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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臣环伺 作者:御景天

    仍然带着干硬的触感,萧纵握了握五指,面不见情绪,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

    秦王,秦王!

    费劲心机布的一局,所图为何,最终是要谁成王败寇,此役之后,便见分晓。

    銮驾驶入玄武门的时候将近午时,萧纵在寝宫中略用了些午膳。

    这几日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容他去顾一顾身边什么人,连萧横几个也已经多日没见,这顿午膳用罢之后,萧纵赶着先后去了趟昭阳宫和朝阳宫,看一看皇侄皇弟。

    几个小娃大约是听说了马上要打仗,见着萧纵,很乖顺,没有太闹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冷不丁弄些让他绞尽脑汁无言以对的问题为难他。萧纵随口问了些课业,侄儿对答颇让令人满意。皇弟萧弘那厢的情形,让萧纵更觉几分心慰,萧弘的痴愚乃是当日被人下猛药所致,萧纵从不曾放弃过替皇弟问医,上个月太医院会诊使了套新药方,改了几处针灸穴位,个把月诊治下来,初见成效。萧纵这次见到弟弟,比之前次,萧弘的孩童心性和痴憨之气少了几分,英武的脸多了些许稳重,虽然仍缠他得紧,见他要离开,抱着他的腰不愿意让他走,但只是有些闷闷地,不像以往乱发脾气。如此,萧纵便在朝阳宫多留了片刻才起身去往南书房。

    独自在南书房中持了卷书坐了不知多久,萧纵唤王容,更换一身便袍,从侧门出了皇宫。

    日头偏西,傍晚将至的时候,萧纵到了太傅府门前。

    去年登基那晚,他曾深夜驾临,太傅府守门的家仆识得天子龙颜,诚惶诚恐叩拜过后急忙进门通报,萧纵止了,着人直接引他去见韩溯。

    家仆躬身在前引着萧纵从回廊进入内院。韩门祖籍雍州,誉满天下的书香名门,本朝到韩溯这一代已是三代公卿,韩溯是韩氏嫡长子,另有两个弟弟在州府上任职,一个妹妹已经出嫁,母亲亡故,父亲韩章是先任太保,五六年前已经告老,眼下不是在并州府监督任并州牧的次子为政,就是在荆襄九郡督导幺子,长年不在府中。偌大太傅府,除了韩溯便只有丫鬟仆役,韩溯而立之年却并未成家立室,似乎连个姬妾都没纳,府邸之中十分幽静。

    家仆领着萧纵穿过内院小径,朝前方一扇月门去。

    “陛下,太傅大人正在里面小园中独坐……抚琴。”

    家仆不报,萧纵也早就听闻到了。铮铮的琴音激脆清亮,急如骤雨,挟着阵阵高昂凌越之势自月门白墙的另一侧,穿墙透壁而来。

    萧纵微微有些讶异,他直觉中韩溯的琴总该是平和悠扬的,下意识在月门外驻足了片刻,才踏进小园。

    园中松柏苍翠,琴声激越高亮回荡,东南一角一株高树下,竹亭敞阁,亭外几丛白茶傲寒正艳,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侧身跪坐亭中蒲团,修长的手指拨弦疾走,弦击琴身,铮锵起落,锋锐弦音激荡满园。

    家仆正要上前通报,萧纵轻轻挥了挥手,径自缓步上前,在韩溯身后的亭子外站住。

    亭中金石之声紧密不歇,愈渐激昂,金木相击,铿锵大作,如战马疾奔,刀剑争锋。萧纵凝神,却似乎又听一片喧腾之中隐隐涌动着另一股暗流,冲撞着绵密剑网,激锐破空,直入云霄。

    懂琴的人都道,琴音映射弹奏者的心境。

    萧纵站在亭外,亭中韩溯背身朝他而坐,他并不能看到太傅当下何种面容神色,只能见藏青锦袍端束之下微微前倾挺直的肩背透出隐隐凛然,几缕没有全束的发吹在风中,和着此刻激越的金石之曲,似乎荡着难以言喻的嚣狂、凌厉和莫名涌动的些许混乱不稳。

    萧纵忽然觉得,他也许并不了解韩溯,此前他一直以为他的太傅在他面前一点一点隐约张露出来的强势和锐意,是因为太傅在改变,其实,韩溯也许从来没有变过,那个人前端立朝堂斯文风致拘谨而温文的韩太傅,也许只是他眼中一个不完全的影像,并非真正的韩溯。

    至少,不是完整的韩溯。

    高拔的琴音戛然停止,四下骤静,却是韩溯忽然压了弦。

    “我不是交代过么,不要来打扰我。”蓄势跳动的琴弦在指节分明的十指按压下乍停,震在乌木琴身上,一片嗡嗡作响,许久才平息。韩溯的声音并不如他指下的音律澎湃激昂,却是出奇地平静,低沉而平淡,甚至听不出一点情绪。

    “太傅,是朕。”

    第四十六章

    韩溯应声侧转过头,一眼便见长身立在亭外,一袭便服的萧纵,微微一愣,眉眼扬了扬,他淡沉的脸上挑露一抹惊讶。

    “皇上!”从容撩起衣摆,自古琴前起身。

    萧纵站在亭外,看着太傅朝自己来。

    跟压琴时那一道低沉听不出波澜声音一样,韩溯的面容也很平静,除了乍然一闪而逝的那抹讶异,便只见些许淡淡地沉色,丝毫没有与那曲喧腾的金石之曲相称的激烈情绪。

    萧纵想,也只有他的太傅能面持如此冷静和沉敛,去弹奏那跟刀剑厮杀一样锋利、千军万马奔腾一般咆哮的曲调。

    禁不住暗自感叹了一声,萧纵走上前轻轻扶住下了竹亭,正要下跪施礼的韩溯,淡笑道:“朕私服出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太傅不必多礼。”却忍不住又仔细朝韩溯看了看。方才抚琴之时,他看着太傅的身影分明感觉太傅周身隐隐流窜着一股他不大熟悉的气势,凛然中似乎带着些许燥乱,可现在看来,却什么都没了,还是那个温和稳重的韩溯。

    “皇上怎么了?”韩溯直起身子,见着天子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笑道。他较萧纵高了半个头,肩背一挺,长身立于萧纵面前,虽然周身已经不复令萧纵惊诧的金石之势,但自然而然掩不去俯视的味道。

    萧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太傅的身量上来回扫了几眼,愣了片刻,很诚实地感慨:“没什么,只觉得近来每次见太傅,越发有些不同的感触。”边感叹边转眼向四下看了一圈,见竹亭另一面白茶树边设着两张藤条椅,一张藤条小桌,“太傅府上好生雅致,与朕到亭边坐坐。”便往那僻静的一角缓缓踱去,随口又道, “朕今日出宫在皇城中走了走,不觉便到了你府前,想看你在作甚就没着人通报,不过似乎,扰了太傅的琴兴。”

    韩溯跟在萧纵身后半步,“臣不知是皇上驾临,方才实在不敬。”

    “韩溯,”萧纵侧转过身,不以为意笑道,“在你府上,就你我二人,何必还端着那么些礼数。”

    白茶树边两张藤椅面西而摆,此时正是落日之时,日暮自西边天际斜洒,小园染着薄晕,更添几分清幽宁静。

    萧纵转身坐上藤椅,“朕一直以为太傅端方儒雅,翩翩文士风韵,今日偶然撞见你抚古曲《风寂沙》,倒真教朕有些失措。金戈铁马,肃杀之中展高昂雄壮,荡磅礴之气,原来太傅的心胸豪情万丈。”似乎仍有些被那琴曲所感染,萧纵看着深秋天边难得一见的一抹红云,眉眼皆带着淡淡地笑意和几分舒心。

    韩溯隔着小桌,坐在另一张藤椅上,闻言,面色平静依然,定定看着目光落在远处的萧纵,一阵沉默:“皇上谬赞,臣今日胡乱拨琴,不过一时有些捺不住性,发泄了一通罢了。”

    “发泄?”萧纵微微一愣,转过头。

    他自琴中自然已经听出韩溯心境并不如面上表现的这样平静,但是发泄……

    发泄?

    韩溯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巧这当儿太傅府几个丫鬟捧着几样盘碟前来添茶品,韩溯斟了杯茶放到萧纵手边,转口道:“皇上往日鲜少出宫,今天怎么忽然这个时辰出来?可是有事发生么?”瞥眼看了看躬身帮衬着布糕点的王容,像是想到什么,遂又道:“皇上是怎么来臣府上的?侍卫何在?”

    萧纵手捧着韩溯刚替他沏的热茶,没有说什么,眼神中明显往外透着些许心不在焉。

    他其实有几分心思还围在那“发泄”两字上打转。

    一旁的王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太傅,几个来回,终于用一种不知道是诉苦还是想找人撑腰的巴巴眼神看着韩溯,小声说道:“皇上本来是坐了小轿出宫的,只是离开宫门没多久便下轿,把坐轿和抬轿的侍卫都撂下了。皇上在皇城里走了两条街,半道上吩咐赵校尉去成衣铺买大氅,又着程统领买饼……只有奴才跟着到了太傅府上。”说着,抬袖子擦了擦额头。

    萧纵捧着茶杯已经敛回了心神,瞥了小太监一眼,王容垂下眼睛默不作声退得很远。

    片刻沉默,韩溯看着轻轻啜着茶,对自个儿只身外出浑不在意的天子,“眼下局势不稳,京师虽然防卫已加固,但必定有哪里伏着司马庸的暗线。皇上此举,欠慎重,太任性了。”

    萧纵闻言抬眼看了韩溯片刻,搁下茶杯,他这几日人前从容沉定,帝王威严慑服群臣,其实心下十分不轻松,一直到刚才踏进这园中才起了几分松散之意。

    微微叹了口气,萧纵淡淡道:“朕心中不畅才出宫走走,太多人跟着,添堵。”他自藤椅上起身,向前踱了几步,背身朝韩溯而立。

    这会儿大半个太阳已经沉下地面,只一缕霞光烧出天际一片绯红,起了些晚风,风撩着萧纵月白锦缎的袖袍衣摆,在浅金红的薄暮中隐约勾出颀长飘逸的身姿。

    韩溯一瞬不瞬看着前方的身影,半晌,缓缓起身,道:“国生内祸,百姓受苦,战事将开,前途未卜,皇上心下于此两样忧虑甚重,自然不畅。”他走近萧纵身侧,接着道,“只是,战势既已定,无可逆转,有些事情皇上便不需再多想。如今兵马未动,皇上声势已成,布局已成,诸侯动向当下尚不明,但楚王先机已失,未必还能占尽人心,不悔虽说是初战疆场,他几个月掌军,将兵之能可见一斑,何况……有秦王入战。”韩溯顿了一顿,才接着又道:“眼下将要入冬,西北气候历来严酷,西北兵将比之南方楚地军士更剽悍也更耐风雪酷寒,天时利皇上不利司马庸。”

    萧纵凝着远处的视线侧转过来,看向错肩站在身旁的太傅。

    “皇上何必太过担忧。该做的,皇上雷霆之势,都已经做了,何不放下些心,坐观战局。”

    萧纵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韩溯,朕想些什么,烦恼些什么,当真从来瞒不过你。”

    他的远虑,暂且不提。眼前近忧,一句话说来,忧百姓,忧跟楚王的仗,再往细处说,诸侯的反应,任不悔虽非主帅但为他倚重,初担大任,这两样最是让他挂心。

    分毫不差,被韩溯一一指了出来,劝慰。

    “朕在你面前快成一张白纸了,太傅。”萧纵转而又看着远处落日余晖,微笑着感慨地叹了一声。

    韩溯醇温的嗓音带着笑意,接着萧纵的话尾,低低道:“那么,皇上会觉得不舒服么?”

    “什么?”

    见萧纵不明所以转过头,韩溯敛起唇边笑意,俊朗面容渐渐沉下来,露出正色:“臣让皇上觉得自己成了张白纸,皇上可会为此感到不舒服?”

    萧纵微微一怔,看着面沉如水的太傅,有些事情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不曾细想过缘由,此时却似乎因为一句问话豁然之间明朗,有了答案。

    为什么绕在心头的不畅,在踏进太傅府后不知不觉浅淡。因何他在韩溯面前会倍觉轻松,虽跟弟弟和侄儿相处的惬意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舒服。

    不单只因为韩溯知他,替他设想,也许更重要的,是坦然。有人也许知他,却只会借此设计他,有人也许想替他解忧,却不知他,或者更多人既不懂他亦不会倾心助他。也许只有韩溯不但了解他,扶持他,并且会与他坦承相对,用他的真实跟他说话,他不用费心去忖度去猜测,无需防备,更不会觉得有紧绷如弦的压力。

    于一个帝王来说,太过难能可贵。

    萧纵淡淡舒了口气,轻声道,“韩溯,朕觉得有你甚好。”

    韩溯只微微扬了扬唇,并未再说什么,却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早就成竹在胸。

    日暮余晖渐渐消落,这时,有下人躬身前来向韩溯禀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示何时开膳。

    韩溯征询萧纵,他的意思,请萧纵先在他府中将就用些吃食垫垫饥,待他着人进宫召来侍卫护驾,或者程善极有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带着禁军寻上太傅府,到了那时萧纵再起驾回宫。

    如此安排,萧纵欣然应允。

    晚膳摆在离小园不远的一处花厅,花厅里外两间,隔着落下的珠帘纱帐,隐隐可见里间似乎是个小憩之所,陈设分外雅致。

    萧纵与韩溯在外间一张梨花木小圆桌旁坐,两人隔了一个空位,坐得不近却也不远,桌上布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温好的酒从壶嘴里飘出缕缕醇香。

    萧纵端起酒盏,“太傅。”他实际于酒色两样都不怎么热衷,平日不好杯中物,晚上的时候更少饮酒,一般只喝些汤水清茶,片刻前王容本已经吩咐太傅府侍婢沏来云雾茶,但被萧纵挥退了。

    他现下心中舒畅,要与太傅对酌。

    也因为这份舒畅,萧纵喝酒的时候便比往日爽气了些,忘了自己那其实不怎么样的酒量,跟韩溯相视笑了笑,抬袖,一杯佳酿一口就咽进了喉咙。

    嗡的一下,萧纵只觉得从脖子到脸面一瞬间烧燎,热辣辣。

    “这酒……怎么这么烈?”握着酒杯,嗡了好一阵萧纵才缓过劲来,看向太傅。

    韩溯一盏酒也是一饮而尽,不过丝毫没有萧纵那样激烈的反应,面色如常,“这是承州的竹叶青,有些年份,劲头上有些足。”看着萧纵蓦地泛红的面颊,“皇上喝得太急了。”

    一旁王容小声地道:“太傅,皇上不惯饮厉害的酒水,以往喝酒大都只喝灵州进贡上来的清酒。”

    韩溯顿了顿,轻轻笑道:“皇上的酒量当真清浅,臣唤人替皇上准备茶水。”

    正要叫仆从来,萧纵道:“还是换个温一些的酒吧,朕还想跟太傅浅酌几杯。”他酒量再不济,也不至于真一杯酒就能怎么样,刚才也确是猝不及防饮得猛了,才呛了头。

    不多时便有小丫鬟进花厅在萧纵手边添置了一壶新酿的桂花酿,萧纵刚喝下一杯,太傅府管事来报,禁军程统领拜见。萧纵知这是寻他来了,着王容前去接应候着,他那厢继续跟韩溯酌酒用膳。

    连着几日,萧纵食欲一直欠佳,吃饭权作任务一般,食不知味。今日跟韩溯在一处,吃得多了些,边吃边饮,一壶桂花酒很快就见了底。

    放下酒杯,萧纵目光直直地看着桌面上另一边摆得离他有些远的一只盛着汤羹的青花瓷器具。

    “皇上可要用些云丝羹?”韩溯见状,道。

    萧纵目不转睛地应了一声,“好。”

    韩溯伸手勺了一勺香气四溢的浓汤到他面前的小碗中,萧纵却没有要喝的意向,只是坐着不动,眼睛还是盯着那只青花瓷,俊雅安静的面上浮出些许朦朦之色。

    “皇上……已经吃饱了么?”

    “饱了。”萧纵懵懵点了点头。

    默了半晌,韩溯接着又问:“要吃杏酥么?”

    “要的。”

    萧纵的酒品其实很好,不会跟大多数喝高了的人那样要么又唱又跳,或者又哭又闹地耍酒疯风度尽失,他喝得过了只会混混沌沌坐着发呆,如果要是醉得深了,便直接歪倒睡觉。

    韩溯看着坐在桌边的天子,温雅的面容已经不复清明之色,迷糊渐深,眼睑微合,透出几分呆,“原来这就醉了,果然好浅的酒量。”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唇。

    那厢萧纵坐着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微微打晃,韩溯放下酒杯,拿了个干净的玉碗,起身至花厅一角的小炉子边,韩家唯一的千金待字闺中时每晚都有喝一碗鹿乳才睡的习惯,韩府后园便一直圈养着几只麋鹿,此刻小炉上余火温着的便正是润滑如脂的鹿乳。

    韩溯将玉碗倒了大半,转身回到桌边,萧纵撑着额,双眼已合成一线细缝。

    韩溯又往碗中倒了些他没有饮完的陈酿竹叶青,拿勺子搅了搅,近身至萧纵身边,伸出手臂扶住了萧纵的肩背。

    萧纵酒品的另一样独特之处,便是听话,他几乎是本能地对周遭之人事表露出毫不防备和温顺。

    韩溯刚扶上他后背,本就有些坐不稳的萧纵整个人顺势就往后倚。

    感觉到臂中放松靠下来的身子,韩溯微微收紧手臂,俯下身,在萧纵耳边轻声道:“皇上,张嘴。”盛着鹿乳的碗凑向萧纵。

    玉碗边沿刚沾上唇,萧纵虽然闭着眼,却本能地很配合,半张开了唇。韩溯扶搂着他,缓缓倾斜手中的碗,萧纵随着玉碗的倾斜一点一点仰头,碗中白乳渐浅,顺入微启的薄唇。萧纵边喝边朝韩溯掀了掀轻合的眼睑,星眸半睁,大约是什么都不甚明了的,漏出依旧呆然迷离的眸光。

    清醒时属于帝王的雍容,冷静,自持,睿智,端肃,此刻全然褪去,酒意染透的俊颜,只剩下让人移不开眼的淡雅、温润、顺服。

    韩溯深深看着臂中天子,如此情态,该是没人见过。

    鹿乳安神,加些烈酒则更加暖身。

    韩溯一把抱起陷入沉睡的萧纵往花厅里间去。

    里间确是个小憩的地方,韩溯把萧纵安置在了一张小榻上,他自己在榻边坐下,一瞬不瞬看着沉睡中毫无防备的龙颜许久,斯文俊朗的面上平静渐沉。

    他知道天子信任他,很纯粹的信任,也许还掺着几分依赖,这种信任和依赖并不是人人都能得。

    这很好,他并不想破坏。

    他也不想让天子为难,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或者尴尬。有些事情他不会太多表露。

    只是,却不容他不去想,无法停止猜测。

    萧纵安静地躺在榻上,呼吸轻浅,韩溯看着他的面容,伸手向他紧束领口上的扣子。

    秦王进京数月,他并没有与之过多接触,寥寥几次所见,他不敢肯定那个男人到底在盘算什么,又对天子是何居心。可有些事情他却看得清楚,那双锐利淡色的瞳仁,看着天子时,从眼底深处迸出来的深深地占有之色,是一个男人露骨的欲望。

    行馆一行,天子罢朝自闭寝宫,不由他不……

    解开领扣,微敞的领子里颈项上隐约斑斑点点,韩溯微微用力扯开掌下衣襟,白玉一般的胸膛布满深浅淤痕,斑驳狼藉。

    秦王。

    混账!

    第四十七章

    萧纵全然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离开太傅府又是何时躺到了寝宫的龙床上的,他被王容轻唤着睁开眼,头顶上是再熟悉不过翻滚着云海腾龙的帐幔。

    睁着眼躺在床上呆了片刻,萧纵在内侍宫婢服侍下起身更衣洗漱,顶着仍有些昏沉沉,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朝,暗忖,酒果然不是个好货。

    今日早朝上第一件大事,楚王对萧纵的讨伐正式做出回应,起兵谋反了。

    萧纵的先发制人,昭告天下出兵讨逆,朝夕之间让韩溯那篇刀锋一样犀利的讨伐诏传遍了大周境内。诏书传至楚王府的时候正是当夜子时,楚王刚要就寝,他看过下属急匆匆呈交给他的戳着玺印的伐文,不仅先机被占,更被扒下了经营多年的仁义外皮,虽然不至于尽失人心,形势却必定不能再如他设想的那样有利于他,不由大怒。当即召集幕臣家将谋划应对。楚王府炸了锅,连夜忙乱。第二天晌午,也就是昨日萧纵送走秦王没多时,楚王也在楚地封城外搭建起了高台。

    楚王于午时整登台祭天,向天控诉当今天子不仁,表达不畏生死要为百姓废除此无道昏君之坚定意念。他因为被萧纵削了王爵,便在高台上自立顺天王,寓意受命于天,兵起正统。然后,顺天王亲自宣读了对昏君萧纵的檄文。

    那檄文他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时机向天下发表,被萧纵抢了先之后,连夜命幕臣修改。

    眼下,那篇修改后的檄文就在大明殿萧纵的御案上摊着。

    萧纵看着铺陈在面前的绢布,上面满满当当写着指不定有上万字。万字檄文主要表述了三层意思,第一,顺天王起兵乃是义举。第二,韩王赵王顺应天命共讨昏君。前面两层意思檄文着墨不重,重在第三,他这个昏君之所以要被讨伐的昏聩所在。这个第三分了几面阐述,最主要的两处,指他荒淫无道,好色且好……男色,顺天王的二公子便是因着貌美被他瞧上,又因为不从,忤逆了他,竟被他一怒之下杀了还反诬顺天王清名。檄文中更披露,朝中好几个重臣都跟他有龙阳之好,是他的入幕之宾,尤其是那个谁。

    那个谁是谁……

    萧纵看着面前的绢布,默默叹了一声,姨丈,实在是太无耻了。转眼瞥了眼班列里的韩溯,心下有些歉疚。

    大明殿上十分寂静,这檄文,众人消息灵便的早已经看过了,没看的也都耳闻过了。

    萧纵没什么表情合上了绢布,扔在一边,扫了一眼御阶下静悄悄的朝堂,淡淡发话议政,并没有就那檄文多说半个字。

    议政主议的自然是对叛贼司马氏用兵相关诸事,比如粮草军备等等,朝臣们早被天子连日来雷厉风行的手腕和一言堂似的强硬态度慑服,眼下天子对叛军檄文中不堪入目的指责表现得出奇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众人又被弄得心底发悚,在殿上极其恭敬并且顺着天子的龙鳞积极出谋划策。

    萧纵因为对诸侯王早有忌惮,任不悔掌军之后便时刻备战,几个州府重镇兵马警惕,后方屯粮充裕,军械铸造盈满,是以现下突然发兵,紧要物资筹备调度上井然有序,丝毫不显仓促混乱。

    下朝之后,萧纵回到寝宫中补用些早膳,依然很平静,朝堂上他对那篇檄文的不以为意并不是像朝臣们揣测的那样,强压情绪装出来的,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些底,姨丈肯定会拿他那冤枉的名声来做做文章,只是,这回韩溯好像又被他拖累了。

    他本来还想着昨天他半途醉倒了,要么今天散朝后留太傅在宫中接着叙会儿话,但有了那篇檄文,韩溯大约应该跟他一样,不肖理会,但他权且还是避个闲。

    且今日他在御座上看去,似乎瞄见太傅的面色不太佳,眼眶都有些发暗,好像没睡好的样子,该先让他回去补个眠。

    萧纵一边用早膳一边寻思,突然想太傅的脸色这么差指不定跟他昨夜醉酒有些关系,遂问一旁伺候的王容自己是怎么回得宫,有无在韩太傅面前失态。

    王容看着主子,一句话憋在腹中,满面纠结。他很想说,皇上,昨晚上韩太傅趁您不醒人事剥了您的衣服。但……他不太敢说,也觉得这样说不太妥,说不定只是个误会什么的……虽然他确实亲眼看见了……他是无意的……

    王容垂下头,默默片刻,避重就轻禀告道,皇上昨晚上醉了,坐不得轿子,改乘了太傅府的马车回宫,是韩太傅亲自抱您上的车。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皇上昨晚醉得真沉,太傅从后院抱着您到前院,倒腾上马车,您完全不觉呢。

    萧纵听着,心下最先反应韩溯居然抱得动他。

    王容瞅着不紧不慢兀自用膳的主子,再顿了一下,又补充说道,皇上昨晚醉得厉害,太傅在花厅里间亲自照顾了您半夜,奴才和程统领在前厅候着,还当太傅预备恭请您宿夜了。

    萧纵咬着一块杏酥,听了小太监吞吞吐吐如此禀告,微微顿了顿,然后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不紧不慢把剩下的半块杏酥吃完,饮过一盏茶,如往常一样起身去重阳宫处理政务。

    王容跟在主子身后,见主子好像根本对他绞尽了一夜脑汁琢磨出来的暗示一点不起意,更纠结。

    就在萧纵见识了姨丈的檄文之后,隔天的晚上,秦王抵达了蜀州,王师与叛军随即交上火。这一战秦王下令主动出击,摸黑趁夜打了一整晚,状况激烈,结果是叛军折了两万余,退守博州,王师首战告捷。

    腊月深夜,夜色浓黑,信阳宫廊下华灯昼亮,照淡殿前一院落浓重黑暗。没有风,四下万籁寂寂,灯光下,面儿细雪簌簌地落。

    萧纵在廊间靠椅上坐,宽敞的廊道里几个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一旁两个小炉,炉上各自煨着一壶佳酿,承州竹叶青和灵州清酒。

    萧纵对小几另一面的韩溯道:“深更半夜了,又是大过年的,朕还留太傅在宫中,似乎不大妥。”

    今晚是除夕,照惯例,天子要在宫中摆席赏宴,与众臣同贺新年。今年因着楚地战火未平,除夕宴萧纵简单操办,奢靡的东西一概免去,只让百官吃了顿席,赏几支清汤寡水的歌舞,便散了皇宴。

    散宴之后,萧纵没有回宫就寝,而是着人在信阳宫做了些布置,把没来得及出宫的韩溯叫了来。过去十年,他的新年便是如眼下这般在这廊中支着桌椅烤着炭看看雪过的。

    韩溯拎起酒壶,往萧纵杯中斟酒,“臣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在州府上,府中没什么人,下人该回乡省亲的也都回了,臣这里没有什么不妥,除非皇上觉得有哪里不妥。”他抬眼,将斟满的酒递到了萧纵手边。

    萧纵那句不妥其实也就说说罢了,根本没什么意思,若真要有哪里不合适,他也不会留下韩溯。但,本来没有的事,经韩溯这么一说,萧纵心下却蓦地有些上下,不太自在起来。这个不自在,他大约知道,在那日问起王容怎么从太傅府醉酒回宫之时,隐约便有了,小太监那吞吞吐吐想说不说的样子,总让他觉得他醉过去后,好像有点什么事……但韩溯在他面前还同往常一样自若,又不像有什么。

    那个什么是什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也可能真的有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萧纵下意识的不大想知道。

    眼神微闪,接过递在手边的清酒,萧纵没太直视太傅,端起杯浅浅喝了一口,转眼看廊外落雪,火光中,盐面儿细雪撒愈发紧密。

    如此安宁的夜,根本感觉不到丝毫战火的气息,但他的江山,东南富饶之地,确确实实正弥散着烽火阴云和两军对叠的硝烟。

    距离那场初次交锋已经过了将近一月,关于那一战,任不悔曾详细写了军报上奏,说秦王到蜀州,看过叛党檄文之后当即点兵部署,趁夜偷袭了反军大营,奇袭迫使反军弃营退入博州。军报中言道,秦王作战异常凶猛,片刻不留喘息余地追杀了后撤的叛军一整日,直至叛军避入博州城才罢休。

    那一仗,他的姨丈败得确实有些惨。

    那个时候西北十万援军刚从秦地出发南下,秦王只带着一千亲卫率先进入蜀州,姨丈和他的两个同党叛王大约没有料到秦王刚下马背就立刻整军出战,更那般气势凶猛。

    其实,秦王会这么积极对战,他也没想到。

    杯中清酒不觉饮尽,萧纵放下酒杯斟酒,顺口便提起了战况:“今儿晌午任不悔快马上奏前方战局,叛军仍然缩守博州后方,叫战不应更无迹象主动出击。博州是南方第二州府,界内富庶,城池坚固,朕的姨丈是打算以博州为盾,设防线据守,整兵修养伺机而动了。”

    韩溯握着酒杯淡淡应道:“司马庸怕战败,自然不敢贸然应战,更不必说主动出战。”

    自初次那场大战之后,王师便围了博州城,反军守城防御,叫阵不应,一直到现在并没有激烈的战事再发生。他的姨丈一战折了兵马两万余人,伤患估计只会多不会少,西北军如今早就赴前线,首战已大败,第二次要是还败,顺天王该不是顺着天的了。

    “怕再吃败仗,太傅所言即是。”

    萧纵抬起眼,见韩溯正瞧着自己,大约是忘记了手中酒杯已经喝空,拿着个空杯子往唇上凑。萧纵见状,放下手中清酒壶,换过小几上另一个酒壶替太傅倒酒,随口忍不住笑,“韩溯,你想什么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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