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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节

    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作者:阿堵

    第30节

    “你、你死盯住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想要……神经病!”那秘书低声咒一句,急急走了。

    郝奕昨天办完快运就搬到了凉州驻京办招待所,方思慎下午直接过去跟他汇合。

    驻京办效率相当高,各项准备工作早已做好,文书都是现成的,只待双方签字。现场居然还有几家媒体等着采访。那驻京办主任极其能说会道,从吹捧华鼎松的人品学问开始,一路谈到对西部教育事业的支持,连老教授当年大改造时期曾与凉州结下短暂缘分的往事都挖了出来,可见没少做功课。

    方思慎迫不得已陪着照了张相,脱身躲到旁边。郝奕知道他不喜欢这些,悄悄表示歉意。方思慎摇摇头:“没关系,这样反而好。不管怎么说,是表达重视的一种方式。师兄晚上走,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一路顺风。”

    郝奕跟他握握手:“多保重。有机会到凉州来玩。”

    第二天,几家京城本地媒体文教版都报道了京师大学著名国学教授华鼎松遗物捐赠凉州玉门书院国学系的消息。至于郝奕回去之后,玉门当地如何大肆宣传,乃是后话。

    方思慎在学校,以为会有人来找麻烦,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心想大概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些人再恼怒,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吃饭,方笃之道:“华大鼎的遗产,这么着也罢了。”到底有些不甘,语调间带着酸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白便宜了玉门书院。你那师兄,这回可真是春风得意了。”

    这些事上,方思慎向来不与父亲争辩,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听过便算。

    方笃之看儿子瘦得简直没形,又替他盛一碗汤:“多喝点。事情都了结了,你安安生生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不如辞了课在家歇着。”

    “爸爸,我很好。”方思慎把汤一口气喝光,“您别担心,我真的很好。”

    星期四中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何女士打来的,声音温柔又礼貌:“小方,jase想跟你见个面,她不太方便直接联系你。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方思慎知道jase是秋嫂的西文名。她们朋友之间,仍然保留着多年海外生活的习惯,以西文名字相称。

    丝毫没有犹豫:“有,有时间。”

    何女士给了一个地址。等晚上方思慎找过去,才发现是东城鲤鱼胡同深处一家酒吧。这边属于专供外国人消遣的区域,入眼尽是稀奇古怪的招牌,缤纷迷离的灯饰,音乐都控制在店铺内部,望去一片无声的光怪陆离,很有些魔幻效果。

    方思慎从未来过这里,找到地方,门牌店面确认了两次,才踏上台阶。

    侍者彬彬有礼地迎上来:“先生几位?”

    “我与shannon何女士有约。”

    “啊,这边请。”

    店内光线昏暗,分隔成若干个独立的小空间,轻柔的歌声伴随着低微的谈笑,根本看不见人,私密性极好。

    侍者将方思慎往里引,一路碰到的多是老外。深处角落的位置,两位女士正在聊天。

    打过招呼,秋嫂伸手倒茶,何女士道:“之前听jase说要去参加华老先生的追悼会,顺便了解了一下老先生的生平,非常钦佩,我就冒昧跟着去了,希望没有打搅。前天看新闻,老先生的遗产由你做主捐给了西部的大学,更加令人佩服。真是没想到,年纪这样轻,境界这般高。”

    方思慎被她夸得脸红:“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是我师兄在那边,有条件将老师的东西保护得更妥当些。”

    聊了一阵,何女士借故失陪,留下另外两人单独说话。

    “秋嫂,他……最近怎么样?”

    时穷节乃见。秋嫂望着对面那双真诚急切却又内敛自控的眸子,深感少东家如此会看人。这门本事,虽连城拱璧不啻。

    “洪少怕你担心,托我转达问候。只是时值非常,我不好贸然联系你,才借了老先生丧仪的机会,抱歉。”

    “没关系的。老师知道他。”

    这一点秋嫂却未曾料到,不由得对二人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本还有犹疑,这时下定决心,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双手推至方思慎面前。

    “这份东西,是洪少秋假回乡前夕,临时寄存在我这里的。但是……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我有些牵涉,继续拿着,恐怕不是十分妥当,我想,不如交给它的主人。”

    方思慎疑惑地拿起信封,抽出里边的东西,打开来,竟是一份房地产权证。

    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院,所有人明明白白写着:方思慎。起始日期是共和六十一年三月。

    在他心目中,那黄花梨书架楠木书案,还有小书房配备的高科技现代化用品,价钱已经高得难以接受。他一直以为洪大少说送礼,送的是屋子里的设施布置。

    “他什么时候……怎么会……我不能……”

    端着薄薄的烫金红印证书,方思慎不知如何是好。

    秋嫂见他捧起来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轻声解释:“黄帕斜街四合院,年初就已经全部售罄。留作自用的院子,对外也一直宣布已售出。五月里洪少整顿公司,项目转让得差不多,鑫泰地产等于跟本家没了多少关系。另外这边的业主身份都不一般,轻易不会有人来查,我也早就搬出来了。所以你尽可放心,别透露出去就行。”

    方思慎抬头:“秋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洪少为这院子花了许多心思,咱们都谨慎些,就当保存他一片心意吧。你觉得呢?”

    方思慎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证书上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秋嫂,刚才您说,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您有些牵涉,不知道是什么事?方便让我知道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嫂微微侧头,一手托腮,从容淡定。心想对面这位似乎等闲不问俗务,此刻开口问了,什么都不告诉,只怕要着急上火。

    “洪少不是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跟朋友们合伙,私下弄了个小公司玩儿。他本人没占多少股份,又一直赔钱,知道的人也就不多。家里出事之后,这边的生意没工夫打理,当然跟着停了。谁知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门来查问。我其实没直接参与过,但是帮四合院的业主们买过几样东西,算是有合作关系,所以……”

    秋嫂端起茶杯:“这种时候,稳妥些总没错。洪少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我,总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想来想去,不如请你本人保管。别担心,这块儿的生意正规得很,查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耗着。权当防范于未然吧。”

    方思慎想起偶尔在四合院消磨时间,两个人一块儿翻看圈点过的那些艺术品拍卖手册,一个名词冷不丁冒出脑海,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绷直脊背,稳住声音:“秋嫂,他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是不是叫做……‘真心堂’?”

    “是。”秋嫂点头,心中暗忖,这个问法,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方思慎许久没说话。

    老师逝世那天,与学政署监察处调查员那一番憋屈的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此前忙于丧事,方笃之那边开了两天会,回家后表面一切如常,导致方思慎至今也没想起来跟父亲提及被调查的经过。

    将产权证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烙在眼中,记在心底。最后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轻轻推回秋嫂面前。

    “小方,这是……?”

    “秋嫂,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院子马上卖掉?”

    秋嫂意外之下,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旋即压低嗓门,“小方,你想清楚,且不说它有什么别的意义,这是洪少给你留的后路,不到万不得已……”

    方思慎截住她:“秋嫂,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但是……”坚定地望着对方,“不是说老爷子还没出来?应该需要很多钱吧?请您告诉我,有没有可能马上卖掉,然后把钱交到他手里?”

    秋嫂摇头:“小方,你不必这样……”在她这个人生经验丰富得多的旁观者看来,方思慎的决定太过冲动。

    “秋嫂,我有这么做的充分理由,他会明白的。何况,东西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如果能换钱办事,帮他保人平安,那就足够值得。”方思慎恳切道,“他把东西交给您,可见信任。这些事情,我一点不懂,只能请您帮忙。除非卖不掉,那就没办法。”

    “怎么可能卖不掉?黄帕斜街的院子,坐地起价,半年内涨了五成,有的是人想要。”

    “那……大概能卖多少钱?”

    “包括里头的东西一起,起码五千万。”秋嫂心痛起来,“连鸟笼子都是小叶紫檀,素素喝牛奶用的是骨质瓷碟——出手这么急,肯定要吃亏。”

    方思慎小声惊呼:“这么贵!”

    “价钱算什么,关键是难得。得找个识货的买主才好。”秋嫂看看方思慎,“小方,真的要卖?”

    “嗯,真的要卖。麻烦您尽量找个识货的买主吧。还有就是……钱能送到他手里么?”

    秋嫂轻啜一口红茶:“能。”

    放下杯子,慢悠悠讲起故事来:“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我因为一些原因,匆匆回到国内,潦倒得不行。唯有表妹一家子热心义气,肯留我白吃白住。有一天外甥突然说他老板着急找个临时翻译,问我去不去,我答应了。这是我跟洪少头一次见面。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真没怎么看上他。只是没想到,翻译了两回,他就约我谈正式聘用的事。现在想想,要不是遇上这么个小老板,我的日子可能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这就算是缘分。”

    把桌上的产权证书收回包里:“小方,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这是你跟洪少的事。至于钱,你尽管放心。”

    第〇九一章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网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动向拍卖广告,多是半年前的旧闻,看不出什么涉及复杂内幕的东西。

    又搜了搜河津矿难跟金银海矿业集团,果然,事故处理早已尘埃落定,而有关洪家偷税漏税,河津乌金行业行贿受贿的报道,比之一个月前的甚嚣尘上,含蓄收敛许多,只是内容倾向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最近几个月应接不暇的变故,逼得方思慎这个书呆子迅猛进步,竟然能够感觉出字里行间隐约存在的博弈与僵持。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个时候,洪歆尧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细细弯弯一钩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钱能救出他父亲。继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亲,又觉得对于方大院长来说,钱还是少一点儿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办公室忙课题。这么久无人督促,学生们难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积压了不少内容等他审核。粗略整理到下午,发现几个骨干成员最近一周几乎没有进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问起缘由。

    这位叫韩彬的男生从课题组成立伊始便加入进来,一直表现得积极上进,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元老。

    他支吾几声,也没说出个具体原因。方思慎想着自己个多月来什么都没管,年轻人总有偶尔跳脱的时候,不好意思多说,提醒两句便罢。

    过了一会儿,韩彬收拾书包离开:“方老师,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根本没转头:“好。我看完这些会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们,注意查收邮件。”

    韩彬望着他无知无觉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另一边已经搬空的大书架,站了片刻,推开门走了。

    直到父亲打电话,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饭桌上,气氛正好,不经意道:“爸爸,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就是……老师走的那天,您开会没有回来,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找过我。”

    方笃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间,闻言继续夹菜吃饭:“嗯,果然问到你这里了。都说了些什么?”

    “问了当年金帛工程竹简的事,我建议他们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重新调查。”

    方笃之停下动作,大笑:“好建议!还有什么?”

    “还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方笃之点头:“这个你确实不知道。是私人关系往来,做艺术品投资,与公职无关。他们查过一阵,查不出什么,偏拖着不肯了结。这种事,你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没问题,不过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罢了。不要紧。”

    方思慎捏紧筷子,望着父亲:“真的……不要紧?”

    见儿子这般担心自己,方大院长笑着解释:“确实不要紧。第一、我拿的不是干股,虽然没出钱,但属于智力投资。不光我一个,另外两位高级顾问也属同样性质。凭自己学识智慧挣钱,劳动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只是个顾问,不参与实际运营管理,就是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头上。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因为这个妨碍公职,更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或者为请托人牟利,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

    给儿子夹了只虾仁:“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听上去头头是道,方思慎明白,这个话题恐怕再问不出什么了。扒了几口饭,忽然又道:“那……您挣到钱了吗?”

    方笃之没料到儿子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乐:“小思,你爸爸我当真要挣钱,还是挣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荡,陡然生出一股无常幻灭之感,笑得两声,笑不出来了。叹气:“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如今就是个认钱的社会。关键时刻,有钱能傍身,总胜过无钱趁不及。”

    说着说着,无端颓唐萧索起来:“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心里大概笑话爸爸了吧?”

    这话可说十分之诛心,方思慎慌了:“怎、怎么会?我就是担心您……”

    方大院长看儿子一副无辜无措模样,高兴起来:“爸爸都这把年纪了,除了为你考虑,还指望什么?你一点都不会替自己打算,难道还不许爸爸替你打算么?爸爸挣的钱,还有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父亲这一番话来,感动之余,心情愈发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虽然不会挣钱,自立总没问题。我对现在的物质生活感到很满足,若是这样的状态令您担忧,让您奔波操劳,岂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为了我,我觉得很不安。”

    方笃之把儿子认真看一眼,最后点点头:“就最近的表现来看,的确进步很多。可惜离不用操心的日子还有距离。”指指桌上盘碗,“再吃点。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只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亲谈话,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得远离初衷,跌在棉花团里起不了身。

    道行太浅,又有百般顾忌,十分关心,结果事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饭吃完准备收拾桌子,忽听父亲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旧收拾桌子。

    方笃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爸爸说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那眼神沧桑而深邃,满溢着一个父亲所能表达的强硬与脆弱、克制与纵容、犹豫和决断。

    “然而有些事,爸爸却必须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就算你不喜欢,不认同,不愿意,也只能告诉你,因为……唯独你是我儿子。比如说,”方笃之笑了,“比如说咱们家的钱在哪里。早该让你知道,正好说到这了,干脆给你交个底。”

    方思慎“啊”一声。听了前半截,以为父亲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听完后半截,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然而转眼就明白过来,方大院长的钱在哪里,说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摆出这副面临严峻考验的神色。

    仅有父子二人家中对坐,方笃之也把声音放得很低:“监察处的调查,不定什么时候就登门取证。运气好,会陪同当事人自己拿东西;运气不好,他们直接动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点准备。这房子是当年院里统一分配,再由个人买断,哪一条都符合政策,没什么可说。家里摆设用具,就我这个级别来说,相当普通,调查员无不见多识广,不会在意。这些年咱们父子俩一直没什么大项支出,有些积蓄更是正常。只不过他们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还能备个私人会计,一笔笔澄清明细不成?”

    方笃之犹豫许多日子,这时终于下定决心。儿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轰下去。谁知道风浪几时来?不如趁早给他一支桨。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来。监察处通知开会那两天,本想设法告诉你,一直没找着机会,后来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让你心中有数也好。”

    见儿子想说话,方笃之拦住他:“什么开会啊调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戏,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这些话听过便算,还当不知道。小思,爸爸现在告诉你,楼下大厅咱家信箱,门槽里边靠右,侧面有片钥匙。你有兴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没兴趣的话,先这么摆着也行。”

    话说到这,方笃之倒轻松了:“小思,爸爸能给你的,不过就是这点。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诉别人。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起身进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倾听外屋动静。轻微的叮当碗碟碰撞之声,然后是厨房里水流冲刷的声音。正听得入神,门响了。方思慎站在门口,坦然发问:“爸爸,您说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么?”

    方笃之脱口而出:“当然,当然可以。”又补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点头:“我会的。”

    望着他沉稳的背影,方笃之心想:华大鼎一死,叫儿子长进不少。好现象。

    星期天,方院长出门办事,被司机接走了。方思慎下楼扔垃圾,然后开信箱取信。住宅楼一层大厅立着几个大铁柜子,每户一个上锁的小格。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两个月没清理,几乎塞满了,以广告传单居多。门槽内侧右面有一条窄窄的空间,手指摸过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片。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亲特地说明,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点儿力气才抠下来,然后捧着一堆广告回了家。

    关好门,坐下来拆开细看,果然是片钥匙——非常精巧的防盗门锁钥匙,坠着一个更加精巧的金属吊牌,吊牌标签上写了个地址。

    看看地图,背起书包出门,往地址标明的位置找去。一个小时后才到,是南城繁华地段一处看起来很新的高档住宅区。

    门岗将他挡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钥匙托在手里给对方看。

    “啊,原来您是业主,麻烦刷卡。”

    没想到那金属吊牌就是门卡。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找到对应门牌号,开门进去。四室两厅精装公寓,目测比自家现在住的房子不会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转了一圈,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边有一张烫金红印塑封证书,方思慎最近才见过同类物品,一眼认出是份房屋产权证。另外还有两个存折,夹着配套的银行卡。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数字后长达六位的〇时,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停不下来。

    把东西放归原处,锁好门退出来,钥匙塞到贴身口袋里。脑子有点乱,沿着小区花园石子路慢慢溜达,顺便整理思绪。这片住宅区一边挨着风景优美的护城河公园,一边邻近气派繁荣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认,实乃投资居家上上之选。入口售楼处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称明显是涂抹之后重新贴上去的。方思慎心里一动,留意观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未能完全遮盖的“鑫泰地产”字样。

    打算给秋嫂打个电话,却只找出何女士的号码。不愿给无关的人添麻烦,心知秋嫂一定会尽快联系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没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慄慄,如履薄冰,这时打定主意,看看无波无浪的护城河水,在岸边立定,天不动,地不摇。

    星期一上完课,坐在食堂吃午饭,边掏出手机查看。没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条江彩云的短信:“方老师,我在课题组办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钟前发的。匆匆吃几口,快步往办公室走去。

    这时候人都吃饭去了,只有江彩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见他推门进来,叫一声“方老师”,满面忧心急切。

    方思慎对她掌掴洪大少,痛骂完了借钱,又帮忙演戏的过程印象深刻,之后便有点儿敬而远之,只隐约知道她家里病人顺利康复,她也一直留在课题组没走。

    “江彩云,什么事?”

    “方老师,听说您不带这个课题了,是真的吗?”

    方思慎脑中一嗡:“什么?”

    江彩云念到大三,懂了许多事,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知道出问题了。

    “他们说……这个课题会转给楚风教授,我不相信,您领着我们做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方思慎撑住桌子:“你听谁说的,可以告诉我吗?”

    江彩云咬咬嘴唇:“一个追我的师兄,他是楚风教授的硕士,昨天特地跑来说,只要我跟韩彬他们几个都听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顾。他要我先别说出去,但是……我问了韩彬,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江彩云着急地望着方思慎:“方老师,他们是乱说的吧?之前搬办公室的事,不就证明是乱说吗?这回也是吧,对不对?”

    方思慎心里乱成一团。楚风的研究方向,与华鼎松并不接近。何况这么一个偏门课题,在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算不上惹人眼红的香饽饽。纵然早知必定面临打击报复排挤冷遇,他一心以为不过是把个人升降看淡些。无论如何没想到,院方这般无下限,完全置学术操守于不顾,随意拿课题糟蹋。

    “方老师……”

    方思慎回过神,看见女孩子担忧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跟院里核实。目前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们一切照常就好,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哦,知道了。”江彩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方老师,那个师兄还问我,知不知道课题组电脑的密码,我没告诉他。但是咱们公用电脑的密码大家都知道,我觉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对,毕竟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即使公用密码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方老师,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会处理,谢谢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云轻轻带上门出去。方思慎支着额头在桌前坐下。将那些人前后言行动向联系起来想想,今日这一招,大概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吧。心里有一种硬梆梆的悲凉,混合了厌恶倦怠,只想找个什么地方抛开这一切,清清静静待着。

    环顾四面,一年多的心血堆积垒叠,他知道自己不能。

    无论如何,先把消息核实了再说。

    院长办公室秘书看见是他,如临大敌,只说领导不在,严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没时间耗下去,起身离开。此后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积极上心找领导,在他的人生经验里,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连续两天围追堵截,影子都没见着。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谈谈。楚风教授比黄院长当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课表,方思慎等在教学楼门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风穿着洋派,西装革履,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盯住来人审视。

    方思慎不确定他是真不认识自己还是装不认识自己。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请您担任过毕业论文答辩委员。”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说,现在手头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可能由您担任负责人,不知道……”

    楚风没有马上接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是有这么回事。”似乎嫌恶地皱皱眉,“华鼎松一死,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院里非要派给我。我手里还带着两个课题呢,哪有这闲工夫。”

    方思慎不愿辩驳,真心解释:“怎么能说是烂摊子呢?我们一直按进度推动,完成的部分已经颇为可观了。”

    楚风随口应道:“是吗?什么时候结题?出论文了吗?”

    “原计划两年结题,中期报告已经完成。还没发过相关论文,不过就已有的资料来看,随时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们准备一下,最好能成系列,发文途径归我负责。等正式文件下来,我会去课题组看看。”楚风边抬腿边摆手,意思是我很忙,这事儿到此为止。

    方思慎紧追两步:“楚教授,如果课题由您负责,人员安排上……”

    楚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他,嘴角一丝冷笑:“我负责当然我安排。你放心,我这个人做人最讲公平,肯定会充分考虑前任负责人的成绩,将来成果发表,可以给华鼎松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课题组现有成员一视同仁,愿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只要你们充分做到资源共享,我保证实现机会均等。”

    直到他去得远了,那一丝冷笑还在方思慎眼前闪现,好比大冬天里喝了一口凉水,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长办公室去堵人。那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拍到他面前:“你烦不烦啊,不就为这事吗?我告诉你,不用再来了,今儿送呈学校教务处和校长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来!”

    方思慎低头一看:“……因课题原负责人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华鼎松逝世,本着自愿申请、规范审核的原则,经国学院批准,现任命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楚风为该课题负责人……”

    一纸公文从头到尾,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第〇九二章

    方思慎回到课题组办公室,午后无人,他站在书架旁,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木板,看起来像在发呆。半晌,忽然坐到桌前,把自己用的主电脑密码改了。

    课题组一共三台电脑,两台供所有成员公用,另一台方思慎专用,密码单设,学生并不知道。一是为了节约经费,只有这台电脑连着打印机,定期统一打印需要实体化的文档,以免有人浑水摸鱼。二是为了安全考虑,保存所有审核完成的最终文件,以免有人不小心改动删除。而经方思慎审核过的终稿,他自己的个人笔记本里当然也有备份。这时候更改密码,算是以防万一。

    不由得想起当初被导师师兄联手算计,从甲金竹帛工程退出的狼狈时刻。时光转了一圈,历史回到原点。是周遭环境停滞不前,还是自己原地踏步?方思慎一边修改密码,一边自我安慰:进步还是有的,至少学会了积极防御,留下谈判的砝码。而最大的进步,大概反应在情绪和态度上。

    烟波漾日侵颓岸,狐兔奔丛拂坐隅。前人看魑魅魍魉,赏烟水云霞的气度,无可奈何之际,勉强借一两分罢。

    因为下课就往院长办公室堵人,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吃午饭。正想去食堂,手机响了,还是何女士替秋嫂相约,仍旧到上回见面的地方碰头。

    方思慎曾经查过地图,从南城金融街有地铁直达鲤鱼胡同,便道:“我先取点东西,稍微晚一点到可以吗?”

    “晚一点没关系,只是要赶在代办所打烊前才好,麻烦你带上户籍卡和身份证。”

    方思慎“哎呀”一声,户籍卡在父亲手里。

    何女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复印件也可以。”

    “嗯,我找找,尽快过来。”

    冲回宿舍,一边动脑筋想什么时候用到过户籍卡复印件,一边忍不住分神琢磨,难道买房不需要这些东西么?怎么不论父亲,还是洪歆尧,都有本事把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安到自己名字下面?

    幸亏他生活十分之有条理,没多久,就在书桌抽屉底层当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材料袋里,找出了户籍卡副本。

    匆匆冲出校门打了辆出租,午后交通状况不错,二十多分钟便到达目的地。取了东西,再一路小跑转乘地铁,赶到鲤鱼胡同酒吧,不到下午三点。初冬天气,跑出一头薄汗。

    两位女士正在等他。

    何女士递给他杯子:“别着急,先喝口水。”

    秋嫂将几样文书排开摆在桌上:“小方,这次的买主,是shannon介绍的,对方委托她全权代表,事情方便很多。”

    方思慎有些意外:“啊?”

    何女士微笑:“没想到你会舍得出让,要不是手头一时筹不到这么多现款,我真想自己留下来。正好有位熟识的长辈一直想在京城买座院子,我听jase说了这事,立刻联系他。因为他本人不在国内,双方沟通花了一点时间,不然早两天就能定下来。”

    秋嫂道:“有shannon帮忙,好办多了。”眨眨眼睛,狡黠地笑笑,“接下来用不上我了,有事你直接找她。你看看这些文件,没有异议的话签字就成,剩下的手续她会去办,你不用管。”

    方思慎匆匆浏览一遍,买方一栏是片空白,整座院子连同内部物品,作价七百万花旗金。

    何女士从手提包里抽出一个支票夹:“按照jase的要求,买主同意支付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凭这张花旗银行的支票,可以在大夏境内任意分行提取现金,无须任何其他手续。”

    秋嫂见方思慎凝神蹙眉,心知他不熟悉银钱交易,轻声解释:“七百万花旗金,按照目前汇率折算,约合五千五百万夏元,价钱上给的很公道。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对咱们来说,是最方便的方式,而且……在某些场合很受欢迎。你知道,一般客户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

    方思慎听懂了。自己这是遇上贵人,帮了大忙。

    毕恭毕敬接过支票夹,对何女士道:“谢谢您。”转头递给秋嫂:“麻烦您了。”

    两位女士看他巨款过手,一句谢谢,一句麻烦,竟然连打开瞧瞧的动作都没有。这种气派,即便世家大户,千金之子,怕也鲜能做到。

    秋嫂望着他:“小方,按说我应该给你立个字据,只是……弄不好反成隐患,你看……”

    方思慎略加沉吟:“不用了。您接了这个钱,等于也是接了个风险。如果没有信任,字据其实没什么用。”笑一下,“我又不可能找您打官司。”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想:小伙子年纪虽轻,却是个罕见的明白人。

    何女士收起文书,留给方思慎一张名片,先行一步,去办剩下的手续。

    方思慎把南城公寓产权证和存折掏出来,放到秋嫂面前。

    一样样看毕,秋嫂讶然,似笑非笑:“哎呀,小方,没想到你私房居然不少。”

    跟如此这般有阅历有胆识的女士谈话,再大的事仿佛也能举重若轻。

    方思慎扬起嘴角:“我也没想到。还要继续麻烦您。”暗道万一父亲查账,到时可不知怎么办。想是这么想,却一点心虚意思也没有。

    秋嫂拿起银行卡,指指背面一个标识:“国际通兑,好办,旁边就是海尔维特银行,大宗交易不用预约。至于房子,你把户籍卡身份证复印件留给我,我来想办法。”

    供老外消费的地方,配套设施齐全方便,街头巷口遍布各大国际银行网点。

    站在银行门口跟秋嫂告别,方思慎忽道:“麻烦您告诉他,这些……以后要还。”

    秋嫂“噗哧”乐了:“一定转达。”

    肚子咕噜叫唤,方思慎尴尬地捂住胃:“忘了吃午饭。”

    秋嫂愣住,旋即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吃饭也不说,走,我请你!”

    “不用了,我在路边买点吃的就行。学校还有事,您也忙吧。”

    见秋嫂不肯答应,方思慎小声道:“真的不用,我这就回去,免得节外生枝。”跳下台阶,微微一鞠躬,“拜托您了。”挥挥手,快步往地铁站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秋嫂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假若自己年轻二十岁,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小伙儿霸住,哪能让那莽撞小子占尽便宜。摇头失笑,办正事要紧。

    周五一早,方思慎坐在课题组办公室整理电脑硬盘。

    中间断断续续有学生出入,以韩彬为首的几个大三骨干更是时不时试探一下。方思慎如今见惯魔王小鬼,之前是没留意,这会儿上心观察,那点伎俩花招,立即一览无余,无所遁形。

    果然是冲着自己电脑里的东西来的。论耐心定力,这些毛躁小子自然没法跟他比。眼看方老师一坐整半天,午饭的点儿都要过了,还不起身,几个学生都扛不住纷纷撤退。

    以前方思慎一直觉得待在课题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此刻却无比苦涩。就算压着砝码谈判,又怎样呢?他希望保留老师名正言顺的第一撰稿人位置;希望付出的心血不致随水东流;希望这个小小的课题不要成为牺牲品,希望可以就事论事,善始善终。然而,跟没有信义的人讲条件,何异与虎谋皮?

    接下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给父亲打电话,只说整理课题材料,这周末不回家。把扔在课题组的几本要紧的私人参考资料拣出来,书包装不下,怀里捧了一摞,慢慢走回宿舍。

    费劲地腾出一只手开了门,直接拿后背顶着关上。正要把书送到桌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种拨动直觉的异样氛围霎那间刷过神经,浑身的汗毛都似乎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抬头往前看去。

    一个人从自己床上懒洋洋地支起脑袋,似乎刚从熟睡中惊醒,揉着眼睛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害我等半天。”

    “噼里啪啦”几本书尽数砸在地上。

    “你怎么……啊,我的书……”一时想去瞧床上的人,一时又惦记着地上的书,方思慎拧着身子,傻愣在当场。洪鑫垚看他手脚一顿一顿,不知做什么好的笨拙样子,这么久堵在心里冻得越来越硬的冰块,立时化作清亮亮碧粼粼一片柔波。

    太忙太累,这一觉还有些没睡透,哑着嗓子催促:“别管那个,快过来。”

    方思慎呆呆迈开脚步,走到单人床边。

    他想问“你怎么进来的”,又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结果才说了一个“你”字,眼前一花,紧接着一黑,被对方拉着猛地跌进怀里。那久违的温度和触感让他失了反应,一动不动趴在原地。终于渐渐习惯,找回一点神思,刚把脸抬起来,温暖澎湃的洪流立刻倾泄而至,重新将他彻底淹没,夺走了说话和思考的全部可能。

    近乎撕咬啃噬的亲吻,仿佛将呼吸都逼回了肺部,胸口濒于炸裂的边缘,灵魂都似乎有形般跟着无限扩充,引发了实质性的痛感。

    方思慎猛烈而又急促地喘着气,拼命睁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人,奈何脑中一阵阵发黑,除了无数旋转的金星,急切间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暗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凶狠:“想我吗?”

    方思慎习惯性地要点头,然而整个人被他箍得没有一丝自由活动的余地,一个字直接从心中淌了出来:“想。”

    仿佛有什么无法克制的东西随着这个音节的发出沛然决堤,势成汹涌,瞬间泛滥至不可收拾。忧虑、悲伤、委屈、愤懑、疲惫、孤独、恐惧、凄惶……种种折磨自己的情绪,都在这一个字里得到了释放。这么多天隐忍挣扎、努力坚持,在没有见到对方的时候,思念几乎挤压得只剩下薄薄一片,贴在日子的背面。这一刻,却好似真空袋裂开一丝缝隙,以谁也无法阻挡的速度,呼啦啦充满了整个世界。

    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顺应情绪放纵流淌的泪水沾得满脸都是。他只是觉得眼前慢慢亮堂起来,那张乍相见时尚有些迷糊的脸,此刻变得极其清晰:刀削斧砍一样的线条,深井幽潭一样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恍若熊熊燃烧的乌金,跃动着灼烈的火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惑人心神。

    “我也想你。天天想。”

    洪鑫垚的动作陡然疯狂起来。胡乱地亲他,舔他脸上的眼泪,迫不及待地撕扯剥脱彼此的衣服。用骨头都压按得咯吱作响的力量抱他,用差一点就能穿透皮肤的劲道咬他,当某个互相摩擦的部位一片湿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地,狠狠闯入那个能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安憩的圣地。

    温暖柔软,如同最美妙的梦境。记忆中再没有什么能这般熨帖地安抚自己。洪鑫垚的理智稍微回归了一点,看清了是在什么地方。贴着墙壁堆垒而上的书籍已经有些摇摇欲坠,怀里的人眼角泛着泪光,眼神茫然没有焦距,然而不论是滚烫的颊,嫣红的唇,还是密合无间状态下微微颤抖的身体,都告诉他他需要他。

    忽然觉得时过境迁是如此美好。他小心地抱着方思慎坐起来,胳膊从两边膝弯绕过去,一手圈住腰,一手托起背,然后含着耳垂叮嘱:“抱紧我。”

    站起来的时候,比想象中更加轻松。纤瘦柔韧的躯干整个团在自己怀中,令他有一种牢牢保护的成就感。只是他心里清楚,这成就感目前仅止于虚幻的错觉。心痛愧疚、无奈愤怒、以及杀伐决断,种种复杂情绪纠结翻腾,最后都抵不住强大的欲望。借着椅背的支撑,放任自己彻底遵循本能的操控,在无休止的熔炼中把他化在身体里。

    方思慎睡醒,被头顶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继而听见咕嘟咕嘟水烧开的声音。一股非常原始的食物香气飘过鼻端,很熟悉,白水煮挂面的味道。他勉强转动脑袋,眼睛这时也适应了,看见那家伙光着膀子,裤子松垮垮挂在腰间,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冒热气的电锅。

    “你在煮面?”

    “嗯,饿了。”洪鑫垚两步跨过来,在床边坐下,顺手一下一下摸他的脸,“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想叫醒你说话,又舍不得。”

    方思慎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你会煮面?”一边努力抻长脖子,想看看锅里是何惨状。可惜全身使不出丝毫力气,下巴差点磕到床沿。

    洪鑫垚干脆把他脑袋搁在自己腿上。

    “怎么不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煮过那么多次,看也看会了。”洪大少坐在床边不动,伸长了腿把放着电锅的椅子往这边勾。

    方思慎瞅着越扯越紧的电线和在椅子上花枝乱颤的锅,满脑门冷汗黑线:“危险,住手,你就不能起身去端……”就在他的抗议声中,椅子已经拖过来了。

    “嗓子疼不?先喝口热面汤。”洪大少说着,斜着身子,绷直了胳膊去拿书架上的碗跟勺。

    方思慎胆战心惊地看他取了工具,带得书架哗啦一阵晃,头上直冒青筋。真是,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鸡飞狗跳……

    “我舍不得起身。你醒了,不用怕吵醒你,我就想挨着你,一秒钟也不要分开。”洪鑫垚说着,从锅里舀了几勺面汤,边搅边吹,送到他嘴边。

    眼眶毫无准备地湿了,方思慎赶紧低头,小口小口喝汤。喝得差不多,看见他光溜溜的上身,想起竟然在宿舍里,做到那种程度,顿时面红耳赤。

    洪鑫垚看他低头不动,放了碗搂住:“怎么了?很难受?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疼了你要说,你不说,我会不记得收手。”

    方思慎轻轻摇头:“你不冷吗?”

    “不冷。我把电暖器也开了。”

    今年宿舍暖气给得足,加上一个电暖器,屋子里确实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什么时候来的?”方思慎已经明白没必要问怎么进来的了。

    “昨天夜里出发,清早到的,你已经出去了。我想你反正会回来,干脆在这儿睡觉。”

    洪鑫垚挑了根面条尝尝:“熟了。”捞出一碗,“没你煮的好吃,凑合填肚子。”

    把方思慎扶起来靠在怀里,喂他一口,自己扒拉一口:“唔,好像味道也还成。”

    千言万语,惊涛骇浪,似乎都不及眼前分享这碗光头面重要。方思慎笑:“第一次吃你煮的面,值得纪念。”

    第〇九三章

    一锅挂面吃见底,洪大少连汤也倒出来喝了个干净,活像多久没吃过饱饭似的。因为最近瘦了不少,反而突出骨骼的魁伟来,长手长脚,宽肩阔背,完全是独当一面的大男人模样。方思慎摸着他凸起的骨节,心里难过,心疼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看着发呆。

    那么多那么多话要说,偏偏谁都没有出声。互相搂着紧贴在一块儿,好像只是这样,就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抵挡所有风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让方思慎躺好,然后丁零当啷一顿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电锅里。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问:“你就这样出去,被人看见没关系吗?”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外找乐,是宿舍楼最清净的时候。洪鑫垚把连帽外衣随意套在身上,帽子往头上一罩,直遮过眉际,又从兜里翻出个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认不出来也没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这种情形下,身体累到极致,精神毫无疑问也亢奋到极致。各种急于知晓的问题、渴望诉说的内容在脑中盘旋,最后却莫名其妙着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动去洗碗,不知道会不会摔碎……

    若在平时,早就跟着去了。此刻心有余力不足,只好企望某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须全尾,无一破损。然后端着满满一锅自来水进来,插上电。又拿出毛巾面盆摆在旁边。

    方思慎看他动作轻巧熟练,想到什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最近在家里也自己动手?”

    “嗯,家里干活的只留了最可靠的几个,我妈病了,住在医院里,还有三个半大小孩得人照顾,我总不能还要保姆看着。”

    果然,环境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那……你爸爸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等我这趟回去再看。”洪鑫垚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说你要卖黄帕斜街的院子,我差点以为你想跟我划清界限,还好她解释得快,否则非当场气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当时听见那话,心都要冲出来了,血哗哗直往头上冒。我才知道,游戏里暴体而亡什么的,一点不夸张。”说着哼一声,“你们动作真够快的,才几天啊,老子两年心血就成了一张纸。”

    方思慎低声道:“你见过秋嫂了?”

    “天没亮见的。我定期联系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过来,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踪只怕随时有人监督,担心地问:“怎么来的?”

    “蹭了跑高速的货车,入夜动身,凌晨进京。家里那边设了点儿障眼法,一天工夫没问题。一会儿就走,明儿早晨能到晋阳。”

    方思慎一惊:“一会儿就走?”

    洪鑫垚掏出手机看看:“现在刚七点半,我十点钟走,别担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钻进被窝,“早呢,咱俩好好说说话。”

    窄窄的学生床,书占了三分之一。他这一上去,两个人只好叠起来。

    “放松,我不怕压。”洪鑫垚扣着方思慎的腰贴在身上。本来就是没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盖上去,绵绵不尽的心酸心痛便涌了出来。扯过被子盖严实,双手顺着脊背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一遍一遍抚摸,似乎这样就能彼此汲取足够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卖得冲动,过后才缓缓回过神来,一边后悔一边反复论证应该如此处理。此刻听他故作豁达地提起,心中愈发愧疚,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看轻了他的情意。

    “对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秋嫂说她没法继续保管,可换了我拿着,说不定会给我爸,还有你都造成大麻烦。我想,你那里肯定需要钱,房子再好,总是死物,人没了,才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总有机会。将来……你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

    这个委婉的承诺一下指向了无限光明的未来,洪大少立马高兴了,哼哼两声:“剩下那些,你瞒着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没想跟他说这个,问:“你怎么知道?”

    “不是瞒着他,你能特地要我早点儿还?”

    方思慎便笑。温热的气息喷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垚心口就跟烤化了个洞般,里头怦怦乱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头顶旋儿上:“支票和现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着急忙慌卖不出多少钱,白糟蹋东西。护城河边上的地以后不会再批给住宅区了,升值空间很大。”

    谁知方思慎道:“还是麻烦秋嫂尽快卖掉吧。我查过那个楼盘的价格,我爸说……他只是真心堂的顾问。我虽然不懂,总觉得……实在不像是一个顾问可以买得起的。”

    轻轻柔柔几句话,洪大少听得浑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点秋后算账提前到来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笃之那头目前具体是什么状况,也拿不准方院长究竟怎样给的儿子交代,无论如何,先上一个哄字诀再说:“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没料到会出这么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没有一桩不正当生意,主要是艺术品利润高,比卖房子还高,以后你也试试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么。”

    方思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上边纠缠,只道:“我看着跟定时炸弹一样。不如换了钱,你先拿去用。”

    见他不答话,疑惑道:“这些钱用不上吗?”

    洪鑫垚胳膊一紧:“怎么用不上?太有用了!”话音完了,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方思慎抬头看他,只见那脸上一片从未见过的阴郁狠戾,隐隐透着杀气。

    “怎么了?”

    似乎想起了极不愉快的内容,洪鑫垚沉着脸开口:“这些钱会非常管用。因为……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换个表情,“别担心,我能搞定。”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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