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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大哥 作者:priest

    第17节

    简而言之,就是老客户里根本没几个人买得起,别说购买,他们连关注都懒得关注。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放弃了“卖出去”的努力,想转向“租赁”,租给某些旅游机构或者酒店机构,改做别墅式度假酒店。

    这个提案被双方股东一致通过,然而且不说只租不售带来的资金压力,这一大片别墅区就连整租都租不出去。

    只有几家酒店管理公司表示过兴趣,但是提出要不买也不租,只是替他们管理,而他们不但要承担管理费用,每年这个别墅式度及酒店的盈亏风险还要自负。

    至此,他们好像走到了一条绝路上。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哪怕当年土地还便宜,整个项目做下来也要几个亿,其中大部分资金是借款。

    “杠杆”【注】是资本密集型行业的双刃剑,能乘风破浪,也能反咬一口。而借款是根据当年的用款还款计划定的,眼下销售回款没有,去哪弄钱来还?

    而借款合同的确没有限定死,规定在一些情况发生的时候,可以拖延一年还款,但所有的条件,都建立在项目效益良好,拖延还款能带来可以预期的、更大的收益的基础上,他们没有一条符合的。

    临近冬天,也代表着还款期限迫在眉睫。

    一天冷似一天,上亿的债务就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天比一天摇摇欲坠。

    而别墅只卖出了两套,其中一套还是老熊自己买的。

    十二月初,老熊回来了,总部的人险些都认不出他来了,当年那条眼睛一条缝大的胖头鱼好像去抽过脂,瘦得脸型和轮廓都出来了,松弛的皮肤显得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整个总部都是魏谦和三胖在坐镇,两人每天疲于奔命一样地走访债务人,挣扎着想为这件事找出转机的余地。

    魏谦敲开老熊办公室的门,双眉之间快要拧出一条深沟了:“熊……”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话音。

    他避开魏谦的目光,声气有些微弱地说:“先给我倒杯水。”

    魏谦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倒了杯凉水,“咣当”一声放在了他面前,直接坐在了老熊的办公桌上,没好气地说:“喝,呛死你。”

    老熊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然后一抹嘴:“召集大家,开个紧急会议。”

    魏谦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十分钟之后,总部所有人,包括管理者和普通员工,全都聚集在了会议室里,老熊一屁股坐在执行董事空了半年多的位置上,沉默得像一口哑口了的大钟,只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全都在等着这个精神和实际双重领袖,对眼下的困境做出交代。

    难熬的几分钟过去,老熊终于开了口:“整个项目,是我力排众议,一定要推进的,现在这个情况,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本人承担全部的责任。”

    魏谦觉得这个节奏不大对劲,刚要出声,老熊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先抬起头抢过话头:“魏总你有意见一会再说,先等我宣布完这个决定。”

    魏谦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里的笔转了一圈,和三胖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事恐怕要坏菜。

    果然,老熊接着说了:“现在,关于这件事,我提出两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请大家——以及相关决策人员听一听,做个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一,从现在开始,我承担所有的责任,我会以合理的价格收购诸位的股权,如果公司最终破产,有限责任人拍屁股走人,无限责任人如果被迫承担连带责任,我会给诸位发一份协议,你们都可以向我本人追偿,十个工作日内,诸位就可以开始愿意辞职辞职了。”

    老熊话音刚落,地下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三胖终于忍不住也出声了:“行了行了,都静一静——熊哥,你这是什么馊主意?还没破产呢先断了后路?其他人没有责任吗?我觉得我就有责任,我们当初要是都铁了心的不同意,你项目提案推得动吗?”

    老熊惨淡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你们都是被我绑上船的啊。”

    魏谦:“行了你别扯淡了,说点有用的,破产前的事。”

    老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举起自己桌上执行董事的牌子:“第二计划,就是我把位子让出来,从现在开始,不对公司的决策有任何发言权,我只负责承担最后的责任,魏总接替我成为这个执行董事。”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魏谦身上,魏谦的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

    老熊静静地转向他:“魏总,你现在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买方市场:简而言之就是买的人少卖的人多,供过于求,市场由买方主导。

    杠杆:财务杠杆能用很小的资金撬动很大的项目,简单说就是借钱很多,如果盈利了,很小的资金能获得极大的收益,但是亏损一样。杠杆会成倍地放大投资者的损益。

    第四十九章

    后来魏谦回想起来,那一刻——老熊把他当众点出来鞭尸的那一刻,他心里真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和两个选择:究竟是跟熊英俊这货一刀两断好呢?还是跟他同归于尽好呢?

    可他很快就没时间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了,老熊往旁边撤了一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如果你同意,那你坐过来,现在开始,我不参与任何决策,你说了算,最后是死是活,责任我来担,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就继续按着方案一来,我等着收尸。”

    被“黄袍加身”的魏谦看着他,眼神从千言万语中化为一句话:你怎么就不去死一死呢?

    老熊的目光落在魏谦身上,而后又避开了魏谦的目光。

    事到如今,一切检讨和忏悔都到此为止了。

    他知道这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老熊捏着手里那张会议桌上的名牌,心里却明镜一样地知道,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比较有尊严的退场了。

    他看得清楚,魏谦突然被点名的时候,那一瞬间,眼神是慌乱的。

    错愕、难以置信与茫然交替着闪过,最后落在了回过神来的愤怒上。

    但老熊知道,他一定会走过来。

    魏谦就是这么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与他的年龄和阅历无关,他已经习惯了背后无处可逃的日子,就算有一天世界末日了,众人全部鸟兽散,他也一定是反应最慢的那一个。

    只有这样的人,能担得起一个公司、乃至一个企业的脊梁。

    片刻后,魏谦果然如他所料,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站起来走了过来。

    老熊把名牌递给了他,魏谦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董事长秘书训练有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情况,就先动作麻利地换了杯水放在了魏谦面前。

    水杯放在桌子上半晌,水面依然颤抖不止,不知道是不是端水姑娘的手在一直哆嗦的缘故。

    木头椅子一会没人坐就会变得冰冷,魏谦从这种冰冷中感觉到那些直扑向掌舵人的狂风大浪,这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座的,除了几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青年,大部分人都比他年长,而他们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挑别人的刺,哪怕最细节的地方,也能有人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显得自己很真知灼见地指摘一二。

    但是大部分人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也都会被这种极端的、暴露在风险中的畏惧感压垮。

    这么说也许看起来很神奇,反正当时,就在魏谦坐上了老熊的椅子的一刹那,他心里原本像其他人一样的,对老熊的诸多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魏谦扪心自问,“是出于对陈露的同情吗?”

    没有人会允许老熊拿着几个亿的钱玩一场寄托感情的打水漂,他们最后一路沉默,最根本的原因,是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在最开始决策的时候看出这个项目的风险点。没人早早地预料到那一小片山坡,短短几个月内就被瓜分成过剩的别墅市场,没人在花团锦簇的项目建议书里一针见血地看到它没有一个准确实在的客户群体。

    市场变幻莫测,所有风和日丽的尽头都有可能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泰坦尼克号都撞上了冰山,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大小船只在其中悄无声息地消亡沉没。

    而这样的险恶,普通员工乃至管理层都没那么容易感受到,因为它们全都在掌舵人的眼里。

    现在,是在他的眼里。

    魏谦没有发表任何就职演说,他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简短地说:“别的不提了,先请熊总说一下项目部的销售情况,然后预算部和投资部公布一下资金缺口,听完以后,想走人的可以提前散会,回去及时把辞职申请提交人事部门,想坚守的留下,我们讨论下一个阶段的工作重点——老熊,就从你开始吧。”

    不过事实是,他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前退场,工作不好找,只要还开得出工资一天,员工们就不会主动辞职,至于经理们……当初如果有一个人有“提前退场”这样的决断和真知灼见,或许他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最长的一个会开完了,魏谦和老熊是最后剩下的。

    魏谦站起来在老熊面前站定,老熊闭上了眼。

    “你闭眼干什么?”魏谦没好气地说,“你不会以为自己长成这幅熊样,我也有胃口亲得下去吧?”

    老熊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动手打我。”

    魏谦往四周扫了一眼:“在这?那不能,我起码也会等下班,等你走到没人的地方,先给你套个麻袋再打。”

    老熊低低地笑了出来:“真是个流氓。”

    随后,他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把头往后仰起,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好一会,老熊才呓语一样地说:“我有时候奇怪,我还在这干什么呢?我难道不应该带着陈露远走高飞,周游世界,或者陪她一起静静地等着最后一刻吗?”

    魏谦悄无声息地在老熊旁边坐下,面前是除了他们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透亮冰冷的石面长桌,表面上映出自己光怪陆离的影子,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神秘寓言的开场白。

    “可是我明明知道,到了这地步,见一面少一面了,我却还是不想多见她。我半夜做梦都能梦见自己替她死了,醒过来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你说我是不是有病?”老熊下巴上露出了青青的胡茬,好像一万年没睡过觉一样抬头看着魏谦,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灰烬般的、沉寂的坦然,他说,“谦儿,你还让我去c市项目那边吧,有任何需要我跑腿的,随时待命。”

    魏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连恋爱都没谈过一场,怎么知道人家夫妻又是怎么回事呢?

    “行啊,随便你吧。”魏谦说完,站起来走了。

    也许有一天陈露死了,老熊就解脱了。

    可是真有那么一天,老熊还是老熊吗?

    岁月会把沙烁凝结成石头,会把最早的、最青涩的爱情凝结成什么呢?

    魏谦突然有些后悔那天对魏之远发火的事了。

    魏谦借着卫生间的水池洗了把脸,用最快的速度把后悔与疑惑全都丢在了一边,他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有两件事要做:怎么稳住他的债权人,怎么让洽谈延期的问题,以及怎么去补上资金缺口,c市的项目究竟是想办法盘活,还是想办法撤退。

    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魏谦一直不想回头看。

    从前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在家里跟宋老太为了百八十块钱掐指头算来算去,感受到的多半是生存的压力,他的责任是一个家,是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让妹妹来要零用钱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没有而临时想什么借口躲出去。

    现在,他算是这个城市里的有产阶级了,谁也不会再认为他是个穷人。尽管这年头出去广告牌子掉下来砸死仨人,有俩都是什么总,但也没人会否认他确实混得人模狗样。

    而他承受的压力,也从一家老小,变成了全公司上下几十、乃至上百个人下个月的工资和数亿的债务。

    三胖偷偷跟他说:“谦儿,我不瞒你说,我是真睡不着觉,天天晚上起床在屋里瞎溜达,我爸妈一开始还以为我是撒癔症呢,他们俩就快把我送精神病院了。我爸说让我辞职别干了,前两年买了个小铺面还租着给别人呢,拿回来自己开个火锅店算了,只能混个温饱就先混个温饱,温饱也挺好的。”

    三胖说的是真话,他现在整天愁眉苦脸,连和心爱的女神谈恋爱的没精神了……更是忘了提醒魏谦,关于他们家小远那一路狼狗望骨头一样觊觎的眼神的事。

    魏谦评价他说:“瞧你这点出息。”

    三胖一瞪眼:“难道你睡得着?我怎么不相信?”

    魏谦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像睡不着觉的吗?”

    三胖一看,他精神果然是不错,说不上容光焕发吧,起码头面都干干净净,脸色也不难看,眼睛里没有血丝,也没有黑眼圈,说话的时候思路清晰,连驴脾气和棺材脸都发挥正常,没有任何异状。

    三胖就服了,心说人和人果然是有差别的。

    以前魏谦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艰苦奋斗热爱学习,现在三胖发现,他和魏谦之间的差距果然如同天堑,不说别的,就他老人家这心理素质,活能赶上当年丧权辱国也吃得饱睡得着的慈禧太后,简直没治了。

    慈禧太后已经作古多年,那卖国老娘们儿的精神世界至今早已经无从考证,魏谦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情况,但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始终摇摇晃晃、临到崩溃的。

    “睡得着”根本是他吹牛糊弄……不,适当包装稳定军心的。

    那年魏谦开始失眠,在这以前,他从没想过这种毛病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曾经偏见地认为都是那些有钱有闲的大爷们,才会没事捂个胸口失个眠什么的。

    前二十多年,他也确实是能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现在,他终于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也不知道他这是算生理性的还是心因性的,魏谦一开头是经常忙到后半夜,生活没规律,过了一两点也就不怎么困了,快要破晓的时候才能眯上一会,久而久之,他就发现自己哪怕是按时躺下也睡不着了。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死狗,魏谦开始少量地服用安眠药。

    这件事本来一直是个秘密,直到被魏之远发现。

    那天魏谦出门去见了个咨询公司的人,回来得挺早,魏之远最近一直都在带着自己的团队对程序做最后的调试,每天都弄到很晚,回家一看魏谦的鞋在,卧室门关着,还以为他睡了。

    由于第二天基本没什么活了,此时又正值寒假不用上课,魏之远没有很着急休息,他简单洗漱后,就坐下来开始研究起下一步的计划和大概思路。

    临近一两点钟的时候,魏之远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声音,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有些不对起来——那似乎是在翻找什么的动静。

    魏谦的安眠药吃完了,他一时忙忘了,没想起来去买,到了半夜一如既往的睡不着,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了一阵以后,他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很多感冒药里有安眠成分,他决定临时凑合一天,用感冒药代替安眠药。

    是药三分毒,魏谦心知肚明,他还知道,这玩意没病找病地吃多了会伤害脏器和脑神经。

    可失眠的痛苦放在一边,这个不是不能忍,但魏谦第二天要去洽谈债务延期问题,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这种时候怎么能睡不着觉呢?

    魏谦越想越焦虑,越焦虑越睡不着,到最后,他几乎觉得哪怕是耗子药能让他躺下睡一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干上一碗了。

    魏之远观察了他一阵,奇怪地问:“你感冒了吗?”

    在他的印象里,魏谦的体质不属于那种容易感冒的——他要病就是大病,平时一般没事。

    魏谦吓了一跳,手里的感冒药“啪嗒”一下掉回了抽屉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魏之远,怨念地想,这小子长大以后那黄鼠狼一样走路悄无声息的本事竟然没有退步。

    魏谦懒得和他解释,只是搪塞了一句:“哦,有点。”

    魏之远才不相信,魏谦说话又没有不正常的鼻音,看起来也不像发烧,而且以他哥的尿性,一点小灾小病别说主动吃药,他可能连察觉都察觉不到。

    “有点?你就大半夜找感冒药吃?”魏之远走过去,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他拿过的药,一目十行地扫过效果和副作用,突然抬起头问,“哥,你不会是睡不着觉吧?”

    魏谦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街:“怎么这王八蛋连这都能看出来?”

    同时,他淡定无比地冲魏之远伸出手,仍用他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敷衍说:“嗯,有点——给我吧,你也早点休息。”

    魏之远一缩手:“感冒药不能这么吃。”

    魏谦:“没事,不经常。”

    魏之远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还想经常?你……唉,你等等。”

    他从冰箱里翻出一袋牛奶,倒进一个很小的锅里,放在火上煮,又在里面加了一勺糖。

    这东西喝完管饱不管用,魏谦早就试过,不过他也没拒绝魏之远的好意,只是在旁边说:“放微波炉里转一圈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魏之远说。

    怎么热不是热?魏谦没想出来,不过喝起来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他猜可能是因为魏之远那一勺额外的糖的缘故。

    喝完他就回屋了,打算等这小崽子睡着了再出来寻觅一圈。谁知刚躺下,魏之远却抱着被子跟进来了,魏谦扭开床头灯,默默地看着魏之远把被子扔在自己的床上,中间夹杂着某个重物——扒开一看,是一个卷在被子里的特别厚的笔记本。

    魏谦:“你干嘛?”

    魏之远挤到他床上:“看着你睡。”

    魏谦觉得自己虽然是睡不着,但是也不能说是特别清醒,一定要描述的话,就是他整个人的神经处于一个睡眠和清醒之间的麻木的状态,他木然地企图思索这是怎么个情况,片刻后放弃了,问他的宝贝弟弟:“你是打算用这个把我打晕吗?”

    魏之远说:“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可以给你讲讲,中间有很枯燥的算法,看看能不能把你讲睡着。”

    他话没说完,魏谦已经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嗯,好,来吧,给我拿根笔。”

    “……”魏之远顿了顿,无奈地说,“就是想给你助眠,哥,你别总这么严肃认真好不好?”

    魏谦单手按了按有点酸胀的太阳穴,苦笑说:“这要是也能把我讲睡着,那我不是每天开会不是都要睡好几圈?”

    魏之远想了想,忽然把他的笔记本丢在一边,然后笑了起来。

    魏谦惊奇地发现,魏之远的眼睛平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弯,笑起来却是正宗的笑眼,两头微翘,像一对漂亮的月牙。

    “我明白了。”魏之远说完,把床头灯拧到最暗,让灯下的一切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然后他拉开窗帘,推开了窗户,一大股寒气立刻汹涌地向着温暖的室内扑了进来。

    魏谦立刻钻进了被子:“你他妈开窗户干嘛?都把我彻底冻醒了,小远同学,能劳驾您老人家移驾自己屋,别在这祸祸我了行吗?”

    魏之远:“你看,下雪了。”

    寒冬的窗户上总凝结着冰花或者白雾,很难看清外面有什么。

    魏之远一说,魏谦才看见漫天的鹅毛大雪,有几片还随着寒风飘进了屋,转眼就化了。

    魏之远重新关上窗户,却把窗帘留了一条缝。

    他把那一小块的玻璃上的白气擦干净,让屋里的人能看清外面窗台上越压越厚的雪。

    然后把魏谦桌上的资料全部收拾干净扔到了桌子下面,把角落里扔着的魏谦的一张毕业照拉过来摆在了正中间,又坐回床上,把枕头和被子拉起来拍松软,拉到魏谦的下巴上。

    魏谦忍不住笑了笑:“你还挺会照顾人。”

    魏之远说:“等你老了,我还会这么照顾你。”

    魏谦没能从中听出他“白头偕老”的隐喻:“等我老了,难道你会很年轻?你又不是我儿子。”

    这一次,魏之远没有回答,他窸窸窣窣地在魏谦身边躺下来,抬手关上灯,俯身轻轻地在魏谦耳边说:“睡吧,等天气好,被子要晒一晒了。”

    魏谦的耳朵非常敏感,忍不住想躲开,可是魏之远一触即放,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光。

    弯弯的笑眼,魏谦脑子里突然闪现了那么一副画面,而后魏之远在他耳边的话好像生成了某种魔咒,他恍惚间就觉得被拍得松软的被子里有一股刚晒过的、阳光的香味。

    人躺在床上,抬起的目光刚好能透过魏之远留下的窗帘的缝隙看到那一小片被擦干净的窗户,再透过窗户看见漫天的大雪,裹在身上的被子于是显得格外温暖了。

    室内外的温差让清透的玻璃很快又染上了朦胧的白霜,冰天雪地一点一点地被隔绝在窗外,很快看不清了,方才喝下的甜牛奶从胃里氤氲到四肢百骸,发挥了微妙的安神作用。

    小火上加热出来的牛奶,和微波里草草转一圈出来的,确实是不一样的。

    身边的人若有若无地发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朦胧间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但这并没有触动魏谦衰弱而敏感的神经,他睡着了。

    关于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魏之远没听他透露过只言片语,他当然是关心的,但是克制住了自己,在这个时间和场合里只字未提、分毫不问——因为魏谦的焦虑并不会因为倾诉而减少一分。

    魏之远只是非常巧妙地搭配了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甚至是可以暗示出的错觉,编了一个“家”给他。

    不是一栋房子,甚至不是社会意义、伦理层面上的家,不是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需要“当家”的家。

    是眼睁睁地隔绝了寒风凛冽、暴雨瓢泼的地方。

    是风雨兼程的旅人宛如归宿的落脚点。

    一夜好眠。

    第二天,魏谦被自己那久做摆设的闹铃叫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客厅里传来宋老太拖拖踏踏地练习走路的声音,魏之远早早地出门查资料,小宝也去上课了。

    魏谦匆忙地起床洗漱,餐厅里放着烤好的面包和煎得黄澄澄的荷包蛋,而头天晚上他放在桌上的安眠药药瓶被魏之远拿走扔了。

    从那以后,魏谦再也没有买过安眠药,也再也没有需要过。

    第五十章

    老熊是个非常超前的人,他喜欢自由民主有事好商量的氛围。而随着他这个创始人的公开让位,魏谦却成了整个公司的独裁者,旧有的三会一层七嘴八舌的审批讨论制度很快名存实亡。

    用林清的话说,自从魏总变成魏董之后,他这个人的恐怖程度,也跟着鸟枪换炮地从“喷嚏大魔怪”水平升级到了“比克大魔王”,原本人性化、层级扁平的公司就像一片脆弱的肥皂泡,被他一巴掌就摧毁了。

    魏谦接任不到一个礼拜,整个公司变成了一个机械运转的集中营。

    而在这样如同纳粹的重压之下,工作效率竟然几乎是以前的两倍。

    人事部门午休时间关起门来内部讨论这个结果,林清总结了原因:是因为每次魏董冷冷地逼视着耽误他事的人的时候,那目光都能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从魏谦办公室接出来的内线人称“午夜凶铃”,电话接起来,那位一句没头没尾、简明扼要的“到我办公室来”,更是恐怖如同“阿瓦达索命”。

    要提交给债权人的材料被魏谦连续打回去要求重写了二十多遍,只把投资、财务和预算部的三个部门经理写得几欲以头抢地、杀身成仁。

    他们要加班,行政和人事这些后勤部门就要协同,整个总部连前台都只敢溜边出门买饮料。

    就这么着,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没日没夜,平均每天工作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

    至于……周末?那是什么?能吃吗?

    终于,最后一版在魏谦那得到了勉勉强强的认可。

    “新上任的老板是变态”这个认知,如同基石一样地铸造在了每一个员工心里,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最后竟然都没辞职。

    危机降临的时候,变态比宽厚的领导人管用得多。

    一个多月后,魏谦带着三胖和两个部门经理辗转了几个债权人,经历了数次谈判。

    结果是成功的,魏谦把还款期限拖了一年。

    代价是他把目前手里在建的项目公司股权,几乎全部抵押了出去。

    用三胖的话说就是:“这下可好了,咱们从死刑变成死缓了——哎,那不你们家小远吗?他怎么到这来了?”

    魏谦让人把车停在公司写字楼下,探出头来问:“你怎么来了?”

    魏之远从自行车上下来,把一个饭盒从车窗塞到他手里:“我下个礼拜要跟一个老师去外地开个研讨会,可能得周末才能回来了,每天做什么,钟点工阿姨那我都交代好了,她的工资和买菜钱我都付了,你有什么要洗的衣服就放在门口的小篓里,她会去拿。家里平时的日用品我也都多买了一份备好了,奶奶平时吃的什么药,我按顺序排好了,每种拿几片我都写好贴在药瓶旁边了,小宝要是不在家,你给她拿一下,一天三次。”

    魏谦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魏之远交代的一大堆事虽然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但听在耳朵里真是觉得又琐碎又麻烦。

    “你要记得按时吃饭,”魏之远说,“我买了一箱牛奶放在冰箱里了,喝的时候热一热,别喝凉的。”

    魏之远嘱咐完,才好像才想起有别人在场一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其他人笑了一下:“哥,三哥,那我走了。”

    说完,他就背着自己的单肩包,上了自行车,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两个经理的表情就好像刚刚看见了拉登挖鼻孔一样奇幻——尽管他们的变态老板方才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但看起来却是和颜悦色的。

    魏先生和颜悦色是个什么概念?

    那就像侏罗纪和甜甜圈一样,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啊!

    此时,唯有三胖谈鱼先生的表现是淡定……乃至严峻的。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感受到了某种兵临城下的危机——魏谦他们家过日子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魏谦以前的日子过得多随意啊,想吃油条开窗户冲楼下吼一嗓子,没零钱先欠着,不想吃的时候随便抓一把米,往锅里一扔就能煮出一锅粥,随便弄两口咸菜就吃了。还有他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上学那会,都是随手从宋老太锅里抓一根玉米,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啃。虽说已经过去了几年,可三胖还有种历历在目的错觉。

    三胖在办公室时间长了,不自觉地会往纵深里想。魏之远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不动声色的蜘蛛,潜移默化地在他家里织造出了某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秩序网。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习惯并且服从——包括魏谦这个外强中干的一家之主。

    三胖刚才分明看见魏谦皱眉了,以他们俩从小穿开裆裤的交情,三胖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啊?怎么突然说要走,真麻烦”这样的信息。

    这要是在以前,别说弟弟出门一个礼拜,就是魏之远出国去南极科考两年都没问题,谁爱去哪去哪,只要别死在外面不回来,魏谦多半还会鼓励地给塞点钱——少一个在跟前碍眼的,他更消停。

    变了,不知不觉就变了。

    魏谦拎着饭盒下了车,三胖忙跟了上去,跟他一起上楼,他决定要摸清楚这件事是怎么个意思。

    三胖试探着问:“怎么你成你们家甩手掌柜了?”

    魏谦叹了口气:“我这不是顾不上么。”

    三胖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不行啊皇上,权力都被架空了,内务府的门冲那边开还记得吗——你还知道你们家里用什么牌的卫生纸,小时工一小时工资多少钱吗?”

    魏谦:“……”

    他真不知道。

    从前宋老太当家那会,她因为不识字,很多事不懂也不会办,还是需要魏谦留着心的。自从宋老太生病,好像在谁也没注意的情况下,这些事就被魏之远接过去了,魏谦好像再也没走过心思。

    三胖摇了摇头:“完蛋了,万岁爷,你就等着被逼宫篡位吧。”

    魏谦一笑,没往心里去,以为他闹着玩。

    三胖就兜着圈子又说:“对了,我还想问呢,你家小远都快大三了,在学校里也没给你找个弟妹回来?”

    这孙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谦当时脸色一变:“别提这事。”

    三胖觑着周遭没人,前脚后脚地跟进了魏谦的办公室:“怎么的?他找了个无盐女还是河东狮?”

    那就好了,只要是女的,活的,魏谦觉得自己都能喜闻乐见。

    债务又拖了一年,魏谦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来,又被三胖给堵回去了,他一开始不想说,想随意打个哈哈搪塞掉,就说:“人家每天忙着呢,上课下课的一大堆课外活动,还能偶尔拉个投资做个小玩意,赚点小钱。”

    “哦,这事我知道,当年咱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不也是被老熊忽悠说什么‘劳动是过去,资本是现在,技术是未来’吗,咱们当年就敢干‘现在’,人家有出息的现在就开始盯着‘未来’了。”三胖说,“你出差不在家的时候,我看见过那几个孩子一次,都带着电脑,到你们家聚会,几个小子,还有俩小姑娘,哎你别说,有个姑娘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确实挺有‘未来味’,特别俊……”

    魏谦食不下咽地把魏之远给他准备的饭盒放在一边,拿着筷子当笔,在指间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没精打采地对三胖说了实话:“没戏,那姑娘好成天仙也不管用。”

    三胖预感到了这里,魏谦的答案呼之欲出,他的眼皮一跳,有种乌鸦嘴成真的苦逼感。

    果然,魏谦无力地说:“那混蛋东西跟我说他看上一个男的,我都跟他掰扯了好几年了,死活掰不回来。”

    三胖虽说是早料到了,但是亲耳听到,还是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只好也摆出一张奇幻脸。

    魏谦叹了口气,抬头嘱咐了三胖一句:“当你亲兄弟才告诉你的,别给我出去乱说啊,对孩子不好。”

    三胖看着魏谦,痛心疾首地发现,这毫无知觉的兄弟还在给人数钱呢。

    他知道自己不能说破,一来魏谦不一定信,二来真说破了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好双手捧心做娇弱状,颤抖地问:“那……没告诉你他看上谁了?”

    魏谦翻了他一眼:“那谁知道——反正不是你,别紧张,你长得安全。”

    三胖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呼天抢地说:“我的兄弟哎……”

    魏谦还以为他在感叹魏之远,摆摆手说:“随他去吧,我反正是管不了了。”

    是啊,傻兄弟,到时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胖用万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魏谦一眼,默默站起来离开了魏谦的办公室,总算是明白了当年他是怎么把高烧当上火,把肺炎当感冒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魏谦的不拘小节。

    三胖回去以后越想这事越不对劲,就像大多数直男一样,魏之远对魏谦单方面的那种扭曲的感情让他浑身不舒服。

    魏之远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三哥”叫到大,三胖不想用恶意揣度他、评价他,更不想用“恶心”这个词来形容,可让他坦然接受,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三胖觉得自己知道魏之远是怎么想的,魏之远在用某种方式刷自己的存在感,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魏谦会离不开他。

    由于小时候家庭的缘故,魏谦和女性交往本来就有些障碍,三胖不想看着魏之远走入歧途,更不想看着他把他哥也牵扯进去。

    这不行啊,再这么下去就危险了,得想个什么办法,把这件事破坏了——三胖心里暗暗地这么想着。

    且不论三胖是怎么打算的,在魏谦用尽了全身解数暂时地解决了债务问题之后,他找到了盘活项目的一个转机,带来这个转机的是一位有史以来最不着调的咨询师。

    大型的咨询公司费用从百十来万乃至上千万不等,对于此时“钱就是一切”的魏谦而言,是昂贵得过分的,他只请得起一些本土的、相对比较小一些的咨询公司,对方派了个人前来和他接洽。

    来人名叫马春明,和魏谦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还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俩酒窝,那面相、衣着与谈吐,都好像在用生命诠释什么叫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显得格外不靠谱。

    魏谦看着他那身邋里邋遢、活像行为艺术一样的旧西装,只好先耐着性子试探地问:“请问您是学什么专业出身的?”

    咨询师马春明同志自豪地告诉他:“食品安全。”

    魏谦:“……”

    马春明一见他的表情,自信心先遭到了打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面前的资料夹,小声解释说:“但是我觉得我的专业并不重要,我能在十天之内快速摸清一个行业,这才是客户需要的素质。”

    魏谦想了想,也有道理,他本人还是学生命科学出身的呢,现在也阴差阳错地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多少应该有两把刷子吧?

    于是他保持着礼貌与温和的态度,继续问:“那我能请教一下,您上一单接的那种和自己所学专业无关的项目,是怎么用十天摸清了整个行业的呢?”

    马春明沉思了片刻,用作检讨一样的姿势和语气说:“这个……不瞒您说,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接触业务,我……我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博士生,入职还不到半年。”

    一个没有人带、没有人教的食品安全博士,站在一个房地产老总面前,他和一个被丢在戈壁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魏谦甚至注意到对方拿着资料夹的手在簌簌发着抖。

    什么叫便宜没好货?

    魏谦彻底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耐心,打算叫内线,把这位博士请出去。

    谁知那马春明这会机智了起来,一看他漠然的表情和抬手拿电话的动作,立刻就知道了自己即将被扔出去的命运,他急忙试图挽救,以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开口拼命为自己争取着机会:“我我我真的可以在十天之内了解一个行业的,您听听我们的步骤!”

    魏谦冷漠地说:“我不用听了,我不想花钱请一个学食品的人来教我怎么卖房子——博士也不行。”

    他说完拿起电话,直拨给行政:“叫人过来一趟,帮我送送客人。”

    马春明紧张地直啃手指甲,眼睛眨得飞快,圆圆的脸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抽了风的土拨鼠。

    “您您您听一听!我马上就说完——我们首先会研究整个这个行业是靠什么生存,也就是大家卖的都是什么。”土拨鼠飞快地说,迎着魏谦漠然的目光,额头上很快浸出了一层虚汗,然而他毫无选择,只有继续说下去,以期待能有一点微末的希望打动面前这个年轻的掌舵人。

    “研究完实际的价值以后,我们会研究这些价值的来源是什么,也就是从开始‘生产’开始,到彻底卖出去之间,哪些环节是辅助的,哪些环节是重点的,也就是创造价值的。”

    这时,魏谦办公室的门开了,行政办公室的一个男员工先是训练有素地和魏谦打了招呼,然后目光落在了快急哭了的咨询师身上,客客气气地说:“是送这位客人出去吗?”

    马春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搞砸了,他顿时觉得人生都灰暗了起来,用一种悲愤莫名的表情注视着魏谦,蔫蔫地拿起自己的包,满心绝望地想:世界上还有我这样的废物吗?念完了博士,竟然找不到一个对口的工作,好不容易辗转进了一家“咨询公司”,结果进去以后发现叫“骗子公司”还差不多,第一次做业务就被客户鄙视得一塌糊涂……

    马春明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活着还不去死,所以他决定离开这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铁站下去卧轨。

    就在这时,魏谦突然开口说:“不,我让你给客人倒杯水。他还要再坐一会。”

    正在脑补自己是怎么被飞驰的列车碾得血肉模糊,眼球挂在车窗上的马春明呆住了。

    直到那位工作人员给他倒了杯水,又默默地退出去。

    魏谦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你刚才说什么?从项目开始到产品卖出过程中每一个环节的价值?讲详细一些。”

    马春明长出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前的汗:“就是先要搞清楚有哪些环节啊,前期都要做什么,建设中的时候需要做什么等等,每一步对项目能否成功的影响。”

    魏谦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找到自己错在哪了。

    最早和张总合作的时候,张总的价值在于人脉,他在当地非常有背景,能以质优价廉的条件拿到他们想要的地,这就是价值,体现在最终产品成本的大幅度减少上。

    然而这次没有,张总是个地头蛇,他千里迢迢地跑到c市去争取一块土地,毫无根基,所以丧失了起码的优势。

    他们取得土地使用权的拿地环节异常顺畅,顺畅到好像了理所当然那一样。

    可他们本该知道,前期拿地环节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增值环节,人脉或者规划的优越性是增值的关键点,这些关键点完全没有体现出来,政府就痛快地批了用地许可,那岂不是“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的结论?

    心怀侥幸到底是不行的。

    魏谦一瞬间想通了症结所在,立刻电光石火地闪现了几个解决方案的方向。

    “马春明是吧?”他抬起头对惴惴不安的土拨鼠笑了一下,“我们诚邀您留下完成这项咨询工作,过后如果可能,也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第二天早晨,魏谦早早就去公司开会了,魏之远收拾好了行李,和宋老太交代一声,最后在家里转了一圈,确保自己没有什么遗漏,这才带上门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蚕食鲸吞的策略怎么样,魏之远决定要试探一下,自己在身边的时候是不行的,偶尔远离几天,才能看出对方的丢盔卸甲情况,所以他才答应了老师的邀请。

    这是一次进度测试。

    魏之远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对手是三胖这个隐形破坏分子,他还在乐观地估计,这么下去,自己得手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他还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小宝假期短暂地住进了艺校宿舍,加训,所以魏之远一走,家里就空了下来。

    宋老太吃力地拄着拐杖,从房间里挪动出来,在屋里溜了两圈,已经是大汗淋漓。

    “我是个废人了啊。”她想,低头看着手里的拐棍,“这东西拿起来就扔不掉了。”

    她心情郁郁——最近一段时间,宋老太总是这样,给她吃,她就吃,给她买东西,她就惯常训斥别人不会过日子,她要么显得怒气冲冲,要么没精打采,变得极其难以讨好,谁都不知道怎么让她高兴高兴。

    宋老太清楚地知道自己变傻了,她开始失去了对数字的敏锐,算不过账来了,连钱财的概念也淡薄了起来。前面说的话,过两分钟就忘了,说完再过好半天才又会想起来,发觉自己说了惹人烦的车轱辘话。

    宋老太坚强地活了下来,坚强地恢复良好,却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而会说会笑的小宝一走,她就更孤独了。

    宋老太缓缓地挪动着拐杖,开门去了隔壁,她打算找麻子妈坐一坐,她现在说话含混,要说好几遍别人才能理解,他们都忙,宋老太怕招人烦,于是也只有麻子妈有这个时间陪她聊天了。

    等她进了麻子妈的家,宋老太发现麻子妈正盯着一张陈旧的、本市地图发呆。

    宋老太问:“她姨,你干什么呢?”

    麻子妈转过头来,见了宋老太,却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任何人看见都会大惊小怪,唯有这个老太太不会。

    她们分享着同样无能为力的生理感受,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孤独。

    “大姐,”麻子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奇异的、好像知道自己即将去游乐场的孩子那样纯粹而期盼的笑容,她对宋老太说,“我打算要走了。”

    第五十一章

    宋老太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了麻子妈一会,而她连表达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明明有话想说,却怎么也理不清顺序,只能任它们拥堵在僵硬的舌头下面。

    麻子妈平淡地解释说:“您看,我父母早不在了,男人死了,现在连儿子也没了,没有亲人了。我自己又是这个模样,本来就没什么劲了,活着也是给人家当拖累,但是我以前总是想,我要是不活了,三儿和谦儿他们吃那么多苦不就白费了吗?所以一直不敢死,前两天我大姑姐来了一趟,跟我说这房子值不少钱,这倒提醒我了,我这条老命还值一套房子钱呢,我要把房子留给那俩孩子。”

    宋老太吃力地说:“你瞎想什么呢?”

    “我没瞎想,我就是想挑个好地方,走了以后,让别人找不着我。”麻子妈轻快地说。

    似乎生命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痛苦的背负,这使得她奔赴死亡的过程格外轻快。

    麻子妈说到这,转头问宋老太:“大姐,您跟我一起走吗?”

    宋老太连忙摇头,含含糊糊地表达:“可不敢,在我们老家,谁家老人这样,那让人家怎么戳你们家后辈儿孙的脊梁骨啊!”

    她话说得急,麻子妈听了好几遍才明白,随即,她笑了起来:“您想得太多了,我的老姐姐,咱们住的这地方,出来进去的,谁认识您是谁啊?楼上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您认识吗?谁戳得着谁的脊梁骨呢?”

    宋老太反驳不出,她的伶牙俐齿被一场大病崩碎了,现在别人就是当面骂她,她都反应不过来该怎么回话了,急得满脸通红。

    麻子妈笑起来:“您慢慢说,不着急,咱们姐俩现在都是闲人。”

    麻子妈虽然没有直说,可这样一走,不就是死吗?

    人怎么可以寻死?那多……多丢人呢!

    宋老太拼命地思考着该如何阻止她,努力让自己剧烈起伏的呼吸渐渐放缓。

    她现在的短期记忆差得要命,几十年前的事却反而像是河床下面的石头,随着水面渐渐干涸而显露出来。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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