玩风筝、玩躲猫猫,也不能赖着父母撒娇,可怜见的,这哪是九岁的孩子啊!比关在囚笼里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估计这孩子连熏鱼儿也没见过吧!

    廖秋离可怜他,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把手上的蒲包打开,递到他面前:“看,熏鱼儿,吃过吗?”

    私孩子摇摇头,小声说:有听见外头叫卖的,但家里人不让我吃,说脏,吃了怕闹肚子。

    “没事儿,我老爱吃这个,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见闹肚子!你吃吧?来一块可好吃了!”

    私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拿了一条熏黄花鱼,细细嚼了起来。廖秋离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咋样?不赖吧?”,说完他自己也拈起几块熏猪头肉,边吃边唱卖熏鱼儿的叫卖调子,两人吃着听着,一蒲包的熏鱼儿就吃没了。

    “好吃吧?”廖秋离还是笑眯眯的问。

    私孩子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应答。

    “明儿给你带烧羊头肉和糖葫芦,咋样?”

    私孩子还是轻声“嗯”一下,不过腔调软和多了,人也软和多了,有点儿九岁孩儿的样子了。

    “那今儿就这样,我先回了啊,明儿还要做活儿呢。”廖秋离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这儿了,明晚再续。

    一听他说要走,私孩子眉间那抹郁色又浮上来了,郁郁寡欢,落落寡合,就是舍不得他走。犹豫半晌,问他,你能住下么?陪我一起。

    廖秋离还是可怜他,可怜他逮着个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怜归可怜,有些事儿,他管不起呀!

    “我们是底下人,住王府别院不合适。我明儿晚上再来,啊?”

    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来,小小声说,我叫萧煜,你呢

    廖秋离刚跨过了门槛,听见这一问,回过头来说,廖秋离,我爹说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丰收,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也好记,记不住的话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们家人都叫你梨子么?”私孩子问他。

    “也不是,他们都连名带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么?”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记么。”

    廖秋离想的是方便记忆,私孩子想的却是“这名儿只我一人能叫!”。两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说到底,还是私孩子想深了。

    肃王府别院的戏台子盖了三个来月,总算盖好了,竣工当天肃王过来看了一趟,难得露了笑脸,难得这么不吝惜言辞,把那做工好好夸了一通。当然,大笔银子打赏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特别打赏了廖秋离,打赏完后还有这么话说:“如今戏台子建好了,你也不过来做活计了,但有一点,你可得常来,每天都来,不论多忙都得来,风雨无阻的来,知道么?”

    肃王这么费唇舌,当然是为了自家私孩子,为着讨那孩子的欢心。他早看出来了,儿子素日缺伴儿,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么些年龄相当的玩伴儿,他都不理睬,不高兴了还把人打出去!没曾想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儿子的眼缘!那种日盼夜想的惦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回活计完事儿了,自家儿子茶饭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这小子再也不来了么?这倒好办,肯理人就好办,他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小子钉在这别院就成了。

    廖世襄听了只是心里叫苦——这是怎么说的?!活计完了还不许走了,非得日日来,风雨无阻的来,天上下刀子也得来!他们家老五这是招谁惹谁了?!

    廖秋离倒没多想,还是可怜那私孩子没人陪着,就答应了,应的还挺爽快:“好,我天天来,哪天听腻烦了再和我说。”。意思是你要是哪天听腻烦了,和我说一声我就不来了。

    哪能腻烦呢!私孩子这是摽上他了,死咬着不放呢!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这就一年过去了。一年中间,廖秋离和萧煜也处成了一个人似的,好着呢。萧煜叫廖秋离“梨子”,然后他让廖秋离也给他起一个只有廖秋离能叫的小名字。廖秋离不会取名字呀,连小名字也不会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着取了一个,啥?火栗子!

    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为萧煜的“煜”字左手边一个火,右手边上“日”下“立”,立与“栗”同音,与梨子的梨又刚好配对,都是吃的,就这么定了,叫火栗子。特别亲昵的时候也叫“小栗子”。这俩“吃的”时常一块儿偷吃东西,都是从街市上倒腾来的小食,什么豌豆黄儿、芸豆卷儿、发糕儿、羊头肉、羊角蜜、糖葫芦,有时候廖秋离也会自己做点儿小吃食带过来,自己不吃,光看着萧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边看边嘱咐:你慢点儿吃,这儿还有哪!

    当然了,这俩也不纯吃,有时候萧煜郁郁了,俩人也说说交心话。

    这天晚上廖秋离过来,没看见萧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后边花园的小湖边上,他在那儿等着他。见了面萧煜也不说话,往常当然也少话,但不像今天这样愁惨兮兮的。

    廖秋离就问他:怎么了,这么愁?

    默了好久,萧煜才说,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么,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离咳嗽一声,想把话头引往别处。

    萧煜偏又说话了,他说:我爹老爱打我娘,这不好。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进眼里,存进心尖。

    听到这儿,廖秋离没掌住,扑哧一下笑了。萧煜老大不快活,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你才多大点儿呀,十岁?就说喜欢不喜欢的,没羞没臊!”廖秋离羞他,还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十岁孩子还不乐意了,“我就这么想的!不行啊!还有,我过两天就十一岁了,不是十岁!”

    “得了吧你,还喜欢不喜欢的,净说些老三老四的话,活着累不累?!”小屁孩儿还净充大人,装哪门子的独头蒜呢!

    十岁的火栗子听了他这话,心思又重了,又不说话了,老想着昨天夜里的事儿。

    昨天夜里他爹过来了,三人一起吃晚饭,本来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吃完了饭,他爹兴致上来了,对他娘说,戏台子盖好都好一阵子了,今儿晚上给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语,转身出去扮上了。

    本来他爹见他娘少见的乖顺,心情怪畅快的,牵上他先到戏台下坐等。

    等了一会儿,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师也都预备好了,可那头西皮二黄一响,他爹的脸色就阴了。起头他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见她娘上来,扮的既不是月宫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贵妃,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赵艳容,这下才明白过来,娘这是要唱《宇宙锋》里的“骂秦”呢!

    骂秦骂的是秦二世,为啥要骂呢?因为秦二世强抢了赵艳容,逼着赵艳容做他的妃子,赵艳容不愿意呀,所以她就装疯卖傻、拐弯抹角的骂秦二世!

    这出戏意有所指啊,在指桑骂槐呢!

    他爹阴着脸听了一会儿,几步跨上戏台,一巴掌把他娘扫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来,扛进了房里。然后就听他娘在房里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没有再动手,反正总听他娘在里边嘤嘤地哭,哭得肝肠寸断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们家老这样。他娘平素不言不语,柔柔弱弱一个人,常病,稍好些的时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但别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还动不动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么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腾她自个儿,要不就旧事重提,指桑骂槐,反正就是说不情愿跟着他爹,让他爹放她走。

    “还想走?!儿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鸭子你还能飞到哪去?!”他爹估计也是气懵了,说出来的话字字见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凉,真有些声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这样的残花败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这话太狠了,他娘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了,然后两人一番撕扯,这又撕扯到了床上。别人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能和,他们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还是打架。打着打着,过一阵子他娘又有了。从他记事起就这套路,他后边本来还应该有几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总是保不住,怀了不到四个月就没了。谁也以为是他娘身子骨弱,怀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从哪弄来了打胎药,一副药下去,硬生生打没了。他娘也真狠哪,不爱就是不爱,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给她,她也一样不要!

    若是两边都能容让一些,日子可好过多喽!

    马上就要十一岁了的小屁孩儿,被这么样一对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发呆想心事,没提防横过来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抹了几下,“好啦好啦,再叹气发呆,该成小老头子了!”

    萧煜抬头仔细看面前这人——什么时候都有张笑脸,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什么难都不是难,跟他在一块儿,也觉得世上没什么事过不去的。

    “梨子,你有难过的时候么?”他就是好奇这样一个人,有没有不快乐的时候。

    “有啊。我爷爷没了的时候我就挺难过的。那时候我才刚十岁,对了,就和你一边儿大,还在云清山上跟着师父清修,紧赶慢赶,从山上赶回到家里,还是没见着爷爷最后一面……,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将来都是要死的……,那时候小,害怕呀,还大病了一场呢。后来,我师父来接我回云清山,在山上养了好一阵才慢慢好起来。我师父说了,人活在这世上,三灾八难的,谁也躲不过去。他老人家还说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爷,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艳阳高照。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所以,碰上难过的时候就难过了,不过别难过太久,活着的时候就得尽量让自己高兴。”

    “哼,还说我是小老头儿,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调的!”

    “哈哈,我这不是和你学的么!”

    两人笑闹一阵,好歹把心里头那点事儿放下了。

    快要十一岁的小屁孩儿可就指着这点乐子活着了,可谁曾想这点乐子居然也不长久。

    第4章 小白菜

    十二那年,他爹来了一趟别院,把他带走了,说是让他回肃王府认祖归宗。他娘哭得呀,好悬没死过去!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爹冷笑着说了一句,舍不得么,舍不得再和我生一个不就又有了么!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还是被塞上了马车,送进了肃王府。

    进了肃王府,谁还给你听叫卖调子?谁还会把一个营造厂子的画匠放进来和你说话?

    王府规矩大着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错,顺顺当当活下去就不错了!

    先说说肃王府的格局。肃王正经有四个儿子,长子萧炜,肃王妃所出。次子萧烨,侧妃王氏所出。三子萧炆,侧妃李氏所出。四子萧煜,来路不明,反正是肃王的种就对了。

    前边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妈护着,萧煜呢,老小就不说了,还没有妈护着。之前一直在外头放养,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现如今忽不拉的认了祖归了宗,这是要上门来抢家私呀!当然要趁他羽翼未丰,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后,萧煜的苦日子就开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里,现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里了。若是自家爹肯护着点儿也好啊,可他爹打从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药灌下去,狠心药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颗心就凉了,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明知道自己三个大小老婆联起手来轮番整治这个私孩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弄死就成。

    这样的境况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落着什么好?

    挣扎着长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离。

    廖秋离也好久没见着他了,上回见是一年前,除夕夜里,他趁着肃王府里乱着弄元夕宴席,没人理他这来路不明没娘护着的,从运鸡鸭鱼肉果蔬的偏门溜了出来,找到了廖秋离家里。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他这么一头闯进去,多少有些尴尬的。廖秋离的爹领着一家子人给他行了个大礼。那是对肃王儿子的礼数,弄得他越加尴尬。廖秋离把他拉到了自己屋里,问他,吃了么?他摇摇头,他就出去端进来一碗刚煮得的饺子。他看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那么烫的饺子也不晓得慢点吃,烫得频频皱眉头也要强咽下去,就晓得他一向来过得并不好。

    这三年来廖秋离也想过不少法子给他带吃的,寒天里还给他准备了几身厚棉衣服,托人送进去,不久就听说他被肃王妃罚了,说他手脚不干净,有得吃还不轻省,还偷鸡摸狗的,不知从哪弄进来几身棉衣服,下贱!

    从那以后廖秋离就不敢给他带穿的了,吃的也得费好大劲才能让他吃到嘴。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颏儿,心里一阵阵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过来,廖秋离问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别院住么?

    他沉默良久,才说,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疯了……这毛病时好时不好……大多数时候认不得人……

    怎么成了这样了?!

    医者给的说辞是思虑过重,伤了神智。实际上两人都明白这是让他爹给逼的。

    疯了也有疯了的好。两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门来看她,她也乖乖让他搂让他抱了。所以也就这样一直迁延下去,没再请人认真治。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边又该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离送他到巷口,看他穿着一身单衣在雪天里走着,心里堵得慌。

    然后再见面就到了这时候了,一年之后。他这回上门是来辞行的。要出远门,去从军。

    他爹是将军王,掌着朝堂的兵权,有个儿子从军也不稀奇。

    还是问他吃了没,他还是摇头。廖秋离就起身去到后边灶房里,捅开灶火给他下了一大碗面。还是看着他吃,多烫嘴也不撒嘴的吃,边蹙眉头边强咽下去的吃,看着看着,廖秋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可想好了?从军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这潭苦水里泡着苦?

    廖秋离就不说话了。说不出什么好话啊,只能静静看他吃,问他饱没饱,没饱再给他下一碗。他说饱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等着我,若是不死,我还回来你这儿……

    回来你这儿怎么样呢,他又不说了。

    廖秋离打趣他,回来我这儿吃白食啊?还是回来把欠我的钱统统还了,连本金带利息的?

    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羞恼恼地说:反正你等着我就是了!

    十五从军征,多是为了混碗饭吃,这位呢,顶着肃王儿子的名头,实际比没爹少妈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场拼命去了。别看他爹是肃王,这名头其实没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军旅里边打了招呼,别因为老子的面子就要对儿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这碗饭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军伍可以啊,从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还有几分身手,因他爹打小管的严,四岁多就开始习武了,传到他爹的根骨,是块习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错,专心练了十来年,那还能错得了。也亏得有这身功夫,不然,十二岁的小子进到龙潭虎穴里,遇上三个心狠手辣的大小妈,还不得活剥了呀!

    这回离了龙潭虎穴,却要去往修罗场,前路艰难险阻,不知归期几何。

    反正不在那窝里呆着了,总可以给预备些行装了吧?

    廖秋离把早先的几套棉衣服拿出来,给他包好,又给他预备些干粮方便路上吃。

    都预备好,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会儿手上的行装,一转身走了,没犹豫,也不回头。

    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长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伙子,两手空空的,靠自己拼命,从小卒子拼成了一名参将。他从来不和人说自己有个掌兵权的王爷爹,也从来不和“家里”往来,家信从来不写,写了他妈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费那笔墨了。倒是常有信给廖秋离,不过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即便伤得快死了,信上也说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见不着面,他在信上怎么写,廖秋离就怎么信。他说一切安好,他就真以为他一切安好。他说军旅很好,磨练人,他就信军旅确实好,真的能磨练人。廖秋离偶尔会在信里问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说军旅还能不给饱饭吃、不给暖衣穿么?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来,别让别人跟着难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让他高兴就好。

    这么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参将,要战功有战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来了,让他回家看看。“看看”是托辞,其实是想让他回来,给他说门亲事,对两家都有好处的亲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没空也要抽空回来一趟,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叫他爹死了这份心,他这辈子压根就没打算要娶妻生子,联姻这样算盘,最好别打。

    萧煜走了三年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离。在他看来,廖秋离这儿才是他的家,见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实感。也不知道要给他带点儿什么,就把这几年攒的银钱都带上,打算见了面就交到他手上。等攒够了钱,他还打算买间小院落,到时候他们之间也好有个地方往来。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赶巧,没碰上人。怎么的呢?原来廖秋离接了趟活计,去了南边,一去去好几个月,要到过年才回。满心的期待落了空,本来心就凉了,他爹那边还几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着别扭回去了吧,父子见面说了没两句就打起来了!

    老子拎起马鞭就抽儿子,儿子不躲不闪随他抽,叭叭叭连抽几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烂血流,没人敢上去劝。也可能是有意不劝——这么个贱种,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碍眼!

    肃王本来没打算认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态,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过是强忍着恶心,看你在那儿演戏呢!

    他那张脸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么一瞬,两张脸重合到了一起,肃王从自家儿子脸上的恶心想到了另外一张脸上的恶心,又恨又气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没了轻重,一条鞭子生生抽折了,边梢飞了出去,没东西可抽了,这才停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肃王喘匀了气,冷笑一声,出来这么一句话,话背后是在反讽,别以为你做了个参将就很了不起了,敢逆着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萧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脸上也挨了一下,从左脸颊扫到了右脸颊,横在鼻梁当中,肿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了。

    他不说话,好几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说话了,随他去叫唤,随他去发疯,随他去满屋子砸东西,只要他不说话,他就是在演独角戏,演死了也只有他一人去唱独调。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参将,让你从军旅当中滚出去!”肃王脾气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儿子就更加暴躁,动不动就要拿话威胁。

    遭了威胁的儿子一样一言不发,根本没打算给老子台阶下,他一转身,走了!

    “你敢走?!”

    他还真就敢。而且人家生来腿长,几步就迈出了正堂,再几步就到三门,又几步就到了二门,还来几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养了不少家奴,这时候看风头不对,都围上来打算留人。萧煜这回没客气,随便抬手揍翻了几个,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后边吼:再敢走你就别回来了!!

    他头也不回,直接甩出俩字:随便。

    气得肃王当晚就打算动用公器,把儿子那参将的官衔弄没了。然而这回这事情有些蹊跷,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到了太子那儿却卡住了。

    第5章 来,帮我暖房

    原来,现如今的皇帝身体不大好,这年年初就把政事交给了太子萧煌,这位太子呢,原本不是嫡出的,娘家也普普通通,并没有很深的背景,但这人有手腕,三年时间就把太子之位弄到了手。这三年当中不知怎么个机缘巧合法,这位又和萧煜撞在了一起,两边或许还结成了某种同盟,总之,这回萧煜这差使,轻易弄不掉。

    肃王知道了当中的因果以后,不但不怒,反而还乐了,他是这么想的,不愧是我萧恪的种!晓得利害,明白机窍,不知什么时候就巴上了这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放长线钓大鱼呢,有几分心计!

    有几分心计的那位其实并没有什么真心计,他和当今太子之间的勾连,那是歪打正着。反正无心插柳,柳树成了荫,他也就被归在了太子一党里头,得了太子的济。

    萧煜其实并不在乎这参将的职衔,掉也就掉了,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到哪找不到一碗饭吃!他就是烦——这趟回来净是糟心事,想见的人没见上,不想见的人倒是见着了,还挨了一顿鞭子,想去别院看看亲娘,他那缺德的爹又派人守在了别院门口,就是不放他进去。笑话!这么几个人还想拦住他,施展了一通拳脚,进了院门,见了亲娘,气色倒还好,只是人越发疯癫了,指着儿子喊萧慎(萧慎就是颐王,他娘那能没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喊着喊着还冲他笑,笑起来妩媚极了,姣花照水,月映当空,挺能勾引人。他爹要是见了,不知是怎么揪心法——自己心尖上的人总算愿意给个笑脸了,喊的又是别人的名字!

    冤家聚头,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都不小了,还这么津津有味的闹!唉……

    见了亲娘一眼,更不想呆在帝京了,第二天就走,回北地戍边去。本打算过年时候再回来一趟,和廖秋离见上一面,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近了年末,北戎犯边,庆朝出兵扫胡戎,北地的边将几乎全部派了出去。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待到战事基本平息,萧煜才终于有工夫从北地回来。

    这趟回来可算是“荣归”吧,都升任将军了,皇帝也赐了府邸,恩眷日隆,多少人争着攀附呢。虽说是个戏子养的私孩子,但好歹是肃王府认了祖归了宗的,又有战功,还是如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也算不得很差了。而且,即便不看出身,单看人家那容貌身条,就有不少姑娘家愿意倒贴!

    说实话吧,庆朝还从来没出过这么俊的将军。这位萧将军承继了他妈那狐媚的样貌,也承继了他爹那武高武大的身条,还挺会挑拣,那么样的脸模子配上那么样的身板,一点不阴柔,反而有股非同寻常的俊气,往那儿一站,人都不敢仔细瞧他,怕被勾去了魂!他打街市上过,勾走了多少颗怀春的少女心,夜晚又出现在多少女子柔柔的闺梦当中,数也数不过来,他自己倒爱肃着一张脸,什么时候都不笑。然而他越不笑姑娘们就越爱他,觉得不笑的萧将军别有一番韵味,简直又酷厉又凛冽,俊得要不得!

    这么样的俊,当然有人要动心思了。先是御史中丞家里来人探口风,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位重臣派了人上门打问,萧煜就是不松口。谁问他他都说“萧某已有意中人,一心无法二用,承蒙错爱,只能致歉。”。

    有了意中人?有了意中人怎么不见你上门迎娶?不会是假的吧?没话找话说,敷衍人?

    其实倒也不是他敷衍人,他确实是有了意中人了,好多年前就看上了的,只是一直没说。有点怕人家不愿意。他还没想好万一人家不愿意了,他要怎么弄手段人家才愿意。这两年来他也想过无数手段,怎么想都不合适,越想越没头绪,干脆放一边,先见了人再说。

    掐头去尾,廖秋离与萧煜有五年没见过面了。半大小子长成了挺俊的将军,不声不响的进了廖家台口。那时候廖秋离正在翻画样子,想回廊两边的画样应当描些什么才合适。他这么一进门,这么没声没响的坐到他旁边,猛孤丁开口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廖秋离几乎没被吓死!抬眼定睛一瞧——嗯?这是谁?

    “您是?”

    他一问出这俩字,萧煜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以为人人都跟他似的,看个人从眼睛直看到心里去,哪怕对方烧成了灰也认得出!他把人家供在了心尖上,人家却压根记不得他了,对等么?这么样的差距,能不憋屈么?

    所以他不说话了,等等看,看他忆不忆得起。

    廖秋离把面前这人上上下下一打量,心说这是哪号人物呢,一点印象没有哇,但看他那副伤心着恼的模样,跟认不出他是多大罪过似的,心里不由发虚,犹豫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没办法了,索性把大实话说出来,他说:“真对不住,两年前跌了一跤,磕到了后脑勺,后来脑子就不大好使了,您多包涵,咱们若是认识,还请您报个名号……”

    萧煜一听他说“跌了一跤”,立马急了,抢着插了一句话:“跌了一跤?在哪跌的?怎么跌的?可疼么?伤在哪了我看看!!”

    这一串连珠炮,廖秋离都蒙了。更吓人的是这挺俊的男人过来就搂他脑袋,搂到自己怀里四处拨弄。

    “不、不是,我说您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廖秋离被他摁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想抽身。

    “火栗子。”萧煜任他胡乱抓挠,就是不撒手,他把他捂在怀里,牢牢捂住,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啊?”廖秋离以为自己听岔了,“啊”了一声,想再听一遍。

    “我是火栗子。”

    “哎?”廖秋离又“哎”了一声,脑子不知跟上了没有。他虽然跌了一跤,但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早就好完全了,当然不至于认不得人,之所以没认出来,实在是因为这人变化太大了,都五年了嘛,五年前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经过战场的酷厉,经过风霜雨雪的打磨,最终长成了这么个挺有味道的俊男人,这种由头到脚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认不出来是应当的。

    “你、你是小栗子?”廖秋离的眼睛大了大,有点不敢认,主要是那张脸太俊,记忆中的那张脸虽然也漂亮,但没有这种冷峻凛冽的味道。

    “头上的伤在哪?指给我看看!”虽然怨他没认出自己,但还是担心他身上的伤多些,“记不记得”这种闲账,等闲了再和他算!

    “……又不是什么大伤,早好了,再说我也不记得具体在哪儿了,怎么指给你看……”廖秋离没把这小伤小痛当回事,就想大而化之,随便拿话支吾过去得了。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摔的!”

    这人……怎么还不依不饶了?怎么摔的?他哪里好意思说那是两年前自己听说他被他爹拿鞭子抽了,生生抽折了一条鞭子,心里作痛,一下没顾好脚底下,就从架子上跌了下来,运道不好,跌下来的时候把后脑勺碰伤了,留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凹疤痕。

    “怎么摔的……我也不记得了。针尖小事,不说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

    不好意思说就说别的呗,难不成他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说我什么?”

    “说说你这几年在军旅当中的事儿……”

    “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知道你做了将军,还是知道你现如今正风光?

    “是听说了你做了将军,住进了御赐的宅第,也想过送份贺礼过去,只是不知道……”

    廖秋离笑笑,断了话头,有些话不必明说——你今非昔比了,不知还认不认过去的交情,我一个画匠出身的下九流人物,贸贸然上门,不知妥当不妥当。

    “御赐的宅第我没打算常住,前两天找了中人买了个两进的小院,打算把家安在那儿。预备明天搬呢,你过来帮帮我,如何?”

    廖秋离没想到他居然不住御赐的大宅,反而要住个两进的小院落,问他:“大宅子不住换小宅子,怎么想的你?!”

    “大宅子没活气,人多眼杂,不方便往来,还是小院落好,门一关,干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说到“干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时候,萧煜那张冷脸上忽然漾开一抹笑纹,很是意味深长。

    “明天就搬哪,那我多找几个人过去帮你布置布置……”廖秋离没注意他脸上什么表情,只注意到他说要“搬家”,估计需要用人手,想着明天多叫几名伙计一同过去帮忙。

    “不用,家伙什都预备好了,就是让你过去帮着我‘暖房’。”

    “暖房”是庆朝的旧俗,谁家搬新房入新舍,都要请亲朋四邻过来吃吃喝喝喝,玩玩闹闹,人越多越好,人越多阳气越重,房子越暖,魑魅魍魉不敢沾惹。

    “这是要请客呀,好事儿,明儿我带着礼金去。”廖秋离笑眯眯的,心里高兴,高兴小栗子可算是熬出来了,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

    第6章 我想和你洞房

    转天萧煜上门来接廖秋离,一人骑马一人坐车,走了有点儿远的一段路,进了羊葫芦胡同,转过两个弯,直走百来步,到了。进得门去,有天井,有凉棚,有石榴树,还养了一只鹩哥。院落倒是清整干净,但怎么不见人呢?

    廖秋离回过身来问萧煜:“哎,你请的人呢?亲朋四邻,好友幕僚呢?”

    “都没请,今天单请你一人。”

    “啊?单请我一人还叫‘暖房’哪?”

    廖秋离笑他瞎胡闹,再想想,这人其实贴心,想来也是为了照顾他脸面吧,下九流的画匠碰上了将军的好友幕僚,光行礼就够了,还能安安生生吃顿饭?

    “单请你一人不叫暖房,该叫洞房。”

    萧将军冷眉冷眼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极了冷笑话,把廖秋离逗得直乐,“行了行了!别逗我笑了!你端着那么样一张脸说这么样的话,笑得死人哪!”

    “……”萧将军看着廖秋离笑得前仰后合,止也止不住,这就又羞恼了,埋头闷喝一声:“笑什么!说洞房有什么不对!”

    廖秋离愈发笑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止住了,忍不住抬手摸摸他头,说:“萧将军年少英雄,一表人才,想新娘了也是应当的,可惜我没什么门当户对的亲眷,不敢荐予你,不然真可以为你保个大媒的!”

    “……”萧煜偏开头,躲掉他的手,更羞更恼,“别摸我的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摸头做什么!”

    廖秋离还笑,越笑越大声,笑得歪出一边去,边笑边摆手,笑的同时还得说话,那话说出来带笑音:“……哈哈,你比我足足小了五岁呢,不论身份,你几时都该喊我一声‘哥’!还说不是小孩子,哈哈……不行,今儿不用吃晚饭了,笑都要笑饱了。”

    说自个儿不是小孩子的萧将军,生生被他气得跟个小屁孩儿似的闹脾气跑了!

    廖秋离好不容易刹住笑,追着他走,进内院里哄二十岁的小屁孩儿去。

    这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边别别扭扭地提了许多条件,什么“给做饭吃”啦,什么“今晚留下暖房”啦,这边都答应了,那边才臭着一张脸摆过头来对着他。

    答应给做饭吃,这就开始动手了。先问那个要吃些什么,那个说,不要太麻烦的,贴一锅小饼子就可以了,我买了几斤小鱼,熬了配饼吃就挺好。

    还挺会吃!贴饼子,那锅一旦过热或是不够热,饼子要么糊了要么夹生,熬小鱼,一不小心那鱼就熬散了,吃到嘴里满是苦味。这是存心的吧?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为了找补这么一下子,特地点些难做的叫他做。还说不是小孩子,那恼了就要找补的性子,哪点像个长成了的大人?

    罢了,反正自己比他大了四五岁,大的让着小的应当应分,就拿个盆搅玉米面去。

    两人在灶房内忙活,廖秋离和面,萧煜生火、拉风箱,控好火候,贴好饼子,熬了小鱼,端出堂屋,两人对坐吃晚饭。边吃边聊这几年的经历,萧煜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说的都是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顺当,廖秋离静静听他说,并不插话。他知道他必定有所隐瞒,但他不愿意说的,自然也有不愿意说的因由,听着就好了。

    两边五年不见,说来话长,直说到夜深了才起身回去歇息。

    萧煜说就一间主房,咱们睡一起吧。廖秋离没多想,就是把他当个少人疼的可怜孩子,或者是当成自家弟弟,孩子或者弟弟,睡一起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这就睡在了一起。萧煜睡外边,廖秋离睡里边。聊了大半夜了,廖秋离实在犯困,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当口,忽然觉着有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游移,从脸颊游到了鼻梁,又顺着鼻梁游到了双唇,动作很轻,然而很狎昵,还有点迫不及待的渴切。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困得要死,就没搭理它,谁知又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爬到了脖颈上,渐渐摸到了胸前,停在没看头也没摸头的两点上,摸得他直发痒。

    怎么回事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瞎摸弄什么呢!

    “小栗子你在摸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他就是迷迷糊糊一说,那位一听,胆汁都吓出来了!赶紧把手缩回去,背转身半天不敢动弹。二十岁还没开过荤的雏儿,偷起鸡摸起狗来总是比较艰难,略微小吓一跳,那颗心都怦怦的,胆子毕竟还没练出来。军旅当中倒是有营妓来着,但他从来不碰,他觉着这种事情应当和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做,不然没意思。如今和放在心尖上的人同睡一床,战战兢兢摸两把当作投石问路,谁想那石头刚投下去,砸出了一星半点耳热心跳,就弹回来打了他自己的脸,还能怎么样,只能立马撤手装傻了。

    胆子虽然没练出来,心却没那么容易就死了。接下来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装睡,一定等到身后那人睡得沉了,这才转回来,偷偷摸摸的把手探过去又摸了几把。廖秋离困得睁不开眼,随他去作怪。

    行,自己一夜不睡换手上“开小荤”,好歹也是肉么。

    但老这么下去可不行,他都二十了,廖秋离也二十四了,他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他至今未娶是在等他。他也曾问过他为何至今未婚娶,挺忐忑的等他回话,他说,嗐,忙着画画就够了,哪顾得上来找呢,再说了,我前边还有三哥四哥,他们的事儿比我的急多了,爹娘即便要逼,那也先逼他们俩,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我这儿。我爹也是二十八了才娶的我娘,不着急,一着急一胡乱,万一错过了命定的主儿,那多不好。

    谁是你命定的主儿?

    萧煜忍不住要问他。

    缘分的事儿,谁说的好呢。

    他倒是轻描淡写,一句没谱的话又把那位的心吊在了半空中。怕呀,怕他某月某日当真碰上他那“命定的”,自己这份说不口念想连一线生机都没了。不是没想过用强的,但依着廖秋离那看似绵软、实则刚烈的性子,说不定他们两人从此落入他爹和他娘的套路当中,一辈子相互折磨,不到闭眼那天不得解脱。

    想要水滴石穿,时间已经不多了。想要弄“霸王”,没那个胆子。

    二十岁的萧将军衣带宽了,也憔悴了。他这儿正惆怅着伤春悲秋呢,打岔来了。

    打岔的名叫陆弘景,也是个将军,不过萧煜是主将,他是副将,两人年岁相当,一同入军伍,一同戍边,一同打北戎,一同出生入死,一同往上升,到了最后一同守虎牢关,一位主一为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就跟门神两边站似的,有你的地方铁定得有我。两人这交情,那叫不打不成交。初入军伍的时候,两人分在同一队里,一个觉着另一个天生一张狐媚的脸相,肯定不耐摔打,肯定是托了谁家的后门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肯定得拖他们这一队人的后腿,所以对他一直没有好脸。另一个觉着那个满头黄毛,一对金银妖眼,一看就是西域那边过来的蛮子种,而且这货说话向来嘴毒,什么好话经了他那张嘴就跟下了一趟十八层地狱似的,谁也别想落着好!

    相互看不顺眼了吧,迟早要打一架,入军伍的第三天两人就打起来了,是真打,黄毛提着两只拳头照着那张狐媚的脸上狠揍,别揍边骂:“揍你个小舅子的!别以为你生的好老子就不舍得打你!告诉你,照打不误!!”。被揍的那个啐掉一口血沫子,不动声色任他骂随他揍,等他稍稍松了劲,他再从地上弹上来,一头撞向揍他揍得正过瘾的黄毛的脑壳上,撞得黄毛眼冒金星,从前脑门一直疼到后脑勺,捂着脑门骂:“你个小舅子的!这么撞我你不疼啊?!舍得孩子套狼啊你!”,他骂他的,人家抱着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拣直走了,多一句都不屑说的。

    好,愿打服输,打架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秋后算总账!

    陆弘景爱赌,赌大小、推牌九、搓麻将,样样熟,没条件时拔根野草来斗草他也能比个输赢。和萧煜打过一架后,他时时想着找补回来,某天设了个麻将局,让人把萧煜拖过来打两圈。本以为这狐媚兮兮的少爷秧子铁定不会搓麻将,搓麻将一准输得当裤子,谁知少爷秧子上来就赢了他两吊钱,打过四个令,他输了个溜光净,就差当裤子了,幸好少爷秧子自己开口说不打了,不然,他要不要当裤子还真不好说。

    好,愿赌服输,搓麻将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想别的辙!

    然后这货又想到了游泳比输赢、跑步比快慢、爬树比高低,等等等等,不论哪种,老输少爷秧子一截,他心气儿高啊,总想着赢回来,后来竟把主意打到了沙场上。沙场酷厉,最是不容私心,他存了比较的心思,这就是私心,有了私心,那场仗就打输了。虽然是场小仗,而且只有几名袍泽受了小伤,但输了就是输了,追根究底,根底就在他的私心上。他们的上峰见损失不大,没有深究,但萧煜事后找了他一趟,问他:赢我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把私人恩仇带到沙场上,重要到能把袍泽手足的生死抛诸脑后?如果是的话,我让你赢。

    让你赢?什么叫“让”你赢?那是因为你赢不了,发了疯,疯狗似的乱咬,没关系,真这么介意的话,让着你啊,来,揍我一顿,心气儿平了吧不发疯了吧?

    陆弘景还要点儿脸,他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行,我没本事,做什么都输你一截,但我还要脸,少瞧不起人!这次是我不对,咱们来日方长,且走着瞧!!”

    打那以后,陆弘景暗地里用功,使劲朝前赶,人也开阔多了,虽然那张嘴还是那么损,但做人倒是正人君子起来,再也没耍小手段。

    第7章 从拉小手开始吧

    一晃五年,萧煜升了主将,这货也当了副将,两人在虎牢关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回萧煜要回帝京,这货也跟过来了,不为啥,就为了看他吃瘪、看他闹心、看他衣带渐宽斯人憔悴,然后他好损他,或者当个狗头军师,出一二损招,充几天搅屎棍子。

    萧将军那会儿正在刚买来的小院落里发呆,狗头军师兼搅屎棍子摸进来了——门锁上了?不算大事儿,他天生会翻墙!

    “哎,我说老萧,你猫这儿叹啥气呢,出去玩儿去呀,好不容易回一趟帝京,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煜正烦着呢,懒得理他,转过头来朝向另一边,继续发呆。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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