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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32节

    他知道彦凉现在是有求必应的状态,便直接说了下去,“我在监狱里有一个朋友,他一直都很照顾我,也多亏了他的帮助我才逃了出来。他现在在外层区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处理完了就来中心区。我答应了会接应他,可我现在出不了门,也没办法和他联系。”

    “我这里有个地址,是中心区西边的一个地下赌场,里面长期兼做情报买卖工作,你能通过赌场的经理和我那个朋友取得联系,了解一下他现在的处境,或许还能得到一些外层区的情报。”

    “监狱里的朋友?你的人缘还真好啊。”彦凉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句。

    他对任何出现在俊流身边的人,都抱有自然而然的敌意,恨不得将其一网打尽。无奈俊流天生就是一副风流骨头,必定有层出不穷的际遇,他打也打不过来,索性只能成为其中最厉害的一个。

    “这人是中心区的地头蛇,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得就跟家里一样,会派上用场的。”俊流有理有据地回答,“他和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你尽管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他,也听听他的意见。”

    “知道了。”彦凉有点不耐烦,想堵上对方的嘴,可又舍不得不听他的长篇大论。

    “现在就去。”俊流推了推他巍然不动的身体,公然指使起他来,“你在这里也是闲着。早点把消息带回来,我们早做准备。”

    “你穿我的衣服去,免得军服太惹眼。”说完他便从彦凉怀里挣脱出去,下床开了衣柜。

    彦凉臭着张脸起了床,接过俊流的衣服穿上身,裤子和袖子都短了一大截,也只能将就着。他发着牢骚出了门,但说到底是心甘情愿的,不要说只是为俊流跑个腿,他的整个人生轨迹,不都是在绕着这小子转的吗,他早就唯他马首是瞻了。

    心一定下来,彦凉的动作就很快,趁着刚刚降临的朦胧夜色,他远离总司令部,找偏僻地方搭了个顺风车,朝俊流说的那个地方去了。

    俊流呆在房间里一直枯坐到深夜,连勤务兵送来的晚餐都没有胃口吃。他莫名地焦虑起来,不是因为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而恰好是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被关在这座钢铁堡垒里面,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连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之前他还能够去司令部其他地方,尤其是指挥中心转转,多少能耳濡目染一些零碎情报,可现在他连这点自由都被剥夺了,彻底被蒙在鼓里,简直比在墨纪拉时还糟糕。

    这是俊流最害怕的状态。不管局势有多复杂多凶险,只要他还是耳目聪明,消息灵通的,就一定能趋利避害,找出最佳的生存途径,而不是安安静静地坐以待毙。

    黑市这样对待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俊流察觉到了一种暗藏的危机,他承认自己是急了,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彦凉这根稻草,投其所好,只图对方的那份忠心。

    当他靠在床头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响起了三声极轻的敲门声。

    “是我。”彦凉的声音贴着门缝响起。俊流立刻翻下床开了门,将他让了进来。

    “怎么样?”俊流不等他坐下,就拉着他问到,眼睛里混合了期待和担忧,隐隐发亮。

    “接上了,他在那里留了言,你自己看吧。”彦凉说着便递给了俊流一个信封,继续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那个线人了,他会通知他跟我进一步联系的。”

    俊流坐在床边,就着床头灯展开了信纸,上面记了密密麻麻的一大段数字。

    这是他在监狱教给麻古的一套简单密码,是俊流根据达鲁非语言的发音规律编写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懂。牢房里没有纸笔,他就沾水写在墙上教,而麻古因为不识字,反而更容易将这套密码的规律记住。

    俊流匆匆扫了一遍,脸色立刻起了变化。麻古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更吸引他的是另一个情况。

    “他说雷枢现在不在外层区了,怎么会不在外层区?”他一脸狐疑地望着彦凉,“而且好像已经离开达鲁非了,这是怎么回事?”

    “战争时期,正处于交战中的军队的总司令脱离岗位,跑去了国外?这太不对劲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低头又认真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

    一个线索牵扯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俊流怔怔地想了片刻,仿佛突然警醒到了什么,又抓住彦凉急急问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从费尔那里听到什么风声?”

    他这么一问,彦凉猛地想起费尔曾提到过的,前东联盟几个国家首脑的异动,灵光一现之间,他自己就先明白了过来。

    “那几个国家可能在计划重组东联盟,雷枢肯定是奔着这个去的。”彦凉点了根烟,一边思考一边说,“只要联盟重新结成,联盟国家互相之间有互助条约,一个国家受到外敌侵略的话,其他国家有义务出兵援助……”

    “他想借助新的联盟来牵制悖都!”俊流恍然大悟地接上了话,思路越来越清晰,“东联盟如果对悖都形成军事威慑的话,悖都就不能轻举妄动,雷枢就有余裕来进行内战,他肯定是想把革命军铲除干净,收复中心区的,所以……”

    就在他还未说完的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接刹在了他宿舍门口,紧接着门便被砸了个大响,发出心惊肉跳的咚咚声。

    “开门!”外面的人显然来意不善,接连厉声吼到,“开门!”

    俊流和彦凉同时从床上弹了起来,彦凉刚要冲过去,便被俊流一把拖住,“你别露面,先藏起来!把这个撕碎了冲进厕所!”

    他把手里的信纸塞给彦凉,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卫生间里关着。此时砸门声已经震天响了,俊流看了一圈屋内,急忙把彦凉那几件军服抓起来塞进床下,确定没有其他破绽后,他深吸了口气,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打开门锁,平静地望着外面两个凶神恶煞的警卫兵。

    对方没有闯进屋子,只是盯着他,嘴里硬邦邦蹦出几个字,“打扰了,总司令有请!”

    俊流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两人架走了。

    第90章 保险

    尽管他多次要求对方放开他,但警卫兵仍然一边一个拖着他的胳膊,风风火火地出了宿舍区。很快,俊流便发现他们行进的方向不太对——这并不是朝上次那个会客室去的,他急忙询问,但对方也是毫不理睬。

    他被径直带到了司令部附属的医院里,塞进了一个候诊室。而总司令康成,正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着他被士兵带进来后,牢牢按在了椅子上。

    俊流打量了一眼这个苍白单调的房间,不明白对方选在这里见面的用意,心里便很是发虚。他把目光转向面前的康成,在老人高深莫测的笑容中,强作镇定地开口,“总司令这么晚把我叫过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扰殿下休息,”康成的语气仍然客客气气的,“我刚从夹层区开完会回来,是有一些要事难以定夺,憋在心里睡不着觉,就想找你商量商量,希望殿下能够为老朽解惑。”

    “承蒙将军的高看,”俊流挪了挪身体,寻找到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打起精神准备过这一关,“我尽力帮您做个参考。”

    “其实也没什么,就想要问问殿下对现今局势的看法,这个仗该怎么往下打?”

    俊流勉强弯了弯嘴角,心想你下令把我关在小黑屋里,现在倒要我指点江山?但他没动声色,因为知道对方的用意还藏在后头,这顶多是个引子而已,便照样一板一眼地说,“我的意见还是和以前一样。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时机,应该集中兵力猛攻,尽量抢占地盘,推进前线,不给雷枢喘息的机会。”

    康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直看得俊流心里发毛,才慢慢问,“殿下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一旦我们继续进攻的话,无疑会扩大战火,最终掀起全面内战。”

    “难道这不是预料之中的吗?”俊流觉得非常可笑,不由地抢了个白,“开弓没有回头箭,莫非将军在起兵的时候,没想过要发展到这一步?那又为何起兵?”

    “我只是不想让胜利的果实遭外贼窃取!”康成的嗓门陡然提高,目光凌厉了起来,“这样打下去,吃了败仗事小,万一被悖都军趁火打劫,我们没准会比和政府军对阵损失得更大。殿下,我知道你和悖都军的交情很深,你一再坚持要打,老朽不得不怀疑你是在为谁的利益考虑了。”

    俊流瞪大眼睛,一股气堵在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是怎么都撇不清和悖都军的关系了,这是他之前造下的孽,一辈子被泼黑水他都认了。可黑市明明自己就先和悖都军沆瀣一气,勾搭成奸,才造出了那么大的势,现在反而把这份罪名推到了他的头上,横加指责起来。

    “那合着将军的意思,现在是想停战了?”俊流怒到极点,反而一点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轻轻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康成也没打算给他留情面,沉默片刻后,他看着对方情绪激荡的眼睛说,“实不相瞒,雷枢已经派了人到我这里来,要求停战,并且提出了很优厚的讲和条件,现在看来,这似乎是革命军更明智的一条出路。”

    俊流怔了一瞬,脑海中翻天覆地的一阵轰鸣,双手不禁扣紧了椅子的扶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话,完完全全预料到了。

    “他们的要求把你交出去。”康成无情地应了这判决,志得意满地评价到,“牺牲你一个,就能换来黑市和整个中心区的光明未来,还有比这合算的交易吗?”

    俊流仓惶之中低头看向地面,想要赶紧冷静下来,眼前却阵阵晕眩,怎么都压不住震荡的心潮。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墨纪拉一路挨过来的片段,痛苦全部鲜明地再现,提醒他这一步步走得多么如履薄冰。他用尽力气好不容易逃出了生天,现在竟然要被人全盘推翻。

    他满脑子都是“寄人篱下”这个词——管他有多么重要多么能干,只因为东家一次利益权衡,就随时可以被出卖。

    “哈哈哈!”俊流大笑了起来,暗暗握紧了拳头,血气上涌。他才不答应,绝不答应!他既然有本事走到这里,就没这么容易被打回原形。就算是垂死挣扎,落得个难看的死相,他也绝不会乖乖认命!

    “康成将军,您真是疏忽了。”他抬起头,稳住满心的混乱,绷起了一脸的镇定自若来,“没错,我的命不值钱,如果真的能为将军换一个锦绣前程,我也算死得其所了。但就怕我给将军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条死路。”

    康成没有打断他,只是洗耳恭听。

    “雷枢想要与革命军讲和,这个谎未免撒得太明显了,将军也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这伙人野心勃勃贪得无厌,连不属于他们的领土都想侵占,怎么可能允许革命军来瓜分自己的地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先随便找个理由安抚住革命军,好另作打算……”

    “怎么个另作打算法?”康成像是来了点兴致。

    俊流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觉得现在这情势,也不容他有所保留了,便也豁了出去,“雷枢现在根本不在外层区,将军知道吗?”

    康成心里赫然惊了一下,手里端茶杯的动作便跟着僵了僵。他抬眼直视俊流的眼睛,只见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耍诈。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凛起了表情,笑不出来了。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个情况,一时无法辨别真假。是的,他一个革命军的总司令,居然没听说过这么重大的情况。

    “我就是有办法知道。”俊流心里有了几分底气,嘴也硬了起来,“将军可以自行查证,我只管说明。雷枢在这边稳住你们,那边却偷偷摸摸跑到境外去活动,目的是为了拉拢前东联盟的几个国家,求得他们的援助,好用来牵制悖都军。”

    “总司令不在其位,政府军现在是冒险开着大空窗,正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战机,要是等雷枢事成归来,将军以为他还会是现在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吗?到时政府军必定会全面反攻,大开杀戒。”

    “将军如果不怕走这条路,尽管把我当贡品一样献出去,你们革命军从此自求多福。”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目光毫无惧色地直视对方。房间顿时陷入了一段死寂,康成像一座石像般纹丝不动地端坐良久,末了脸上又渐渐回复了一丝笑意。

    “殿下果然没有让老朽失望。”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洋溢起了血色,目光也升起了热度,“我也算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了,见惯了尔虞我诈,又怎么会把雷枢的话当一回事?不过借此试探下殿下的真意而已。不是老朽不信任你,殿下实在是才情出众,太抢手了啊!我担心革命军没这气数,留不住你的心。”

    “我是和悖都军有一些利益瓜葛,但也没有到不辨是非的地步,”俊流松了口气,继续安抚到,“悖都是东大陆共同的敌人,他们用卑鄙手段侵占了我的祖国。我没有理由再帮他们侵略达鲁非,继续为他们搭桥铺路,这样下去,就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出去了,我也将无家可归。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康成赞许一般缓缓点着头,仿佛终于圆满完成了他的审问,接着他便杵着手杖,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俊流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相信你是有这份气节的。”

    “殿下于情于理都解开了我的大惑,老朽很受用。大家既然已经开诚布公表明了心意,我也不会再疑神疑鬼了。今天之后会解除对殿下的所有人身限制,你可以自主去司令部任何地方视察,包括我军在中心区和夹层区的所有军事设施。也请殿下履行总参谋长的职责,指导我军今后的行动,革命军将遵照你的指示,继续推进战线。”

    “不过呢,老朽做事,向来求一个万无一失。为了让殿下担得起我们这番信任,我希望能为我们的契约关系上一个保险。”康成说着收紧了手掌,捏住了俊流的肩膀,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起来。

    “保险?”俊流仰头望向他,目光茫然中带着不安。

    这时候诊室的门便打开了,径直走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面目冷漠肃然的军医。他站住之后,朝康成敬了个标准军礼,一板一眼地说,“总司令,手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俊流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一股恶寒就已经窜至他的全身,眼前人的面目突然阴险可怖起来,他本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往角落里躲,但没退两步,便被走上来的警卫兵牢牢架住,不由分说地往外面拖。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俊流惊慌地大叫起来,挣扎着拼命回头去看康成,瞪大了眼睛逼问他,“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这么对我!”

    “别怕,殿下。”康成跟了几步,便停在走廊上不动了,向他挥了挥手,“只是个小手术,二十分多钟就完事了。我在这里等着你。”

    俊流持续抗议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退出了视线。他被拖着拐过一个弯,塞进了充满消毒水味的手术室里,被强行扒光了衣服按在手术台上,再由两个警卫兵七手八脚地用束带把他的手脚绑住,像被摆上了案板的畜生一样。

    “不,你们告诉我,这是要干什么?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俊流的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绝望地挣扎着,背部贴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凉意透了心。眼看着医生和一名助手在一旁清点工具,手术刀的寒光不断闪过,他惊惧至极,急促地大口呼吸,手指无助地抓挠着手术台的边缘。

    头顶上方的无影灯被打开了,雪亮的灯光把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照得无所遁形,助手走了上来,用冰凉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脸,将一个滴管凑到他的鼻子边,迅速往他鼻腔里滴入了几滴液体,从中溢出一股清苦的药味。

    “从1数到10来听听。”那人看着他的受惊扑闪的黑眼睛说。

    “住手……”俊流张嘴发出了呻吟,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在眼前黑下来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医生从助手端着的盘子里,捏出了一个小小的梭形胶囊,里面的金属部件在强烈的灯光之下,反射了一丝红光。

    手术进行了半个小时,俊流却因为麻醉的效力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候诊室的小床上,衣服已经穿了回来,只是上衣前襟大开着,露着赤裸的胸膛,上面紧紧缠着绷带。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发现什么缺失的部位,便慢慢撑着坐了起来,左胸的位置顿时传来一股剧痛,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蜷起了身体。

    “殿下,感觉还好吧?”康成果然还等着他,看他一醒就率先送上了问候。

    “这一个星期都不要剧烈运动,不要洗澡,尽量多休息,睡觉要平躺,吃清淡的东西,保持情绪平稳,慢慢就会没感觉了。特别不舒服的时候,要来医院检查一下。”站在一旁的军医交代完一大串注意事项后,朝康成示意了一下,便退出门去了。

    “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俊流捂着胸口,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康成听见了,笑了笑的也不计较,愉快地说,“殿下以后就真的和革命军同生共死了。老朽很高兴啊。”

    “要保证你以后安心留在这里,这是最好的方案了,总比要你两条腿强啊。这个追踪芯片不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也不会损害身体健康,它只会准确报告你的位置,方便我们随时保护你。”

    “我不是你们的狗!”俊流压低声音说到,他心里烧着火,不是不想大吵大闹,而是稍微大幅度一些说话喘气,都会扯着心脏疼。

    “殿下既然已经下了决心留在这里,又何必太在意以何种方式呢?老朽知道这有些委屈,但信任从来不是无中生有的,只要你尽心尽力为革命军效力,什么时候可以把它拿出来,我心里有数。”

    俊流黑着脸颤巍巍地呼吸,没再说话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意思了,身上吃的亏,嘴上再怎么占便宜也讨不回来。横竖他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若是刚才他们真的就打断他两条腿,他又能怎样?哭天抢地一番吗?

    俊流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吓了一跳,更加有些噤若寒蝉起来。他想逃离这里的冲动不但没有被打压下去,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强烈了。

    “等你过两天好了,我安排你去视察夹层区的军事基地。”康成卸下了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就倍觉舒畅,有心情和他闲聊起来,“你还没去过夹层区吧?那儿可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你要有兴致,还能去附近的城镇转一转。”

    见俊流还在生闷气,老爷子的语气已经近乎讨好了,“还有你的朋友齐洛,那孩子也可以一起去,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他搬到总司令部来,就安排在你隔壁住嘛。反正这里也有医院,可以帮他养伤。他要是有兴趣加入革命军,那就更好了。”

    “将军的好意心领了,”俊流忙不迭地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现在这样就够了。请别让他再和军队扯上关系。”

    “如果您真的想帮我的忙,”一想到心爱的人,俊流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他深吸了口气,试探着问,“等他伤好以后就放他走吧?我想让他离开达鲁非,去过平常人的日子。”

    我是走不了了,俊流黯然地想,那还是想办法让他走吧!这老头子难缠归难缠,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要是他能答应放人,那就再稳妥不过,不用冒险去搭白肆那家伙的贼船了。

    “放他走?”康成皱了皱眉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我倒是还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我留下来不就够了吗?他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处?”俊流坐直了身体,有点急了。

    “用处总归是有啊,”康成顿了两下手中的拐杖,不慌不忙地说,“他毕竟是雷枢的孩子嘛。”

    俊流望着他,望了好几秒种,像冻僵了般定在当场。猛然回过神来时,脑中仿佛惊雷滚过,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他心知不妙,一把抓住胸口,心脏顿时过电般窜起了一股剧痛,一直窜到四肢末端,震得指尖发麻。

    喉咙里紧接着涌起热潮,甜腥味灌了满嘴,俊流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猛地一低,竟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喷在自己胸前。

    第91章 有我在

    俊流被送回病房一直躺到了天亮。在军医确定他没有危险后,康成就杵着拐杖走了,临走时扔下一句,“你想躺多久就多久,觉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回宿舍去吧。你现在已经自由了。”

    俊流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是满满的自嘲。

    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地感觉到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一段漂浮在汪洋大海中央的孤木。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将要孓然一身,无所凭依地继续活在这世界上,身边没有真正能陪伴他一起走下去的人。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图什么,为什么要往下走,又该走向何处。

    其实,或许早就没人在意他在做什么了,他背离了自己的轨迹,失去了身份和责任,也失去了和所有人的羁绊,做什么都不重要了。贺泽独立的历史过去了,不久就会完全被人遗忘。祖国沦陷了又怎么样呢?政权千百年来都在更迭,国家版图不可能永远维持现状,人类如同其他所有挣扎求存的生物一样,不断适应新的身份,以不变应万变地活下去。时代的大潮不会眷顾任何人,不会给任何情感以怜悯。他只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沙粒,在大势所趋下徒劳地沉浮,耗尽了力气。可放眼古今,又有谁会在乎呢?又有谁会记得呢?

    他自以为是地保护他们,可也许,他们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就能按照命运既定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

    他自作主张想给与他好东西,却没有意识到,也许他能给与齐洛的,根本不比他原本拥有的东西更好。

    这世界根本没有对错好歹,只有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的位置和轨迹,这是属于每个人的宿命。或许在那个宿命里,齐洛本来就应该在达鲁非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执行与生俱来的使命,成为上官俊流的敌人,打败他的军队,攻克他的国家,从而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凭什么他就一定认为对方需要自己的救赎,需要自己的爱呢?

    俊流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的心跌落进了迷惘的深渊,恨不得就这么消失,就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蒙着头蜷缩在病床上,挨过了最难受的时候,最终还是慢慢坐起来,穿好护士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自己下了床出了医院,往宿舍区走。

    司令部早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不断有工作人员快步掠过他的身旁,赶往自己的工作岗位。新的命令执行得如此之快,不少军人们迎面撞见他,都急忙站稳立正,毕恭毕敬地朝他敬个礼,嘴里笃定地叫着:“总参早!”

    俊流扶着墙壁,步履蹒跚,脸色苍白,整个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能略微地向他们点头回礼,然后在他们关切的目送之下,狼狈地拖着步子往前走。

    跨进宿舍区的大门,耳边很快清静了下来,两旁的宿舍门紧闭着,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越是往里走,走廊里便越是安静,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单调拖沓的脚步声。

    他想早点回寝室休息,这几步就走得急了点,立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在下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没想到这一停,心口就又开始疼了。

    他心口疼得一阵赶着一阵,也不知道是伤口在疼,还是自己的心里在疼,总之就是混在一起,疼得难舍难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情绪低落,让这疼痛变得无法忍受,还是因为这疼痛难以忍受,才让自己全身脱力,心境悲惨到了极点。

    俊流背靠着墙壁,觉得大脑仿佛供血不足,脚下站不太稳了,便顺着墙滑下去,蹲在角落里想休息一会,他交叉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又把脸埋进了胳膊里,静静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俊流把身体往里缩了一点,希望躲过对方的注意。但那脚步却快速靠了过来,停在了自己身边。

    “你在这儿干嘛呢?”彦凉的声音自上方冷淡地响起,同时,他的一只大手便落在了俊流的头上。

    俊流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正在打转的一滴热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滑了下来,倏地掠过脸颊,挂在了下巴上。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又把头埋下去,用袖子蹭掉了脸上的泪渍,哑着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彦凉被那突如其来的眼泪震住了片刻,目光反复打量着他,“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不敢走。”

    “我现在回来了,你走吧。”俊流气若游丝地说,继续把脸深深埋进了胳膊里,仿佛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彦凉便不再废话,弯下腰去拆开他交叠在一起的胳膊,两手各抓一只,用力将俊流从地上提了起来,搂进怀里的同时,他腾出一只手往对方腿弯里一捞,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俊流没有看他,他此刻像是非常害怕见人一样,侧着脸埋进他胸前,缩成了一团,自我防卫起来。彦凉顺利地把他抱进了宿舍里,平稳地搁在床上,让他背靠着枕头半坐半躺,又帮他脱了鞋子,拉过薄被盖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俊流这么脆弱的样子,所以不由得轻手轻脚,生怕把人碰碎了。

    放安稳之后他坐在了床边,不慌不忙地开始问话。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怎么了呢,”彦凉解开俊流上衣扣子,小心翻开他左胸口的纱布,看到了里面那道三寸来长的红肿刀口,还有蜈蚣般细密的黑色缝线,他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给你植了个芯片吗,就把你吓成这幅衰样,没出息的孬种!”

    俊流原本还失魂落魄地发着愣,闻言便转过眼珠看向他,虽然是挨骂,可他心里的一潭死水得了些扰动,便好受了很多,不禁顶了一句嘴,“挨刀子的又不是你。”

    彦凉突然抓起俊流的一只手,紧紧贴在了自己的左胸上,嘴角弯起了一抹桀骜的弧线,“我这里也有一个啊。”

    他笑了起来,像在说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似的喜不自禁,双眼都熠熠发光,“我跟你一样的。”

    俊流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在高兴什么劲儿,但他的手就这么被他牢牢按着,压在对方胸口上,透过单薄的军装衬衣,掌心能够感受得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热度,里面的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响,是非常有力的搏动。

    “你什么时候……?”俊流忍不住问。

    “投降悖都的时候被植进去的,已经很久了,跟心脏长在了一起,就取不出来了。”彦凉轻描淡写地说着,把他的手放了下来,可还牵着没松开,另一只手则摸索进了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烟塞进嘴里——他只要一静下来就要犯瘾,嘴里总缺了味道。

    “这种定位芯片也不是没法子对付的。”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继续说,“用一定伏特的电击可以让它彻底失灵,不过这玩意现在植在你心脏上,多半是靠你的心跳提供动力。用电击的话你的心脏会停止的,一不小心人就挂了,太危险。”

    “所以还是得挖出来才行,而且得找专业的外科医生,普通人干不了这个活。趁还没有长在一起,我尽快想个办法吧。”

    俊流没有把手抽回来,任对方拽着,这样至少能感觉到一点着落。他什么都没回应,但听了彦凉几句头头是道的话,内心多少透了点亮光,不那么憋闷得难受了,甚至也开始觉得,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

    彦凉发现他的面色舒展了些,眉目之间也有了些活气,便又拉了拉他的手,让他打起精神听自己说话。

    “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做手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个芯片?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有什么特征?还有,你还记得给你做手术的那个军医是谁吗,长什么样子?”

    俊流望着天花板,努力追朔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印象。不用对方多解释,他也知道准确提供这些信息至关重要。他想到什么了就说什么,认真调动起全副精力,将破碎的记忆片段一一抓住来往外扔,断断续续地竟也形容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了,知道这些就够了。”等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信息后,彦凉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像哄孩子似的称赞到,“看你吓得跟夹尾巴狗似的,还能记这么清楚,不错嘛。”

    “我昨天请的假,现在已经超时七八个小时了,再不回去交代不了,必须走了。”他留意了一下俊流望着他的双眸,依然是漆黑而深沉的,浓郁得看不出什么内容,但至少,对方不再急着移开目光,懂得拿正眼瞧他了。

    彦凉夹着烟卷走到门口,手刚刚放在门把手上,却又停下脚步,轻声唤了他的名字:“俊流。”

    “你听着。”他顿了顿,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就微微埋着头,盯着自己的手里燃烧的烟头说,“我比你更早失去家庭,更早入伍,更早叛变,也比你更早受到监控,身体里被装上这鬼东西,背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屈辱。”

    “我想你知道,你再怎么惨,都有我垫底,我知道你的感受。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也不用掩饰什么,只有我不会看低你。每个人都希望你是以前那个光鲜的样子,但是我喜欢现在的你。”

    说完,他便扭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92章 模特

    在透过落地玻璃投下的晨光中,齐洛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微侧望向窗外,他的轮廓线被阳光强调,像石膏像一样极富立体感。窗外的阿尔格斯塔已经被革命军改造成了雷达站,昔日密密麻麻的大小屏幕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斑驳的黑灰色,如同锈迹般布满这个死去的庞然大物。

    他坐得有些难受,不到半个小时,全身的关节像锈在了一起。虽然部队出身的人都训练出了足够的定力,但也要看这是在进行什么项目。若是埋伏在敌阵之中,肌肉和神经高度紧张,全程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即便静止也像是处于激烈运动中。

    可现在,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软绵绵的沙发椅上,陷在一个大天鹅绒靠枕里,身穿一身体面得过分的灰色西装,系深紫色领带,胸前露着一点手帕角,散发着淡淡的留兰香味。这还没完,他被一堆华丽的静物簇拥着,脚下踩着浓郁的宝石蓝地毯,身边的木雕陶瓷面矮桌上摆着一套做旧银器,还配了香槟和高脚玻璃杯、一大束新鲜的马蹄莲。

    这是白肆一大早给造好的布景,等着齐洛一睁眼睛,他就赶紧伺候着他洗漱更衣,像个神像似的扶到了画室里来,安进了取景框里。

    模特就位后,他又替他抹发胶梳头,整理衣服,调整小部件的位置,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画板和工具给架了起来。

    齐洛强忍着没有抱怨。自从他在这儿住下之后,白肆可说得意忘形到极点,无时无刻不在要求他充当画画的素材,眼睛从早到晚死死追着他看,像是在用目光将他解构。

    白肆觉得自己的要求不高,只是让对方脱光衣服在床上做出一些漂亮的姿势,展示他完美的肌肉和身材罢了。要说想借此猥亵对方也太冤枉了,齐洛的裸体他又不是没看过,趁着做手术的时候早就过足了瘾,还全程录了像,足够他每天晚上撸一发了。他现在纯粹是为了艺术,想要把这个难得的好模特给描绘出来,出几张传世佳作。

    但不管他如何解释,齐洛就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惹得白肆天天握着手术刀思量,干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齐洛几次半夜睁开眼睛,看他拿着刀子立在床边,简直毛骨悚然。他最后不堪其扰,索性退了一步,答应给他当一次模特,但是对方必须画正常的肖像画。

    白肆把他当成艺术品在打造,但齐洛不太能欣赏,觉得自己被摆弄得像一只孔雀,平常的举手投足都像在搔首弄姿。

    他忍不住动了动,调整了下肌肉的着力点,自以为不留痕迹,却立刻引起了白肆的抗议。

    “宝贝,我已经帮你摆出了最完美的姿势,你一动形态就变了,氛围也乱了。”

    “还要多久?”齐洛不耐烦地问,“要是一点都不能动,你怎么不把我拍下来慢慢画?”

    “这怎么能一样呢?”白肆用暗哑的声音回答,拿刮刀巧妙裁出他身形的轮廓,“我是在用眼睛探索你,用画笔在抚摸你啊。最后留在这张画布上的,不是纯粹的你,而是被我爱着的你啊。”

    齐洛习惯了这种调调,便闭了嘴,不给对方继续借题发挥的机会。

    正在画室重新归于安静的时候,楼下传来了一些响动。白肆从来不锁大门,方便客人能够在他画入迷的时候,自己进来找人。

    白肆听到了声音,但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正在专心致志为画面铺底色,不想理会任何生意。

    “小洛!”楼下的人不知好歹地喊了起来,“你在哪儿?”

    齐洛猛地听出来是俊流的声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姿势一下子全乱了。白肆立刻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把手里的画笔往筒子里泄愤般一扔,抱着一头乱发坐到了地上。

    俊流第一次来这里,他在堆满了杂物的大客厅里转了一圈,摸不着方向。听到楼上的召唤后,他循着声音,通过一个隐蔽的狭窄走廊上到了阁楼。

    当他走进这间明亮的玻璃画室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窗前被一堆美物簇拥着的齐洛,场景反差太大,他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俊流睁大眼睛,明显被对方精心打扮过的形象震住了。他脚下迟疑着顿了顿,才一步步靠拢过去,脸上浮现出又新奇又惊喜的表情。

    “你怎么穿这么漂亮,差点没认出来,你是不是知道我要来?”他上下左右看个不停,看得喜不自胜,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洛很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回答,白肆便突然抬起了头,遇见知音一般两眼放光,“你也觉得漂亮?是不是很适合他?他还不喜欢。”

    俊流难得跟这个变态有了点共同看法。齐洛本身单纯的气质,放在哪里都能和环境和谐共处,却又不受其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受过鲜血和硝烟的洗礼,可他的眼神丝毫不染暴戾杀伐之气。而在这堆精致华丽的静物里,他也和任何俗艳浮华,矫揉造作的想象沾不上边。他永远是他,永远是那个无挂无碍,来去自如的赤子,因为不曾被七情六欲所俘虏,所以从未沾染上世俗的颜色。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寄托着俊流的梦想和欲念。

    俊流的心里一阵唏嘘,他突然明白彦凉的那番话了,也突然与之感同身受。

    他想要弄脏齐洛,和彦凉想要弄脏他的冲动,应该是如出一辙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齐洛抓着扶手,一只手拖过椅子背后的拐杖,努力地想站起啦,明明是摇摇晃晃的样子,却显出了一番雀跃,“一个人来的吗?”

    俊流连忙伸手扶住他,迫不及待问到,“车子在外面等着,我要去夹层区视察军务,顺道来看看你,你方不方便出门?想跟我一起去吗?”

    “太好了!我都憋死了。”齐洛几乎欢呼起来,只要能离开白肆身边,几分钟都行,他受不了这个随时都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家伙了。

    “喂,他答应陪我画画的。”看他们自顾自地想走,白肆不乐意了,“突然闯到我家来把我的人带走是什么意思?”

    “白参谋,我现在是总参谋长,康成将军亲授的,请你服从上司的命令。”俊流没有和他多废话,直接搬出职务来压人,一下子就把他压到哑口无言。

    而齐洛索性连看都没看白肆了,完全把他的存在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扶着俊流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我先下楼换个衣服吧。”

    “换什么换啊,穿这么漂亮,正好带出去给我长脸。”俊流紧紧揽着他的腰,爽快地发了话。

    白肆看着两人亦步亦趋,有说有笑地下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白忙活一场,原来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齐洛跟着俊流跨出白肆家的大门,发现门口停了一辆军用轿车和三辆越野,把狭窄的小道占了一半。看见他们走出来,中间那辆轿车立刻开了门,下来一个穿军装的警卫兵,替他们拉开车门后,将齐洛接过来扶了进去。

    “你现在的排场都这么大了?”齐洛笑着揶揄了一句。

    “这有什么,更大的排场你又不是没见过。”俊流回得轻巧。

    确实。齐洛想起来,俊流成年礼的时候,那一长串崭新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沿着夏曦园的中轴线开出去,上了通往郡蓝的林荫大道,一路迎着太阳,旗帜飘扬,真是气派得令人叹为观止。

    时间久了差点忘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什么没拥有过?

    齐洛看了看俊流的侧脸,突然有点心酸,便说不出话了。车子启动的时候,俊流的手偷偷摸了过来,拽住了他的手。

    车上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司机和副驾上的一个警卫队长,因此他们只是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不敢放开了聊天。

    三区通高速路早就在轰炸之中被彻底摧毁了,他们只有走普通的公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土路,路况十分糟糕,原本两个多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颠簸得人七晕八素。进入夹层区就等于进入了前线,远方天际线下尘土飞扬,仿佛正在逼近的千军万马,伴随着飞机成群的尖啸。沿路的城镇多数都遭到了战火的波及,炮坑和废墟随处可见。大量的男性充了军,剩下妇女和小孩,这些被摧毁了家园,又被军队掠夺了粮食的难民,茫然而无奈地徘徊在道路两旁,乞求过往的车辆施舍一些财物,但当他们发现这是军方的车队时,立刻又像躲避瘟神般逃得远远的了。

    车子通过门卫和岗哨后开进了破晓军事基地,这是一个中型的空军基地,拥有三千米跑道,一个飞行联队和一个预警机中队、两个轰炸机中队。但现在也混合驻扎着陆军一个师的兵力,大部分是在夹层区新搜刮的壮丁,留在基地里做训练的。

    车子直接开到了司令部楼下,陆军师的参谋长已经在门厅等着接待了,而空军方面的人则缺席,据说正在执行任务。这是一个比俊流年长了二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远远看到穿了一身简单衬衣长裤,连个军衔都没戴的俊流下了车,便迎上来敬礼。他显然对这位空降来的年轻总参早有耳闻,因此态度还算不卑不亢,寒暄着把人往大楼里领。

    俊流走得很慢,因为两个警卫兵正搀扶着齐洛跟在他身边。一行人先进了一楼会议室旁边的一个休息室里,把齐洛放在了沙发上,他又支使身边的警卫去倒了杯水。

    “车里呆着太闷,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看一圈就回来。”俊流抱歉地笑了笑。齐洛现在不是军人,按理不能把他往军事设施里带,这已经算特别通融了。再说,他也不希望齐洛参合革命军的事情。

    “乖乖的。”他悄悄说,垂下手,临走时偷捏了一下他的食指关节。

    第93章 爱情战火

    将爱机端正地摆上了停机坪后,彦凉一边扯下头盔和氧气面罩,一边从开启的驾驶舱里翻出来,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在贴地而起的大风中快步走向更衣室。他刚刚带着队伍执行完了击落敌军侦察机的任务,落地不久,就听说新上任的总参谋长过来视察基地的军务了。

    他最近两天忙着出任务,总挤不出时间再去总司令部,正愁着要找俊流说几句话,对方倒是送上门来了。于是彦凉急忙换好了军装常服,跟着联队长一起往司令部走。

    他们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俊流已经视察完了司令部,正一边和陆军参谋长说话,一边被警卫兵们簇拥着往外走。他说着说着,还不忘频频回头,甚至停下脚步,去看顾跟在后面的人。

    彦凉第一眼看到了俊流,脚下便生风似的赶快了几步,一心想迎面去打个招呼,差点超了联队长的车。没想到他第二眼再看,就冷不防发现走在俊流身后的人,竟然是齐洛。

    在一群清一色军装打扮的军人中间,就他们俩穿着便服,想不注意都难。

    彦凉心中一凛,当时就止住了步子,急刹在半路。联队长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对方一惊一乍,忽快忽慢地是在干什么。

    眼看着总参谋长走下了阶梯,军车早已停在了前面,警卫兵跑快了一步拉开了车门,就要请他上车了。联队长连忙出声招呼,自顾自地就奔了上去,他管不上身边这个抽风的下属了,空军部队这边的后勤保障问题太棘手,眼看战事再起,却总也盼不来后续的资金和人员到位,他得当面去反映情况,争取拉上总参亲自去基层了解一下困难所在。

    俊流闻声转过了头,往前方一望,目光却掠过了着急忙慌的联队长,直接停在了彦凉身上。

    虽然他知道革命军的空军力量主要集中在破晓基地里,但基地那么大,驻扎了一万五千多名官兵,人海茫茫,他抱着极大的侥幸心理来打个擦边球,却没有想到彦凉深受上司器重,重要场合都要像现宝似的带着,还真就这么碰上了。俊流的身体僵了一下,想把齐洛往身后藏,却知道已经晚了。

    片刻之间,联队长的问候已经到了耳畔,俊流也不得不调动起脸上的表情,一边回礼,一边示意警卫队长赶紧把齐洛塞进了车子里。

    看对方有意回避,彦凉心里捉奸捉双的意味就更明显了,火气也上来得更理直气壮。他紧握住拳头,面无表情地冲了过去。短短几步路的功夫,脑子里就已经吵开了锅,除了对这难分难舍的两人的嫉妒,彦凉更多的是在无情地鄙视自己。

    当时没有下狠手一枪崩了齐洛,不就是这样的后果?他的命有多硬,自己又不是没见识过。

    只要这个家伙还占着俊流心头的制高点,那么他做再多的事情,都入不了俊流的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死要什么面子,坚持什么狗屁原则,为什么不能趁齐洛不省人事的时候下手?当时谁都无法阻止他,谁都没看到!他甚至根本不用动枪,拿衣服就能把对方悄无声息地捂死。齐洛原本就受了重伤,随时随地送命也没什么奇怪,只要他咬死不松口,俊流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将永远成为他一个人心底的秘密。

    为什么不?!

    这个问题的答案,彦凉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但当时的他,只有冲昏了头脑的悔恨和不甘。

    站到俊流面前后,彦凉足足盯了他三秒钟,然后举起手,一如平常地立正靠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发出一个公事公办的信号。

    俊流蓦地松了口气,虽然他觉得彦凉不至于会在公共场合翻脸,但是他隔着几十米就已经清晰察觉到这男人眉宇间乌云盖顶般的黑气。他刚刚的眼神告诉俊流,这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沉默,而是一切留待秋后算账的按捺。一想到他之前在床上炮制自己的那番劲头,俊流就在暗中叫苦不迭。

    “……我们现在机务维修保障这块缺口太大了,机务大队基本上就是个空壳子,没有足够的机械师和军械师,更别提电子专业方面的人手。”联队长一心扑在工作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总参谋长脸上的菜色,只顾尽职尽责地汇报,“修理厂倒是有,工人大多是民用机场过来的,机体的零部件也储备得比较充足,但是您知道,日常的飞行保障和维护必须靠机务来运作。现在的作战大队根本就像是没妈的孩子,一个个光着屁股上战场,后勤保障不了,这仗是打一场损耗一场,谁知道还能挺多久?”

    “如果更多资金到位了,有没有可能解决?”俊流平和问到。在明确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后,他反而有了种自暴自弃的镇定,轻轻将目光从彦凉身上移开,转向一直在不停说话的联队长身上,认真聆听起他的意见来。

    爱情本来就和战争一样,总是有输家的,他选择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对。在空出脑子琢磨联队长的麻烦的同时,他滑过了这个念头。

    联队长听他一下就问到了重点,立刻面露笑意,“我们已经物色好了一些专业人才,还是走雇佣的路子,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后勤给彻底完善,但能解燃眉之急。”

    “我猜这些专业人才价格不菲,”俊流不置可否,“虽然黑市家底殷实,但钱也要用在刀刃上,比你们更缺钱的部队比比皆是啊。”说完后,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军参谋长,对方立刻摆出更甚一筹的苦脸来——他们新征召的一个师的兵力连各种军需品和武器装备都还没到位。

    “这不就是刀刃上吗?我们不是在跟人争利益,一切都是从大局出发。革命军花了那么大代价建立飞行联队,不能因为后勤保障不过关就功亏一篑。总参谋长既然知道这利害重大,请一定要在总司令面前晓明。”联队长毫不示弱,索性直接提出了要求。

    俊流清浅地弯了下嘴角,算是听见了,心想对方也是个聪明人——明白这个总参谋长的位置来得蹊跷,以为这个年轻人顶多是个吹耳边风的,没什么做主的权力。

    “要不然,您来我们机组里看一看?”联队长趁热打铁,说着便朝彦凉使眼色,“我们作战大队的飞行员都很优秀,因为缺少机务人员,他们就都身兼数职,作战之余还要负责机体的日常维护和故障排除,非常辛苦,战斗力势必要受影响啊。”

    彦凉本来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但实在抗不住联队长接二连三的示意,硬邦邦地开口说了一句,“总参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是可以来看看,不过现在有两个中队还在执行任务,像样的检阅是做不了了,我待会也有工作,奉陪不了太久。”

    联队长的笑容顿时有点扭曲,都有点不敢再看总参了。他觉得自己手下的这个大队长什么都好,就是不太通人情世故,谁都能听出来这话里面是满是不情愿,再配上一副冷若冰山的表情,那直接就是赶人的架势。

    他用力瞪着彦凉,却也瞪不死他,只把自己瞪出了一肚子的憋屈,心想我这么卖力给联队拉赞助,还不就是为了减轻你们飞行员的负担?还不就是为了保障你们飞行员的安全?横竖部队运作出了什么问题,最遭殃的都是第一线的战士,你不领情就算了,犯不着帮倒忙啊!

    俊流倒是对这个铺好的台阶求之不得,立刻顺溜地跳了下来,“那我就不去添乱了,你们都有任务在身,要是还勉为其难抽出时间来应酬我,耽误了战事,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联队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家的人不给脸,人家难道还不懂识趣?于是便赔了个笑,恭恭敬敬地让开了路,将总参谋长送到了车前。

    “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问题一定会尽力解决。”俊流一手摸着车门,转过身扫了一眼这几名高级军官,言简意赅地说,“我后面还有三个基地要去视察,时间安排得很紧,先告辞了。”

    “总参。”

    就在他打开车门将要坐进去的时候,听见了彦凉不大不小的一声招呼。

    “你下次来的时候,麻烦提前通知一声,免得彼此都没做好准备,面子上过不去。”他双手插兜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俊流,居高临下地放话。旁边的车子装的是单向透明的防弹玻璃,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彦凉知道齐洛一定在看着他。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战火,就在这里悄悄地重燃了,安静冰冷,蔓延无阻。那恩怨的线索在外人眼里是了无痕迹,可在他们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一条条脉络清晰可辨。

    俊流没有什么具体的反应,一低头便钻进了车子里。倒是联队长被下属的无礼震惊得合不拢嘴巴,一副濒临发飙的神情。

    彦凉没有傻到站在原地等挨骂,车子刚一发动,他便拔腿就走,一路雷厉风行地奔回机场。他的va已经完成了加氧加油和例行检查,正放在停机坪上待命。彦凉领了一个防空巡逻的任务,换好飞行服,翻身上了驾驶舱。数分钟之后,他的黑色死神盛气凌人地滑上了跑道,发出一声怒啸后直贯云霄。

    坐在狭窄的驾驶舱里,就像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长舒了一口气。天空是他的领地,他在天空里是战无不胜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受了打击,他都能在这里找回力量和信心。

    第94章 旧居

    一直到开出破晓基地,上了公路好一会,齐洛才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也知道俊流心里不痛快,所以语气尽量轻松地问到,“彦凉怎么会在这里?”

    俊流叹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躲不过去的,总有一天要见面,但这未免比他想得仓促多了。

    破晓基地和巨流基地之间路程不远。等俊流把其中缘由大致讲了一番之后,车队便慢慢驶进了新一个视察地点的大门。

    齐洛就这样陪着他看完了革命军位于夹层区的四个基地。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昏的光芒已经褪去,在傍晚冰蓝色的薄暮中,气温快速下降,空气的对流也活跃起来,阵阵凉风吹透了衣衫。俊流披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在操场的大灯下检阅队伍,一个人对着成千上万人的武装部队,他也毫不怯场,站得挺拔,走得更是稳健,虽然穿着简单的便服,但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和身旁一众老资格的军官们气势相衡。

    齐洛远远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心里升起来一种冲动,想要跑过去加入队伍,成为这些无名士兵中的一员,成为他的军人,接受他严厉的审视和不容违抗的命令。

    他曾经是他的军人,为保护他的国家和所珍视之物而战斗。现在置身事外,看到这个场面,齐洛才回味起来,这是多么荣耀而又幸福的一件事。

    一个人若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去保护他所爱的人,如何不是他生命价值的最佳体现呢?

    检阅结束后天已经黑了,在基地首长的挽留下,他们低调地在军官食堂里吃了顿便餐。

    回到车上后,俊流便露出了疲态,他把大衣扯到胸前盖着,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齐洛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没有去打扰,心想回中心区又是一段漫长颠簸的路程,趁现在路况不错,得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累得狠了,俊流便觉得浑身虚脱,心脏持续传来阵痛,在大衣的遮蔽下,他用手紧紧抓着胸口,闭着眼睛默默忍耐,不想让齐洛察觉出异样。

    他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缓过了这口气,肌肉放松了下来。随后他睁开了眼睛,偷偷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将脸转向齐洛,问到,“你累不累?伤口还疼吗?”

    车里太黑,在一闪而过的昏黄路灯下,齐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对方声音虚弱,忙握住了他的手,“我就没怎么站起来,能有多累?你多顾着自己行吗?声音都哑了。”

    “谁叫他们硬要我对着那么多人训话,扩音器效果又差,我得扯着嗓子喊。”俊流朝他挪了一些,把肩膀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是不是感冒了?操场上风那么大,你还一直站在中间吹。”齐洛摸了摸他的脸,皮肤是冰凉的,“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吧。”

    “先不回去。”俊流轻声说,“我还有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这么晚了,去哪儿?”齐洛惊讶地问。

    “本来以为下午就能完成工作的,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可难得一起出来,又不想浪费。”俊流像是故意吊他胃口,凑到他面前,脸上透着些自作聪明的意味。

    “小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吗?”他突然问到,“在贺泽,也是深夜,坐着军车,一切都和现在好像。”

    “记得啊,”齐洛回想了一下,“看到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你的父母,我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其实我也怕。”

    “怕什么?”

    “怕让你更接近我。”俊流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期待,又害怕。”

    说完他抬起头,近距离看着齐洛的眼睛。他黑色的眸子在黑暗的背景中,路灯的微光一痕痕滑过透明角膜,照出里面深邃的细节,那目光忽明忽暗,流火一般,牢牢吸引着齐洛的注意。

    “如果我现在去你家,你怕不怕?”

    齐洛着实愣了愣,不由往车窗外看去,虽然夜色漆黑,除了路面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但他仿佛突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住在哪里的?”

    “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事,比你想象的还多哦。”俊流的笑容意味深长,“好运的是,你住过的那个聚居点虽然比较靠近外层区,但仍然在革命军的控制范围之内,没有太大危险,我们偷偷溜进去看看吧?”

    “可是我家……”齐洛很快就体会到俊流所说的那种“怕”了,他有点尴尬地说,“就是个砖瓦棚子而已,而且已经荒弃了好久,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没什么好看。”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俊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有你的过去啊。”

    没过多久,车队在一大片灯火稀疏的棚户区前停下了,俊流扶着齐洛下了车。一行人打开电筒往远处照去,东倒西歪的平房一个紧挨一个,沿着道路延绵进夜色深处,细看之下到处是残垣断壁,由于靠近前线,原本就粗制滥造的建筑物损毁严重,大部分人为避灾祸选择了迁移,留下一片片被人遗弃的废墟,只有少数的居民还在留守。

    黑夜显得如此深沉,散漫的星星笼罩在头顶,发出细碎的微光。他们踏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进入,很快就陷入错综复杂的分叉中,迷了路。

    小的时候,齐洛每天都在这座贫民窟里游荡,熟悉每条街巷的走向和每个转角处的特征,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里。可时隔多年,战争已强行改变了它的模样,加上夜晚辨识度降低,就算他努力调动出自己头脑深处的记忆,也难以找到一些可供辨识的标志物。

    勉强绕了几圈后,一直跟着他们的警卫队长有点不耐烦了,出声提醒到:“阁下,现在毕竟是战时,这里靠近前线,恐怕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回总司令部吧。”

    俊流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却悄悄对齐洛说,“烦死了,这些跟屁虫,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甩掉?”

    齐洛认真想了想,兀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试试!”

    两人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依旧不断东张西望着,在路过面前一栋漆黑的两层小砖房时,齐洛扬起电筒照了照,转头跟俊流耳语了几句。俊流便朝跟在身后的十多个个警卫兵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你们过来,好好在门口守着,我俩进去看看。”

    “阁下,我陪你们进去吧。”警卫队长厚着脸皮凑上来。

    “这是人家的私人住所,我想进去参观一下,顺便叙叙旧,你跟着干什么?”俊流嫌弃地看着他,语气十分强硬。

    警卫队长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俊流搀扶着齐洛走进去。大门一关,他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想量你一个半残废也跑不远,便命令手下的警卫兵们前前后后把屋子围了一圈,坐着等他们完事。

    在齐洛的指示下,俊流架着他上了二楼。原来这是一个废旧的商铺,楼上分了两个起居室和一个堆了杂物的仓库。两人先是把走廊和卧室的灯开了通明,然后便跑进仓库里把门反锁住。

    俊流把齐洛靠墙放好,再将屋内铺满灰尘的桌椅搬在一起架起来,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用力推开了屋顶阁楼的入口隔板。

    把齐洛运到阁楼里费了些功夫,俊流不得不充当人梯,先把他背起来爬上桌子,然后蹲下来将人挪到肩膀上抗住,憋一口死力气往上举。幸好齐洛的胳膊受伤较轻,还存了些力气,他一上去便撑住了阁楼的地板,双手一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带了进去。

    他们进了低矮的阁楼之后,便打起电筒,迅速开始拆头顶的塑胶隔板和瓦片,几下就把屋顶掏了个大窟窿,之后两人再故技重施,就顺利爬到了屋顶外面。

    屋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齐洛也顾不上脏了,紧贴着屋面手脚并用地爬,反而比走路要轻巧。俊流偷偷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楼下无所事事的警卫兵,转过头来时恰好撞上了齐洛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来,朝隔壁房的屋顶上爬去。

    贫民窟的房屋密集异常,邻居之间共用一堵隔墙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使得无数高低起伏的屋顶连接成了一片新陆地,齐洛和俊流认准一个方向慢慢移动,竟也毫无阻碍地离开了原地一百多米。

    “这里的屋子都是居民自己搭建的,质量很差,屋顶经常破损漏水,需要随时修葺。”齐洛终于有机会炫耀起自己的机智来,“所以大点的屋子一般都有阁楼,能够通到屋顶上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爬上屋顶看星星呢。”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直起背,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

    达鲁非的凉季可谓秋高气爽,干燥少云,空气透明度很高,所以他清晰地看见了远在天边的几簇晶亮的光芒,那是外层区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开阔的视野迅速地唤醒了他的方位感,让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小家位于这片汪洋大海的什么位置。

    他像回到了孩提时代一样兴奋,忙不迭地带领俊流往确定的方向靠近。

    残月细而明亮,像谁抓破了天幕一道口子,窥视着鬼鬼祟祟的两人。辨认自家的屋顶花费了他很多精力,最终齐洛累瘫在了上面,摆开大字型仰面躺着,尽情地深呼吸着周围清冷的空气。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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