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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5节

    顾微言极厌恶这些话,不作理会,踮脚敲了敲房门,小声唤道:“哥哥,我是言儿,你见见我好不好……”话到尽头,尾音微颤,带着极大的委屈。

    然而房内却无人应答。

    顾微言急地一连唤了好几声,带着哭腔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言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别丢下我!”

    那房内好久才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顾微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鼻子发酸,多年来所受的苦楚全部涌上心头,胸口钝痛得无法承受,他多想拥抱住惜言,在他熟悉的怀抱里,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所受的委屈,想让惜言用手抚去他身上的痛,用言语化去他心中的伤。然而面前这薄薄的一扇门,却无情地将他与惜言相隔。

    “哥哥,言儿很想你,你为什么不见我?”

    “罢了,你……进来吧。”

    顾微言欣喜若狂,连忙应声,推门而入。瞧见那个清瘦的熟悉身影,顾微言忍不住大喊:“哥哥!”便欲向前,想要像幼时一样扑入他怀中。待看清他那装扮,顿时止住了脚步,双目圆睁,脑中轰然作响。

    那张脸以不似幼时那般圆润,却仍然带着熟悉的端丽秀朗,正是他的哥哥顾惜言。然而那眉眼间全然没有疼爱的神色,幼时狡黠生动的神情也全然寻找不到,一板一眼,淡漠得可怕。他站在那儿,一头黑发早已一点不剩,低眉垂目,被他看着,便如寺中那些毫无人气的泥塑佛像盯着。

    顾微言双唇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之人,仿佛想要透过他的外表寻找些什么。

    他试探着走上前去,抓住那人衣袖,仰起脸哀哀唤道:“哥哥……”声音如被抛弃的小兽无助的哀鸣。

    顾惜言任他抓住自己的袖子,目光没有丝毫的变化:“施主,贫僧法号‘性空’,并非你的哥哥。”

    “不,你是我的哥哥。你叫顾微言,是当朝杏林圣手顾则宵的儿子!”顾微言再忍不住,伤心欲绝地喊道,“你为什么要做和尚?为什么要忘记这些?为什么不要我?”

    性空摇摇头:“我早已经投入空门,亲缘断尽,不想再与红尘牵连。爱别离、怨憎会,不过满眼虚花,一片空幻……”

    “住嘴!”顾微言恨声道,“定是那老和尚给你灌的迷魂汤,你想做无忧无喜,无爱无怨的和尚,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性空叹息道:“我不见你,便是没有完全放下,我若完全放下,见你又有何妨。”

    顾微言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间发现收到一个地雷,感天动地,受宠若惊,谢谢你好姑娘!

    默默写文的伤不起,朋友们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小春很久没来,已经把我忘掉了啊……

    好怀念之前热热闹闹的时候,还是我写得真的很差啊tt

    ☆、难相依(三)

    眼前之人,确实是他的哥哥,却也,不是他哥哥。

    他的哥哥不会用这么无情地目光看他,更不会说出这么冷冰冰的话语。

    顾微言点头:“好,从今天起,我便当顾惜言死了。你要做性空,便做吧!顾家的血海深仇便由我来背。顾家一百三十多条人命、爹娘的冤屈、我身上的毒从此便与你毫无关系了!赵文涛和沈若璎两条狗命也由我来取吧!你便只管修你的禅,成你的佛!”

    性空脸色骤然泛白,喃喃道:“毒……你中毒了,娘也中毒了……”眼神渐渐发直。

    顾微言瞧见他神色不对,扑上去抱住他,慌乱道:“哥哥,你怎么了?”便见性空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惨呼,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将头朝墙上一下下地磕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便血肉模糊了。

    顾微言惊骇欲绝,抱紧性空,不住地唤他。

    房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寺内的僧人。有两个僧人将性空牢牢按住,对着随后赶来的慧明道:“方丈,性空又犯病了。”

    慧明叹道:“痴儿,静心守志,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你还有什么放不开,放不下。”说罢在他耳边念起了心经。那声音嗡然,如潮水一般,带着涤静心灵的魔力,在房内盘旋。

    直念了三遍,性空的挣扎才减小。他汗湿重衣,喘着粗气,眼神却还是有些木然。

    而一旁的顾微言早已惊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木然问道:“他怎么了?”

    慧明将他请出门外,说道:“小施主,老衲早就说过,凡是莫执着、莫强求。性空皈依我佛,忘却悲苦,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对你来说,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顾微言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洛横舟正等得焦急,想着是否要去后院看一看,就看到那小小的身影从大殿后面走了过来。洛横舟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言儿。”

    顾微言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到他跟前。

    “言儿?”洛横舟小声唤道。

    “洛叔叔,言儿从今日起,便再没有亲人了。”顾微言凄然道,有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溢出,刺痛了洛横舟的眼。

    夜色深沉,笼罩着山林,偶尔传来几声枭叫,惊起数点寒鸦。密林深处,却有一个迅疾的身影,有低低的话语传来:“言儿,撑住。回了明月崖,就没事了。”

    他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将头靠在他的颈窝处,双眼倦倦地睁着,低声道:“洛叔叔,我好痛。”

    洛横舟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不痛,不痛。忍一忍,便过去了。你洛叔叔小时候贪玩,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了脚,忍一忍,也过去了,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

    顾微言隔了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萧索。

    洛横舟叹了口气,道:“言儿,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从今以后,洛叔叔便是你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你。你争气点,啊?”

    顾微言又若有若无地应了声,疲倦地闭上眼睛。

    从灵岩寺下来已近半日,虽然服了慧明大师赠的清心丸,症状有所减轻,但到底是治标不治本。言儿不愿意再待在寺中,洛横舟也不想让他触景伤情,决定连夜赶回苍梧派。

    那一夜,洛横舟与掌门师父彻夜长谈,除了谈及被慧明带走的惜言,便是商讨如何解“索命”这种毒药。

    当时杨一帆拿出了一本《药王诀》,沉声道:“这本药经是本派祖师爷所著,书中记载了上千种药物之间相生相克的属性,对各类毒药的解法都有详细的记录。顾微言所中的‘索命’书中也有记载,但是似乎并没有研制出解药。”

    洛横舟接过书,翻到《毒解索命》那一章,所占篇幅极长,其中详细记载了谷之梵做的种种尝试,但都是以失败告终。谷之梵最后写道:他为了研制出“索命”的解药,花费了十数年,尝试了近百种方法,所用的草药不计其数,但终其一生都没能真正研制成功,实在是人生憾事。但在尝试过程中发现用七叶莲做药引便可缓解此毒,龙胆草汁每日沐浴可抑制毒发,虽不能解此毒,延人性命尚可,但切忌性躁、身累。

    顾微言满怀希望而来,却伤心欲绝而归,目睹亲生哥哥的现状,心情激愤,满怀抑郁,又一次促使了毒发。

    洛横舟带着顾微言一口气未歇,当夜疾行了三十多里,将他带回了明月崖。他自从回来后便没有休息过,先是与掌门彻夜相谈,再带着顾微言去了灵岩寺,当日又带着顾微言回到明月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撑到最后已是强弩之末。

    当他将顾微言交与杨一帆手中后,双手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早已经僵硬疼痛不堪。

    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烈火舔舐着身体,带来火辣痛楚,周身都是咕嘟作响的岩浆,压迫得人胸口闷痛。想要挣扎,想要呐喊,最终却化成一声压抑的呻吟。

    “看样子是要醒了。”有苍老粗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蒸腾水汽。想要动弹,却感到周身异样。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浸在热烫的水里。

    “横舟,这娃儿醒了,这下你可以放下心来了。”

    “张师叔医术高得很,言儿交给你,我最放心不过。”是洛横舟爽朗的声音。

    “臭小子,现在想起恭维我来了,当初是谁急赤白脸的,一副担心得要命的样子。”那苍老的声音打趣道。

    “随您怎么说,您的大恩大德横舟记在心里了。我先看看言儿去。”

    声音越来越近,氤氲水汽中,有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其中一个弯下腰来,正是那张熟悉的英朗脸庞,此时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浅褐色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心,眼角笑纹微露,十分可亲。那人伸出一只手,朝自己额头轻弹了一下:“总算醒了。”

    顾微言低声唤道:“洛叔叔。”想要起身,看到一边陌生的身影,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往水里缩了缩。

    洛横舟误会他怕生,连忙道:“言儿不怕。这是张师叔,你身上的毒便是他解的。”

    洛横舟所指之人是苍梧派丹宗的宗主张翰。苍梧派分剑宗和丹宗两派,剑宗修习镇派武学“碧水剑法”,门派中大多数弟子都属剑宗,而丹宗则精研医术,可惜自谷之卿建派以来,丹宗一向人脉单薄,传到张翰这一代,早已门庭寥落。

    这张翰有一把苍老粗粝的嗓子,听者都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然而见了真人却发现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敦实,须发皆黑,面容微胖,两道长眉挂下,衬着他的细长眼,酒糟鼻,格外的惹人好笑。

    “小子,话可不能随便说,他身上的毒我可没解掉,也解不了。”张翰哼了一声,插嘴道。

    “张师叔!”洛横舟尴尬地制止道。

    张翰两道长眉一跳,眼睛向上一翻,嘟囔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老实实告诉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洛横舟深知张师叔的怪脾气,只好作罢。转头试探着道:“言儿,没有关系。洛叔叔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毒的。”

    顾微言却是一脸漠然,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场早已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听到这关乎自己生死的话,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张翰搔了搔自己的长眉,奇道:“这娃儿倒是有点意思,听到这话不哭也不闹,老夫这些年阅人无数,但凡这样的人,不是情太绝,便是心太硬,有趣有趣!”他转头对洛横舟道:“他老子顾则宵被称为杏林圣手,医术高超,世所罕见,儿子恐怕也不差,横舟,这娃儿送给我吧。”

    洛横舟听闻,大喜。

    丹宗传到张翰这一代,所剩门人早已无多,不知是因为他脾气古怪,言行刻薄导致苍梧派弟子们望而生畏,还是因为门人寥落造就了他这般孤僻难处的性情,此中纠葛早已不能明辨。但是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回春之术却是众人皆知的。此人还有一癖,便是极其护短,倘若把顾微言交与他,必将视如己出,竭尽全力为他研制解药。

    岂料顾微言却极其抗拒:“不必了。”

    张翰听闻一下子跳起来,面色通红,手指着顾微言,怒道:“小娃儿不识好歹,拜在我丹宗门下有什么不好,莫不是又看上杨一帆那老东西的破剑谱!”

    洛横舟连忙道:“张师叔息怒!您一代医宗,何必和我师父一介武夫计较!”此言一出,张翰立刻眉开眼笑道:“不错,老东西一把破剑耍得再威风,说到底还是伤人之剑,而我手持救人之术,理应胜他半筹,我又何必与这老匹夫计较!”

    洛横舟点头,十分诚恳道:“理当如此。”

    趁机道:“张师叔,言儿刚醒来,恐怕还未清醒,您先让我与他谈一谈。”

    张翰痛快道:“早说!”一手捋着长眉,志得意满地出了门。

    洛横舟将挂在桶边的宽大布巾展开,弯腰将顾微言从水中抱起,像包蚕蛹似的将他裹了个结结实实。抬头望着顾微言小脸道:“张师叔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医术高超,又极其护短,他若收你为徒,必然竭尽全力为你解毒。你体内毒素未清,暂时无法离开这儿,何不答应了他。”

    顾微言低头不语,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情绪。

    洛横舟微微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若实在不愿,我再求一求张师叔……”

    “你呢?”

    洛横舟一愣,看到怀中的孩子抬起眼帘,低着头与自己注视,漆黑明眸紧紧地盯着自己。脑中有片刻的模糊,忽然心中一动,洛横舟低声笑道:“自然是与你一起。”

    顾微言点点头,淡淡道:“那便留下吧。”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

    洛横舟微笑道:“凌云峰虽没有明月崖那般热闹,但是这儿风景优美,格外安静,也许你更喜欢。”他将顾微言放到床上,帮他穿上干净的衣裳鞋袜。

    顾微言随着洛横舟出了屋子,屋外是一条长廊,长廊一端向外延伸,直伸入一片荷塘。彼时正是初夏,荷叶田田,莲风送香。三五间房屋错落有致地坐落在荷塘四周,屋后则是一片高大茂密的竹林,翠林叠嶂,如层层碧浪,将竹屋与荷塘都拥在怀中。正如洛横舟所说,此处山明水秀,风软云闲,是个优美静谧的好去处。

    长廊边有一个少年正坐着拣药草,听闻身后的动静,便转过头来朝着两人露出一个笑来招呼道:“洛师兄,言儿。“笑容衬着柔和的面容,格外温暖。

    洛横舟点点头应了一声,对顾微言道:“他是张师叔的徒儿梓青,以后便是你师兄了。”

    顾微言淡淡地打量了梓青一眼,便将目光移了开去。

    梓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在药庐,恐怕此时情绪不佳,你们可要多加小

    心。”

    洛横舟了然,抱拳笑道:“多谢梓青提醒。”

    梓青笑着摆手:“去吧。”

    洛横舟与顾微言沿着长廊向药庐走去,阵阵清风拂过,屋檐下竹筒所制的风铃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洛横舟见顾微言抬头去看那风铃,道:“这风铃一看便是梓青的手笔,张师叔为人不拘一格,粗鲁直白,却收到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徒弟。你若喜欢,让梓青为你做一个。”

    顾微言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四)

    不一会儿,药庐便到了。

    人未走近,便听到屋内一片“乒呤乓啷”的混乱声响。

    洛横舟叹气道:“难怪梓青说张师叔情绪不佳,张师叔一旦遇到久攻不克的难事,性情便异常可怕。要不,我们等他老人家平息后再找他?”

    两人对视。

    洛横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

    屋内烟雾缭绕,桌上地下一片狼藉。张翰敦实的身子趴在桌上,细长眼瞪成小一号的铜铃,酒糟鼻益发油光红润,发髻凌乱,长眉怒扬,活脱脱一座凶神。

    “子夜采集的龙舌香四钱七分,未经霜的金钱草二钱三分,无根水四碗,文火煮沸,不对、不对,味道不对。哪里出了问题……”张翰目不转睛地地盯着手中的药渣子,满目狰狞。

    “张师叔。”洛横舟试探道。

    “做什么?”张翰粗着喉咙,十分不耐。

    “您方才说收言儿为徒……”

    “老子现在心情不好,滚蛋滚蛋!”

    洛横舟被斥得灰头土脸,低头悄悄道:“张师叔正在气头上,咱们乖觉点,先撤。”

    顾微言看了一眼洛横舟,突然开口:“老疯子,药煎不出来便拿旁人出气么。”

    洛横舟大惊失色。张翰恼羞成怒。

    张翰跳将起来,喝道:“你懂个屁!”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然懂得不多,但家父曾经说过,煎好一味药极是不易。不但与药材、用水、火候、炭火、时间、器皿等息息相关,还需照顾到手法。如藿香易发散,需盖紧壶盖,而杏仁有毒,则需敞开熬……个中细微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药煎不出来,不反思自身不到之处,反而把气撒到别人身上,羞也要羞死人。”

    张翰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将顾微言方才的话来来回回念叨,突然喜上眉梢,眉开眼笑道:“昔年祖师爷熬制这味药时,身处困境,周遭只有一只豁口的瓦罐,故而煮出的药味道浅淡,而我用小口的药壶,虽未封口,但是药味不易发散,故而味浓。”他越说越兴奋,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一叠声叫道:“乖徒儿,好徒儿,聪明伶俐,聪明伶俐!”

    顾微言原想嘲讽这老疯子一番,未想到阴差阳错,助他解惑,望着张翰笑得满面花开,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份迷茫和哀愁,忆起旧人旧事,顿时胸闷如堵,不想多费口舌,转身出了药庐。

    方才那一番话,让他不由得想起年幼时光。爹将他抱在怀中,指着面前的炉子,温言细数煎药之法。爹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话语既柔和又动听,笑容既温柔又慈爱。

    倘若时间能够停留,他希望永远驻足在那一刻。

    “言儿,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

    顾微言摇了摇头,手抓着胸口的衣服,让隐隐作痛的胸口渐渐平复。他抬头,注视着这个正弯腰,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高大青年。不由得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青年的味道干净,充满了勃发的热度,将他冰冷的内心逐渐捂热。顾微言留恋地将脸埋在洛横舟颈侧,嘟囔道:“洛叔叔,抱抱我。”

    洛横舟笑容明朗,光风霁月,一把将他抱起来,一向飞扬的眼眸浮现出满满的温情。

    时光飞逝,流年偷换。又一年春来花发。

    顾微言已在凌云峰待了半年有余,这半年多来,他都跟着张翰从最基础的识别草药开始,慢慢修习医术。顾微言幼时耳目濡染,且天分极高,不仅在这大半年里博览群书,更能另辟蹊径,提出新颖的想法,医术修为日进千里。张翰对这个聪明的小徒弟极为满意,更是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洛横舟虽然答应顾微言留下,但他毕竟是剑宗门下的弟子,每日的早课与晚课都不可缺席,因此一日中有大半时光都待在明月崖。相较之下,顾微言与张翰、梓青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张翰虽然脾气暴躁,但对他极为爱护,而梓青性情柔和,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是以洛横舟十分放心。

    正是雨水时节,小雨缠绵,牵牵连连地下个不停。梓青靠在廊边,托腮看着满天小雨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漾起细小的涟漪。听到身后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柔声道:“来了?”

    默然片刻,一个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淡淡应了一声。木屐声渐渐近了,从梓青身侧路过,纤长单薄的身影停驻在廊边。少年先蹲下身,揽起衣袖,露出琼枝般的胳膊,伸入水中的手势如同一朵动生动色的花。

    如同往常一般,清洗干净双手,随意地拣了个地方坐下。梓青为他端来一杯热茶,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言儿,到里边去,外面下着雨,你不能受寒。”

    顾微言依旧未动,淡漠道:“无妨。”满目盈眉的秀色,一张脸却冷凉如雪。梓青无奈,一瘸一拐地回到原处坐下。顾微言与他们日夜相处,然而半年多来一直神情淡漠,不曾真正开怀过。梓青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他的亲近,为此颇为无奈苦恼。然而梓青不知道,顾微言自家破人亡后,几番辗转,无一处安宁。往事伤他太深,他已经无法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安然处之了。

    顾微言每日都会花三个时辰左右随张翰学习医术,回来后便到池边把手清洗干净,然后拣一块地方坐下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话也不说,看落花临水,看燕子低徊,侧脸有着清冷孤俏的线条,背影身姿犹如一只遗世独立的羽鹤。

    顾微言专心致志地发呆,梓青则看着顾微言发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苍灰色的矫健身影逐渐走近,梓青回过神来,招呼:“洛师兄。”

    顾微言未及回首,便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洛横舟将他拦腰抱起来,径自走到屋内,让他坐在凳子上,找来一块干布巾,为顾微言擦起脸来。

    顾微言任由他忙活,忍不住问道:“今天为何早回?”

    洛横舟将他脸擦干,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坐下,道:“今日向师父告了个假,为何早回,看来你是彻底忘了。”他看着顾微言惊疑不定的脸,笑道:“言儿,今天是你生辰啊。”

    顾微言呆了一呆,看着洛横舟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匕首。刀鞘由鲨鱼皮制成,轻薄短小,握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洛横舟挠挠头,将匕首递给顾微言:“我也不知送什么东西,这把匕首唤作‘美人眸’,是你娘当年所得的第一把武器,因缘巧合被我收留,便送于你罢。”

    顾微言接过匕首,双手微一使力,“嗑碴”一声轻响,刀刃出鞘,似月华倾泻,流光浮动,如美人凝眸。

    洛横舟道:“这匕首挂在身上作配饰,挺好看的,还可用来防身。”

    顾微言面无表情,只轻轻地抚摸着匕首。

    洛横舟局促起来,忍不住道:“不喜欢这个礼物?”

    顾微言依旧面无表情:“喜欢。”说完,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将匕首放在袖中。

    自从来了崖山,顾微言从来没有露出这么纯粹的笑来,这微笑,如同春夜最清浅的梦,带着让人恍惚和沉醉的秀色,竟让洛横舟看得呆了一呆。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庆贺生辰,对于命运多舛的顾微言来说,是多么温暖和珍贵。被人记挂、珍视的滋味,是春日融融的暖阳,是天边那一抹初绽的云霞,亦是划破冰冷黑暗的流光。

    顾微言眼神微茫,然而手却紧紧抓住了那把匕首。

    那一夜,洛横舟说:“言儿,从今以后,洛叔叔便是你的亲人。”

    从此一言践之,不离不弃。

    顾微言冷面冷心,却也只愿意相信一个人。

    晚饭自然是长寿面,雪白的面条,热气腾腾的汤汁,面上窝着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面条是梓青亲手做的,缠在竹筷间,长得似没有尽头,如绵绵不断的祝福。

    张翰从袖中掏出一个事物,随意丢在顾微言面前,淡淡道:“既是生辰,为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双手套收着吧。”

    梓青笑道:“师父好大的手笔,这冰蚕寒丝套若算不上珍贵,世上恐怕没有更珍贵的礼物啦。”

    这冰蚕寒丝织就的手套,是昔年谷之梵所用,隔绝冷热,百毒不侵,调医弄药极是方便。然而张翰便是轻描淡写,一丝儿不放在心上,冷面孔怪脾气下,对顾微言是全然的爱护。

    梓青笑了,将一只古朴可爱的兔子木雕放到顾微言手中:“我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这木雕却是亲手所制,希望你会喜欢。”顾微言属兔,手中的兔子竖着长耳朵,瞧着绒球似的小尾巴,抱着一根大萝卜,憨态可掬,甚是可爱,上面刻着“贺言儿十二岁生辰。”

    顾微言将这些东西放于枕边,临睡前摸了又摸,又将那把匕首抓在手中,缓缓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一)

    天气已然入秋,却仍然燥热无比。

    惠州城外的官道上,茶水铺子生意极好。往来的行脚商人,英雄侠客禁不住头顶白花花的烈阳,看到这么一个遮阳的去处,纷纷进来,叫上一壶凉茶,避一避这恼人的烈日。

    人一多,话便多了起来。商人谈着生意经,江湖人论着江湖事,端的热闹无比。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铺子外。那赶车的青年眉目英挺,面容沉毅,利落地翻身下车,将马拴于一旁的树上,车上随后下来两人。

    这三人一个手持长剑,举步卓然有度,一个背负重剑,身形矫健,最后一个却是病弱清瘦的书生模样,眼神如冰,眉间带煞。

    这三人进了茶铺,点了一壶茶。手执长剑的青年扬声问道:“老丈,到潮州可有什么快捷的道路么?”声音如金石相击。

    茶水铺的老板年逾六十,鹤发鸡皮,闻言热心回道:“少侠,从惠州到潮州需得绕道明州,少说也得走七八天。”

    青年与那背负重剑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苦笑道:“我从前去潮州,取道括苍山,也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只是山路难走,言儿……”他目光转向一旁冷冰冰的书生,眼中隐约可见担心。然而被注视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垂下的眼睫表露出漠不关心的姿态,不曾理会他半分。

    那老丈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少侠,听小老儿一句,宁可多费些光景,也别贪图那几日的时间。”

    青年人问道:“为何不能走括苍山?”

    旁边几位茶客插嘴道:“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罢,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这些时日,括苍山中突然出现了一群山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此过往的行人都远远避开了括苍山。”

    一时间茶水铺子里纷纷议论起来。

    有同样外地的商客问道:“官府也不管吗?”

    便有知情人道:“这帮山贼是从河南一带逃窜过来的流寇,干得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端的凶恶无比,又极为狡诈,官府几次围剿都损失惨重,两相对峙,已从今春胶着至今,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众人皆摇头叹息。

    那老丈也叹道:“江湖上倒有一些仗义侠客,听闻后想要为民除害的。可惜,都是有去无回。那前几日上山去的那几位少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说着,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声,十几匹壮硕马儿从烟尘中显出影来。马上之人皆身着黄衣,训练有素地在茶水铺子前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满面虬须,虎目阔唇,坐于马上,问道:“老人家,可曾见到过一对男女,男的二十多岁,容貌俊秀,头戴紫云冠,身着杏色绸衣,脚踏鹿皮靴。女的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浅碧色衣裙,嫩黄点翠的鞋子,手执一根鞭子?”他声音隆隆,将两人容貌穿着描绘得十分细微,神态十分焦虑。

    那茶馆里端坐着的青年人随即微微侧头,将面容向另一边隐去,神色却专注起来。

    岱湖山庄十六轻骑尽数出动,“白云飞渡”铁中亘亲自出马,口中所问之人分明是严奕靖和耿雪琪。

    老丈哆嗦道:“这位大侠,小老儿确实见得……”

    铁中亘一身外练功夫,肌肉虬结,面容凶悍,急忙问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丈忙道:“三天前,这两位少侠便入了括苍山,说是要去为民除害……”

    铁中亘浑身一震,低声自语:“果然。”

    他身后一名随从驱马上前,忧心忡忡道:“铁堂主,大小姐和严公子恐怕已被贼人所擒,故而与我们失去了联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山吧。”

    铁中亘点点头:“你说的极是。”说罢一扬手,十六轻骑策马飞驰,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青年男子凝眉,抬头道:“岱湖山庄十六轻骑都来了,恐怕此事麻烦得很,严奕靖毕竟是我义兄……”

    另一人道:“走括苍山却是比绕道明州节省许多时间,既如此,我们便走山路罢。云儿你带言儿先走一步,洛叔叔帮你把人救出来。

    这对话的两人便是齐云和洛横舟,而一旁的默不作声的书生自然是顾微言。

    齐云摇头,沉声道:“此事极险,还是我去罢。”

    洛横舟笑道:“我只说两点,说完后你若还是坚持要去,那便依你。其一括苍山地势险峻,我比较熟悉,到时好脱身,其二——”他意味深长地瞅了齐云一眼,继续道:“我与岱湖山庄素来没有瓜葛,不易惹出是非。”

    齐云坐得笔直,闻言思索片刻,颔首:“既如此,洛叔叔万事小心。”说完后转头注视着顾微言:“师父?”似是征询他的意见。

    顾微言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既已商量妥当,又何必再来问我。”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云和洛横舟两相对望,都面露无奈之色。

    那一次顾微言剧毒复发,整整昏睡了十天,醒来后已是身在马车内,对于这两人的自作主张既愤怒又无奈,当下再没给这两人好脸色看,尤其是面对洛横舟,面色更是冻得像十二月里的石头。

    齐云道:“看来师父气还没消。”

    洛横舟心说你师父一看到我就来气,有我在恐怕这辈子气都消不了啦。面上却是笑意吟吟:“你师父天生的小心眼,别理他。”

    括苍山虽不大,但是山势险峻,林木茂盛,山路百转千回,故而难以行走。洛横舟披荆斩棘走在前面,齐云和顾微言跟在后面,山里寂静极了,只闻鸟啼,不见人影。

    洛横舟忽然回头,做了一个蹲下的手势。茂密的草丛遮住了他们三人的身影,洛横舟悄声道:“前面有人影,恐怕是巡山的山贼。”

    齐云凝神静听,果然有“窸窣”的动静,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他娘的,入秋了,贼老天还这般热!”

    另一个尖嗓门道:“可不是,胡二哥,再忍忍,半个时辰后下一班兄弟就该来了。”

    大嗓门唾了一口:“自入秋后,城里发了戒严令,括苍山里连个鸟影都见不到,日子他娘的越来越难熬了,还巡个屁山。”

    尖嗓门嘿嘿笑道:“前几日不还有‘货’送上门吗?那小娘皮生得细皮嫩肉,又美又辣,俏眼一瞪,勾死个人呐……”

    大嗓门冷笑道:“你懂个屁!这小娘皮是岱湖山庄的人,另一个是严家的小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大当家这几日正在琢磨到底拿他俩怎么办。”

    尖嗓门不解道:“自然是叫他们拿真金白银来赎……”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尖嗓门痛喊起来。

    大嗓门道:“蠢东西,咱们干的是刀口上吃饭的营生,最好的‘货’便是商贾,钱多惜命胆子小,这最难缠的一是官府,二是江湖中人,前者人多势大,后者悍不畏死,你往岱湖山庄和严家去要银子,只怕惹得一身骚。”

    那尖嗓门愣了愣道:“那……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大嗓门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人不知鬼不觉,什么也没发生过。”

    尖嗓门也嘿嘿笑了起来,谄媚道:“胡二哥英明……”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洛横舟皱眉道:“看来铁中亘还没与这伙山贼照上面,我先想个法子混进去。云儿,你带着言儿先走,五天后,我们在潮州城的云来客栈见面。”他注视着齐云,叮嘱道:“保护好言儿。”说罢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顾微言:“言儿……”他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嘴巴张合了几次,最终叹了口气,笑道:“我先去引开他们,你们伺机行事。”说罢箭一般冲了出去。

    远远听到喝声:“什么人?”林子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时间人声嘈杂,都向洛横舟惹出动静的地方聚过去。

    不久后,这一片密林便恢复了宁静。

    齐云执一枚石子,携着劲力掷出,制造出动静,确定周围已经没有人后,这才低声道:“师父,走吧。”转过头去,发现顾微言嘴角抿着,面色极为难看。不由心惊,捉过顾微言手腕道:“脸色这么难看,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然而指下脉搏平稳,并无大恙。

    顾微言收回手,衣袖垂下遮住雪白的手腕,淡淡道:“走吧。”神色已然回复平静。

    齐云细细思索,已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洛叔叔武功高强,颇有急智,一定不会有事。”

    顾微言冷笑道:“他是生是死关我何事。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厌烦得很。”

    齐云笑了笑,道:“不提就不提罢。”

    顾微言冷哼了一声,甩袖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潮州、惠州、括苍山神马的,我乱来的,架空,架空……

    ☆、定风波(二)

    两人在林中行了半日,躲过了几波巡山的山贼。转眼便金乌西坠,林中渐渐昏暗。

    齐云耳力极佳,听到附近有潺潺水声,循声而去,找到了一条溪流。

    当下拾柴生火,捉鱼摘果,拾掇出一顿晚饭来。两人吃晚饭,顾微言缓缓走到溪边,将双手清洗干净,又掬起一捧水洁面,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坐在溪边的青石上,除了鞋袜,露出赤足。

    顾微言洁癖极为严重,平日里日日洁身,如今在密林里行了大半日,草屑尘埃并着汗水让他实在忍无可忍,只得将就着清洗一番。

    卷起裤脚,露出的小腿线条柔和流畅,精致的脚踝连着一双琼脂堆雪般的赤足,浸在水中,如同莹润的玉雕。顾微言清洗干净,赤足坐在青石上,微垂的眼睫交剪出一片沉默的灰影。

    齐云默默坐在顾微言身侧,一个极目远眺,一个垂目沉思,夕阳下两道身影,一个高大矫健,一个清素如简,长长地投在身后,像极了那一年的似雪杨花。

    顾微言活得无欲无求,光发呆便能坐上那么一整天,然而即使是发呆,都是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儿,而齐云却愿意做这画里最平淡朴实的背景,悄无声息地陪着他一生一世。

    他不会说,却会做。便是顾微言不信,也要用一世的时间让他不得不信。

    然而这一世的时间何其难求。

    想起来便是一阵挖骨剖心的难受。

    天渐渐黑了,山里夜露寒凉,齐云将火堆拨了拨,悄悄把外衣脱下来盖在顾微言身上,为他掖了掖衣角。顾微言蜷着身子睡得安稳,纵然睡着,依旧是长眉微蹙,嘴角微抿的倔强样子,仿佛是受到委屈的孩子,一味地摆出抗拒的姿态。

    山野寂静,齐云却耳聪目明,上一秒他的手指还留恋在顾微言身上,下一秒便出手如电挥灭了篝火,神色肃然。

    轻且快速地将顾微言唤醒。

    尚在懵懂中的顾微言只觉得身子一轻,人便已坐在了树上。齐云将他揽在怀中,稳稳当当地藏在树上,手指轻轻抵着顾微言微凉的唇瓣,在他耳畔轻声道:“嘘,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热烫的唇瓣划过耳畔,压低的声线带着麻痒的热意顺着耳道涌入,激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齐云眼中微笑一闪而逝,已然面色沉毅,专注地听着树下的动静。听脚步声大约有七八人,两三人手中举着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一览无余。

    “他娘的,来晚了!”一个粗嗓门狠狠啐了一口。

    “二当家,这地儿还是热着的,黑灯瞎火的,人肯定走不远。”

    “搜!”切金断玉,当机立断。

    齐云面色无波,心中却有些惊讶,这一群山贼人数看来不在少数,夜晚还能抽调人数前来寻人,不知洛叔叔那边情况如何。

    那二当家并没有离去,携带着两个喽啰,正站在树下。他的呼吸吐纳沉稳悠长,声音气足神完,恐怕武功不低。

    齐云原想着避上一避,岂料等了一炷香,树下那三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顾微言毫无内力,呼吸沉滞,却容易被发现。

    暗夜中顾微言一双眼眸如最纯粹的黑色宝石,泛着冷毅的光彩,睫毛是倦了蝶,带着香的栖息。齐云心中叹息,将手轻轻盖上顾微言的眼睛,感觉到他睫毛强抑惊慌微颤,心底一阵柔软。

    “师父,闭上眼,不要看。”

    顾微言是雪山顶峰最皆白晶莹的一捧雪,浩然夜空中最皎洁澄澈的一缕星辉。合该不染半点尘埃,就是一双眼,也不该看到任何肮脏的血腥。

    “什么人?”顾微言只听到树下一阵惊吼,身后已然空了,眼皮上却仍残留着手指的温度。

    借由落下的冲力,如流星赶月,长庚出鞘,便是一道锋锐无匹的剑影。两兵相击,铿然有声,声无绝断,直至三十二下,戛然而止。

    面前的男人手执一柄阔口长刀 ,吐息沉稳而不乱,鹰隼一般地利目狠狠盯着面前的青年,眼睛扫过齐云手中的古拙长剑,冷冷道:“长庚剑,你是齐云?”声音无一丝惊慌,反而透着血腥的兴奋。

    齐云面容沉静,然而双目却似被点亮了一般,湛然有神,道:“正是,请教阁下高姓大名。”甫一交手,便觉这男人真气丰沛,一把宽背阔口的长刀气势钧天,草寇中竟有此等刀法精湛者,实在是让人既吃惊又心生喜悦,内心仿佛有一把火轰然点起,强者相对的兴奋感呼之欲出。

    那男人冷冷吐出三个字:“孟钧扬。”

    此名一出,让齐云瞳孔为之收缩:“河北孟家的孟钧扬。”

    孟钧扬怆然大笑:“河北早已没有孟家,却只剩下一个孟钧扬!”

    河北孟家,以一路大开大合,刚猛至极的开阳刀法闻名天下,尤其是孟家三少孟钧扬,刀法卓然,隐隐有宗师气象。然而盛极必衰,孟家在年前惨遭灭门,只留下这一个后人,未想到竟然落草为寇,做起了烧杀抢掠的勾当。

    世事之无常,命运之滑稽,可见一斑。

    齐云却不多废话,利落点头,手中长庚稳稳指向孟钧扬:“此一战,生死不论。”

    孟钧扬切齿而笑:“好一个生死不论,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罢长刀微震,发出铿锵鸣声,显然是内力灌注其上,整把刀如雪,如光,如电,亦如万钧雷霆当头劈向齐云。

    齐云执剑相对,真气浩瀚如海波翻涌,每一剑都至简、至拙、至稳,干脆利落毫无多余的动作,将孟钧扬的刀一一接住,使之不能再进半分。

    孟钧扬双目圆睁,狂喝一声,刀锋如一把匹练划开空气,奔突的刀气激起一蓬鲜血。两人倏然分开。齐云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淋漓顺着剑身滑落。脸上竟是痛快已极的神色,体内真气灏然流转,长庚剑苍然吟响,剑未到而气已吞。

    孟钧扬忙举刀相迎,却被震得连退两步,手臂青筋暴起,隐隐做抖。

    齐云揉身上前,剑势连绵如春江水涨,层层浪涌转瞬变至海天风雨。只听“哐呛”一声孟钧扬长刀已折,刀头直直插入一侧树干,兀自震动不休。孟钧扬只觉胸口一凉,不敢相信地低头,长剑已然入胸。

    齐云将剑抽出,孟钧扬的血泼墨似地迅速染透了胸口的衣襟,终是不敢置信地沉沉倒下。

    鲜血泼洒,残肢满地,齐云将剑归鞘,神色已从凛然转复平顺,按住鲜血淋漓的伤口,草草地裹了一下。

    这才将顾微言带了下来,低声道:“抱歉,师父,看来得马上离开这里。”

    顾微言面色苍白,眉毛微蹙,目光从齐云脸上扫过,停在他肩头渗血的部位,却轻轻将目光撇开,薄唇抿着应了一声。

    齐云不由得微露苦笑。

    两人在夜色中迤逦前进了半个时辰,忽然看到前方火光闪烁,隐隐有刀剑兵刃打斗的声音。

    忽有一道碧色身影腾空跃来,步履仓皇间与齐云照了个对面。

    “齐云哥!”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转而看到身后的顾微言,面色一沉,“是你!”

    手中长鞭乍然作响,已携着风声抽来。

    齐云长剑挑开长鞭,沉声道:“雪琪,住手!”

    耿雪琪柳眉倒竖,恨恨盯着顾微言,厉声道:“断臂之恨,夺命之仇,今日一并还来吧!”手中长鞭一震,使了一招“千里复还”,直取顾微言喉咙。

    斜下里忽伸出一只手来,两指稳稳夹住了鞭稍。

    耿雪琪忽觉手上一痛,不由得松开手去,鞭子已被齐云夺取。齐云长剑翻转一剑解决了追至跟前的山贼。

    眼睛一扫,已然看清场上局势。穿着杏色衣袍的赫然便是许久未见的严奕靖,在铁中亘等人的协助下奋力突围。

    洛横舟重剑横扫,击退了一波敌人,看到了齐云,喝道:“云儿带着言儿和耿小姐先走!”

    耿雪琪焦急喊道:“表哥!”正欲上前,忽觉胳膊一紧,耳畔听到齐云当机立断的一声:“走!”已身不由己,被带着离去。

    齐云带着顾微言和耿雪琪两人,一路疾奔。耿雪琪频频回头,看到严奕靖等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厮杀声也渐渐模糊开去,终于擦干了眼泪。她轻功不如齐云,好在被齐云带着,勉强跟上。

    此时天边隐隐泛出了鱼肚白,耿雪琪听着齐云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定睛一瞧,不由得喊道:“齐云哥,你受伤了!”

    血水渗出,早已染红了半个臂膀。齐云面色泛白,越发显得双目黢黑,动了动苍白的唇:“不碍事。”脚下却一个踉跄。

    耿雪琪刚擦干的眼泪又不由得涌了出来,六神无主道:“这可如何是好?”她从小在庄中长大,饱受众人呵护,头一次遇到如此艰险的时刻,顿时慌乱起来。

    齐云强撑着,哑声道:“雪琪别慌,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勉强抬腿走了几步,身子一晃,倒了下去。他肩膀受伤,带着两人疾奔半夜,失血严重,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耿雪琪抱着齐云,一叠声喊道:“齐云哥!齐云哥!”齐云却紧闭着眼,再没有半分回应。

    斜下里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纤瘦的指尖在齐云鼻下探了探,淡淡的声音响起:“人还没死。”

    “你!”耿雪琪气极,看着顾微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恨不得拿起鞭子抽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顾微言却不看她,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干净的布条,给齐云重新包扎好伤口,架着他起来。

    齐云身材颀长,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重量着实不轻,顾微言勉强架着他站直,看耿雪琪仍呆在那里,不由喝道:“来帮忙。”

    他声音素来冷清,此时一喝,便如一瓢雪水当头灌下,耿雪琪咬了咬牙,上前扶住齐云,两个人带着昏迷的齐云又走了许久。秋阳斑驳,空谷幽寂,不一会儿便听到隆隆的水声,到了一个深潭边。

    两人将齐云放在潭边的青石上,喘了好一阵粗气。

    顾微言细细地喘着气,额头汗如浆出,脸白得如一捧雪,比之昏迷的齐云,有过之而不及。

    耿雪琪冷冷打量着顾微言,脸上露出又恨又妒的神色,“嚯”地站了起来,袖中的匕首抵在顾微言的脖子上。

    顾微言被迫抬起下颌,同样冷冷地注视着耿雪琪。

    “你杀了我二叔,害得我爹失去一只手,现在该是和你算账的时候了。”

    “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耿雪琪恨极了顾微言这种轻描淡写的冷漠样子,心中大怒,手一紧,薄刃便划出了一道细痕,血珠子密密地冒了出来,转瞬连成了一道血线,衬着瓷白的肌肤,显得格外艳丽。

    “你杀不了我。”顾微言眼帘微抬,目光扫过一旁的齐云:“他肩膀严重撕裂,血流不止,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耿雪琪心中一颤,望向一旁面色苍白的齐云,不由得一阵气苦,恨声道:“我且留着你一条命,此事没完,我便永远不会放过你!”

    顾微言满眼的厌烦,只道:“随你。”倏然起身,径自走向潭边,拔了几株止血草,捣烂了敷在齐云伤口上。

    过了半日,齐云微微转醒,哑声道:“水……”耿雪琪搂着齐云,听闻后连忙用叶子盛了潭水喂与他喝,柔声道:“齐云哥,好些了吗?”

    齐云含糊应了一声,又道:“师父……”

    耿雪琪满腔的喜悦像是被一桶雪水泼了个干干净净,咬着牙不出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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