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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4 章

    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第 14 章

    从河池到都匀,是要中途宿一夜的。我们宿在六寨。这是一个小镇,甚至当时只是一个村的规模。我之所以还记得它,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幕:忽然有一个长官领着一队兵士来旅馆看爸爸。那已是黄昏时分。我们那旅馆的房间照例是没墙没门的,与天井相连。12月份,床上照例铺着竹席,而且没有别的家具。所以我们只能坐或躺在床上。看到这么多兵走进天井,我们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那队兵也宿在六寨,长官知道丰子恺在此,久仰大名,便带了部队一起来,让他们也见识见识这位大艺术家。估计事先总和爸爸打过招呼吧。只是对我们说来突然而已。

    那长官先是向兵士们介绍了爸爸如何如何有名,兵士们一阵鼓掌。然后长官请爸爸对兵士们讲几句话。爸爸便操着他那杭州官话讲了一番,无非是勉励抗日并感谢他们在前方出力之类。又是一阵鼓掌。

    我估计他们还是听懂了基本内容。第二天,我们就往都匀进发了。

    都匀一月

    我们在都匀只是临时居住,约一个月后,又随浙大迁校至遵义。

    这一个月却住了两个地方。第一处时间短,是在一个凌空的楼上。上楼的扶梯也是凌空的。上面只有一个大房间。爸爸曾在一张小纸上写下“内外尽无隔,屏帷不复张……”。十一人将就住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我们称房东为“教员先生”。在“教员先生”那儿住了不久,就搬到另一处。

    我们孩子们常用怪怪的名称来回忆住过的地方。提起这另一处,往往称为“碰头”的地方,或“贾祖璋走”的地方。

    我们住在二楼,一条长走廊的右边是一排宿舍式的房间,记得爸爸住在尽头的一间。走廊上方的一排梁木很低,如不注意,一路走去要碰好几个头。为了免去碰头之苦,爸爸写了好几张“当心碰头”的纸,分别贴在一个个梁木上。

    走到尽头,望下去是隔壁单位的一个操场。常可听见做操的声音:

    “向左转走!”

    不知是谁听了以后好奇地说;

    “他们为什么喊‘贾祖璋走’?”

    我们都笑起来。贾祖璋先生是爸爸的好朋友,所以大家对他的名字很熟悉。音相似,难怪听错了。

    在这里,我还记得一件事。有一队兵士也驻扎到这里来。连长叫呙继宗。一来就和爸爸打招呼,并作自我介绍。后来有一次,他手下的一个兵士借了我家的淘箩去用,却不是淘米,而是放脏东西。满娘见了,便去讨回,那兵士不肯给。那时期,一个淘箩对我们家也是可贵的。爸爸便去找呙继宗要。呙继宗把那兵士叫来,用皮带抽他的手心。这样一来,心肠慈悲的满娘倒反而为那兵士求饶了: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说他几句就行,不要打了!”

    呙继宗连长有一次和爸爸聊天,说起他那把手枪。他忽然说:“你们想不想试试放枪?我们找个空旷的地方去让你们放放。”

    我们听了这话愣住了,枪这玩意儿我们从未玩过,连碰都不敢碰。两个哥哥很有兴趣,和我们一起的丙伯也跃跃欲试。于是爸爸领着一群人跟呙继宗连长到郊野找了一个地方。呙继宗连长把如何放枪的办法教了一下,然后把枪交出来任我们试放。我们都不敢放,只有丙伯想试试。但枪拿到手后终于又不敢了。

    在“碰头”的住处,还有一事非记不可。有一天,我们互相诉说:“怎么这几天身上那么痒?”

    有人把裤腰翻开来,竟发现了上面爬满小虫。“啊呀,那是白虱呀!”

    大人们见过白虱,我们孩子们却是第一次见。于是,或用手掐,或用火烫,或用滚水煮,大家用种种办法消灭白虱。大人们猜想,很可能是兵士们身上传过来的。那时候我们生活都那么艰辛,当兵的就更苦了。

    浙大迁校往遵义。我们一家当然要随校迁移。出发前,我们要在门口摆一个地摊,把家用器什全部卖掉,回收一点钱充作旅费。爸爸忙于对外的事。摆摊的事就由妈妈主管。妈妈选中了我充当她的助手。我那时已学会讲贵州话。有人来问价格可以应对。

    “浪个卖?”(即:怎么卖?)

    我看见有人问津,很高兴,连忙回头看妈妈,想必她会回答价格。岂知她怕难为情,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好在妈妈事先已对我讲过物品的价格,我就回答了顾客,居然像模像样地做起生意来。

    遵义罗庄

    逃难至今,每个地方都住得不长久,住得最久的桂林两江,也不满一年。1939年12月1日全家相会于都均住了约一个月,于1940年初到达遵义后,一直住到1942年11月离开遵义赴重庆。在遵义住了近三年,所以印象较深。

    刚到遵义时,我们住在“丁字口”附近的一个旅馆里。据说后来到那附近的浙大宿舍住过,但时间不长。不久就迁居丁字口东北郊的罗庄。在罗庄住了约一年,因离浙大爸爸教书的地方太远,又迁到丁字口西南边的狮子桥南潭巷。

    丁字口是遵义这座城市的中心,后来那里曾挂过一幅抗战宣传画,内容是画敌人残杀我国同胞的惨状。看了使人触目惊心、怒发冲冠。据先姐回忆,这幅画是一位姓颜的青年画家和一个八龄小画家合作画成的。他们曾来请爸爸指导。为此,爸爸颇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心血。但他不要署名。画上只署着两位大小画家的名字。

    据宝姐回忆,爸爸在浙大除了教“艺术欣赏”外,还开过“新文学”课。校方为爸爸买过胡适、陈独秀的文集,供爸爸备课用。据说爸爸教课十分认真。学生的作文,他篇篇批改,连标点也不放过。文末的批语往往长达数十字乃至百余字。在浙大教课不久,1941年秋,爸爸升为副教授。

    罗庄的主人名罗徽五,是个大财主。走起路来掌心向后,像划船一样。据说这是有钱人的样子。我们住在他家祠堂的房子里。三开间,中央后半间供牌位,前半间给我们吃饭,左右两间我们居住。这三开间祠堂房子造得高些。石级走下去,就像四合院一样,对面也有三开间。东西两旁各有一隔为二的一个厢房。满娘和软姐住在西厢房。这里可说是我们逃难以来住得最宽敞的地方了。

    我记得在遵义不再经常听见那惊心动魄的警报声。但对面的房客喜欢哼歌,哼一些“好花不常开”之类的流行歌曲。有一次不知她哼的什么歌,声音像拉警报。爸爸满娘是惊弓之鸟,都吓得要命,几乎要逃出去了。等到发现是对面人家哼歌声,大家都笑弯了腰。

    新枚本来只会“恩狗、恩狗“地喊,由此而得了“恩狗”的乳名。但在罗庄学会了说第一句完整的话。他尿床尿湿了被褥,我们雇用的一位耳聋的女工拿去洗了。我们指着空床问恩狗为什么床床空了。他说:

    “姆妈聋子‘喏!’”

    这一个“喏”字就包括了“把被拿去给她了”的意思。

    1岁3个月的恩狗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学会独自走下石级。妈妈看见吓了一跳,但负责管他的宝姐制止妈妈出声,让恩狗独自跨出这人生的第一步。

    说起管恩狗,爸爸一开始就给几个大孩子订了制度,轮流负责管他。记得在思恩时,大家吃中饭,地上铺一条席子,让恩狗坐在上面,把爸爸的手杖给他,再给他一个他吃完了的炼乳空罐头,让他用手杖拨弄。我们就安然吃饭。可是恩狗不照顾我们,往往就在这时,我们闻到一股臭味,于是由当值的人把恩狗抱到厕所里去处理。

    这种轮值制到了恩狗略大一些会讲话时,他常常会问:“格些嘎宁管我啊?”我们家虽然逃难在外,在家里却一直讲石门话。恩狗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谁管我啊?”可见他已发现我们有轮值制。

    罗庄很大。前面是陆军大学的房子,在我家的祠堂房子再往里走,住着一些军官。不记得是什么因缘,爸爸认识了一位叫孔亚萍的军官。他又介绍了另一位叫关公侠的军官。都对爸爸很崇敬。我们要离开罗庄时,关公侠把他身边的勤务兵送给了爸爸,说是叫他“保护老师的生命”。我们后来一直重复这句话作为笑谈。

    在罗庄,可以说是逃难以来爸爸第一次精神松弛下来。精神紧张时不会生病,一旦松弛,病魔就要同你算总账了:爸爸生了一次痢疾。由孔亚萍介绍一个叫汪小玲的中国籍的德国女医官来替他灌肠治疗。不久恢复健康。

    罗庄的主人,我们称他罗老板的,也仰慕爸爸的书画。但爸爸不大喜欢和这种人交往。罗老板几次来访都遭冷遇。后来罗老板的母亲死了,大办丧事,送来讣告,想请爸爸去吃素酒,写挽联。那时爸爸刚好喝过午酒,见他来,连忙起身避入内室,嘴里还吟着李白“我醉欲眠君且去”的诗句(把“卿”改成了“君”)。

    对于读者,爸爸绝不怠慢,总是热情地答复他们来信,接待他们来访。如果有人求字画,他就爽脆地答应,尽快画好写好给他们。

    在罗庄祠堂屋前的石级上,我还有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和宝姐坐在石级的阶上聊天,宝姐突然转变话题对我说:

    “你知道吗?爸爸对我说:人是要死的!”

    “什么?要死的芽选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就是‘世界上没有我了’。”

    “我怎么可以没有呢芽选”

    “就像睡着一样,不过永远醒不来了!”

    “永远醒不来?那‘我’到哪里去了呢?”

    宝姐没有回答。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后来我又问了很多话,宝姐都没法回答。

    这次对话使我第一次了解人生问题。由这番话可以推断,爸爸已在对宝姐灌输佛教的“人生无常”。不过爸爸显然并没有对宝姐谈过“轮回”,后来对我也从不谈轮回。我至今无法相信轮回,可能也是受爸爸影响。不过与宝姐的这次谈话,对我影响是很大的。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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