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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谷忘反(8)

    他所有的意气全部埋在了玉溪峡,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
    张景玄已经快七十岁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何以持枪上马,大杀四方呢,左右无非为后世子孙搏个万世不倒的荣华富贵。益州必须还在张家人手里,若李珰成为平羌战役的第一功臣,益州这块肥肉便会在李珰和陈刘顾家的博弈间失手。
    为了成全卢仲之,张景玄只能杀了李珰,还有微不足道却又颇具威胁的流民军。
    李珰没想过找他们算账,他自认是自己轻狂天真造成这般结局,所以没想过谋一个真相。
    可眼下,他是真正起了杀心。
    硝烟四起的双耳山只有胡定荣带来的五万人马,其余五万,他让沈淮三一边派人佯攻豫州辖下的二十七郡县,一边赶着逃民后撤让靖远军混入其中。自己则领着大军直逼豫州城,与伍左林决战。
    原本拖住南阳援军的沈淮三却没有如期返回豫州城,伍左林领着残军从西门撤逃。两桩事无一不彰示着陈善炜的诚意只维持到拿下豫州城为止。剩下的,便是他陈善炜与李珰的较量。
    李珰卸了甲胄,上面的血腥气腻得发苦,银刀依旧别在腰间,一身红袍,青丝散落,脸上半是血痕,半是白皙的皮肤,可怖乖张。
    他没有进城,无数锋利箭矢瞄准了他,城墙上的旌旗换成了飘扬的、阴郁的黑色,旗帜上是古朴的晋字与陈字。城门上方的瞭望台前,站着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自报家门,说是陈雀。
    大战结束,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连□□的马儿都开始低垂着头悠闲地吃草,可是他手上的青铜钺依旧重如千金。
    陈雀说,陈家要豫州,还要他李珰以身殉国。
    李珰没有回答他,甚至懒得抬头。身后的靖远军自觉一字排开,长矛铁盾压上;而后是攻城的云梯与机械车,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步兵严整地散在两翼,中间是骑兵。
    胡定荣从一侧空地打马飞来,怒气盈面,血丝浸目。他无需向李珰禀报,引马安静地立在李珰身后,立于万军之前,长剑出鞘,举臂一掷。
    原本寥旷的山野间响起沉沉战鼓之声。
    李珰拉住马头,马儿不满意地发出鼻音,扬了扬尾巴。
    取箭来。李珰长臂一挥,两个卫兵急急跑来,双手接过青铜钺,立于一旁。又一弓箭手上前奉上一把长弓与三支箭矢。
    陈雀没见过李珰,先前虽为靖远军的调度有序暗地吃惊,如今自己占据豫州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若能杀得掉李珰,便是功上有功;若让李珰逃走,自己先入主豫州城,攻下豫州,首功当为荆州军。
    李珰三箭已经搭上弦,右手用力拉满,箭弦擦在鼻梁间,堪堪露出一双凌厉张扬的黑眸,带着志在必得的轻蔑。目光所至,箭锋所向,万人所指,皆是城墙之上,略显稚嫩的少年。
    李珰!你敢杀我,我伯父不会放过你的!陈雀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扬起手中利刃,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长箭齐发。
    李珰的箭快了一步,城上箭羽落下之际,刚刚叫嚣狂妄的少年已应声倒下,周围一片混乱,箭羽只倾覆了片刻便失了章法和威力,被李珰身后的箭阵压制。
    同陈雀射出的箭羽不同,靖远军的箭羽上染了烈酒与磷粉,发出瞬间,箭羽化为烈火,点燃了萧肃寂静的豫州城。
    混合着身后断断续续、清浅不明的军鼓声和号角声,李珰持起青铜钺,举过头顶,因为用力,背脊和肩线崩得笔直有力。
    身后大军只能看见前方的绯色身影,李珰的声音很小,旋即耳畔边的军鼓声和号角声变换了曲调。
    坚壁清野,一个不留。
    天染上静默之前的灰蓝之色,一轮橘红色的圆日从山与山之间降下。李珰这次只站在城外任由将士们冲锋陷阵,青铜钺被他背负身后,显得轻巧无比。上面的血迹擦着衣袍看不出痕迹,发丝因为粘稠的血液粘在脸上,怎么看,都不看出这是一位威风赫赫的年轻统帅,倒像是亡命天涯的无名侠客。
    城门大开,看得清里面燎起的冲天烈焰,映照着半边天发红发亮,在这个早春,军士们挨习惯了山野间的天寒地冻,忽然觉得有种围炉夜话的温暖。
    李珰牵着马走进豫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烠(hui,第二声,古指光或光的颜色)
    遣笔作李珰(7)
    周日,研究室众人下班都比较早,崔负献整理完资料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候,不到四点。顾文佳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崔负献想了一下笑着拒绝了。
    她还得向李珰报告手稿上的内容呢。
    研究室很快只剩她一人。
    崔负献也不觉无聊,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帖集》,封面简单,没有出版社名称。应该不是出版作品,估计是师兄师姐们整理后装订的合集本。
    没看几页,门口传来脚步声,崔负献抬眼一看,正是李珰,手里提了个公文包,风尘仆仆,发丝湿润,衣衫半湿。
    外面下雨啦?崔负献放下书,走到窗边一看,果真下起阵雨。
    李珰脱下外套,在饮水机边接了一杯热水,崔负献一看,心里懊悔自己表现得不大积极。
    李珰缓了口气,看向另一头面色有些苍白的学生:你还没走?
    哦!老师,我想向你汇报手稿的工作。崔负献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资料,李珰走到她身边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日光仔细翻阅着。因为节约用电,崔负献等大家走后自觉关了大灯。
    崔负献瞄着李珰神情,她知道自己翻译出来的内容和大家讨论出来的差别不大,毕竟手稿多处破损,外貌能修复完毕,失掉的文字却再难补齐。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光熹李珰忽然顿了顿,似乎对于看见章怀太子的名号有些微微诧异,崔负献正觉哪里不对,他再次恢复如常,好像刚才只是歇口气。
    光熹勿念,不悔不怨,天下担之。
    崔负献不敢看他,只能听见身边人平静舒缓的呼吸气音。
    李珰把资料递还她,语气一如平时,不紧不慢,淡定从容:虽然手稿文字不多,可是里面有两个重点。
    李珰没有提出问题,稍稍点拨,崔负献立马接上:是,一是四王入局,一是光熹勿念。前者是史料上的重要政治事件,后者则牵扯写文人的身份与目的。
    所以,说说看你这么翻译的根据吧。李珰拉出一张办公椅,悠闲坐下。
    崔负献早有准备,将资料往后翻了几页,原手稿中,入局前的两个字只剩一些残缺的墨迹,光熹后的两个字稍好一些,一个剩下勿字的右上角,一个剩下念字的心,虽然古文字与现代简体字笔画上有相当不同,结构还是接近的。她同顾文佳查了书法方面的资料,师兄们则比对了章怀太子时期同豫州和北征南下有关的史料,最终确定下关键信息。
    司马皇室与四大世家,还有士族、寒族之争,都是在晋攻克豫州之后开始爆发的。《晋书》记载淮安四王,陈刘顾张,四王入局,从内容上前后相接,不矛盾,墨迹也能契合上。
    李珰为表肯定,难得挤出一个浅笑,缓缓点头:说得通。这个之后结合考古资料和史料再比对吧。
    不等崔负献回答,李珰侧过身,面部朝向光源处,整个人卸了力,几乎是瘫软在办公椅上。崔负献以为是导师累了,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谢谢。李珰拿起喝了一口。
    崔负献觉得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显得无力,乃至有一丝脆弱。
    不会是淋雨感冒了吧?
    李珰放下一次性纸杯,仍将视线投向窗外:你既然给出光熹勿念这个答案,要知道,这一句话极有可能说明手稿是他人写给章怀太子的。
    是。
    崔负献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嘲讽着这个回答的荒谬。果然下一秒,李珰转身,眼睛里盛满质问:可是,章怀太子有谁能给他写信吗?嗯?
    更何况,一封他人写给太子的手稿,何以葬入太子陵墓,置于主室,取棺椁而代之。
    素来畏惧和老师对视的崔负献,几乎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直视着李珰幽暗的黑眸,神思中不禁划过想不到李老师是内双不是单眼皮的无聊念头。
    李珰则看见之前一直对自己恭谨敬畏的女学生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庄重,似乎要作出某种事关生命的慷慨陈词。
    崔负献暗暗深吸一口气:李老师,您听过李珰吗?和您同名,不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晋朝人。
    李珰的手指再次敲响桌面,一叩一叩,大概过了十几秒:怎么?你听过?
    那就是没听过了。
    崔负献看着老师的表情,一脸你继续说下去,我听着的期待,可是眸子没有半分神采,平静地像窗户上偶然打下的雨滴,不够分量,只能呆呆地挂在原地,自然蒸发。
    崔负献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复原的落款。
    她缓缓开口:这个落款我曾经见过。明代一位书法家喜欢收集鉴章,出过一本《将军名帖录》,没什么名气,后来失传也是平常。还好,我外祖便是这位书法家的后代,家里珍藏了一本,我幼年翻阅,读到二十一卷的时候,上面说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一枚,与手稿上的落款九成相像。
    女生的声音温润,细腻如雨,唯独说到晋靖远大将军李珰几个字时,像是大提琴音,悠扬,却拐了调,可能是喉头发涩。
    一本家藏的收集录能不能成为史料另说,崔负献说出的故事本来就太具有偶然性与戏剧性。
    谁知,李珰没有再质问她,或是嘲讽她专业性上的瑕疵,面容舒展,回到他们第一次在课上相见时的姿态,仪表堂堂、亲切温和的教授,与陈恳认真、踏实向上的好学生。
    方便的话能把《将军名帖录》尽快送来吗?它可能成为重要线索。
    崔负献被眼前的境遇弄得有些昏头昏脑,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戏剧化,为此她准备了一大段说辞,力争让老师相信靖远将军这号人的存在可能性。一时间,她没想明白重要线索指向何处。
    能,我尽快。她下意识第一时间给出肯定回答。
    明天是周一,崔负献和李珰今天都要回学校,李珰邀请她搭乘自己的SUV,淮城的雨天打车总是很难。崔负献本想拒绝,李珰又开口,说是路上可以讨论一下课题。
    博物馆有自助雨伞,两个人各撑着一把红色天堂伞踏上了青石板路。伞面很大,一般情形下可以两个人并肩走的小径现在只能错开,一前一后,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
    青石路大概一百多米,走得快的话,几分钟就能到头,不知是下雨还是有意交谈的缘故,前面的人放缓了步调,崔负献也只得规规矩矩地撑着伞,视线不时扫过脚边任由雨水攻城掠地的青苔。
    你是因为家里是腐书网所以选择读历史吗?现在的人把外公叫做外祖的可不多见。李珰挑起一个不算严肃的话题。
    之前在研究室提到了,现在深究一二也合乎情理。崔负献不大喜欢聊起家里的事,但还是认真作答:算是吧,我妈妈那边听说祖上都是读书人,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兴趣。应该说后面读历史也是顺其自然。
    崔负献没有追问一句那老师你呢。她想着李珰年纪轻轻能够在晋朝史学界有如此大的成就,应该是从小就特别感兴趣,再不济,便是念大学的时候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之天分使然。
    李珰听着身侧又没了动静,他好不容易递出话头,增进同学生之间的了解,没想到对方结束得这么突然。
    那,你为什么对晋朝历史这么感兴趣。李珰对他人兴趣并不关心,现下只是没话找话。不过,对象是同为对晋朝史痴迷的历史系学子便稍显不同,他还挺期待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别致的答案。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两个人快走到保安室,保安室不远处的空坪处停着一辆暗红色的SUV。李珰以为崔负献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或许是雨声淹没了他的提问。
    他走出几步,正想着回头招呼她上车,一转身,看见她举着伞,安静地站在一盏路灯旁边,雨滴落下弹起,将她的帆布鞋浸湿,裤脚也沾了水。
    她出神时间不长,反应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离前面的人落后几步,便小跑着跟上去,直到两把伞边沿相触。
    崔负献比他矮一个头,虽然她仰着脸,李珰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的五官,她眼睛的弧线流畅白皙,尾部上挑,总是引人联想到眼睛里是不是盛满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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