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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有匪君子 作者:十里沧浪

    第3节

    刘颐在灯下翻着泛黄的账册。终于伸出手来摁了摁酸痛的眼睛。

    他果然猜的不错,这郑安城是刘钰出手军中粮草的地方之一。今年他从丹阳倒出来的粮草应该就是从这里运出去的。

    但若是仅仅有关刘钰,郑安这地方并没有什么好查的:他从这里转手的粮食只能算作九牛一毛。刘蒨让他来的目的,显然不止在此。

    刘颐心里已经有了个念头。这郑安说在西北,其实很靠近北边。再往东两日的路程,就到了瑞江,瑞江可是有大港口的,通过这港口,整个东边的粮食至少能运来三成!

    刘颐愤恨的皱起了眉头。瑞江也是北境粮草的来源之一,然而从瑞江运来的粮食只有四成运入军营,剩下的空缺都要由贫乏的西北供应。他问起那个县丞才知道,单单是郑安的县太爷今年就从瑞江低价购进了数百担粮食,问起是谁把粮食卖给他的,自然是缄口不言,就连时时帮他走账的县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别人了。

    刘颐愤恨的想,估计这郑安见过这几百担粮食的不超过三四个人。

    西北边境上的百姓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将士们浴血奋战于前线,竟想不到朝中还有这般恬不知耻的贪官污吏!

    他恼怒的把手中的笔摔在账册上,笔上的墨迹洒在翻开的一页,污了一排字。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些账册做的“极好”,单单看它们哪里会想到笔笔划划写的都是贪污粮草、倒卖军用物资的款项?!刘颐看着这点点墨迹冷冷一笑,他也不是吃素的,自然知道桌上放的这几本账册,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承认,终究治不了罪。只是他手里有那县丞偷带出来的一本“真账”,虽然数目不大,但足以说明一二。

    他慢慢的站起来,坐了几个时辰,腰眼疼的实在难受。

    窗纸上透出一个站在灯前的人影。

    忽然,一阵疾风袭来,刘颐下意识的往后一闪,急急扭头定目一看:一杆箭牢牢的钉在桌面上,整个箭头都没在桌里;再往右边一看,窗户纸本就不牢靠,被箭疾驰而来带的疾风一冲撞,早已经掀开半扇来,月光下显眼的看到对面屋脊上落着一个张弓搭箭的人影!

    许是徐可宁他们发觉了院中的异状,窗外刀剑碰撞声四起。刘颐瞥见窗外情形,急扭头,看见屋脊上的人影又搭了一根箭在弓上,于是奋力抽出墙上插着的箭杆往面前一挡,轻轻“当”的一声,射来的箭杆偏了力道,避过了刘颐嵌入墙里!

    屋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个红色的身影持刀扑了进来,大声的喊了一声“王爷!”,连忙挥刀替他挡开射来的箭矢。一时间,屋里叮当声四起。

    射箭的人想必有些功力,箭箭气势凛然,密集有力。尚且不知晓屋外是个什么状况,但听声音急切,也必定是场恶战!如此苦撑,实为下策。刘颐在箭雨里四下一看,揽住面前的徐子鸢,往后一闪,滚入案几下,险险的避过了齐发的三箭。

    两人躲入案下,从案下空档处射来的几支箭被徐子鸢用大刀荡开。趁这间隙,他迅速从案几下的暗格中抽出一本薄薄的、泛黄的册子,塞进衣襟里,绑好腰带。

    这伙人必是为这本账册而来的,只是不知道消息居然走漏的如此之快。本打算赈灾之事已毕,明日就带着这本账册起程回京,如今看来却是疏忽大意了。

    徐子鸢看刘颐动作,晓得他这是准备带着账册逃出去。忽的咬了咬嘴唇,用没握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腕子道:“账册给属下,他们追我,我有办法对付!”说着从衣裳里侧抽出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刀,递进他手里。“您带着刀防身,属下一定把这册子安全带到!”

    四目相对下,刘颐接过刀别在腰间,一手按在胸口的账册上,有些迟疑。

    他本身武艺低浅,这账册在他怀里,的确不如交给子鸢更稳妥些。

    但他并不愿如此做为。一是因为徐子鸢毕竟是个女子,他堂堂七尺男儿,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到一介女流手中着实说不过去;二就是……她毕竟是成怀王刘蒨的人,这本账册要是落到他手里,他定不会拿出去指控襄王和刘钰!

    这样想着,他随手捡了身边不知什么东西,朝屋里的灯火扔去。灯一下子被盖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箭矢的密度突然停滞了一下,看来那房脊上的拉弓者看不到屋中人影了。

    趁这短暂的空档,他扯着徐子鸢一起滚到屋门前。忽的屋子里又亮堂起来,两人惊讶回身,才明白过来,那射箭的刺客用火箭射中了屋里书架上的书,纸张干燥易燃,一下子腾起火焰,朝周围的木质器物上蔓延了过去。

    眼看着又有几支火箭射了进来,刘颐迅疾的打开屋门,一抬首只看到一支锋利的箭矢凶猛的朝自己胸口刺来,事发突然,由不得楞在当场,待一声脆响时才回过神来。原来是身后的徐子鸢横了大刀挡了这箭。

    这几遭下来,刘颐倒是对这射箭的人颇感兴趣。极准且果断自是不必说,应变却也十分机智,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位?

    这样想着,再看院中已经厮打成一片:血溅的遍地都是,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他带来的几十个人只留下七八个还在与黑衣刺客厮杀着。

    徐可宁正死挡着三四个围攻他的刺客,见其中一个抽身攻向自己身后,定睛一瞧,才看到自己妹子护着刘颐出来了,急忙喊道:“快走!”

    刘颐自开头那两箭略微惊慌些,之后便快速稳定了心神,此刻虽然脚下踩满鲜血,却脸色沉静。再留在此地,只是徒添麻烦,不如自己先走,也便于他几人脱身。

    他在徐子鸢庇护下扫视了庭院中一圈。这些在地下打斗的人其实只是仗着人多,其实武艺并不精进,真正厉害的是骑在屋梁上弯弓射箭的那人,一弦三箭,纵是一箭被他躲过、一箭被徐子鸢挡下,也总有一箭射到庭院中他这方人马身上,所谓箭无虚发,可谓高手。

    刘颐沉吟片刻,一边躲闪,一边抽出之前徐子鸢给他的那柄乌黑短刀,抛入徐子鸢手中,压低了声音问道:“拿刀射他,可有把握?”

    徐子鸢一边挥刀警惕眼前危险,一边也低声回答:“他若是不躲,倒是也可行。”

    刘颐看看屋脊上那人,心里有了计较,说道:“你把刀照着他现在的方位投出去就是了!”

    徐子鸢一发狠,抬手运气,飞刀取人性命的功夫她是练过的。

    刀柄末端正要飞出掌心之际,一只手从旁伸出推在她的腕子上,不曾防备之下,手中的刀往边上偏了半寸飞了出去。这一震虽然使去势稍怯,也偏了轨迹,但也还算凌冽,只是没想到那飞刀将要袭到那人之际,他往边躲闪,居然正正碰到刀尖上,不知那刀刺在何处,他晃了几晃便从屋脊上跌了下去,栽在墙外。

    墙外几声呼喊,踏在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往那摔下的人的方向靠拢。徐子鸢蓦地明白过来,护着他且战且走奔向左墙,左墙跟下栓了几匹骏马,刘颐跨上马鞍,正要冲出大门去,猛地醒悟过来,大喊一声:

    “宣骐!”

    只顾着自己躲闪,居然忘记了这个孩子!刘颐心里一阵懊恼、自责,调转马头就要往后院去,一人却扑到马头前拦住他,定睛一看,居然是衣襟上鲜血斑斑的徐可宁!

    原来这郑安毕竟是个小城,这几个刺客虽然身手不错,但也难说是他的对手,现下他也脱身出来,再一看,他们的人只剩下三四个了!若是那县官手里还有人,他们怎能挡得住?不得不逃了!

    刘颐不管,只是要纵马前去后院,徐可宁拉了他的马往外奔。眼角里一个红色的靓影翻上马背,往后院疾驰而去,叫到:

    “我去带小公子!哥哥你们先走!”

    说着人影已经闪入后院。

    刘颐见事已至此,只得驾马随徐可宁冲撞出去。果然门外还有人把守,这一番争斗下来,居然只剩下他和徐可宁两人了。

    好不容易在一片竹林中停下来,再看两人已经是狼狈不堪,座下的马匹也周身冒汗,腿脚发软。

    回头一看,已经看不到追上来的人了,徐可宁不由得意大笑:“哈!这帮孙子!”说着朝身后大呼:“你们再来追爷爷啊!”

    “高兴什么?!”刘颐掀开衣襟,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本账册居然在马匹颠簸之下丢失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怪不得他们不追了!

    ☆、道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些忙,所以不得不放弃日更,但一定会坚持两天更的!(希望能尽快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再回到日更的正确道路上来呢!十里同学我会加油的!)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的文哦,无论是吐槽,还是批评指正,或者是鼓励,都很欢迎大家留言评论哇!在此谢过大家啦!爱你们,么么哒

    刘颐站在成怀王府前,冷着脸看周瑾上前扣门。

    他这三弟可真会过日子,光从门外的这两只淮海石狮子看来,里面不得更气派?怨不得……

    他一想起那本账册就气得牙痒。他刚回京没几天,檀云就被人送回来了,用刑是肯定免不了的,但能从牢狱里捡条命出来也是不易。要问刘钰为何能把人再给他送回来?还不是因为那本账册?!

    那本账册居然被人以他的名义送回到刘钰手里了!

    正在他独自气恼之时,王府大门一开,站出个人来,看面前的两人衣衫简朴,腰上也没有佩戴能够辨别身份的玉带、玉佩等物,兀自疑惑了一会儿来者何人,出口请他俩报上名号来。

    周瑾看了眼刘颐,向这人问道:“成怀王可在府中?”

    那人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俩一眼,神色中似乎还有些哭笑不得,“看您二位不是我们京城里人吧?”看那离他稍近的魁梧男子一皱眉头,才止住话头,说道:“小人话出有因啊!若是京城人,能不知道我们三爷这个时辰在烟雨阁么?”

    待他还要啰嗦下去,刘颐浅淡发问:“烟雨阁……是何所在?”他有此问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等到面前的两人都瞪大眼睛惊异的朝他看,才微蹙了眉头,自觉失了面子,也不在此处逗留了,转身下阶。周瑾也便赶紧跟上来。

    在街上行过了几个弯,周瑾正眼观鼻、鼻观心的跟在刘颐背后走着,忽的听见前面问了句话,猛抬头,才发现自己差点撞到自家主子的背上去。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梁,心里叫苦:那檀云能做主子的近身侍卫数年还真是有过人之处呢。

    刘颐见他愣怔的看着自己,晓得他没有听清,只得再问道:

    “那是何地?”

    周瑾迷糊的往四周一看,心里揣度道:难道是问旁边那楼是何所在?上边不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儿‘福运酒楼’么?

    心里这样想着,便也直愣愣的说出来了,“那就是个酒楼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是喝酒吃菜的地方。”

    刘颐脸都黑了,看面前这愣小子还傻呵呵的看着自己,一副这事儿多明白,您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样子,深吸了几口气,按捺下胸中的闷气,问道:“烟雨阁是个什么地方?”

    周瑾这才醒悟过来主子问的是什么,伸出手指来挠了挠头,说了句“啊。”然后就有些吞吞吐吐。

    这事情可怎么跟主子讲呢?

    “就是,就是个有很多漂亮姑娘的地方。”

    刘颐反问了句:“姑娘?”

    “呃,”周瑾心里将卧床养伤的檀云祖宗骂了个遍,索性一横心说道:“恩,就是有很多姑娘,呃,给男子跳舞啊、唱曲儿啊的地方。”说着心里还偷偷加了句,只要花钱,还可以温香软玉在怀,留着过夜呢。

    刘颐蹙眉想了想,“难不成成怀王在府邸之外,还给他的侍妾们修了阁子?”

    这倒是让周瑾忍不住目瞪口呆了。“呃,呃,是,不不不!”

    周瑾还要解释,刘颐却忽的明白了,难道说这就是传闻中的……妓院?他耳朵陡的烧起来,粉了一片。心里恨道,这鬼地方,不是都该叫些醉花楼什么什么的么?如何起了这么一个文雅名字?!

    心里这样想着,对还在苦想该如何解释的周瑾低呵一声:“我晓得了!走吧!”

    说着往前疾走了几步,一只手伸出来扯住了他的袖子。往后一看,周瑾似乎还准备说些什么。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么?!”

    “呃,”周瑾憋红了脸,实在是心里觉得伺候主子的事果然他这样的粗人是做不来的。“要去烟雨阁,咱们走错街了……”

    等刘颐站在刘蒨的面前的时候,他的一肚子气已经被周瑾耗得差不多了。周瑾委委屈屈的向倚在窗前的人影行了个礼,委委屈屈的回头看了他主子一眼,又委委屈屈的退了出去,阖好了门扇。

    这几日刘蒨又告了假,所以一大早起来梳洗了,也只是把乌发往后拢做一束,用一根黑带绑好就是了。脸颊两侧几缕漏出来的头发随意的耷拉着,更显得他为人倜傥风流。此刻这位潇洒男子正闲散的倚在木窗前,手指在翠玉茶杯上画着圈,一本册子翻开了倒扣在身边,笑意盈盈的看着刘颐。

    这幅神色,真是让人有火也发不出来啊。

    刘蒨见刘颐依然两颊飞红,知道他是被楼下练习技艺的姑娘们逗狠了,心下好笑。粗略的行了个礼,就伸手请他坐下。

    看着他耳边那一丝丝粉红,刘蒨心里好笑之余还觉得有些苦涩。宫里长大的孩子,直到十二三岁才开始有嬷嬷教授男女之事,他这大哥,打小就贬离京城,在恪州数年又旧伤难愈,哪里还有工夫想这男女之事?虽然曾娶过一房妻子……

    唉,不说也罢。

    刘颐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想起刚才在楼下那姑娘们的热情劲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也有些尴尬、恼火,就开门见山、面色不善的直言:“我此番前来,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刘蒨截了。

    “如此大好时光,大哥要不要听听曲子?我这里有个上好的琴师,叫做锦墨的,技艺那可真是只应天上有呢!”即便见到对面的人怒目而视,他依然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完。“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刘颐见他这样也没有法子。他极了解他这三弟,然而现下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明白告诉他,便依然正容道:“我来是有事告你,不是来听曲子的。”

    只见得刘蒨看着他微微一笑,低下了目光。“若是还在恪州就好了,也没有这么多‘正事’让你挂心了。”语气中的酸楚便是他再如何无情,也能听得出三分。

    两人沉默一会儿,直到刘蒨伸手去拿茶壶,说了句:“说吧。”

    刘颐抿了下嘴,出口问道:“那账册是怎么回事儿?”

    刘蒨勾起嘴角,茶水倾泻在杯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账册在你拿它出逃之时就已经被子鸢调换了,你拿的是假的。这本假的,在途中不是丢了么?其实是可宁趁人多手杂之时,从你怀里抽去扔了。那县令捡到的是那本假账册,真账册被子鸢带回来了。至于它最终的下落,你不是也知道了么?”

    刘颐见他居然和盘托出,不带半分迟疑,便有些讶然。刘蒨见了他表情,目光直直的射入他的眼中,沉声道:“有何惊奇?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对你绝不会有半分隐瞒。只是你,刺杀襄王这事居然都防备着我罢了。”

    刘颐不愿意在此事上纠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完全信任刘蒨。他只是又问道:“既然账册已经掉包,何必还把真的还回去?”

    “这不是大哥为难我么?”刘蒨苦笑了一下,“我本来都去信告诉您几次别动那本账册,以免打草惊蛇,不是您非要带出来么?事急之下,才不得不让子鸢伪造一本。她长这么大,连账本都不认得,现学现卖也只能哄哄外行人,哪有不被那帮老狐狸看穿的本事?”

    刘颐沉吟片刻,冷笑道:“那倒都是怪我了?”

    “不是。只是这条罪状放在现在是大题小做了,当下捅出来,也没什么价值。再说它又能换檀云出来,岂不是很好?”

    “很好?!”刘颐目光迥然的看向身姿慵懒的翩翩佳公子,低呵道:“没什么价值么?你难道不知道西北地区是个什么情况?多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一次,西北百姓就在水火中多苦苦挣扎一日!饱受外族欺压也就罢了,自家官僚还要从他们嘴里抢饭吃!长期积压之下,动荡叛乱起来,你可知道我朝国会死伤多少同胞么?!”

    “即便现在捅出来如何呢?大哥大可以去皇帝跟前告诉他,你最喜爱的老五马上就要逼你的子民造反了!但是呢,仅仅凭借这么一本小小账册,能动得了他么?大不了皇帝不追究是谁刺杀襄王了,但是他还会为难老五么?大不了刘钰把他手底下的人调个地方发财去,你解了一时之危而不能根治又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刘蒨也是恼火了。他隐匿这许多时日,刘颐半分口信也没有给他带过,更不必说从不曾来找过他!现在倒好,好不容易盼得他来一次,居然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大事”!又有什么大不了?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干它作甚!

    刘颐被这话一激,盛怒之下陡的站起来,俯视着刘蒨厉声说道:

    “是了!你刘蒨顾全大局,运筹帷幄!我刘颐就任性胡闹,眼光短小!但是我问你!对西北百姓而言,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大事?!救一个人或许对你我来说无足轻重,但是对那困境求生的人来说,那就是顶大顶大的‘大事’!更不必说那是数百万的朝国子孙了!是!谋划处事没错,但凭什么他们就得为了大局去死?!拿活人当棋子,岂是君子所为?”

    刘蒨怒极反笑,抬头朝着刘颐看去。“哪盘棋你能一个子儿都不舍就赢了?”

    “那我宁愿舍的是我自己!”

    两个人忽的沉默下来,刘颐还是站着的姿势低头怒视刘蒨,刘蒨的目光却移开了,落在窗外的一树繁花上。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之气,那本来闻得到的花香都消失了啊。

    “你如何不说话了?”语气中含着讥讽。

    “还有什么好说?”刘蒨移回目光,又提起小壶续茶。“坐下喝杯茶吧。”

    刘颐冷哼了一声,还是坐下了,却依然说了句:“话说道这份上,你还有闲心喝茶?”

    “有什么好说的呢?”刘蒨并未抬头,低垂着眼看着自己衣角。那里空空荡荡,一条纹饰也无。

    “舍弃你自己之前,先得把我舍弃了。”

    另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既然先舍去我,我便是千刀万剐,也必会护你周全。

    本来剑拔弩张之下突然气氛有了些变化。刘颐举着翠玉杯的手停滞在空气中,又假装自然的凑近唇角。

    茶香弥漫开来。

    胸口似乎也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乱糟糟的。

    ☆、清皎月明

    锦墨估摸着茶水要凉了,寻思着要进去添些热茶。正打算推开门扇,那门却一下子从里边拉开了,差点撞翻她手里的茶盘。

    刘颐看着这美貌姑娘得体的稳住手中物件,大方的行了个礼,心头无名火起:先舍弃你?我这里事情紧急,你却窝在这温香软玉窝里!良辰美眷,好不快活!只怕一心都扑在这美人儿身上,哪里还想得起我?!想着愤愤然的冷哼一声,带着周瑾下楼去了。

    锦墨端着盘子进了屋,正对上她家公子的清明双眼,一阵愣怔之后,有些娇羞微微涌上心头,又心里嘲讽自己道:那哪是看你?分明看的就是那人的背影。

    “大殿下怎的走了呢?”她跪下把茶盏换下来。

    “就是走了呗。”刘蒨似乎不以为然道。“走了才好。”

    越是难过越是藏在心里么?锦墨心里叹气,心酸的紧,对那刘颐也有了微微的抱怨。如何我好端端伺候着、知冷知热、紧着慢着怕他难受的人儿,到了你那里就一文不值了呢?

    “那公子何必又把那些话说与大殿下听呢……”她这话梗在这里,大殿下难道不是弃公子的一片真心如敝屣吗?

    刘蒨看着窗外,深呼一口气,调转来,已经是一脸的浅淡笑容。

    “有些话,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说,但是见了那个人,就止不住了。”

    “难道见了他对这话的反应,不难受吗?”锦墨这话倒好像在问自己一般,她心底里也有个喜欢的男子啊,但她又哪里敢去拿自己那片真心做赌注呢?

    “所以啊,你家公子我就丢人丢在管不住嘴了。”刘蒨见她神色稍戚,一心想要逗她,便扯开了话题:

    “不过三天之内,宫里面必然要传他去,给他定一门亲事。到了那日,顾及到我今天对他的态度,为了让我死心,他才会考虑答应下来。”刘蒨低低长叹一声,“我一生不娶也倒没有什么,反正我也不在乎我这爵位是否有人继承。但他既然一心想要王位,就不得不有外戚护佑,若是能诞下子嗣,群臣也会多偏向着他些。”

    原来这几天刘颐去西北边境查访的时候,皇帝和王皇后把刘蒨叫入宫中,说是成怀王府那样大的一份基业,是时候找个女主人来打理了。大哥尚未娶亲,倒是先想起他来了,可见父皇轻视颇重。刘蒨就以兄长尚未娶亲为由推拒了这门亲事,只是王皇后此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心要给他娶个王家的媳妇儿。大哥成了这事儿的拦路虎,自然要先撺掇着把刘颐的亲事立马办了,好叫刘蒨没办法推辞。

    这也算是赠与子鸢的谢礼了。

    徐家曾大力支持王皇后夺取凤位,王皇后的哥哥的女儿曦月还是徐可宁的妻室,只要子鸢提出想嫁给大哥,想必也水到渠成。

    这样想来,活该自己是个男人。刘蒨自嘲的想着。

    确实子鸢嫁给大哥是最好的选择,子鸢的为人他放心,一身功夫也足以护得那人一生周全,更不必说子鸢本就喜欢大殿下。往后万一王皇后要对刘颐下手,也得顾及着徐家这面。

    刘蒨这样琢磨着,想起几年前,子鸢为了救自己一命,偷盗母家定魂丹的事情。

    子鸢的母亲是江湖世家曹家的小女儿,与徐朗生了一儿一女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徐家。曹家除了刀术绝伦,还有一点引人追捧,那便是只能用在曹姓族人身上的家族秘药——定魂丹。徐子鸢为他偷那丹药时被族长抓到,雷霆大怒之下,在江湖众人眼前,将她驱出曹氏,命她发下永远不得再入江湖半步,否则面容尽毁、周身经脉俱断的毒誓。后来江湖、朝廷传出不少传闻,说是她是迷恋上皇帝的三子刘蒨,所以才行此险招。刘蒨之后也问过她,为何要施以援手。那红衣女子只是擦拭着手中长刀,淡淡说道:

    “我心知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所以救便救了。一时兴起,又有什么为什么呢?”

    子鸢此人,如同她手中那柄刀,凛然坦荡。把刘颐交到她的手里,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刘蒨轻轻抬手覆在胸口上。当年旧伤,如今想起还是隐隐作痛。

    他抬头望窗外望去,才发现一轮皎月已经挂在天空,清辉泻满眼前。他取起手中茶杯,对月举杯,落寞笑道:

    “以茶代酒,你便陪我饮一杯吧。”

    周瑾陪着刘颐出了烟雨阁,穿行在街道上,走了半响,听到前面刘颐说道:“你说他此人,怎么是这样呢?”

    这话本是刘颐自己思量着问自己的,听在周瑾耳朵里,却是在问他了。周瑾眨巴眨巴眼,想了想说道:“小人不知道您跟三殿下说了什么,但要是问起小人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人确乎是有些看法的。”

    “哦?”刘颐听到他这话,停下来回头示意他讲下去。

    “您看,”周瑾说道,“成怀王府的确是金雕玉砌,我也时常从别人嘴里听说成怀王压根就是花钱不打眼的主。但是您看咱的这身衣裳,随随便便站在哪个官员的府邸前他们不得狗眼看人低?那成怀王府的守门人,不仅不为难咱们,还没有半丝把咱们这粗布褐衣看低的意思。不瞒您说,小人出身贫寒,这几十年过下来,受过不少大家门户的刁难,这成怀王府尚且一个下人都能不以家财论英雄,单凭这点,我就觉着成怀王不是那种……”

    说着看了忐忑的看了刘颐一眼,“不是那种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的人。”周瑾说完这话心里叫苦连天:这话一出口,分明就是主子和三殿下说了什么自己听得真真切切了!

    “小人这话也不是忤逆主子的意思……”刘颐抬手阻断周瑾着急、生硬的解释,又回身走起路来,徒留周瑾一人在身后苦苦猜测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恼了大殿下。

    自从年节之后,刘颐就住进了恪王府,是自己的府邸,也就万事方便些。

    周瑾跟着刘颐进了府,过了院子,来到侧园的一扇小门前。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这只是园子里花农住处。进了这扇小木门,又过了几间房,再开一扇门,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

    这隐匿的小院子只有两三间屋,院子里栽着一株大槐树,这时令正是槐树葱荣的季节,院中栽了此树也显得生机盎然起来。

    院子中弥漫着一股药香,望去才发现在槐树下温着一炉药,那时常跟在清漾身边的小姑娘小筝在一旁拿着蒲扇守着,一颠一颠的打着瞌睡。

    清漾端着药碗从旁屋里出来,看到他二人,急忙上前行了个礼。

    刘颐看着那槐树,轻声问道:“他可好些了?”

    清漾温润答道:“好些了,您可要进去看看他?”

    刘颐默了片刻,抬步走进屋子。侧屋光线昏暗,床上侧卧着个人,见有人来了,忙拉开被子要下床去。清漾跟进来点起灯火,灯火摇曳下,此人居然就是那日从宫里掖庭手里救下的孩子。

    刘颐止住他的动作,叫他乖乖卧在床上。映着灯火,他端详着这孩子稚嫩未脱的脸颊,心里百感交集。他设计把这孩子带出宫来,也是有些缘由在里面:他起初见到这孩子,就觉得他的面容与当年太医院中杨医官颇为相似。他小时候有些什么病痛,母后都是让这位杨医官开的药,当年他被贬、将要出京时,明婉担心路上遭遇不测,所以偷偷去找杨医官讨些救急的伤药,没想到扑了个空。杨医官全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只是个小小医官,在杏林高手云集的太医院排不上名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过了这许多年,宫里还有谁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呢?

    刘颐压下心中难过,心知这孩子与他父亲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年纪不大还看不大出来,再过几年,怕是会愈长愈像。

    这孩子刚被带到宫外的时候,曾告诉过他些事情。当年杨家全家被暗中捉入一处牢中,本来是要一个不留,没想到其中有个狱卒的儿子病极将死,却被杨医官治好了,这狱卒为了报恩,把他偷偷带了出来,虽然在宫里残废了身体、做了个小黄门,但好歹拾了一条命回来。但问道是谁害死杨氏一家,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他进宫本抱着报仇雪恨的想法,只是这许多年下来,他人微言轻,居然什么也查不到,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但时间却等不及了。当年幕后的凶手一定还在宫中,他自己这张脸将会成为一条实打实的把柄。刘颐细细端详起来,不免觉得有些可惜。这孩子长大了定会像当年他父亲一般清秀如玉,若是把这张好相貌就这样毁了去,真是……

    “清漾跟你说了不曾?”

    “说了。”他这般年纪,面对如此抉择却平稳如常,纵然是刘颐也心中惊奇。

    “还是有的选择的。若是你肯,我能够把你送出京去,从此隐姓埋名,过一世安稳日子……”

    “我要留在这里。”那孩子坚定说道。

    刘颐与清漾对望一眼,清漾点了下头,说道:“我昨日和你说的不是骗你的。想要行换脸之术,需得喝三月易容药。那药苦不堪言自不必说,服用之后身体忽冷忽热,神志也是时而糊涂、时而清楚,很是难熬。等三个月一过,平时与常人无异,但只要一有些磕碰损伤,其疼痛是常人十倍有余。再者,这药我还未曾用在人身上,给你用了,我不能担保你可以活过三个月。”

    那孩子似乎是在认真思索了。他凝神细思一会儿,依然点了点头说道:“好。”

    看这情形刘颐也无话可说了,只是伸出手来在他消瘦的肩上拍了几下,转身出了屋。

    清漾随着他一起出来,阖好门扇,站在台阶上。

    刘颐抬头望着那一轮圆月,说道:“给他换个名字,编个新身份吧。”

    清漾点点头道:“好。”说着看向庭中那株青翠槐树,道:“殿下认为青槐如何?”

    刘颐将这两字念了几回,微微笑道:“好。”往台阶下下了几步,又道:“檀云的伤势如何了?”

    “禀殿下,没什么大问题。再过半月大约就能下来走动了。”

    哦,好。刘颐放下心来,往槐树下的斑斑月影中走了几步,看着暗处自己清晰的黑影,舒展了眉头。

    ☆、刘颐订婚

    果不其然,不足五六天,刘颐就被王皇后宣入宫中。

    他刚得了消息也是纳闷的很。王皇后与他向来是半句话也不曾多说,因为何事要把他唤去椒房殿呢?刘颐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怠慢,只得带了周瑾再入宫去。

    跪拜、赐坐,再寒暄几句过后,刘颐便觉得无话可说了,但那王皇后依然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使他不由自主的警惕起来,谁知下面王皇后说的话倒是真心把他唬了一跳。

    王皇后赞叹道:“好一个玉树凌风的男子汉!我这遭给你说的事倒是便宜了那姑娘了!”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浅抿一口,对着刘颐狐疑的眼神微笑说道:“大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吧?该是有个王妃在身边照拂着了。前几年你在京外,我难尽后母之责;如今你回来了,我给你看了一家姑娘……”说着看刘颐似乎要启口拒绝,便连忙加了一句,“本宫也不敢鲁莽行事,所以昨日找陛下商量了一下,陛下也说他满意的很呢!”

    居然搬出皇帝来压他,刘颐顿了顿把到口的拒绝之词吞下肚去。任凭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王皇后叫他来是为了给他娶位王妃,不过掉转头来想想,王皇后此举也是想一石二鸟:一是给他娶的姑娘虽然不一定是王家之女,但也必定是与王皇后交好的人家的女儿;二就是大皇子有了正室,三皇子再娶也显得刘蒨尊敬兄长、懂得礼数。

    王皇后这是筹划着给王家出个成怀王妃吧?没准还想着能成了下一任国母也未可知。

    刘颐心中冷笑,颜面上却依然平缓如初,只是带了些为难之色,推辞道:

    “多谢皇后的一番好意,只是,您想必不知道,我在恪州时也娶过一门王妃的,只是,”说着眼里带了些忧戚之色,“臣居于南山,后山是悬崖峭壁。王妃上山游玩,一时不慎,落崖殒命了。”

    “王妃虽然伴臣时日不多,但臣很是惦念她。现在不过几年便要重娶一门进府,不光委屈了人家姑娘,更是让臣对不起昔日贤妻啊。”

    不得不搬出你来了。刘颐一边做出悲戚之色,一边心里暗暗对着那位“殒命”的王妃抱歉。

    谁知王皇后叹了口气劝解道:“我也知道这事情,说到底还是那孩子没有福气,享不了齐天之福。如今昔人已逝,你如此深情已经算对得住她,若她还在世,怕也是心疼你至今一人茕茕独立。再说陛下与我看中的那姑娘,对你也是一片深情,嫁与你已经是她一生所愿,何谈委屈?”

    说着笑问道:“说了这许久,你也不问问本宫,陛下为大殿下看中了谁家女儿?”

    王皇后宣他来之前就查了查这位恪王妃的事,虽然不大清楚具体情形如何,但并不把这女子放在眼里,心想这女孩儿去世的早,刘颐与她能有多少情谊?再说有情谊又如何?皇家子孙哪个定下的婚约是凭情谊二字成的?

    刘颐还欲推辞,王皇后又安抚他道:“年轻儿女家,总是不好意思的,本宫虽是宫里的老人,但也明白你们小一辈儿脸皮薄。你羞问是谁,我便说与你听,莫说这闺女配不上你,如不是我家刘蒨与人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是早撮合了他两个。要说起来,这姑娘你也是见过的,算是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儿……”

    刘颐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说着,只欲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头脑模糊间,只听清了两字:刘蒨。

    他忽的想起前几日碰面时刘蒨与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舍弃你之前,先得把我舍弃了。

    又想起许多年的那一个弥漫着酒香的月夜,他嘟嘟囔囔的跟自己说,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脑海中又浮起那块碎了的恪王玉佩,边角的裂纹被磨得圆润,分明就是有人把它长期珍藏在身上的原因。

    刘颐忽的觉得害怕。几年前他能够把持住自己的神思,不为所动;刚回京城,刺杀襄王失败后,他也能平静的把玉佩还到刘蒨手中,心无起伏;然而几天前,刘蒨温润的声音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明明白白的觉得自己的心骤然急促的跳了起来。与其说是迁怒刘蒨,不如说是害怕这种感觉,所以才夺门而出,离开了烟雨阁。

    至于害怕什么,他心里也有个大概,他也清楚若是刘蒨对他依然抱有几年前那夜说出的想法的话,他必须动手斩断一切可能。刘蒨有此想法就已经是错误,他若是……若是反爱上自己的兄弟,那便是足以挫骨扬灰之错了!

    王皇后说什么?成婚?刘颐恍然从混沌的神思中拉出一丝清明。

    若是成婚的话,他二人就再无可能了吧?刘蒨也就能死心,他也就不用再害怕自己背弃人伦、道德了吧?

    王皇后看到刘颐忽然抬头目光炯炯的看向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好。”刘颐沉声答道。嗓音沙哑,却坚定果决。

    他见王皇后愣怔着,估摸她还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便又重复道:“好,一切单凭父皇与皇后安排。”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了,意识到刘颐说了什么不由得喜上眉梢。

    “哎呀呀,我就说嘛,你这孩子通晓事理,懂得陛下与我的一片苦心……”

    “只是是谁家的姑娘?”成婚可以,但与谁成婚便得细细斟酌了。刘颐心下盘算着,决计不能让恪王妃的位置被王家占了。娶冯家的女儿皇帝一定不会同意,但也绝不能让其他外戚把女儿安插到他的恪王府里去!

    “你也是认识的呀!我听说前几天她不是还求着自己的哥哥跟你们一起去西北了么?就是宗正卿徐朗的女儿徐子鸢呀!”王皇后乐呵呵的说:“我听说你们在那小县城里遇刺的时候,那孩子一心只顾护着你呢!”

    居然是徐子鸢?!刘颐心下惊奇,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说起遇刺这事,刘颐心头火起:事情到了最后,居然变成暴民袭击大殿下,县太爷和押送粮食的许惠舍身忘死救了殿下!反正无凭无据,随得他们怎么说。但若不是子鸢护他周全,现在恐怕就变成了“大殿下车架遭遇暴民,不幸身亡”了!

    刘颐愤懑之下更是惭愧,子鸢待他不薄,这许多天相处居然全然没在意她对他的心意。

    “那孩子很喜欢你。还是宗正卿亲自来跟本宫说这门亲的呢!”

    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刘颐只是抬头轻轻应道:

    “好。”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自然是应该趁热打铁。王皇后便赶紧催促着去报给皇帝一声。与皇帝、皇后用完午膳,眼看事情已经定了九成,刘颐便躬身倒退出来,王皇后还在他身后叮嘱道,一定要去长寿宫跟老太后报个喜,让老祖宗也高兴高兴。

    刘颐一边面色如水,沉静如常的走在长廊中,一边心中暗忖,王皇后心细如此,为了不叫他后悔,肯定已经先派人把婚事去告了皇祖母。但即便如此他也是要去一趟长寿宫的,毕竟这宫里唯一为他的婚事真真切切的高兴的,只有皇祖母了吧?

    椒房殿果然早早把消息传了过来。皇祖母听闻了这个消息,病容上添了不少喜色,见他来了更是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倚在床边,直是看也看不够。

    安容姑姑在一边打趣道:“大殿下成婚,老祖宗比大殿下还等不及呢!”

    老太后也不恼,眼里蓄满泪花,打心眼里为孙儿高兴。说了会儿话,老太太想起什么似得,直嚷着让安容姑姑把柜子深处那个首饰盒摆出来。

    首饰盒被放在榻上,老祖宗哆嗦着手拿出贴身放着的五彩凤纹锦囊,倒出一把小钥匙,开了那首饰盒。

    首饰盒中铺着几层上好的冰蚕绸,上边盖着一方万鸟朝凤的祥云帕子。老太后将那帕子拿开,露出一环冰青色的玉镯。

    她取了玉镯放在手心,爱惜的抚弄着。这是难得一见成色极好的冰青玉,因为其珍贵非常、普天之下只有六宫之主才有这么几件,因此也叫作凤玉。她摩挲着玉上的纹路,指给刘颐看。

    “看,这玉上的纹路可谓造化神圣啊!”

    果不其然,这玉镯外边这面自然形成的纹饰如同一只凤鸟翱翔于天、首尾相衔。精妙之极,果然不是人间工匠所能抵的。

    老人家又把玉镯里侧指给他看,那里用小篆刻着八个字: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

    刻迹笨拙,但笔画中可见其心之坚定、情之悱恻。

    老太后将那玉镯往他怀里一塞,说道:“给孙媳妇儿的!”刘颐连忙推回去,老太后却不依,一个劲儿的要他先收下,最后还是安容姑姑来说:“老祖宗,咱们先放在这里,等大殿下大婚时候,带着王妃一起来见您,您再把这镯子赏给人家姑娘岂不更好?”

    人老了就像孩子似得,安容姑姑的话老太后最能听进去。她把那镯子又好好地收入匣中,细细锁好,向着刘颐允诺似得说道:

    “先放在哀家这儿,哀家要亲手把它交给你欢喜的那姑娘。”

    刘颐扶着老太后点点头,心里骤然一酸。

    我欢喜的人。

    不是她啊。

    ☆、西番质子

    刘颐的婚事有长寿宫和椒房殿操心,自然用不着他自己去布置,他也乐得清闲自在。

    用过早膳后,他端坐在书房朝窗的一方矮桌前,按照在恪州时的习惯做早课。这几天皇帝身体微恙,罢了早朝,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全交给了他们几个皇子。要他们熟习政务的折子得先经过皇帝和丞相程寒风的手挑拣才会送来,所以这早晨的大好时光得以空出。

    刘颐提笔在宣纸上习字,一笔一划,极为规矩守正。人常说字如其人,刘颐习字走的是中正之道,一撇一捺都可见其中功力。

    刘颐小时曾经与其他皇子一同习剑,那时他身体还没有如今这般孱弱,但往往在剑术上难及其他皇家子孙。师傅当时说了句话,他这会儿突然想了起来:

    常说剑走偏锋,其实是说习剑不能守成。我虽然教给你们剑术八式、十二式,但不是教你们就按着这套路出剑。剑术的招数,应当是千变万化、出其不意的。

    这也便是刘蒨打小功夫就远胜于他的原因吧?成怀王在疆场上的威名他也有所耳闻,朝中的老将军们都赞叹刘蒨的见识,说他善于出奇制胜、勇走险招……

    “啪”的一声,刘颐手中的笔被拍在桌上,留下了一道墨痕。写了一半的宣纸被他攥到手心里,揉成一团,抛在桌上。

    怎么又想起了那家伙?!

    正在自责羞愧的时候,门扇外边有力的扣了几声,一个沉稳的声音问道:“王爷?”

    是檀云。刘颐连忙把扔在桌子上的纸团握在手心,四下看了几眼,丢入旁边盛放书画卷轴的瓷瓶中,整了整衣衫,沉声道:“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檀云迅速而稳重地闪身进来,站在窗前行了个礼。

    这才过了两月,怕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落吧?那日清漾和他说的没有大碍,怕也是安抚他的。刘钰可不是良善之辈——他曾经查看过檀云的伤势,粗看之下还以为刘钰看在他的面子上手下留了情,但听清漾一说才知道他手段的恶毒:九九八十一根浸了盐水的铜钉按八十一星图钉入肉中一寸。每处落点都与穴位暗合,起初皮肤瘙痒难忍,这时如果放开犯人双手,他自己就会把自身抓的溃烂;再过几日,便皮肉抽搐疼痛,浑身发抖;最后几日,痛入骨髓,恨不能将自己全身骨骼敲的稀烂,此时再在犯人腿上削肉,露出骨骼,犯人便会在剧痛之下一寸寸磨碎自己全身骸骨,只求一死。

    檀云算是幸运,到了皮肉疼痛的阶段不过三天就被拔除铜钉,救了出来。想到这里刘颐不由得后怕,若是当时刘蒨没有背着他把那册子送回到刘钰手里,刘钰定会折磨檀云更加变本加厉,那时候他得到的恐怕只能是檀云的骸骨了!

    刘颐看着站在他面前、已经康复如常的檀云,心里百转千回。也多亏檀云机灵,问起他为何身上没有留下因瘙痒抓挠的伤疤的时候,他说,之前对这刑具有所耳闻,叫做蚩尤钉,晓得它的厉害,所以灵机一动,一被放开双手,就攻击狱卒,所以他们没敢把他双手松开,这样虽然得忍着痒,但却保了一条命。

    檀云最厉害之处在于再微小的东西落到他手中,都能成为杀人利器。之前的银针如是,到了狱中绝境,更是手里的木屑都能取人性命。

    窗外的晨光照着檀云刚毅沉静的脸。他在这微光的笼罩下恭敬的启口说道:

    “禀王爷,昨夜西番四王子萧岩到京城了。”

    “恩,给他安排住处了吧?”刘颐对这事情有些漫不经心。这西番的王子说得好听是游学,其实就是质子,怕是要在京城中软禁一段时日。若是朝国、西番再无战争还罢,他还能成家立业,安稳一生,但若是硝烟再起,必然拿他的人头先来祭旗。

    也是个可怜人。

    “安排是安排了,但是……”

    檀云很少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刘颐抬头疑惑的看他。

    “宫里把他按规安置在宫外的小王府里,但是,他把三王子赶出来了。”

    刘颐眨了眨眼。

    三王子萧谨之是西番王之前送来的质子,因为他在西番王族中地位低下,所以皇帝发了一通脾气,命使者带话给西番王,责令他无诚心求和,西番王这才忍痛把正室所出的四王子送到京城来。

    说起这位三王子,也是颇有些传奇经历。他父亲、如今的西番王年轻时候,到中原来历练,在此地与自己的西番族婢女有了私情,把她纳为妾。谁知不过几年,中原与西番的争斗愈演愈烈,西番更是把朝国边境乡县屠戮一光,惹得朝国百姓怨声沸腾、对西番族人仇恨更是咬牙切齿。如此情形之下,这位王子也顾不得自己的家室,独身逃往西番。他与那婢女分别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前几年两边关系稍有缓和时,他才派人偷偷的来中原寻找那女子和孩子的下落,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带回了西番。

    是婢女所生,又非从小在西番王宫长大,萧谨之不被皇族重视是理所当然。但那四王子把他赶出府邸也真是太过分了些!

    “四王子说,他自己身份尊贵,在西番的时候三王子是绝没有这份站在他身边一百米以内的‘殊荣’的,所以,他一定不肯跟三王子同住一个府邸。”

    “宫里居然答应了?”

    “影卫回报,昨晚四王子自从下榻京城就开始闹将起来,闹得没法,只得去问皇上的意见。皇上正身体不舒适,睡觉也不得安生,就发了顿火,说让那四王子爱怎么闹怎么闹,不必管他。所以,那三王子就被一穷二白地赶出来了。”

    刘颐真是忍不住翻白眼了,这都是些什么事情?!

    他揉揉眉间,问道:“那重新给三王子安排了处所吗?”

    檀云欲言又止,过了半响才说道:“他一个人走到了我们府前,宁先生就命人给他另外清理了一间房。现在他就住在咱们府里。”

    “咱们府里?!”刘颐嗔目结舌。这位萧谨之他也认识,而且相处甚欢,但也没有交情好到可以请到自家来住啊!

    檀云看刘颐不是很乐意的表情,默默的又加上一句,“并且昨晚向皇帝请示过了,皇上说再安排别的地方也是麻烦,不如先暂住恪王府,等到您大婚前夕再搬出来也不迟。”

    刘颐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上了。

    头疼的很啊!

    萧谨之身体有不足之症,刘颐虽然身体不好,但见了这位三王子,他才真正懂得“身体不好”是什么意思。萧谨之身体常年阴寒,即便夏日也要重裘加身,每日药汤更是灌个不绝,各类药材,在他那里就如同家常便饭,也因此身体常年氤氲出浓重的苦涩药香。

    唉,但是他应该也确实没有地方可去吧?族人鄙夷,又是外族地盘,自从他来,皇帝一次都没有宣见过他,京中豪门也不屑与“蛮族野种”交往,此地恐怕他也只认识自己一人吧?

    刘颐想着,又叹了一口气,起身向檀云说道:“陪本王去看他一下吧。”

    一踏进萧谨之住的房间,刘颐便感觉额头上带了汗珠,实在是灼热非常。刘颐看去,见到屋角生了一顶炉子,炭火熊熊。

    榻上坐着两个人,之间摆着一张棋盘。两人正在专心下棋,听到他来了,只是在榻上躬了一下身,便依旧凝神在棋局上。

    宁瑜不行大礼,是因为他与刘颐私交甚厚;至于萧谨之为何如此懒散坦然,刘颐也领教过几分,实在是觉得他大约从来不知道礼仪是何物,或者是从来不把礼仪放在眼里。他这番性情,倒是很像刘蒨,刘颐念及此,也不忍责怪他的失礼。

    不过萧谨之可不只是怪在这一处。他面上常年笼着一层黑纱,露出来的挺直鼻翼两侧还隐约看得见灼伤的痕迹,可见那层黑纱大约就是为了遮盖面部烧伤的。虽然大半个面容都藏在黑纱后,但露出的两只眼睛可谓澄澈、柔美到极致,不知为何,总让刘颐心生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正轮到萧谨之落子,他修长的指尖夹起一颗黑子,不带半分迟疑的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笃定。刘颐便有些惊讶,他与宁瑜私交多年,知道宁瑜的棋艺可谓高明,一般人极难在他手下讨得便宜,可此时的宁瑜却紧皱眉头,盯着棋盘,似乎冥思苦想。

    他正欲去看棋局,听得宁瑜长出一口气,幽幽道:“我输了。”接着又转向他笑道:“谨之的棋艺高明,是我所不敌啊。”

    刘颐看清棋局,才发现宁瑜一向引以为傲的严谨布防,居然被萧谨之撕了三个口子,现在棋还没有下完,但是已经可见败颓之势,无力回天了。

    萧谨之轻轻笑了笑,极是谦虚,也对刘颐道:“殿下也来下一盘么?”

    刘颐有心想要讨教一二,便微微点点头。宁瑜侧身给他让出位子,正要打散那盘必输之棋,却被萧谨之柔柔的挡住了。

    “可否请求把这残棋先留在这里?”

    见二人脸上俱是不解,他又轻声说道:

    “只是希望能找到可以挽回这场败局的人罢了……”

    ☆、徐家大难

    自从萧谨之上月搬来恪王府,刘颐过得也挺自在。

    他为人温文尔雅,在诗词书画上也颇有见解,于是很对刘颐与宁瑜的脾气。并且他虽然视中原礼仪于无物,但也从不在府中胡乱走动,刘颐书房之类的紧要地方更是敬而远之,大多时候,他只是在他暖融融的小屋中斜躺着读书,碰巧天气晴朗、和暖的时候,才披了衣裳到花园中亭子里坐一会儿。

    这日,刘颐与宁瑜商量完要紧事务,便相携一同前往萧谨之屋中。

    婚期将至,刘颐也不好总留着他在府邸里。有次到宫中问安,恰巧遇见刘蒨,向他说了这个事情,刘蒨便道:“这不好办?请他到我府中住着就是了,反正我一天到晚也不常回王府,任由他怎么住。”没想到萧谨之那里也答应的干脆,明日就要搬走了,刘颐、宁瑜心中不舍,想着去送送他也好。

    他二人刚刚出了书房前的廊子,就看到王顺德快步往这边走来,急匆匆的,好似有要紧话要说。刘颐便拉住宁瑜,听那王顺德要说些什么。

    老人快步走至他俩身前,行了个礼,就急忙低声道:“王爷!您和徐家的婚事怕是得取消了!”

    刘颐与宁瑜对视一眼,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前几日子鸢不是还为了给他送自家哥哥从赣南带来的醇酒,而亲自上门拜访了么?

    宁瑜向他示意先听王顺德说说缘由,便轻声对那老人说道:“是为了什么呢?把事情给殿下说说……”

    王顺德猛喘了几口气,急促说道:“禀告殿下,宫里刚刚传出消息,说是皇帝当众赏了宗正卿一耳光,言语之间愤怒非常。好像是因为他犯了什么大事还是怎么着,宫里的人说皇上差点就提剑砍了他呢!”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宗正卿徐朗虽然称不上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但在朝廷里还是颇有根基的,如何会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刘颐顿了片刻,急急转身要回屋中换身衣服去宫中拜谒,正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清如溪流一般的声音说道:

    “不要着急。”

    他以为是宁瑜,刚想拍开他的手,突然觉得声音不对,猛地转身,才看到身后的人赫然是刘蒨!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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