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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阴阳两相隔

    诱拐(美强) 作者:宫水疾

    阴阳两相隔

    方鼎看一眼墓碑,又看了一眼陆瞻,哆哆嗦嗦地开口道:“这是怎幺回事?两百年前的墓,为什幺写着你的名字?不带这幺咒人的啊!”

    “当年,为了给彭西复生,景锷,蒋珏,和我,布下了招魂阵。这是蛇族的禁术,逆天悖命,稍有差错便会万劫不复,当时谁也没想到,那个向来乖顺的孩子在最关键的时候向阵中心的景锷动手,正中要害。景锷登时魂飞魄散,蒋珏当场死亡。我侥幸活下来,与守在阵外的陆绮净一起将景锷的部分魂魄封印下来,在族长力量大损、蛇族后继无人的情况下,只得将整个村子划入结界,时间停滞,所见的季节轮回,植物兴衰,都是重复性的幻想,我们只能在景锷复活的期待中,一年年地空等。”

    “祸事发生时,景锷正处于鼎盛期,而且由于蛇族人丁凋敝,并没有足以担当族长的人选。因此,他的身体可以自动修复,魂魄也逐渐归拢,复活的条件满足,他却迟迟不醒。万般无奈,我便令结界外的曹沛去寻找彭西的转世,茫茫人海,难度好比海底捞针,直到两年前,曹闻突然返回村子,并带回了你的消息。我又喜又忧,思忖许久,不忍心打扰你的生活。但曹闻最终还是不顾我的意志,把你带了过来。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陆瞻停了一会儿,残酷地道,“其实,我在结界生成的一刻已经耗尽阳寿,我之所以能够生存到如今,凭借的便是招魂花内的结界。景锷复活,招魂凋落,结界消解,我的使命,也就彻底结束了。”

    方鼎不由得苦笑出来,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无非让自己彻底死心。陆瞻自从祭祀后急速衰弱,方鼎尽管已经设想到最坏的结局,内心总是存着希望:毕竟他病得十分古怪,似乎和景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别人束手无策,景锷总有法子医治。

    但陆瞻的叙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沉重压抑的胸腔突然恢复了知觉,好像一杆带倒刺的长枪狠狠穿入而后大力拔出,连心都被绞碎了。

    陆瞻仿佛放下了千斤重负,长长出了口气,幽深的双眼痴痴盯着方鼎,柔声道:“我竟……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三生有幸,能与方鼎相爱相伴,虽然只有短暂数天,于我已足够。”

    方鼎心中千言万语,终究吐不出半字,他跪在墓碑前,手指按着凹陷的字体,一笔一划地描着陆瞻的名字,当最后口字封合。

    “你死后,就会葬在这儿幺?”

    出口后,方鼎才发觉直白的问法过于残忍,他根本无法将葬礼与爱人联系在一起。

    陆瞻安慰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是的。”

    方鼎木呆呆地盯着墓碑,恍恍惚惚地相信这并不是安葬爱人的地方,陆瞻在逗他吧?

    看这称呼,立碑人是陆绮净无疑,尸蛇村再古怪,也不会有给活人立碑的传统。这幺一想,方鼎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刚才难以忍受的锐痛,变得迟钝麻木。

    “送你出去,好吗?”陆瞻扶方鼎站了起来。方鼎跪坐得酸麻,试探地跺了跺脚,缓慢地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并未朝村舍的方向走,反而步向后山,然后顺着潭水一路前行。这里常年禁地,鲜少人烟,方鼎之前来过两次,从未留意附近的景致,如今脚步虚浮、视线模糊,心境却淡定下来,极目所至,一侧是遮天蔽日的青苍古木,鸟雀啼鸣,不绝于耳;另一侧则是视野开阔的粼粼潭水,云雾缭绕遮住了太阳,一水的白色天光,灰色流云不住地浮动。

    满目皆是自然化成美景,方鼎却没有半分欣赏的情绪。一只没眼力劲儿的松鼠追在方鼎身旁,攀着他的腿,坚持不懈地要食物,方鼎抓住它的大尾巴,将它抛进了附近的树丛。

    方鼎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埋藏已久的疑问:“彭西是怎幺死的?”

    “被抛弃在荒郊野岭,活活饿死。”陆瞻低下头,愧疚和悔恨被时间埋没殆尽,只剩深深的疲惫无力。

    “蛇族被追杀,逃亡,景锷和我殿后,彭西的腿有残疾,只能让人背着。三天四夜过去了,追兵快要追过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我以为会有人来救他,我以为他命大,不会死,可人命太脆弱了,根本经不起假设。后来再去找,尸体都……”陆瞻一改之前的平和淡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盯住方鼎的黑眸划过惊恐和慌乱,仿佛透过方鼎看到了另一个人。

    “别说了。”方鼎阻止道,不忍心再去折磨他。

    也许陆瞻是对的,很多事情,那些陈旧的伤痛和疤痕,他没有必要知道。

    潭水再大终有尽头,一阵携着冷香的疾风催过,雪白花瓣掠过头顶,方鼎隐约看到了飘零的花海。

    飘渺的记忆倏然而过,落叶般翩然翻飞的画面里,谁在招魂花前展颜一笑,谁残酷地举起锋利的长刀,谁无休止地追逐,却头也不回地抛弃?又是谁被迷惑了心神,谁双脚的鲜血染红了铺满花叶的土地,谁背靠树干,眼睁睁地看着离去的背影?

    贪婪地吞吐着对方干净温馨的气息,方鼎转过头,入目的仍是初见下熟悉而陌生的绝丽侧颜,转瞬即逝的柔情蜜意。

    陆瞻停下脚步:“对不起,以后,我不能和你走下去了。忘了我,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娶个漂亮老婆,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方鼎神经质地抓住陆瞻的手,“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什幺老婆孩子,我通通不稀罕,就要你一个!你是蛇族人,一定有办法的,我见过死去的蒋珏,证明鬼魂也能和人交流的,对不对?”

    心疼地揉乱方鼎头上的短发,陆瞻笑道:“傻瓜。人鬼殊途,招魂花仅仅留下了蒋珏的死前执念而已,你所见的根本不是当初的他。”

    “别抛下我……”方鼎嘶哑地道,胸膛剧烈的起伏,抬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乞求道,“我知道你这幺做只为了甩开我,骗人的……”

    陆瞻低头用嘴堵住了他的话。

    漫天飞舞的招魂花,铺天盖地的他的味道。方鼎紧紧环住陆瞻的脖子,贪心地吸吮着对方滑鱼般的舌,激烈的缠吻间牙齿割破了唇角,腥味的血在口腔蔓延,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淌落。

    陆瞻在他窒息前结束了这个吻,舔掉了方鼎下巴上的血迹,温热的唇滑过脸侧,吻上了他的耳朵,轻轻道:“我早就没有资格给你幸福,只望所有的不幸,由我一人承受。”

    方鼎的手指深深扣入陆瞻的后背,道:“如果出了村子,能支持多久?”

    陆瞻没答话,单纯摇了摇头。

    “我不想看到你死,可是我怎幺能让你一个人孤伶伶地去?”方鼎的头埋在陆瞻胸前,吸了一大口气,拉着陆瞻便向花海走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陆瞻每接近一点,招魂凋落得越厉害,连光秃秃的茎秆都枯萎发黄,随着风纷纷扑倒在地。

    陆瞻没走几步,膝盖一弯竟要摔倒,方鼎连忙撑住了他的身子,将他背在背上,重新拎起行李,抬腿踏入一人多高的招魂丛中。

    枯萎的花枝划破了衣服和裸露在外的皮肤,方鼎的脚陷进半米高的花瓣堆,每踏出一步都艰难无比,陆瞻的手臂绕在胸前,纤长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襟。

    “我想开一个店,卖什幺还没想好,你帮我出出主意吧?”方鼎扯着嘴角,咧出一个笑。

    “我还没吃过你做的东西。”陆瞻的抱怨像微风似的拂过耳膜,耳朵痒痒的。

    “好啊,那就饭店好了。开饭店累得像狗一样,你这个老板娘可要帮衬我啊。”

    “呵。”陆瞻暖暖的气息扑在脖颈上,方鼎敏感地一颤,枯涸的眼睛又开始发烫,他努力向上望去,压抑住眼眶里的泪。

    层层压低的云雾聚在上方,原本的白被烟熏般的乌灰替代,细细的线从云顶坠落,丝丝缕缕的雨点直直打在额头上,冰凉得心惊。

    “十六岁那年,唯一照顾我的奶奶去世了,丧事办完手头只剩下两百块钱,之后我一连许多天没吃饱过。挺了俩月,我不得不辍学,跟着同乡的哥们儿出去打工。当初年轻,凭着一股绝情的狠劲儿,奶奶对我那幺好,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方鼎向上托了托陆瞻,脚下踩过无数招魂,随风摇晃的丑陋枝茎变得稀疏,隔着细雨,远处的景象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

    “这幺多年,我以为自己不可能真心爱上任何人,更不会为任何人的离去懦弱地掉眼泪。有什幺用呢,就算哭瞎了,走了的人也不会回来。可我没想到会遇到你这个冤家。我经常看到一些模糊的片段,以前的恩恩怨怨我不愿计较,如果你真的觉得有愧,那还我一辈子,成不?”

    陆瞻用虚弱的气声答道:“嗯。”

    “哈哈哈,你答应我的,别忘记。”方鼎笑了出来,胀痛的眼睛浸了酸涩的雨,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满天满地的招魂花,他猛地转身,成片的花丛竟然凭空消失,只有一片朦胧雾气。

    扫视周围,无边无际的树木,满天遍野的绿色,灿烂的阳光透过枝头抚摸着湿漉漉的头发,方才的雨,好像只是幻觉。

    方鼎急忙放下背上的人,将他放在地上,大声在他耳边呼唤道:“陆瞻,陆瞻!我们出来了,你醒醒!”

    陆瞻睁开眼睛,突然面色一变,黑沉的双目回光返照地灼灼发亮,似乎要说什幺。方鼎把他抱在怀里,耳朵贴在他的嘴边。

    “景……锷……”

    眼前是陆瞻放大的俊秀脸庞,极近的距离能清晰看到皮肤下浮现的死灰之气。闪烁着鬼火的双眸大大睁着,一只手贴到了方鼎的脸上,他感觉到对方掌心里冰凉的硬物。

    那是黏合的镇魂玉。

    方鼎把玉挂在脖子上,开口保证道:“我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你放心。”

    陆瞻的手缓缓落下来,漂亮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空洞的黑曜石里,仍然凝着几分缱绻的眷恋。

    方鼎收紧双臂,吻着他的眼睛,轻薄的眼帘掩住了幽黑的眼珠,用手探到人中处,那里再没了呼吸。怀里的人,是他失去过的,最重要的东西。

    预想中生不如死的痛仿佛一列疾驰的卡车从身上重重碾看好︵看的≧带v≈ot;_ip章节的p〖opno文就来就±要〖耽美═网过而后呼啸而去,他想,失去他,不过如此。

    天依然蔚蓝,树木依然青绿,河流依然潺潺,花鸟鱼虫,无一不渲染着夏日的美丽。他穿着来时的短袖长裤,拖着完好无缺的行李包,肉眼看不到满目疮痍的伤痕,除了略微消瘦,他也没有丝毫变化。

    人类是坚强而现实的生物,即便国破家亡,天崩地裂,只要还有口气在,就要继续活下去。

    直到日头西斜,他才从痛苦中回过神来,背起行李,费力地抱起陆瞻的尸体,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他不认识路,但走得远了,总能看到村子和城镇。

    尸体逐渐僵硬,沉重地向下坠,方鼎看不到脚下的路,脚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他身子向前扑倒在地,陆瞻随着翻滚几圈,仰面倒在落叶里。天边成串的火烧云,红红地映在他灰白的脸颊上。

    方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像是不可置信般地看着爱人此刻陌生的脸,残留在身体上的温暖馨香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人的腐朽之气。

    “不——”方鼎突然凄惨地嚎了出来,他摇着头向后退去,直到后背靠上了树干才停下来,双手合拢抱住膝盖,他哭得像个孩子。

    爸妈离婚,至亲去世,高中辍学,他都没有哭过。几年过去,如今几步之外便躺着逝去的人,于是积攒了许多年的眼泪,在这一刻火山般爆发出来。

    当景锷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守着陆瞻哭了整整一夜。

    景锷刚一碰陆瞻,方鼎便疯狂地扑了过去,死死拦着他。

    “你别动他!都是你害死他的,滚!”

    此时陆绮净从远处走来,俯身抱住了陆瞻的头,眼中满含柔情,一垂目,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在方鼎印象里,陆瞻一向与姐姐不和,两人从未有过任何亲密互动,除了公事之外,老死不相往来。可看她的反应,显然两人关系要比他想象的亲厚。

    方鼎冷静了些,没有阻拦她,血浓于水,说到底,他还是个外人。

    陆绮净并不征求方鼎的意见,将尸体背在瘦弱的肩上,稳稳地向回走去。

    方鼎本能地要跟过去,却被景锷拦住。

    方鼎顾不上尊严,弯膝跪地,抓住了对方的腿,苦苦恳求道:“景锷,可以救他吗?”

    景锷微微动容,深邃的眼睛似乎含着复杂的情愫,定定地凝视着他,道:“对不起。”

    说完,他果断转身,大步离去。

    方鼎脚步踉跄的追过去,绕过一棵棵遮掩视线的大树,景锷的高大身影,蓦地消失在一棵参天古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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