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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入媚戴月回(32)

    娃娃脸正色道:刚才我的话都是站在国家层面说的,现在,出从私人角度,我跟你谈一谈凌教授。
    恕我直言,他这次离职,无异于是个人职业上的自杀,先放弃美国国籍,义无反顾回到中国,再抛下中国的工作,执意来新国疗养,两边都得罪过了,试问将来哪个大国还能容他,况且他家庭环境特殊,很多人对他抱以厚望,本来他今年要改名为李凌歌更多的我就不说了。
    对,我刚才用到了疗养一词,凌教授申请离职的理由是患有心理疾病,他自称在三年前开始患上Ⅱ型双相情感障碍,中方愿意为他提供最好的治疗条件,可惜,他不领情。
    他说来新国疗养,可是整日住在酒店里,除了晨跑之外从不出门,不见医生不吃药,实在不像认真疗养的样子。
    双相情感障碍,那不就是躁郁症吗,传说中爱因斯坦等天才的常发病症。患Ⅱ型双相障碍会交替出现严重的抑郁发作与轻躁狂发作,表面上看很温和,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相关医学知识,走神间185和娃娃脸已经离开了,只留我坐在千鸟花瀑布中,嫩黄娇绿的花叶悠荡悠荡,无忧无虑垂悬着。我忽然想抽一支烟。
    打车到天福路,一直向东走,附近的房屋陈旧低矮,不少被打上了拆的印记,这里就是中渊建工和国家建设局争抢的地界,走了五十米左右,我意外发现这块地的中心是小福宫。
    曾几何时,和椋梨源在这里避雨,我还追忆过跟凌歌的往昔,如今这里更破旧了,空气中弥漫冰凉的腐朽气。
    仿佛应景一般,又开始下雨,我听着琉璃瓦上摐金戛玉的琅然水声,点燃一支万宝路冰蓝,慢慢抽烟,慢慢想凌歌的事。
    本来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突然得知他有病,顿时觉得他过去的种种好像真有问题,再往深处想,更是确定他有病无疑了。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
    离开中国,离开父母朋友,独自一人来新国疗养,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孤独吗?痛苦吗?他的爱人陈栖雪,为什么不照顾他?
    其实,我可以照顾他的,以朋友的身份,就像妈妈离世的那几年,是他一直默默陪伴我,疗我心伤。
    心底的另一个声音立刻说不行,是凌歌一次次推开了我,让我心碎,让我痛不欲生,甚至动过轻生的念头。更往阴暗处想,现在他的亲人朋友爱人都不在他身边,他像被全世界抛弃了,而我主动找上他,可不像是在捡垃圾?
    想到这里,我猛然掐碎烟里的爆珠,将半支烟按进了水洼,抬头看到雨中迷蒙的庙宇,一滴灵感落进脑海,迅速生长成形,有理有据,让我醍醐灌顶。
    人的心理确实太奇怪太奇怪,往往在思考一个问题时,忽然就得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水上乐园和海洋公园区分度非常低,中渊建工应该推翻原有的设计,重新做一个与国家建设局全然不同的方案。
    为何不保留小福宫,在原址上翻新重建,做全国第一处文明古迹!新国于上世纪中叶建国,只有五十多年的短暂历史,但五十年也不短,足够沉淀出独特的文明。
    我冒雨走出去,在断垣残壁中仔细观察,小福宫的主体象征中国闽南文化,细节上又糅杂了马来西亚的特征,门庭则受到西洋巴洛克风的影响,这样的建筑,从美学上来看缺憾甚多,但放在全世界却是独一无二的。
    价值,就体现在这里。
    我曾读过关于古建筑修复的闲书,现在欧洲的很多古堡、庄园保留数百年前的外表,砖瓦陈旧,古树苍苍,但内部完全现代化,水电燃气系统布局科学,全自动浴缸,抽水马桶,中央空调样样俱全。
    小福宫同样可以被改造成集文化价值和实用价值为一体的大型娱乐景点,它会是令港区的瑰宝,全国的先例。去芜存菁、创造历史的伟业,从我辈开始。
    我在雨中潇洒漫步,路遇社区选民与我搭话,我告诉她自己灵感充沛着急回去写报告,她好心借给我一把雨伞,叫我快归家去莫负良辰。
    报告是一定要写的,可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去找凌歌,仅仅是出于道义,我也要去看望这位朋友。
    第71章 66 凛然俊逸
    郎梅邯区的希尔顿酒店,我到达时天已经黑透了,对城市来说正是华灯初上的好时辰,酒店前的喷泉雕塑呈现湿亮的金色。
    我忽然又失掉了所有勇气,该怎么面对凌歌?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解,我没想好,或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帮助。
    于是我远离酒店大门,先在绿化带的树荫中坐下,雨声霖霖,敲打伞面,晚上温度骤降,我裹紧风衣,在寒凉中思路越发清晰,最初的兴奋劲过去,我开始排演重建小福宫一事的各种细节,让计划整体落地成现实。
    酒店门前豪车如云,沿着喷泉雕像两侧的环形车道上坡,开到酒店正中旋转门前,门童立刻举伞接人,帮拿行李,一切都乱中有序。
    西边两束远光灯贯穿雨幕,有辆车在快车道中刹车,车上跳下一个高挑男人,冒雨在车流中穿行,隔了上百米远,我却凭直觉猜出他是凌歌。
    车上又下来一人,踉踉跄跄地追他,长卷发飘动着,有种雌雄莫辨的阴柔,像陈栖雪,他们似乎闹了分歧,陈栖雪情绪激动,手上连比带划地说着什么,凌歌充耳不闻,快步向前走。
    终于陈栖雪赶上了他,紧紧从后面抱住他,深情又柔软,似在求他不要走。可是凌歌掰开陈栖雪的手,丢下他,大步走自己的路,那身影,是断了情念,渐行渐远的,如一柄出鞘长剑,寒刃照霜雪。
    陈栖雪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他在哭。
    我瞠目结舌地旁观这一切,又有两人搀扶起陈栖雪,带他回车上,车辆掉头迅速离开,另一边凌歌步行上斜坡,三四个门童小跑着迎接他。
    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我只觉得胸口冰凉。他们闹了矛盾,那我更不能去接近凌歌,我绝不做趁虚而入的伪君子。
    可是偏偏此时,凌歌回头了,他似乎在寻找谁。我心中无端一惊,又觉得不可能,相隔甚远,我又站在暗处,他不可能看到我。
    事实大出我所料,凌歌动了,他走下石梯,路过喷泉,直直向我的方向走来,一步一步走得惊心动魄,而我像被钉死在地上的幽魂,无处可逃。
    我眼睁睁看着他来到我面前,他满身雨水,声色低哑:你来了,小净。
    啊,嗯对,我,我来看看。
    来做什么?
    我语塞,他又重复一遍:你来做什么?恰在此时此刻,钟声敲响九下,浩广而袤远,广场中央的喷泉启动音乐表演,德沃夏克的Op.95,乐章华彩,光雾幻乱,一瞬间照亮凌歌的脸。
    他摘了眼镜,形貌分明没有变过,和当年一样。
    容长脸,丹凤眼,凛然俊逸,美得带煞。
    你来做什么?
    我想问你我磕磕巴巴,凌歌皱起眉,仿佛已经透露出厌恶,而我也厌恶这样懦弱拖沓的自己,所以一鼓作气说出:你愿意搬过来跟我住吗?我在令港区租了公寓,对门是椋梨源,主要是因为我管不住那孩子,想请你帮
    好。他打断我的话。
    我怕是幻听了,他走到我的伞下,一脸平静:现在就走?
    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带着凌歌和他的行李走进家门。
    换一下拖鞋,这是浴巾,新的,你先披在身上。
    凌歌拿巾角擦干脸,抬头环顾客厅,没说什么。我想大部分人走进这里,都会觉得稀奇,没有沙发茶几电视,全部家具是三把椅子。
    芬兰设计师雅各布森的蛋椅,雀蓝色鳄鱼皮质,舒适度最高,平时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读书。
    喝咖啡、吃零嘴、玩手机的时候坐另一把沙里宁设计的红色郁金香椅。
    还有一把是1785年的法国乌木椅,完美象征新古典主义艺术 ,曲线动人如升C小调圆舞曲,通身流动巧克力色的光泽,为了买它我几乎花光了在Touch Brain的全部工资,日常听音乐、画画就坐它。
    画板支架、颜料柜和HiFi音响在南面,北墙被改造成墙体书架,我还没有进行大采购,因此书架上一半是空的。
    我给凌歌倒了杯水,杯子奇形怪状,是1936年的阿尔瓦甘蓝叶花瓶杯,没办法,我的厨房里除了这个,就只有包豪斯风格的简易咖啡杯和龙泉窑的银毫建盏。
    这个家是按照我的喜好装修的,但你也知道,我的喜好稀奇古怪,把家里搞得不像家不够舒适。
    我觉得很好,屋里挺暖和。平时可以看你的书吗?凌歌走到北墙前。他发梢湿漉漉的低垂,戴上眼镜后双目温和,像耷拉着羽毛的小凤凰。
    当然可以。我笑起来:你现在可以洗澡了,浴室在餐厅后面。
    我把露台上的折叠凉椅拉进客厅,改装成一张床,又把自己的毛毯铺在上面,今晚我可以盖外套睡觉,明天再去买新毛毯,还要添置衣柜桌椅什么的。
    夜里凌歌睡在客厅,我关上卧室的门,开灯伏案写报告,窗外雨声沙沙,我思路如泉涌,心很静谧,臻于至善。
    其实只要我心无妄念,所作所为就清正光明。如今我拿凌歌当朋友,当兄弟,收留自个儿兄弟算得了什么,男人义气!
    半夜两三点完成,我浏览一遍,在遣词造句上润色一番后,发给分区党魁朱莉安,之后电脑也没关,和衣躺到在床上,累得连眼睫毛都懒得动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天光已经大亮,我条件反射性的摸床头水杯,准备喝水后去洗漱,再出门跑步,可是看到窗外的雨势,我又躺平当了咸鱼。
    喜欢下雨天,下雨让偷懒变得有情可原。等睡足回笼觉,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揉着眼推开卧室门,饭香钻入鼻孔。
    凌歌坐在餐桌前,正摆弄一堆细小的机器零件,我傻傻抽动鼻子,他朝我看一眼,然后掀开银餐罩,露出香气的源头:咖啡鸡蛋三明治,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惊讶到摸不着头脑:这是,买的?
    凌歌埋头装零件:我做的。你去洗漱,然后来吃。
    三明治里夹了煎蛋、培根、生菜、青菜,分量厚实,谈不上好吃或一般,总之口感很正,是温暖的充饥物。
    我不记得冰箱里有这些食材呀。我一边吃一边说。
    早上去超市买的。凌歌装机械的动作未停,模样专注而工谨,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上,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曲线,片刻后一个小巧的机器在他手中成形,发出清晰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
    这是?
    多频收音机,我截取了中国的短频电磁波。凌歌神色淡然,跟听清汤寡水的小夜曲那样,听千里之外的国家大事、民生经济,看起来他早已习以为常。
    每天都听吗?
    嗯,换一个地方就要重新捕捉信号。
    我点点头,往咖啡里放了只炼奶球,再加半块方糖。青年时还能强迫自己忍受苦咖啡,现在我不想吃苦了,我要吃甜。
    我上午做社区工作,下午到武伦吉区做述职报告,大概晚上六点能赶回来,到时候咱们去逛商场吧。
    六点?
    嗯。
    好,我等你。
    我进卧室换衣服,很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长发扎起来,又将一套墨绿色亚麻西服收进手提袋,然后拎包出门。
    在玄关穿鞋时,我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雨天冷色调的光透过窗,凌歌背脊笔直地坐在餐桌旁,收音机兀自响着,像爱德华霍普的画。没有人是不寂寞的。
    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做什么?一个抑郁成疾的人能做什么?让他等我到六点,是不是太残忍了。
    那个,我清清嗓子:待会儿我是去海蓝福利院,看看孩子们,陪他们玩一会儿,你想一起来吗?
    我竟然感觉凌歌就等着这句话呢,他的拒绝显得很无力:我的衣服会不会不合适?
    不会,好极了。我拉他走出门,然后照例像往日上班前必做的那样,敲响501的门。
    一分钟后椋梨源拉开门,还好,他穿戴整齐,肩上斜斜吊着书包。
    你马上就迟到了,五分钟后校车到达灵顿路,你现在跑下楼还来得及。
    椋梨源嚼着口香糖,两眼随性地往我身后一瞟,我说:凌歌,我朋友,你见过的,他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你有不会的题可以问他。是吧?
    我扭头朝凌歌微笑,这点默契我们还是有的,他看着我,小幅度地点了头。
    呵!椋梨源突然冷笑,摔上房门扬长而去。这小子,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他谈谈,但不是今天,我也赶时间。
    第72章 67 小熊宝宝香水
    坐进地铁后,嘈杂的气味扑上来,想到一会儿要去见小朋友们,我拿出特意托鹿鑫姐帮忙买的小熊宝宝香水,往凌歌身上呲了几下。
    凌歌严肃地嗅一下衣袖:雪松,铃兰,青苔,柠檬草?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诶?你鼻子那么好使,居然能闻出来!
    练过。
    为啥?你是想学调香吗?
    凌歌没有回答,正好前方到站老年大学,我们主动站起身留下空位,伸手抓住吊环,和上班族们挤在晃晃荡荡的车厢内。
    走出地铁站后才发现天晴了,日光普照水淋淋的大地,我带凌歌穿过花圃,从后院进入福利院,孩子们正排队做体操。
    我在一棵香椿树后停步,叮嘱凌歌要有爱心耐心:他们的家庭都破碎了,但是他们有和正常孩子一样的需求,想要被爱,想要受关注,只是他们更小心翼翼,内心更敏感。
    你看那个站在末尾的小姑娘。
    凌歌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五岁的女孩子,剃着奇怪的阴阳头,半边秃顶半边是长发。
    她叫贝瑞,父亲坐牢,母亲在芽泷区卖淫。她的头是她母亲喝醉后砸的,治疗时剃了一半头发,贝瑞非常爱美,喜欢粉红色,对了,你最好不要叫她贝瑞(Berry),叫她贝儿(Belle),她喜欢别人叫她贝儿,就像童话里的公主。
    凌歌挑起眉:贝儿?
    我明白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是小孩子的内心真的很纤细敏感,需要我们大人照顾到细节,你叫她贝儿,可以增进她对你的好感,让她更愿意信赖你。
    凌歌尝试着,慢慢念出来:贝儿。
    尾音压低一点点,更温柔。
    贝儿是什么公主?
    美女与野兽里的,好像是迪士尼的童话。你没听说过吗?
    凌歌口气认真:没有。
    好吧。我认命地讲起来:从前有一个村庄,住着勤劳而美丽的我单手托腮,语调平平地讲完整个故事: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唉,好无聊。
    哦,凌歌点点头:我想起来了。
    我仰天翻个白眼,拍死胳膊上的蚊子。两个大男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这里喂蚊子,一边偷窥小朋友一边讲童话故事,这样蠢的事我不会再跟第二个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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