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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海妖纪元 作者:莲兮莲兮

    第15节

    头疼在唐逸的指力下减轻了许多,水银抓住唐逸的手腕,示意唐逸可以停下来了。他坐起身,环顾了一下周遭环境。空空如也的圆形宫殿,那些墙上的彩绘颜色鲜艳瑰丽,一点也不像经历过几百年岁月碾磨的样子。似乎是水却又可以呼吸的介质弥漫四周,光线因为水纹曲折晃动。

    唐逸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脚下被厚重的泥沙覆盖的地面。被他们踩踏过的地方的泥沙如烟雾一般飞散在水中,显露出下面由黑白拼接成的大理石地砖。这些地砖被铺成了某种向中心聚拢的形式,外围是黑色,而中心是白色,看形状有些类似某种花卉,而他们出现的地方则是这形状的最中心。

    唐逸沿着墙壁缓步走着,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壁画。那上面画着很多海妖,穿着十分奇特飘逸的华美服饰,而其中一只海妖令他驻足不前,瞪大眼睛。

    “额……水银?”唐逸叫了一声。

    水银一边走向他一边问,“怎么了?”

    唐逸伸出手指头,指着壁画上的一个人形,“这个是不是你?”

    那上面画得是一个十分悲伤的场景。一只面容美丽的有着金色鱼尾和蜷曲黑发的海妖似乎是死去了,嘴角一缕凄艳的血色,被另外一只银发海妖抱在怀里。那银发银尾的海妖冰蓝的眼瞳中一片绝望,一颗眼泪凝结的珍珠正从他的下颚滑落。在他们周围有许多身穿类似远古时期人类铠甲的海妖漂浮在空中厮杀着,血色染红了靛蓝的深海。

    唐逸的手指头指着的银发海妖,赫然就是水银的样子!

    水银的喉结滑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这里还有!”唐逸指着旁边的一副壁画,还是那个银发“海妖”,只不过这一回他身上没有海妖的特征,倒是更像普通的人类,身着华丽的银色战甲,带着许多人类士兵与另外一些背上长着翅膀的人对峙着。

    几乎每一张壁画上都有这银发蓝眼的人,有时候是人的形象,有时候是海妖的形象,还有时候背上长着双翼,甚至有一张的寓意似乎是他可以变成长着九条尾巴的狐狸的样子。壁画与壁画之间看不出太多关联性,除了那不断出现的银发人。有一张壁画上那银发人的形象格外高大,刻画精细到简直跟活的人一样,白袍加身,身后圣光万丈,诸天仙神立在彩霞云峦之上正对他进行朝拜,神一般的圣洁庄严。

    唐逸微微张大嘴巴,呢喃道,“日了个仙人板板……水银你该不会是邪教首领吧?”

    水银没搭理他,他停在最后那几幅壁画前。

    第一幅画上是一个人类小孩趴在礁石上,与浮在海面上只露出头和肩膀的银发海妖对视。那个小男孩有着一头罕见的红发。

    第二幅中的银发海妖身着银色战甲,身后带领着无数愤怒的海妖正冲上陆地,人类士兵正四散奔逃,高楼大厦在熊熊烈火中坍塌燃烧,黑色硝烟如天柱般远近升腾,黑暗遮蔽了天空。

    跟之前的所有看不懂的壁画不一样,这一副刻画的明显是三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海妖战争。并且,之前一直无比精细的画工在这里产生了变化,笔触变得匆忙凌乱,画风粗糙到连人物都有些变形,背景更是一片模糊,甚至到后来已经没有背景了。

    第三幅中是一个红发的身着军装的男人含泪将一把闪烁着诡异蓝光的匕首捅入了银发海妖的胸口。银发海妖的眼眸微微睁大,表情说不清是惊讶、不敢置信还是悲伤。他的银发凄艳地飞散在空中,血液从胸口涌出。

    而第四幅,没有任何人,也没有风景,没有字符,只有一片红色。

    血一样的红色,死亡之神的颜色,铺天盖地弥漫着,吞噬一切。那些颜料似乎是被肆意泼洒上去的,就连地板上和穹顶的饰带上都被溅上了许多红色的颜料,好像是谋杀现场的血迹一般猩红阴森。

    这是最后一幅画,在此之后壁画戛然而止,再经过大概十几步才会走回唐逸正在看的那神明一般的壁画前。

    明明应该是陌生的故事,水银的脑袋中却蓦然闪过了一连串的画面。

    人类少年俊美的面容,与长了银蹼的手指紧紧缠绕的人类手指,在月下礁石听着歌声入睡的容颜,英姿勃勃的身影……以及愤怒的、充满怨恨的表情、床榻缠绵的身体、心脏裂开一般的痛感、被背叛的绝望……

    水银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后退了很多步,呼吸骤然漏掉几拍。

    唐逸听到了水银的抽气声,连忙喊着“怎么了怎么了”跑过来。

    他看到那最后四副壁画之后,便想起了lee讲述的宸渊的故事。

    可如果那红发的是莫里斯将军,银发的岂不就是……

    不可能啊……水银从饲养大厅觉醒才不过十年,那个宸渊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海妖了,那么恐怖的敌人,人类不可能留他活着啊?

    各种各样的猜想在脑海中涌现,每一种突然都变得可能了。

    为什么基地会那么重视水银,为什么叛军会那么想要得到水银。

    如果水银有宸渊的力量,那么谁能控制他,谁就可以得到神的力量。

    可到目前为止,唐逸见识过水银的实力。虽然确实强大,但也绝对到不了lee所形容的神之威能的地步。水银到底是什么?

    水银忽然急促地说了句,“我们得离开这儿!”

    他首先瞄准那个彩绘玻璃发出一道气势逼人的声波攻击,可那足以掀翻一座坦克的声波在撞到本该马上粉碎的玻璃上后却只撞出了一些波纹一般的抖动,波纹蔓延到整个建筑,却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毁损。

    水银不甘心,又连续发出数道音波,一次比一次声压更强,更加尖锐。唐逸用力捂住耳朵还是觉得耳朵里面撕裂一样的疼,他大喊起来,“水银!!!停下!!!”

    水银不甘心地停止声波攻击,剧烈地喘着气,胸膛急速起伏。这个地方令他觉得害怕,自从他踏进这个地方,就总是有陌生的记忆被灌入他的脑海。那些都不是他的记忆,却一点一点地侵占着他的灵识。

    唐逸小心翼翼地接近水银,按住他的肩膀,“你别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趴到那扇高大的玻璃窗前,伸出手去触摸。冰冷光华的触感,比一般的玻璃要凉上许多,并且光滑到不可思议,他的手指甚至没有办法在上面停留。

    大概是一种他没见过的材料制成的。

    他尝试看看窗外的景象,但那些幻彩的颜色外却只能看到缭绕的蓝色水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试着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冲过去撞那些玻璃。结果是——他被狠狠反弹回来,若不是水银一把抱住他,恐怕他会被直接弹到宫殿另一边也说不定。

    水银游上穹顶,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出口。他的声波攻击对这些墙壁没有任何作用,原本能够震塌一座房屋的声潮却似乎被整个空间吸收殆尽了。

    唐逸又围着整座宫殿走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的出入口。伸手在那些壁画上东摸西摸,却也找不到什么机关暗格。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唐逸又渴又饿,再也走不动了,便只好靠着墙壁紧挨着水银坐下来。水银有时显得紧张,有时眼神有些抽离,定定地望着穹顶中的某处,视线却仿若穿过了那些穹顶上会发光的珠子,迷失在了无尽的宇宙中。

    “你说,这里不会是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些水母一样的建筑里吧?”唐逸没话找话说,水银那种不稳定的表情令他有些担忧,“会不会这一切都是那个lee的恶作剧?”

    水银摇了一下头,却没有多作说明。

    唐逸望着他的侧脸,恍然觉得水银正在一点点消散。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光亮正在增强,但是他眼睛里属于水银的部分却摇摇欲坠,那种雾气一样的白色一点点从眼角蔓延出来。

    “水银……你怎么了?”

    水银的眉梢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水银?”

    他竟然没有认出来自己的名字。

    他看着水银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面上现出了痛苦的裂痕。那些陌生的记忆如失控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往他的大脑里猛灌,他只想要阻止那些记忆,却找不到办法。

    唐逸抓着水银的肩膀摇晃着,然后双手抬起她的脸颊。空洞的眼神渐渐带上了几分漠然的森冷。

    是那天在马里亚纳海沟中看到过的眼神……

    紧接着一阵狂暴的气流突然从水银体内迸发出来,伴随着刺目的闪光。唐逸整个人都被震飞出去,身体重重落在大厅中间。

    一层洁白到令人眼睛刺痛的光芒将水银包裹了。那白色的人影蜷缩成了一团,如婴儿一般。水银发出了痛苦的低吼声。唐逸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却只是再一次被那强劲的气场弹开。

    仿若能淹没一切黑暗的光明中,海妖慢慢伸展开身体,漂浮到半空中。他的银发张扬开来,五官都在那流华中模糊了,只有一双燃烧一般的蓝眼睛一点点睁开了。可那里面,已经找不到了熟悉的灵魂。

    水银要被吞噬了……

    唐逸感觉心脏被揪紧了,他抿了抿嘴唇,把手深入衬衣里面隐藏的口袋中,拿出了那条水银交给他的贝壳项链。他知道这个时候能够把水银救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他并不能确定这条链子是不是唐雅送给水银的,但既然是水银最宝贵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跟别人有关。

    他将那条链子挂在了脖子上。小小的宝石蓝色贝壳在胸前随着海水的聒噪无助地翻卷着。唐逸闭上眼睛镇定心绪,再睁开时,目光变得格外平静沉着。

    至少是伪装的沉着。

    他一点一点接近水银,那海妖凛冽的视线令人心生恐惧,但他还是坚持与他对视着。他站在高高在上的海妖面前,微微仰起头,双手打开,像张开怀抱一样。

    然后他开始唱歌。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日居月储,故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的声音和唐雅是非常相似的,不能确定自己跟唐雅唱的是不是一样,但总归差不到哪里去吧?

    这还是第一次唱这首歌,哥哥谱写的曲调,配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再知道的远古诗词。幽魅飘渺,轻愁未消,纯净而简单。

    海妖的身体似乎震颤了一下,那炙热炫目的光芒,有了一瞬的暗淡,冰蓝的眼眸里,有光芒的火苗在重新挣扎着回来。海妖降落在他面前,看着眼前熟悉的人类,胸前的蓝色贝壳流转着润泽的流华,幽暗的光线里平和而温柔的目光,是这黑暗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的慰藉。

    一如十年前初次相见的时候。

    海妖张开双手紧紧抱住这一团温柔的火,抱得那样紧,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去。

    歌声骤然停了,片刻后,唐逸迟疑着回抱住水银。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如果这个怀抱是真的给他的,该有多好啊。

    然后他在水银耳边说,“水银,坚持住,我回来了……”

    海妖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唇际翻来覆去吟念着,“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嗯……回来了。”唐逸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手安抚一样摩挲着水银的背脊,“不会再离开你了……”

    但是水银忽然开始拒绝他的怀抱,“可你已经……”水银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哽咽和不信,似乎想要推开他。唐逸猛地抬起头,吻住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唇,吞下了未说完的话。

    是的,即便在潜艇上的那一晚是那么羞耻,他每晚都在怀念。

    明明知道不应该留恋,明明知道自己聪明的话应该赶紧想办法断了对水银的念想,断了这份暂时的执着迷恋。但是在午夜梦回,或者在清晨醒来看到自己裤子上旖旎之梦的痕迹时,他知道自己梦见的是谁。

    明明睡在同一张床上,之间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寸距离,他却连触摸的资格都没有。

    再怎么样嘴硬,再怎么样欺骗别人欺骗自己,他都想要再拥有水银,哪怕一次。

    他用力地加深这个吻,索取着得不到的爱恋。唇舌绞缠,身体也在相互摩挲。水银的身体此刻格外炙热,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灼目的光芒还是因为情动的兴奋。欲望的热度沿着四肢百骸蒸腾起来,血管里的血液也一点点沸腾。两个人相拥着倒在地上,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当身体被水银闯入时,唐逸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伤的低鸣。

    他睁大双眼,看着穹顶上如漩涡般展开的花纹,感觉自己就要被吞噬了。

    被这份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痴迷拉入深渊。

    第66章 深渊 (9)

    唐逸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时,水银正盘膝坐在那副血红的壁画前,身体挺直,长发迤逦在地面上,像雕塑一样安静。唐逸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扯掉了几个扣子的衬衫,一阵阵的钝痛从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传来。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热,从地上坐起来,默默抓住长裤往腿上套。

    水银平静的声音幽幽传来,“醒了?”

    唐逸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好吗?”

    “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吧。”水银的音调平静到有点缺乏感情,他半侧过头来望着唐逸,“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唐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是羞耻还是尴尬。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出来一句,“你以为我想?要不是看你像要疯了一样……”他的话渐趋于无声,发现水银已经把头转了回去,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唐逸心里一阵愤怒,妈的,上完了就翻脸不认人,装一下热情会少块肉?!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海妖版精神分裂症吧?怎么动不动就暴走?”唐逸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套上衬衣。

    水银轻声说,“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什么?”

    “背叛和绝望。”

    唐逸眨巴眨巴眼睛,“能说人话不?”

    水银微微仰起头,双眼闭合,伸展着修长的颈项,“这条海沟被海妖称为归墟,因为它很深,就像是神话传说里海中那条无底的大壑。海妖们将死去的海妖安葬在这里,这座深渊之城,是海妖们的死亡世界,也是危机来临时的避难所。三百年前宸渊被他的爱人背叛,被人类囚禁起来。之后人类向海妖投放红死病药剂,海妖们被迫迁入这里。大量的红死药剂被灌入海沟中,几乎另海妖灭绝。幸存的海妖将所有在怨恨中死去的海妖的生物能,还有过往千万年岁月中死去的海妖残留在这世间的生物能聚集在这座死灵之城中,将所有记忆和历史画入这些壁画里。这座城有自己的灵魂,它会吞噬所有经过的人类,同时等待着海妖们信奉的神明降临。”

    唐逸嘴巴微微张开,“你从哪知道这么多?”

    “我说了,我看到了很多东西。”水银缓缓站起身,姿态轻盈优雅,“很多记忆,但都不是我的记忆。如果你不打断我的话,我会看到更多。”

    就是这座城一直在召唤他,在命令他,要他为海妖复仇。某种陌生的力量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着,整个身体都被充盈着,鼓胀着,陌生又熟悉,好像突然填满了身体里缺失的东西。

    “合着还是我多管闲事儿了?”唐逸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只是极为不爽水银的语气,用力拉着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系起来的衬衫,满身的闷气没处发泄,只好迈着有一点点迟钝的步子去研究那些窗户,看看有没有其他打开的方法,“既然你说你看到了很多记忆,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唐雅是怎么死的?”

    身后的水银沉默着,唐逸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悬到了喉咙上。

    “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东西……”水银的声音有些迟疑,“不能说是看到,而是感觉到。”

    当他在陌生的记忆中看到红发的莫里斯将军背叛宸渊,将一柄沾染了红死病病毒的匕首捅入宸渊胸口时,那种被挚爱背叛的撕心裂肺之痛与另外一张脸联系在了一起。

    是唐雅的脸。

    虽然唐雅和唐逸有一样的脸,但是在那个时候水银百分百确定那就是唐雅。

    唐雅当时样子十分悲伤和……愧疚?

    为什么背叛的念头会和唐雅联系在一起?水银想不明白。

    真是奇怪,那么多宸渊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他却像隔着一层雾,就连感觉也是钝钝的。但是在看到唐雅的那瞬间,疼痛却那样真实。虽然只是一闪而逝。

    然后唐逸便假装自己是唐雅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吐露最温存的安抚。那种裂痛便随着记忆暂时消散了。可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后,一切记忆重又变得清晰起来。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宸渊的关系,不知道唐雅是不是真的有背叛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在发疯。

    他需要找到答案。

    水银看着唐逸,伸出手,“过来。”

    唐逸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走过去。水银忽然搂住他的腰,低声说,“抱紧我。”

    唐逸啊了一声,但是看到水银表情严肃,便咽了口唾沫,迟疑地搂住水银的腰。

    水银用手轻轻按住唐逸的后脑,一股清冽的凉意从他的手掌蔓延开来,唐逸不知道水银在做什么,他的脸被水银按在肩膀上,只是这亲密的动作,令他骤然心跳加速。

    水银开始轻声哼唱一段旋律。并非攻击性的刺耳声波,轻柔的旋律与他们两人的心跳声和水纹的波动完美融合在一起,似有若无,回旋荡漾。然而在这轻柔中唐逸却逐渐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愈发明晰,随着声波的颤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心跳、他的血液流动、他的呼吸频率,都被那无形的节奏掌控住了。

    水银的声音越来越高,那频率的震动也愈发强烈清晰,唐逸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整个空间都在这频率中颤抖,四周的景象如水纹一般剧烈波动起来。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当那共振到达最大幅度时,眼前的景象骤然定格。唐逸感到那种强烈的震颤感停止了,水银的声音也停止了。唐逸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的惊叫,“唐大哥?!”

    他一抬头,惊讶地发现罗唯和鹤田匠真竟然正站在那服红色的壁画前望着他们两人。

    唐逸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罗唯和鹤田显然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地动山摇,然后唐逸和水银就无缘无故蹦出来了。简直是大变活人。

    “我说过,三百年前幸存的海妖集合了所有过往死去的海妖的残留生物能,把这里的空间弯折了。简单来说,有无数个这样的房间存在于不同的空间频率上。只要能找到正确的频率,就能进入想要进入的空间。”水银也不管其他三个人类是不是仍然一脸懵逼的表情,继续说道,“总之先离开这里。”

    “等等。”鹤田急促地说道,“孔雀和紫息他们当时也在潜艇上。”

    “这座城是不会伤害海妖的。他们没事。”水银言之凿凿,不容置疑,简直像先知一样。鹤田匠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感觉得到,水银不太一样了。

    水银让紫息和鹤田每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而他自己仍然抱着唐逸。用同样的方法,整个空间摇晃震颤,身体被空间推挤拉抻。

    下一瞬,唐逸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奥古布古潜艇之中。还是lee的房间,四面的墙壁映射着外面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的死亡之城。幽蓝阴森的光线从那些水母一样的建筑中透射出来,巨硕无比的珊瑚树上覆盖的厚厚灰尘正魔幻一般迅速退却,就像是腐烂燃烧着一样,露出了里面鲜红的枝桠。

    此时屏幕忽然一阵晃动,景象被切换掉了。他们面前出现了lee微笑的脸,他的背景是小型深水潜艇的架势舱。

    唐逸的拳头死死攥了起来,这个变态果然没有被吞噬。想来当时他似乎是被小可爱攻击了,那怪物可能趁机救走了它的主人吧。

    “看到你们平安回来,我很欣慰。水银,重回故土的感觉如何?”

    水银冷漠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归墟之城。”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lee意有所指地向着水银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然后打开怀表看了看,忽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用他那只机械手臂捂住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我离开之前,设定了奥古布古的自爆程序。你们大概还有……不到十分钟吧?”

    “什么!!!”唐逸没忍住叫了出来,“你说谎!”什么样的潜艇才会安装自爆程序啊!他的反应引得lee一阵轻笑,“信不信由你,不过还是快点撤退比较好哦~我和你之间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伴随着最后一声轻笑,lee掐断了通讯。

    罗唯迅速找到隔壁的舰桥,投影电脑上红色的倒数计时明亮显眼。

    这可是一艘核潜艇,一旦自爆,整个海下城市都会被毁灭。

    “这个疯子!!!”唐逸咬牙切齿,非常后悔之前没有直接一枪崩了lee。

    鹤田马上命令道,“水银唐逸你们先去小型潜艇发射仓准备好深水潜艇,罗唯你和我去找孔雀和紫息!”

    接下来的一切都迅速而混乱,唐逸记得自己跟在水银身后用尽毕生速度冲向潜艇发射仓的方位,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还有可以架势的小型潜艇剩下来。他们的运气确实不错,手忙脚乱换上抗压服后他和水银钻入船舱,用尽力气回想出任务之前上过的那些潜艇架势课程,一阵子的乱按乱拨后潜艇终于被启动了。时间越发紧迫,只剩下不到五分钟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其余四人的身影。罗唯刚刚钻进潜艇脚还没落地唐逸就启动了发射系统,在核潜艇爆炸前,他们的小型深海潜艇流星一般从船舱中射出,飞向无尽的黑暗。

    就在被爆炸的闪光吞没的前一刻,唐逸发誓他透过深海潜艇的玻璃窗看到了……

    在那深渊之底,在珊瑚树上,在山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石质建筑上,他看到了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人脸。

    无数灰白色的脸同时仰起头来,空洞的眼睛遥遥盯着他们,水草一般的发飘舞在即将沸腾的海潮中。

    那些……绝不是活人的脸。

    一阵鸡皮疙瘩骤然覆盖了唐逸周身。

    下一瞬,明亮的闪光将整个深海的黑暗驱逐殆尽,核爆的水流狠狠地撞击在他们的潜艇壁上,剧烈的震颤感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唐逸闭上眼睛,一旦那几层玻璃窗被震碎,他们就会永远葬身在这儿了。

    然而气浪只是推着他们迅速远离,留下后面被冲击波摧毁正在轰然倒塌的死灵之城。

    第67章 深渊 (10)

    小潜艇激烈颤动着,仪表盘上的灯光忽明忽灭,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碎裂般摇摇欲坠的声响。潜艇里的六个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系紧了安全带,大气也不敢出。

    潜艇的电脑发出警报,报出一连串的系统故障。其中唐逸就听懂了推进系统、定位系统和通讯系统故障,但也足够他闹心的了。没有了这三样东西,他们等于是瞎子一样在深海里漂流,没有办法与基地取得任何联系,也没办法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能祈祷的就是潜艇不会出现裂缝,否则他们六个人就全完了。

    或者至少他们三个人类就全完了。

    等到混乱的警报声和剧烈的摇晃终于渐趋停止,他们四周只剩下一片黑天鹅绒般密不透风的黑暗。罗唯尝试修理推进系统和定位系统,但是由于缺少工具并且毁损似乎颇为严重,他能做到的也只是修复了一些维持生命最基本的功能。罗唯忙得满头大汗,紫息在一旁帮忙,其他人对于机械并不了解,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唐逸已经精疲力尽,默默靠在船舱上闭目休息。潜艇里面只储存了少量的应急食品和饮用水,他们六个人不知道要在这片黑暗里漂流多久,得尽量节省他们拥有的一切资源。

    孔雀站在水银身边,望着窗外那灯光的光柱偶尔扫到的一两只颜色暗淡的游鱼,眼神中弥漫着一些莫测的情绪,“那座城市,里面有极为强大的生物能残留。”

    水银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孔雀用低压次声波问道,“你知道什么?”

    这样熹微的低压次声波,别说唐逸和鹤田匠真,就算是力量比他们稍逊的紫息也难以察觉。发出这样的声波是不用太大幅度活动嘴唇的,所以从人类的角度看他们两个只是并排站着,并未交谈。

    水银用同样的低压次声波回答,“你可能不会想知道关于那个地方的任何事。”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爱上了一个人类,你已经习惯了人类给予的一切,你相信人类对你没有恶意,并且没有人类,脆弱的海妖不可能存活至今。你心甘情愿做人类的附属品,从觉醒的一刻就这样坚信的你如果知道了人类用了怎样残忍的方法屠杀了你的族人,把你放到了奴役的位置上,还能心无旁骛地继续以现在的方式生活下去吗?

    水银心里一直都有怀疑,可是在那些记忆冲入他脑海中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灵魂都要撕裂成两半了。

    从他诞生在这世上的一刻开始,他被告知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

    水银没有说出来这些,他犹豫着是否应该将人类如何屠杀海妖的过程告诉孔雀。在查证他得到的记忆是否真实前,他不想说太多。

    “那里是以前的海妖埋葬故人的地方。”他最后简短地告诉孔雀。

    “以前的海妖?”

    “嗯,被人类驯养之前。”

    孔雀漂亮的眉头蹙起,“你是怎么知道的?是那些次声波里的祷文吗?你是不是听出了什么?”

    水银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与孔雀相识十年了,虽然时常跟对方较劲,不过要说海妖之中谁最理解水银,恐怕就是他了。

    水银从来都不擅长交朋友,其他的海妖对他总是保留几分本能一样的敬畏,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量在海妖中除了琉火没有人能够匹敌,或许是因为基地一直对他十分重视,虽然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需要查证一些东西。准确的说是一名海妖。”水银顿了顿,继续说,“你还记得在海妖中间总是流传的传言,说是很久以前有一名强大的海妖,在与一名人类情感绑定后却奇迹般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孔雀马上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宸渊……”

    水银微微颔首。孔雀的眼睛则若无其事地转向深海,但他的声音却带着惊叹,“宸渊……是真实存在的?”

    而潜艇另一边唐逸正昏沉着想要睡过去的时候,鹤田匠真却悄悄坐到他旁边,不动声色问道,“水银怎么了?”

    唐逸头疼一样呻吟一声,想要把脸转个方向,“大哥我现在很累,改天再审问我行不?”

    “我是认真的。”鹤田专注的视线照射得唐逸不得不睁开眼睛,投降一样说,“好好好,我告诉你还不行。”然后他便将lee讲过的关于宸渊的故事、那布满壁画的奇怪宫殿和水银的表现都说了,当然略过了他冒充唐雅以及后来的那一段。鹤田匠真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看到最后唐逸都有点儿头皮发麻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脸苦大仇深,不过你现在这种表情是会吓坏小朋友的。”

    鹤田狠狠瞪他一眼,“若不是你不听我的命令,水银也不会落到平等使者手里,也不会发生这些乱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篓子!”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回去自己给自己关禁闭行了吧?”

    “关禁闭有什么用!如果水银被回收,我看你是不是还笑得出来!”鹤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另唐逸不耐烦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回收?”

    虽然不是很懂这个词,但是光从字面上理解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鹤田带着愤怒的冷笑说,“这么告诉你吧,现在的海妖繁殖主要是靠人工授精,但是水银不是用这种方法诞生的。他是被第三基地创造的,只要基地察觉到他有任何不听话的迹象,随时可以把他回收。回收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不会很美好!”

    被第三基地创造?什么意思?唐逸联想到那些壁画,联想到宸渊,眼睛瞪大,却摇了摇头,“不可能……基地一直禁止进行克隆技术研究的啊?”

    鹤田倒是挺惊讶唐逸这个愣头青竟然还知道克隆技术,但是关于细节他不想多说,毕竟那是机密档案,万一哪天被唐逸说漏了嘴恐怕还会连累他的忠诚值。他打断唐逸的思路,断然道,“总之,不想水银死的话,我们不能让安全部知道水银与lee接触的事。”

    “……”说实话,唐逸有些惊讶忠诚值高上天际的鹤田匠真竟然在暗示他欺骗基地。他简直有点怀疑鹤田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者钓他的鱼。

    但鹤田这回明显是认真的,“你想想,lee俘虏了我们,却没有杀掉我们,反而还把我们放了。如果你是利剑里的那些智者,你会想到什么?”

    唐逸沉默了。

    如果那些智者哪怕只是猜测lee可能告诉了水银海妖灭绝的真相,水银的境地都岌岌可危。毕竟如果真的像他猜测的,水银是宸渊的复制,基地必然会对他存着戒备。发生这种可疑的状况,就算他不被回收,忠诚值恐怕也会一落千丈,甚至被冠上“可疑分子”的标签被日夜监视。

    那样的话,水银就完了。

    鹤田继续说道,“我们要想一个周全的说法。之前被俘虏后,我的通讯器开着,所以林茂臣他们那边没办法统一口径。现在我们只能说,在被俘虏后我们在三只海妖的掩护下逃跑了,被叛军追入海沟中,不小心撞到了山岩损坏了机器,所以漂流到现在。”

    “那归墟城呢?基地万一发现它被核爆炸毁了,难道不会知道我们在说谎?”

    “据我猜测,第三基地应该并不知道归墟城的存在。如果他们知道的话,肯定早就把它毁掉了,也不会留着被叛军利用。”

    鹤田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唐逸的心总觉得悬在断崖边上一样。他叹了口气,向后靠在舱壁上,吧拇指的指甲放到嘴里轻轻啃啮着,“我担心,会有人出卖水银……”

    “罗唯?”鹤田挑起眉毛,“他那么听你的话,会出卖你的海妖?”

    “不是罗唯。”唐逸看了一眼正在电器仓的舱盖后埋头苦干的年轻人,摇了摇头,“你不觉得,叛军对我们的行动太了解了么?而且为什么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接近我们,海下基地的所有的探测系统难道全都失灵了么。最重要的……”唐逸瞥了一眼水银和孔雀的方向,“这两次叛军针对的目标都是水银。”

    鹤田轻轻吸了一口气,“你是说,我们队里有叛军的耳目。”

    唐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虽然都是和别的队配合执行任务,但是唯一两次任务都参与了的只有十五分队。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排除掉刚刚加入的罗唯和已经离开的诺兰,不考虑海妖的话,就只剩下唐逸、鹤田、林茂臣和谭明渊。唐逸几乎可以确定鹤田匠真不是奸细,因为他对水银的关心太明显了,这对于一个奸细来说可是大忌。

    而且,一个深受日本武士道影响的人,是不屑于当奸细的。鹤田匠真的忠诚值比他哥还要高,简直就是基地培养的完美战士。退一万步讲,鹤田如果要叛变,也应该是打着什么自由崇高的名号明目张胆的投靠叛军吧……

    “我和谭明渊认识九年,和林茂臣认识也有五年,他们都是基地和人类最忠诚的战士。”鹤田一本正经地说。

    唐逸嗤笑一声,“废话,奸细还能在脸上写上‘我是内奸’啊?”

    “那我怎么知道内奸不是你?这些事件都是在你加入之后才发生的。”

    “我特么要是奸细我现在跟你扯这些干嘛?”唐逸切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怀疑林茂臣和谭明渊,虽说只认识了半年,但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就在这时罗唯从电气仓钻出来,脸上黑乎乎的,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开心的光彩。他迅速跑到操作台前按了几个按钮,欢呼一声,“推进系统现在可以用了!”

    唐逸笑道,“你小子行啊!”

    罗唯骄傲的笑容刚刚挂了一半,就被孔雀泼了一盆冷水,“ipressive,不过没有定位系统也没有导航,我们往哪边开?”

    于是罗唯被堵住了,紫息在旁边体贴地救场,“可以先升到海面上去,根据太阳辨别方向。”

    “聪明。”孔雀继续散播负能量,“可是我们的饮用水只够两个人活三天,现在就算排除掉海妖也有三个人挤在这艘深水潜艇里,即便找对了方向也要至少一个星期才能飘到最近的陆地。”

    ……

    鹤田看了孔雀一眼,后者一副“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伤害了小朋友的自尊”的表情摊了摊手,不再说话。鹤田说,“饮用水我们可以按人数每天定量分配,撑上一个星期不是问题。”

    唐逸看到水银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海妖将手掌贴在面前的玻璃窗上,眼帘低合,脖颈上的腮微微张开,嘴唇轻启,发出一声悠远绵长的轻啸。声波化作无形的涟漪沿着海潮传扬出去,扩散在丝绒般的黑暗里。他又发出了四五次这样的声音,然后,奇迹一般地,在那深沉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回应般的长鸣。

    当那海中灵兽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析出的时候,唐逸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发出一声低叹。

    鲸鱼那披挂着海藻的庞然之躯仿若一堵高墙在面前沉落,一只平静而苍茫的眼睛透过潜艇的玻璃默默凝视着他们,明明只是一只海中的动物,鲸鱼的视线却有一种在无声无息中震撼人心的力量。那是来自正在死去的星球曾拥有的广袤平和的灵性,仿佛正透过苍茫的时间穿越到他们面前。

    水银嘴角拉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隔着几层玻璃,鲸鱼的头颅与他的手掌擦过,从它身体中发出短促的鸣叫,甚至带着几分喜悦和亲切。而后它转过身,向着深海中徜徉而去。它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有意在等他们似的。

    水银转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平平常常地说,“不用浮上海面,他会带着我们跟基地的援军汇合。”

    就连孔雀和紫息也有点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海妖虽然曾经是大海的主人,但那已经是太过遥远的往事。现在的海妖就连在未成年前接触到没有被净化的海水也可能染上疾病死亡,更别说控制海洋中的生物了。虽然他们天性中向往大海,但大海对于他们来说是和人类一样陌生的东西。

    罗唯不敢置信地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你竟然能召唤鲸鱼?!”

    水银平淡的表情没有变,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唐逸却能在海妖细小到不可思议的神态转变间抓住一闪而逝的得意和骄傲……

    看来水银的灵魂果然还是没有完全被那些记忆吞噬。这令唐逸松了口气。

    第68章 孤儿院 (1)

    唐逸等六人被搜救队找到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清晨,黑暗之中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当搜救潜艇的光忽然照射到眼睛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勘探任务被紧急叫停,幸存的研究院和战队队员都已经先行返回基地,海妖战队派出了三十支分队前来巡航搜索叛军的踪迹。瞿岚、十五分队的其他队员以及另外一个其他分队的海妖都没受什么重伤,研究员里韩琦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唐逸等人被直接送回战队基地,接受了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后,便被逐个叫去问话。这一回审问他们的不再是齐豫本人,但也都是情报机构的专员。在深海潜艇里唐逸和鹤田匠真已经跟罗唯和三名海妖串通好了,连细节也都讨论的一清二楚,被询问的时候唐逸虽然心里紧张,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也没听出什么问题来。

    然而这一次行动中海妖战队出现严重失误,瞿岚也受到了处分,被停职一个月。十五分队在内的所有幸存队员们也都被要求暂时“冻结”,也就是只能进行日常训练,不能接任务,也不能被告知任何其他队伍的行动,就像是被放进冰箱储存起来的状态。

    水银被要求回到海妖大厅接受健康和心理状态检查,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期间罗唯让紫息找借口回去过大厅一次打听情况,只听说水银被隔离观察了,有一些海妖专家有时候会对他进行一些测试。唐逸这一星期的心都是悬在嗓子眼的,吃饭也尝不出味道。

    好在一星期后,水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当时唐逸正在做引体向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如果安全部知道水银脑子里那些属于宸渊的记忆开始苏醒了会怎么处置。当他满头大汗地绷着劲儿把身体往下放的时候,一睁眼,却看到银发海妖就站在他面前,手劲儿一松,当即一屁股摔在地上。水银看着唐逸灰头土脸的样子,嘴角带着几分愉悦提起。

    唐逸用胳膊肘撑着身体看着一周不见的海妖,荼白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银发好像透明的一样镀着一层明亮的光圈。

    “……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出现?”

    水银微微一侧头,表情无辜,“我出现的很正常,是你太不警觉。”

    唐逸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又打量了水银一番,“看样子,你没事儿了?”

    “我很好。只不过是一些例行检查和询问。”水银的神色间似乎有些疲惫,眼神幽幽蔓延向大海彼端,忽然再次露出了那种带着几分轻蔑的冷笑,“他们好像有点怕我。”

    唐逸眨了眨眼睛,“谁?”

    “那个从利剑来的智者还有他的手下。”

    唐逸倒吸一口冷气,“利剑派人去询问你了?!”

    “嗯。是个次席智者。”水银把这么大的事说得无关痛痒,却着实把唐逸吓出一身冷汗。

    水银注意到唐逸一脸的惊恐,微微柔和了眉目间的神色,便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水银的样子。他深处一只手,捏了捏唐逸的肩膀,“放心,我有分寸。他们没有察觉到什么。”

    唐逸抬起眼睛看着那双冰蓝眼瞳,满心焦虑不知道从何开口。水银忽然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回去吧。”

    晚上,经过了漫长的一个月的任务后唐逸终于又和水银一起躺在那张嵌在睡眠胶囊里的宽大的睡床上。两个人平直地仰面看着仓顶缓缓旋转的星空,中间还是隔着一个人那么宽的距离,但是曾经已经自然而熟稔的气氛,此刻却被一阵尴尬的静寂取代。

    潜艇上还有在那间壁画宫殿里发生过的事,令他们之间的关系像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断了,但是没有人愿意去谈论它。

    唐逸翻了个身,背对着水银,将身体蜷缩起来,打算闭上眼睛强行令自己入睡。

    但是这时水银说话了,“我想起来了一些片段,关于唐雅的片段。”

    唐逸没有回答,但是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呼吸也不自觉地暂停。

    “我记得他眼睛里含着泪,好像很愧疚一样,对我说对不起。”

    唐逸猛地转过身,水银的眼睛如蓝宝石一般在暗淡的星光中闪烁着,难辨情绪。

    “对不起?”唐逸问,“他有啥对不起你的?他救了你的命啊?”

    水银静静地说,“我不知道,但是那一瞬的感觉我也回想起来了。我当时觉得很疼,心口很疼,好像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坍塌了一样,像悬在半空中然很狠狠摔在地上。”

    “……你该不会是把别人的记忆和你自己的混在一块儿了吧。你不是说你得到了一些宸渊的记忆吗?”

    “是的。那座城把很多很多的记忆和知识传给了我。”水银垂下眼帘,“但凡是不属于我的记忆,我都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直接的情绪反应。但是关于唐雅的那段记忆,是属于我自己的。”

    “……”

    “你和唐雅在一起长大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逸愣了愣,他意识到水银从来没有问过他唐雅和他小时候的事。

    唐逸感觉嘴巴干干的,声音也干干的。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他很早就懂事了,不爱说话,喜欢看书听音乐,但是别的孩子都愿意听他的,天生就是个领导的料子。”唐逸干笑一声,“他喜欢骂我笨蛋,也喜欢挖苦我,但是也很照顾我,老觉得自己是我哥哥所以我得听他的。如果我不听的话我们俩就常常会打一架。我一直都打不过他,小时候是,长大了也是。他一直反对我参军,听说我主动申请当兵以后,他可是着实把我胖揍了一顿。”

    他还记得唐雅得知自己主动申请并且成功地被录取入军校以后那火冒三丈的恐怖表情。他不是没跟唐雅吵过架,不过那一次他真的差点以为唐雅会把他杀了。那场暴揍之后,他的一只眼睛肿了一个星期,鼻子也总是断断续续冒血。

    唐逸实在是不明白他哥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被分配进普通的学校系统。他是喜欢看书,可也不想在个平静的办公室或者生产车间里度过一生。当兵虽然有风险,但他又不是什么文弱书生,难道他哥就那么看不起他,觉得他一上战场就会被吓尿吗?

    水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其实有些嫉妒你。”

    “啊?!”

    “唐雅一定很重视你,才会不想让任何人,包括我在内,知道你的存在。他把你保存在他自己的记忆力,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到你。”

    唐逸眨巴眨巴眼睛,“你在胡说什么啊。”

    “和他绑定以后,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很喜欢照顾我,控制我的感觉。有时候他看着我,我却觉得他在看另外的人。”水银的眼睛里有一片渐渐凝结的阴霾。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看看唐雅和你长大的地方。”

    唐逸哦了一声,又问了句,“孤儿院?”

    水银点了下头。

    “……那间孤儿院还在不在我都不确定。”唐逸嗤笑了一声,“我都已经多少年没回去过了……”

    “明天是周末。”水银侧过头来,认真地凝望着他,“带我去吧。”

    被水银一双高冷版狗狗眼这样看着,唐逸当然说不出来拒绝的话。第二天清早,他们换上便服,水银穿了一件帽衫,遮住了海妖特有的耳朵和他那一头银色长发。他们乘坐清早一班接送战士们去最近的城镇的中型迷你机在25区转乘悬浮公共列车,望着窗外漫漫黄沙和无数飞掠而过的废弃城市残影。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燕都附近的一座荒凉的小城里下了车。

    这是第15区,属于燕都的远郊。贫瘠的土地随着柔和的地势起伏着,稀稀疏疏的灰绿色灌木和一些有气无力的树木三三两两遍布在那些山丘上。那座小小的城就蜗居在山坳里,灰白色和黑色的建筑像是蒙着厚厚的一层沙土,没有任何明快的色彩。然而这仍然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城市,是两百年前一座城镇的残留。唐逸和唐雅的孤儿院就屹立在城东,是在以前一座图书馆的基础上改造完成。那栋建筑很有时代感,带有几分巴洛克风格的立柱,厚重的墙壁,门窗上有蜷曲的花纹雕刻,跟其他地方那些线条简单形状单一的建筑有很大区别。然而它的年代确实太过古老了,立柱上布满裂缝,一些灰色的藤蔓植物爬满了半面墙壁,很多玻璃窗都破碎了,黑洞洞的像是老人牙齿掉落后的空槽。

    唐逸站在孤儿院前,恍然惊觉这座建筑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高大,只不过是座破落的古代建筑而已。

    他小时候觉得孤儿院是那样巨大,悠长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一样,金黄色的阳光会撒在那些深褐色的木头上,蒸腾起暖融融的光。跟现在这个苍白的、零碎的、可悲的建筑一点都不一样。

    或许这就是长大的结果。

    院墙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低矮,有一块墙壁甚至坍塌了,一些灰色的砖头堆叠在下面。那扇雕花铁门上锈迹斑斑,似乎很久没有人推动过一样。

    唐逸伸手推门,听到吱嘎一声刺耳的声响。

    院子里荒草丛生,那颗苹果树倒是和从前一样立在原处,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唐逸恍然又看到了树下一个小男孩搬着小马扎坐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站在他旁边,缓缓转过脸来冲着他微笑。

    唐逸眨了一下眼睛,那两个小男孩便不见了。

    “果然废弃了么……”唐逸低声叹息着。

    出乎意料的是,那大楼正面紧闭的黑色大门忽然泻开一条缝隙,一张苍老到仿佛已经有几百岁的惨白面容从黑暗中析出,推了推脸上的花镜。

    “你们找谁?”

    第69章 孤儿院 (2)

    唐逸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迟疑地叫了声,“怪老头儿?”

    那个老人看着他,迟疑地问,“唐雅?”

    唐逸不敢相信记忆里那个虽然脾气怪但是身体矍铄健壮的老头竟然变成了现在这副佝偻枯萎的模样,并且……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脸,虽然认错了人。他眼眶发热,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错了,是双胞胎里比较熊的那个。”

    老人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唐……唐……唐逸?”不是很确定的问话,眼睛里闪烁着颤抖的光芒。

    唐逸点了点头,咧嘴笑了。

    老人蹒跚着来到他面前,伸出干涸如枯树般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他,但却只是悬在半空中没有落下去。老人眼神颤抖,嘴唇也在颤抖,“有……有十六年了啊……”

    唐逸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梗住了一样。这个老头姓金,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只是因为模样凶神恶煞常常吓唬小孩子,所以被孩子们称为“怪老头”。金老头以前是负责看管仓库和保管那些病毒爆发前的人类遗留下来的书籍的,唐逸小时候常常喜欢趁他不注意溜进那些还未被改造成孤儿院的“禁区”去看书,这老头虽然脾气不好,对唐逸的行为却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还状似不经意地塞给他一两本书。唐逸则发现老头塞给他的那些书往往非常有意思,写着一些久远之前的神怪故事,常常带他进入一个神秘奇幻的世界,令他看到废寝忘食,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梦在被子里用腕表的光照着偷看。

    唐雅跟他的关系也很好,一些古代的乐谱还有覆盖着尘埃的音乐光碟都是他找出来塞给唐雅的。

    一晃这么多年竟然就这样飞掠而过,唐逸惊讶于孤儿院的破败。金老头说,他们离开后送来这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孤儿院已经关闭了五年,老馆长也已经退休了,而他自己由于无家可归,所以拿着基地每月发放的退休金继续住在这里,整理整理那些古旧的书籍。

    曾经洒满阳光的木头走廊如今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苍白,很多木板都发霉剥落了,露出光秃秃的土墙坯。水银跟在唐逸身后,踩着满地的灰尘经过那悠长的充满记忆的回廊。唐逸会指给他看哪里是他们睡觉的大房子,哪里是洗漱的地方,哪里是吃饭的地方,哪里是上课的地方,哪里是做工的地方。水银的视线扫过残余的几张没有铺盖的钢丝床,想象着幼小的唐雅和唐逸在打雷的夜晚缩在一张被子里瑟瑟发抖。

    金老头在曾经的院长办公室,现在他自己的起居室招待了他们,给他和水银每人泡了一杯茶。茶水泛着一股子油腥味,现如今大部分进行体力劳作类工作的人大都只能喝得上这种茶叶。唐逸发现沙发还是以前院长用来招待客人的那几张皮沙发,只是皮子都严重破损,很多地方还裂开了,露出了下面发黄的棉絮。

    “你这没良心的熊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来看看了?”金老头在他们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把他那用了几十年的烟斗点上,旁边还有一筐他没剥完的青豆。

    唐逸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没有介绍过水银,他指了指身旁仍然戴着兜帽、正聚精会神喝茶的海妖,“他……叫水银,是我朋友。”

    水银向金老头点了下头。金老头看着他颜色特殊的眼睛和那几率散落在额角的银发,一边咬着烟斗一边说,“你看起来,像是海妖啊?”

    唐逸傻笑两声,“这您都看得出来,眼力太好了!”

    但是金老头没有笑,表情反而还挺凝重。他吹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看来你也进战队了。你哥呢?”

    唐逸顿了一会儿,正想着该怎么说。水银却直接回答道,“唐雅战死了。”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缓慢升腾的烟气盘旋在餐白色的阳光里。

    “哦。”老头最后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惜了。”

    水银将茶杯轻轻放在玻璃茶几上,认真地问道,“请问,在唐雅和唐逸离开孤儿院后,唐雅是不是回来过?”

    唐逸一愣,老头也默默抬起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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