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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天国的光与影 作者:争无尤

    第2节

    他开始更认真地学习古精灵语,然后去翻阅禁0书区的典籍。在禁0书区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让他翻到了一本《荒芜之地的往事》。那本书作者不明,记录的不是严肃的历史,而是一些随笔,却在字里行间都在讲述,尤利尔,他曾如何为了保护天族浴血奋战,如何为了给他们开辟一片可以生存的土地呕心沥血。在漫长得残酷的岁月里,他如何欢笑、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如何拼搏、如何辛苦支撑。

    路西斐尔一直觉得,在时间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单薄的。权力、爱情、财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但是责任呢?

    尤利尔兢兢业业背了数万年的责任,却是以那般不堪的方式卸下。整个神圣阶级都在说他贪生怕死、说他寡廉鲜耻。可这些,都在路西斐尔看见他脸上的光之荆棘时,变成了疑问。

    此刻,感受着光之荆棘那刺入骨髓般的寒意,路西斐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无处询问的问题。

    “尤利尔,你到底为什么会被种下光之荆棘?”

    ☆、阴蛇

    5阴蛇

    路西斐尔问出那个问题后,很久也没有得到答案。

    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连失望的感觉都没有,却产生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耳边潺潺的水声、皮筏艇顺流而下的声音、远处魔怪的嘶吼声,这些声音叠加在一起,反而给人一种死寂的错觉。

    就在路西斐尔已经确定尤利尔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尤利尔的声音却响在他的耳边:“因为我辜负了我的人民,让他们承受了苦难。”

    尤利尔的声音依然清冷,他的回答从某种程度印证了《天界史》上的讲述。可路西斐尔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凉瞬间漫上心头。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尤利尔用平静得近似永恒的声音接着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认定的东西就是真相。人心会变,真相也会变,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将脸紧紧地埋在尤利尔胸前。

    尤利尔拍了拍路西斐尔的后背,心想,自己真是装得一手好逼。

    还有就是,哄孩子是项技术活,哄聪明又敏锐的孩子尤其如此。

    第五狱地下水道中的生态系统特别简单,除了浮游生物就是吃浮游生物的袖珍魔怪,袖珍魔怪的排泄物又滋养了浮游生物,大家特别能量守恒地相依为命。这就使得这一路走得特别安全,安全得甚至有些无趣。

    路西斐尔一直在脑补尤利尔忍辱负重的往事,因此精神兴奋性很高。尤利尔则趁机睡了一觉,直到皮筏触到什么东西停下来,才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裂缝中的水道已至尽头,流水纷纷涌进地下的孔道,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路程基本都要靠潜水了。尤利尔放弃了皮筏,拉着路西斐尔跳下水。

    由于火山的活动,这里的水并不冰冷,路西斐尔却仍能感受到一丝诡异的阴寒之气。他下意识地拉紧尤利尔的手。

    感觉到路西斐尔的不安,尤利尔停住脚步,科普说:“在此处地下河道唯一存在的魔物叫阴蛇,靠吸食其他生物的情感而生。阴蛇的女王名为利维坦,它拥有七颗头颅,可以将人的七情完全吸净,使人变成只会吞噬血肉的尸鬼。所幸,利维坦早已成为高等魔族离开了栖息地,仍困于此地的阴蛇多还幼小,不足为虑。只要你心态保持平静,便不会引起这些阴蛇的注意。”说完,尤利尔掏出一根长绳,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水中单手不易活动,有事你就拉绳示警。”

    路西斐尔“嗯”了一声表示听见,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尤利尔的手,然后怀着悲壮的心情,捧起了那只充满了气的巨戟兽胃囊。

    胃囊“清新”的味道,真是令人精神都不免为之一振。

    路西斐尔浑身“清新”地打了个寒战,尤利尔却已经潜入水中数米,手腕上的绳子逐渐绷直,路西斐尔深吸了口气,也一头扎进水中。

    由于水中能量的感应比空气中还是略有不同,路西斐尔刚下水的时候游得就有几分吃力,尤其是腰上还系着一只浮力巨大的气囊。好在尤利尔时不时通过绳子拉他一把,在一片漆黑中,这是路西斐尔能感觉到的唯一慰藉。

    地下水道的情形十分复杂,充满了各种水流冲刷出来的孔道和盲端。尤利尔毫无迟疑地在堪比迷宫的孔洞间穿梭着。路西斐尔凭借着优异的空间感发现他们一直在沿着水流方向移动,从没有走过回头路,也没有遇见过死胡同。对此,路西斐尔表示,如果不是知道尤利尔没来过地狱,他简直要怀疑这里是尤利尔的老家了。

    在水下,时间的流逝感仿佛变得更加悠长。路西斐尔发现,之前感觉到的阴寒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消失,反而愈加沉重,就好像套住了手脚的枷锁。渐渐地,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可他不想成为尤利尔的负担,更不想被尤利尔看轻,便咬紧牙关,默默地坚持着,心想着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可能马上就能浮上水面了。

    可他越这样想,四肢就越不听使唤,渐渐地,他觉得头脑似乎都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只想沉沉睡去……

    不对!路西斐尔瞬间惊觉,这样的情况太异常了。下意识地,他便去拉手腕上的绳子,一拉之下,不免大惊神色: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根系在他和尤利尔之间的绳子,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不见了。

    路西斐尔认真感受了一下四周,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和仿佛宇宙诞生前的空寂。哪里还有尤利尔的身影?而周围的世界,空阔得,也仿佛是诞生前的宇宙,感觉不到水流,感觉不到四周的孔洞,自己,就像是悬浮在真空中,不知身在何处。

    一股贯穿脊髓的凉意,蔓延入路西斐尔的心中。

    路西斐尔命令自己必须镇定,尤利尔他会发现自己的异状、他会来找自己的。

    他会吗?

    他凭什么要来找你?

    对于尤利尔来说,路西斐尔是什么呢?

    路西斐尔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光亮。在光亮的中心,有一扇洁白的大门,大的门扉很高,直达云端,其上笼罩着层层白色的云幕。两侧耸立的门柱上,雕刻着美丽的天使,他们拥有最洁白的羽翼和最甜美的笑容,手握着橄榄枝,周身被鲜花环绕。

    尤利尔此刻就站在门的中央,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祷袍,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间点缀着点点星光。他微微地笑着,柔声对他说:“路西斐尔,你看,天门到了。”

    尤利尔的笑容很温暖,眼睛微微眯起,冰蓝色的眸子隐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中,却仿佛凝聚了漫天的星光。

    路西斐尔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尤利尔的眼睛。

    这就是尤利尔的眼睛吗?

    尤利尔的眼睛,真美啊。

    尤利尔缓缓抬起头,双目半瞌,就像是某种充满了蛊惑的邀约。

    路西斐尔禁不住凑过身去,想要去亲吻那双眼睛。

    突然间,一声劈开了层云的响雷在路西斐尔耳边炸开,尤利尔身后的大门突然被黑色的阴云覆盖,密集的雨线割裂了天空,落在身上粒粒成冰。尤利尔仍一脸温柔地笑着,双眼的位置却爬满了狰狞的光之荆棘,他严厉又冰冷地对路西斐尔说道:“路西斐尔,你龌龊的心思就是在渎神!你知罪吗!”

    “尤利尔……”

    路西斐尔忍不住张开口,可话没有说出来,便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贯穿了自己的呼吸。他从没有溺过水,并不知道,那只不过是水通过气管,涌入肺里的感觉。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越挣扎便越是疼痛,越挣扎,意识便越是模糊。他伸出手,无意识地抓着,期待能抓到什么东西,哪怕是一个魔怪,也好过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的感觉。

    然后,真就让他抓到了,一根冰冷的、冷得仿佛可以冻结灵魂的,东西。

    路西斐尔尽管在上一刻还觉得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抓到就好,可这一刻,却仿佛被烫伤般迅速松开手。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人握住了他的手,下一秒,一个温软的东西凑过来,堵上了他的口鼻。新鲜的空气,几乎瞬间带给他一阵清明。

    尽管知道什么都看不见,路西斐尔仍然忍不住睁大双眼。

    四周的世界,奇迹般地逐渐显现在他眼前。他现在,正处于一个斜行向上的孔道中,无数半透明的触手自孔道壁的细孔里伸出、摇曳在他的周围,有些,居然附着在他的手脚上。而他的手腕上,除了那些触手,还握着一双指节修长的手。那双手,以及那双手的主人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温软的触觉自路西斐尔唇上移开,随之,路西斐尔看见了尤利尔的脸。

    尤利尔的脸,仍是那张被光之荆棘盘踞的脸。然而此刻,那些本来安静贴服在皮肤上的瘢痕般的植物,却纷纷伸展开来,舞动在水中。原本是白色的荆枝,此刻如血般鲜红,发出晨曦色的微光,笼罩在尤利尔周身。

    此刻的尤利尔,不得不说,看起来十分惊悚。

    附着在路西斐尔四肢上的半透明的触手们显然也感觉到了威胁,纷纷脱落,奔逃而去,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路西斐尔发现,那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阴冷感,也随之消失了。

    尤利尔紧拉着路西斐尔的手,拿脚用力蹬在孔壁上。两人在水中迅速上浮,一阵风拂过脸颊的清凉之后,路西斐尔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水面之上。

    新鲜的空气灌入气道,路西斐尔用力地呛咳起来,咳出了好几口水才觉得好些。尤利尔一言不发地拉着路西斐尔继续游动,片刻之后,路西斐尔便感觉到脚触到了地面。再跟着尤利尔蹒跚前行了几步,便彻底攀上了岸。借着尤利尔周身尚未暗去的微光,路西斐尔看见,这是一块凸起于水道中的页岩。他们现在所处的空间不小,头上起码是几十米高的穹顶,依稀可见密布的钟乳石倒悬其上。再看页岩周围,分布着大小不等的石笋森林。

    尤利尔脸上游弋出来的荆枝已经再次没入肌肤,可颜色依然是一片鲜红。

    登上页岩后,尤利尔便放开了路西斐尔,扯下手腕上的绳索,迅速走出去十几步,然后手撑着额头跪倒在岩石上。

    一阵微弱的“滴答”声响起,路西斐尔惊觉有血自尤利尔的指间淌了出来,沿着指缝滴落在光滑的岩面上。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向尤利尔迈步走去,尤利尔却伸出撑地的手,决然地阻止了他的靠近。

    “是我的错,没料到那些阴蛇会缠上你。”尤利尔的声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可他指间的血却一刻不停地滴落:“我用了光之荆棘来威慑阴蛇,只是受些反噬,不妨事。光之荆棘太兴奋时会分不清宿主。你别靠近我,等它平静下来。”

    路西斐尔怔了怔:那些半透明的触手,原来就是阴蛇。

    阴蛇会吸食生者的情感。

    是什么情感,居然将这么多阴蛇吸引了过来,自己也险些被溺毙在幻觉中……

    路西斐尔低下头,他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根由巨戟兽神经纤维搓成的绳索。这根绳索从未消失,只是有一刻魔障乱眼,便看不见了。

    路西斐尔解开手腕上的绳结。

    ——他从第一眼看见他,便将他看进了心里。

    他将绳索一节一节缠在手掌,然后收进怀中。

    ——他没有料到,来救他的人会是他。可仔细想想,能来救他的人,也就只有他。

    他抬起头,望向跪坐在不远处的尤利尔。

    ——他总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尤利尔的手指,紧紧扣着岩层的缝隙,关节的地方白得泛青。

    ——他想为他做些什么。

    ——哪怕他并不需要。

    ☆、魔人之心、魔女之泪

    6魔人之心、魔女之泪

    尤利尔身上的微光渐渐淡去,四周再次漆黑一片。

    路西斐尔没再听见血滴落的声音,只是尤利尔的呼吸声变得极浅,浅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此时距火山熄灭已经超过一天,地下的温度一降再降,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特别不舒服。路西斐尔担心引来魔怪,不敢脱下秘文布的斗篷,这里的空气又潮,过了许久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

    路西斐尔只觉得周身湿冷,忍不住打起哆嗦来,他皱了皱眉,想咬紧牙忍着,没成想牙齿也跟着打起了战,发出“咯咯”的两声脆响。路西斐尔连忙捂住嘴,揉了揉酸涩的腮帮,强止住肌肉的痉挛。

    这时,只听得一阵风声袭来。什么东西被丢在了他脚下。

    “是红龙的火囊。里面的磷石不多,应该还够烘干衣物。”尤利尔的声音游丝般响起,虽然人就在离他不远处,听起来却仿佛飘忽在千里之外。

    路西斐尔拾起脚边的东西,摸起来发现是个巴掌大的皮袋,袋口的绳坠上吊着两颗石头,摸着像是火石。路西斐尔并却没有立即擦亮火石,而是攥紧袋口,虽然很想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可不问也知道,他目前能为尤利尔做的,也只有沉默乖巧,不要再节外生枝。

    路西斐尔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想着“起码把这点火留给尤利尔用”,路西斐尔语气轻松地说了声:“我不冷,还是你用吧。”便又将火囊丢了回去。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笑声即落,一道橘红色的光便带着暖意投射到路西斐尔身上。暖光中,路西斐尔看见尤利尔正斜靠在距自己五六米远的一块矮石笋上,手里捏着个黑色的火囊,暖光自火囊的顶端亮起,晃在尤利尔的脸上。

    尤利尔脸上的光之荆棘已经变回白色,此刻他微微垂着头,有几缕染血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脸上没有荆棘覆盖的地方也挂着几道干涸的血痕,骤然看上去就跟凶案抛尸现场一样。

    将火囊放在身边,尤利尔顶着满脸血朝路西斐尔招了招手。这情景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和恐怖,可路西斐尔只觉得能再次看见尤利尔就好,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边爬边问道:“你有没有好些?”

    尤利尔刚才已经将全部的力气都消耗在丢火囊上了,此刻实在懒得说话。感觉到大天使长像只小狗一样颠了过来,他只觉得无比心累,头又疼得厉害,只恨瞎了之后感觉万分灵敏,连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都不能做到。

    就在他用力腹诽“求求你让我静静”的时候,突然觉得额头一阵冰凉,随之头痛的感觉也竟神奇般地缓解了几分。原来是路西斐尔拿着浸湿的上衣,在给他擦脸。

    路西斐尔擦得小心翼翼,又极其认真,不时还会跑去水边将上衣洗净浸凉,那奔来跑去的样子真是说不出地任劳任怨。

    尤利尔默默叹了口气,心想,生活有时候就是分分钟在打脸。

    为了恢复体力,尤利尔嚼了几块肉干,便再次陷入沉眠。恍惚中,他感觉到路西斐尔将自己揽过去躺卧在他身上。路西斐尔血肉之躯,自然比石笋温暖柔软,尤利尔便没拒绝。接着,几根温暖的手指按上尤利尔的额角,轻轻地揉着。尤利尔想说,这么揉其实没什么用,但又实在懒得开口,便随他去了。

    此时此刻,尤利尔已经猜到,这位大天使长,只怕对自己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倒不是他有多喜欢自作多情。他自己也觉得这事挺不靠谱,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值得人心动的地方。可是那些来势汹汹的阴蛇总不会是觉得大天使长秀色可餐才扑过去的。

    转念一想,少年人情窦初开,加上沦落异乡,对突然冒出来的拯救者角色有了好感,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若是让主神知道,一定会后患无穷。

    ——无论如何,也得尽早把这事解决掉。

    尤利尔睡着之前,如此告诉自己。

    相拥取暖,总是比独自烤火暖得快。烤干了尤利尔身上的衣物,火囊中的磷石尚未燃尽。路西斐尔将火焰掐灭,黑暗再次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路西斐尔一边为尤利尔揉着额角,一边思考着他们目前的处境:按照行程计算,此处应该已经接近怒河的地下河道。再往远处去,便是第五狱的领地。

    第五狱的领主彼列,是第一次世界战争时,随着火焰天使席欧乌尔叛出天国的堕天使,也曾是天族军队的先锋军统帅。《天界史》上说,他叛出天国时,他的爱人为了保护他被尤利尔一剑腰斩,不但死无全尸,圣灵也被审判之剑斩得稀碎。

    《天界史》的语言一向简明扼要,力求为节约笔墨不多说一个字,可对尤利尔腰斩堕天使的桥段,却写得及其血腥残忍。这一段描述,一共在天国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宣传了“背叛天国没有好下场”这一主旋律,另一方面,却也成为新生的天族不喜欢尤利尔的一个原因。

    路西斐尔觉得,尤利尔在这件事上其实很冤。不用说审判之剑,就是他的光之圣剑、米迦勒的火焰十字剑,哪个劈出去不是人头收割器?别说一名堕天使,就连一座城池,说腰斩也能给斩了。

    即便如此,尤利尔最终并没有斩了彼列。彼列还好端端地活在地狱,当上了大领主。而尤利尔呢,独守苦寒之地,为天界神圣阶级所不容。也就赶上来地狱救人这种烂差事,才会有人想起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凑近尤利尔的脸,感受着尤利尔平稳的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尤利尔的头发……就在这时,尤利尔戏剧般地翻身而起,险些撞上路西斐尔压低的面孔。路西斐尔连忙闪开,张了张嘴,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总不能说“我看见你头发上沾了片花瓣”之类的吧。

    可尤利尔完全没有理他想说什么,甚至根本没注意到他刚刚做了什么。几乎用扯的一把将他拉起来,以飞鸟投林之势“噗通”一声便从页岩上跳进了水里。

    路西斐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尤利尔整个人贴着他的身体,将他紧紧压在页岩根部那布满滑腻苔藓的岩面上。与此同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水流,混着大量的沙石汹涌而至。砂砾刮过腮边,刀割一样疼。身后的岩壁微微颤抖着,路西斐尔感觉到尤利尔脸上光之荆棘刺骨的触感就贴在自己腮边。路西斐尔连忙收紧双臂,用手抱住尤利尔的后脑,将他的头护在了自己的颈窝里。激流瞬间刮伤了他手臂,疼痛此刻带给他的,却是一阵心安。

    那是怒河的逆流。

    路西斐尔曾经在天使学院的课程中学到过。第五狱的怒河,每逢无月之夜,便会涌入地下,露出河床。这时,河床上的魔人之心便会张开子茧,等合欢鸟来叼走它们的果实。魔人之心是一种怒河特有的魔物,与被誉为“有生命的炸药”的炎藻共生。它们的果实并没有生长的能力,需要合欢鸟将它们运送到第五狱的另一尽头,带给怨河中的另一种魔物魔女之泪,才能孕育出种子。

    路西斐尔还记得在那天的课堂上,拉斐尔很不屑地说:“这些倒霉的魔物,谈个恋爱还不够麻烦的!”

    当时负责授课的是主天使长然德基尔,也是天国著名的道德标杆,闻言十分淡定地让拉斐尔将《神圣法典》的《圣言篇》抄了十遍。自己当时不幸被拉斐尔征用替他抄了一半,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手疼。

    话说回来,怒河的逆流会对这里有如此大的影响,只能再次说明怒河已经近在咫尺。

    现在,有个问题□□裸地摆在路西斐尔面前,那就是——头上的穹顶,怎么说也有几十米高,钟乳石一根根滑不溜手,在地狱天族又不能展翼,该如何上去?难道要学尤利尔,再抓只巨戟兽什么的,做成抛索爬上去吗?

    很快,路西斐尔发现自己想多了,尤利尔一点儿往上走的意思都没有。

    待最初混杂着大量砾石的急流过去,尤利尔便拉他出去换了口气,然后沿着砾石袭来的方向快速游去。

    路西斐尔见尤利尔一直不说话,只顾着游,便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尤利尔回给他一个利落的疾冲。

    路西斐尔急忙跟上去,问出了第二关心的问题:“那我们如何上去?”

    尤利尔冷淡地说:“我们不需要上去。趁着淤泥填塞的暗道被冲开,快游。”

    路西斐尔碰了一鼻子泥浆,不敢再问什么,追着尤利尔奋力前游。

    此刻,尤利尔心中却已经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于地狱的结构,路西斐尔一无所知。哪怕他知道各层地狱的主要地形、知道每一层的特殊魔怪、知道那些种类比魔怪还多的植物分布,可他却不知道,七层地狱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状态。

    果然,一涉及世界的本质,主神就变得讳莫如深。

    哪怕是即将统领天族的大天使长,都不能一窥真相。

    而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唯一的污点,早晚,都要抹去。

    两人沿着被泥沙冲垮的河道游了不久,几缕亮光便出现在前方。那些微茫在视野的尽头若隐若现,就像是水精灵的祭祀舞一般神秘莫测。河道内,开始出现魔怪们活动过的痕迹,偶尔,还能在水下探及一些大小不等的骨架残骸。

    路西斐尔听着周围渐渐热闹起来的声音,有魔物的嘶吼、植物的摩挲,也有杀戮的悲号。这些声音,对在黑暗而静谧的地下摸索了数日的他来说,听上去竟有些美好。

    在穿过一小段地下暗流后,一条半干涸的河床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水下石群。爬上稍高的石面放眼望去,成片火红色的炎藻暴露在无月的星空下,就好像一堆堆干涸的血迹。在炎藻的环抱中,偶尔能看见几朵更加暗红的花朵。那些花朵有数轮巨大厚实的花瓣,合起来颇像一颗跳动的心脏,绽放时,花蕊处会显露出几簇拳头大的黑色果实。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何时穿越了第六狱和第五狱的边界,进入了怒河。

    巨大的合欢鸟成群地徘徊在这一片河床之上,不时一个俯冲,将一整簇果实吞咽入腹。那些身子短小的鸟周身没有羽毛,依靠巨大的膜状肉翅滑行,在星光下,那些肉翅看起来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就像是人的肌肤。

    一只中型的合欢鸟此时刚好俯冲过他们面前。路西斐尔震惊地发现,那只鸟居然五官分明,长着一张同天族类似的面孔。再仔细看,它躯干连接着肉翅的部位,也依稀可辨四肢的痕迹。

    路西斐尔心里一阵发毛,忍不住向尤利尔靠过去。

    尤利尔说:“合欢鸟是不能成功魔化的堕天使与白龙的后代。它们的战力比不上堕天使、智力又低于白龙,成功地遗传了父母的全部缺点,并不足为惧。”

    路西斐尔心想,战力和智力什么的,那并不是重点吧。

    尤利尔仿佛听见了他心声,笑了笑,说:“你连我都不怕,怕它们作甚。”

    路西斐尔愤然抬头,想说“你能不能不拿自己跟这些怪物比”,可话还没出口,便被眼前看见的景象给噎了回去。

    只见一片赤红的河床上,无数暗红色的炎藻向天空的方向伸出一条条发丝状的突起,那些红色的丝绦就像是招展在水中一般轻荡,点点淡红的亮光在丝绦间闪烁,进而融入一天璀璨的星光。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利尔颔首而立,嘴角带着微冷的笑意,银色的发丝垂落腮边,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赫然闪亮在他长发的阴影里。

    路西斐尔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又给阴蛇缠上了。

    尤利尔也似乎觉察到什么般,缓缓地眨了下眼。

    路西斐尔在他右侧眼角的下方,看见了一道棘纹。棘纹不长,只有不到半指,在星光下泛着银色的微茫。

    “尤利尔,你、你的……眼睛……”这是路西斐尔生平第一次结巴。

    尤利尔伸出一只手放在眼前,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说道:“居然赶上了魔界的花汛。”

    而他忍住没说口的,还有半句:这运气,也是绝了。

    天将绝我的绝。

    ☆、墓苔

    魔界的花汛,就好比天界的千年之祭,是万魔齐庆的节日。在花汛持续期间,所有魔界生灵都会开始平日里万分艰难的繁衍大业。

    不同于天界的千年之祭,魔界花汛的起止时间完全不以统治者的意志为转移,可谓是一场以尽兴为目的的狂欢。期间魔界的治安非混乱不能形容。

    显然,这种情况,有利于路西斐尔和尤利尔的逃亡之旅。可路西斐尔并没有因此感到庆幸,而是相信着“事发异常必有妖”的规律,对尤利尔脸上的光之荆棘消失一事耿耿于怀。

    尤利尔并没有体谅路西斐尔殷殷的关切,因为他也很烦。他烦的时候做事特别效率。于是他们迅速地穿越了怒河流域、绕过了一小片魔人族的聚居区,再次投入了大森林的怀抱。

    由于花汛的缘故,第五狱的大森林比第六狱凶残了很多。那些食人植物和奇形怪状的魔兽们就跟饿疯了一样,见什么攻击什么,逮着什么吃什么。路西斐尔的战斗技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在打怪的空档,尤利尔向路西斐尔普及了花汛的奥义,比如“你看这些魔物们如此疯狂进食,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它们甚至会为了一点食物以身犯险,这在平时是绝不会发生的”,本意是想告诉他“恋爱是导致这个世界陷入疯狂的动因之一”,可听在路西斐尔耳朵里,就变成了“恋爱使魔物都敢于超越自我”,真是不能更励志。

    可见代沟这种东西,是最难跨越的鸿沟。俗话说三年一代沟,尤利尔跟路西斐尔差了六万多岁,也难怪这代沟深得都够割裂地球了。

    即便如此,情窦初开的大天使长并不认为自己对尤利尔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此刻他正一边收拾着一头被尤利尔劈成两半的魔兽尸体,一边第一千零一次问出他纠结已久的问题:“光之荆棘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你不告诉我,我会担心死的!”

    尤利尔心想,在你担心死之前,我已经让你烦死了。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之前,尤利尔为了从阴蛇手中救回路西斐尔,让光之荆棘吸了自己的血。光之荆棘吸血后发生了魔化,作为魔植界的无冕之王,自然吓跑了阴蛇。可在魔性恢复前,他们赶上了花汛,光之荆棘就跟魔界其他的植物一样,退居尤利尔体内,为繁衍生息疯狂吸纳着尤利尔的圣灵。

    尤利尔承受的噬灵之痛一下从水滴石穿变成了开闸泄洪,还每天要被路西斐尔追着问,简直是不能更烦躁。

    烦躁的尤利尔将手中血淋淋的骨刀砍在一棵毛杉树上,几百根肉虫一样的小舌从树干浓密的棕毛下探出来,片刻间就将刀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目睹了这一切的路西斐尔觉得,他再也不想吃被这把刀砍过的肉了。

    尤利尔垂下眼帘,看着路西斐尔那一眼就能望穿的表情,突然笑了。

    如果说,脸上爬满光之荆棘的尤利尔笑起来很诡异,那么脸上没有荆棘的尤利尔,凭着那对细长的眉眼,仍能笑出更加诡异的效果。

    路西斐尔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

    尤利尔笑着在路西斐尔面前蹲下,伸出两指夹起他的一缕金发,摩挲着说:“魔界适逢花汛,光之荆棘也是植物,自然会受影响。”

    尤利尔的脸,此刻就凑在路西斐尔面前。近距离看过去,他冰蓝色的眸子就像是两颗沉在水底的宝石,明明是极浅的颜色,却深邃难寻。

    路西斐尔只觉得一阵口干,他强忍住去舔唇的冲动,眼巴巴地说:“那怎么办?”

    尤利尔道:“光之荆棘以圣灵为食,也许你献身给它吃,就没事了。”

    路西斐尔立即露出一种“多大事”的表情,袖子一撸露出一截胳膊:“只要对你有好处,那就让它吃好了。”

    尤利尔嗤笑了一声:“噬灵又不是吃肉,你撸袖子有什么用。”说完,他将路西斐尔的发丝绕在指间,轻声道:“光之荆棘一旦繁衍,会为子嗣就近寻找宿主。到时候,它就会钻进你的眼睛,在你脑子里扎根,以你的圣灵为养料,长满你的全身……”看着路西斐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尤利尔满意地松开手里的发丝:“不过你放心,在这种事发生前,我会提前通知你,给你时间逃走。”

    路西斐尔一把握住了尤利尔退开的手腕,沉声道:“我不会走的!”

    他眼中的痛惜和坚持,就像是一簇金色的火苗。尤利尔熟悉那样的眼神,那是多美好的东西,温暖又纯净。可这些好东西,却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推开路西斐尔的手,尤利尔冷笑道:“你不走能做什么?”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突然凌厉起来的目光,一时间满心都是难言的苦涩。他想说我什么都能为你做,我想给你你应该得到的尊重和拥戴,我想替整个天国感谢你几万年的守护,我要为你拔出那株吸食你生命的光之荆棘,我想让你幸福。

    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听得尤利尔冷冷地说道:“如果我都做不到,你又能做什么?”

    尤利尔的笑容和声音一样清冷,这句话,直问进了路西斐尔心里。

    你又能做什么?

    是啊,路西斐尔心想,我现在除了拖尤利尔的后腿,确实没能做什么。

    尤利尔毫不留情的嘲讽,令路西斐尔的情绪很是低落了一阵。虽然他强撑起精神应付着魔兽们毫不体贴的攻击,可难免出现了几次疏漏。

    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自然还是尤利尔。对此,尤利尔表示:喜欢个人和被人喜欢,都挺不容易的。

    尤利尔深知,光之荆棘目前的状态,对他和路西斐尔都可能有害。可他还不能放心让路西斐尔自力更生地在魔界闯荡。因此,他需要尽快离开魔界,或者拿到抑制花汛影响的冻泉之水。

    冻泉之水,原产自第四狱欲望地狱的腹地,可以清心明智、提神醒脑、使人不为外物所动,简而言之,就是一切媚药的解药。上古时期,夜魔族奉魔神之令,世代看守泉眼,使之生生不息,用以遏制第四狱的迷障之气。后来魔神离世,夜魔族惨遭灭族,冻泉随之干涸,只余一块可以偶尔分泌出冻泉之水的冻泉之石,几经辗转不知所踪。直到近千年,落到了现任魔君席欧乌尔手中,被他的伴侣彼列保管在诺曼城的宝库中。

    由于魔界对不同种族间的通婚并无限制,便存在一些带有魔植血统的魔族。他们有些不希望被花汛影响,便会在花汛期间到诺曼城来,向大领主彼列讨要冻泉之水。

    说起彼列,尤利尔觉得,那不仅是需要头疼,而是需要头炸的人物。

    在《天界史》里,尤利尔斩了他的爱人,还让人家永不超生,这仇结的不是一般的深。可事实上,尤利尔只是斩了爱他的人,但却逼得他连同他的爱人堕入魔界、害得他跟他的兄弟骨肉分离,还连累了他的恩师粉身碎骨圣灵猝灭。这仇,岂是不共戴天可以形容的。

    而彼列其人,性急如火,心细如丝,睚眦必报。

    从某种角度,尤利尔宁可去触主神的霉头,也不想跟彼列打交道。

    惆怅地揉了揉额角,尤利尔看了一眼路西斐尔。

    大天使长此时正缩在火堆边,往一锅炖肉里面丢小蘑菇。周身的气压低得都快把火压灭了。

    尤利尔顿时觉得更加惆怅了。

    如果不取冻泉之水,就仅剩迅速离开地狱一途。

    此刻他们所处的森林,是第五狱最大的森林狂怒之岭。穿过森林,就是第五狱的首府诺曼城。从那里开始,一直到通往第四狱的沉默之门,都不再有植被覆盖。他们将要走过的,将是一片城镇的海洋。

    那一段行程无路可绕,与魔人族的接触也不可避免。说到被天族逼得几近灭族的魔人族,他们对天族的仇恨已经写入了遗传基因,直接转化为比狗还灵敏的嗅觉,从他们中间混过去基本等于不可能。

    而尤利尔之所以选择走狂怒之岭,是因为在这片森林深处长着一种叫做墓苔的植物。墓苔生长在魔人的尸骸上,靠吸食尸体的血肉生长,结出的果实可以使天族在短时间内变作魔人的样子,也可以用来掩饰神圣之力的波动。

    埋骨堆附近是骨龙的领地。这些骨龙是死去龙族的怨念所化,属于不死族,最畏惧神圣之力,因此,哪怕它们长得遮天蔽日,在天族的眼中也一直是小弱鸡一般的存在,在战场上也最多充当魔族的观赏性坐骑。可惜,如今尤利尔用不出神圣之力,骨龙的怨念又会对他的精神产生巨大的污染,一不小心,估计就挂在里面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尤利尔再次将目光移到路西斐尔身上。

    路西斐尔正擎着一根小树枝搅拌着石锅中的蘑菇魔兽汤,眼神忧郁得仿佛他正在煮的是自己养育多年的小狗。

    虽然尤利尔觉得刚讽刺完人家没用就去拜托人家做事,这种行为实在是不值得提倡,但路西斐尔的闪避技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如果让他引开骨龙,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

    想到这里,尤利尔开口说:“等下我会去魔人的废墟摘墓苔果。你能在我取果子期间引开那些骨龙的注意吗?”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学霸大天使长瞬间就理解并引申了全部信息。他瞬间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眼睛一亮,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随即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摇头道:“墓苔果对受损的圣灵伤害极大,你不能吃。”

    他的话,换来的是尤利尔的一阵沉默。路西斐尔本来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有理。可看着尤利尔眯起来的眼睛,他突然就有点儿怵。

    然后,他就听见尤利尔清冷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果你去,就准备一下。如果你不去,就在这里等我吧。”

    路西斐尔张了张嘴,想继续争辩说,你被光之荆棘噬灵,若吃了墓苔果,两相作用,发作起来必将痛不欲生。可转念一想,尤利尔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

    有一刻,他甚至想说,你不要管我,就自己走吧。我自己也能想办法回去。

    可再一想,尤利尔体内的光之荆棘一定产生了异变。前途未卜,自己跟在他身边,也许,大概,总是还有一些用吧。

    而且,尤利尔定然不会听他的。

    “这才是最令人悲伤的问题啊。”路西斐尔悲愤地想道。

    最终,路西斐尔在让尤利尔一个人去冒险和充当诱饵之间,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后者。

    骨龙的领地位于狂怒之岭的最深处,这里曾经有一座巨大的城池,是魔人族的主要聚居地。此时,城池已经在战乱中成为废墟,在无数魔人族的尸骨上生长出成片的墓苔。喜欢与怨气共存的骨龙选择了这座荒弃的废墟作为自己的栖息地,它们巨大的身影徘徊在阴霾的天空,灰色的骨骸上,披着怨气形成的薄翳,供它们乘风而起。

    路西斐尔冲到废墟前面的一块小山坡上,一把扯下身上的秘文布斗篷,朝着昏暗的天空随便一挥手。只见死气沉沉的废墟瞬间便沸腾起来。感受到神圣之力的骨龙们先是疑虑地张开骨翼。在判断出对方势单力孤后,它们巨大的身躯腾空而起,扑向了看起来单薄又脆弱的大天使长。

    路西斐尔二话没说,裹起斗篷转身就窜入了密林。数头骨龙的骨翼倾轧而下,直扫倒了一片树木。路西斐尔拉着随处可见的树藤,在树木间奔腾跳跃,一边躲避着骨龙充满怨力的龙息,一边向远处跑去。

    尤利尔抚着被废墟里冲天的怨气激得跳痛的额角,看着一大批骨龙追着猴子一样灵活的路西斐尔远去时的残影,心想,大天使长有些时候,还真是有点儿可靠。

    ☆、诺曼城

    路西斐尔被一群凶残的骨龙坠着,奔逃在凶残程度不下骨龙的狂怒之岭中,身后不断传来龙息和魔兽的嘶吼声,以及食肉植物枝条破空的声音。他捏紧手中的一角羊皮纸。这种魔法羊皮纸是□□之初天族用来互通消息的媒介,尤利尔同他约好,一旦得手,便会在羊皮纸上传讯。

    为了尽可能多的给尤利尔争取时间,他不敢将骨龙甩得太远,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渐渐地,就挂了一身的彩。

    天族血液的味道极大地刺激了魔兽们的食欲,魔怪们闻香而来,一时间这追逐场面之大,直逼那日第六狱的火山喷发。

    路西斐尔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身形一晃,险些被一道龙息喷中,堪堪躲过,又被一根藤条缠住了脚踝。他反手用匕首划断藤条,带着倒刺的藤条断裂的同时,几乎在他脚上勾走了一圈血肉。剧痛的感觉,伴着耳畔冷冽的风声一同袭来,路西斐尔下意识地矮身想躲过那阵疾风,却也知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他将匕首横在胸前,决定拼命的瞬间,突然感觉到腰间一紧,就被搂进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怀抱。

    路西斐尔抬起头,只见尤利尔银发披散,眉心微皱,双眸冷得如凝寒冰,眼角的棘纹血□□滴。他此刻正站在一头骨龙的背上,手中一根艳红的荆条锁住了骨龙的椎骨。那条骨龙看上去烦躁不已,却挣不脱束缚,低吟一声,向前俯冲而去,不多时,便将一众魔怪外加它的骨龙兄弟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路西斐尔的后背紧贴着尤利尔的前胸,感受到身后热到几乎灼人的体温,看着尤利尔瞳眸深处不断闪过的赤红,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刚想问你怎么了,却听见尤利尔在他耳边说:“看前面,别看我。”

    路西斐尔沿着骨龙滑翔的方向望去,越过高矮不等的茂密植被,望见不远处一角墨绿色的水面。

    这时,尤利尔突然松开了辖制着骨龙的手。血色的荆条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芒,没入了尤利尔的掌心。骨龙又是一声长吟俯冲而下,紧贴着水面振翼而起,尤利尔扯过路西斐尔的披风,将两人匆匆裹在一起,“噗通”一声,投进了水里。

    水,能够稀释血液的味道。猜出尤利尔的用意,路西斐尔连忙屏息,却感到唇齿间再次被温软所覆盖,一种难言的酸涩在味蕾间散开,是尤利尔将什么东西顶进了他口中。冰冷的水底,尤利尔的双眼几乎贴着他的眼睛,他甚至感觉到他的睫毛拂过眼睫的奇妙触觉。

    紧接着,便是一阵电击般的疼痛扩布全身。路西斐尔只觉得自己被抱得更紧,尤利尔的怀抱灼热而有力,给人以无尽的安全感。口中酸涩的果实已经化尽,黑暗的魔力侵袭血肉的疼痛和一阵难言的燥热一同折磨着他的精神。

    失去意识前,路西斐尔想的是,墓苔果真难吃啊,以及,我都这么疼,尤利尔该怎么忍?

    路西斐尔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篝火边。眼前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响着,篝火上架着一口石锅,石锅里炖着稀烂的蘑菇魔兽汤,发出阵阵诡异的香气。

    围着篝火直径五米之内,用魔石粉画着简单的防御法阵,隔绝着这方寸之地和外界的空气流通。

    路西斐尔认出,这是他们之前的临时营地。

    尤利尔此刻正坐在篝火对面,手里拿着一根石棒,在一块中间有些凹的石面上捣着什么。路西斐尔定睛一看,发现尤利尔手边躺着一串儿毒蟾,剧毒的粘液在毒蟾死后还冒着腐蚀性的泡泡,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而尤利尔正在将它们一一捣碎,装进一个黑色的小皮囊中。

    路西斐尔有些不能形容此刻自己内心的想法。

    尤利尔身上的秘文布罩衫已经换成了一件亚麻布的长袍。路西斐尔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一样的长袍,属于魔人族的传统样式,高领窄袖,收腰略紧,长襟开叉,配上长裤和短布靴,瘦人穿上更显纤细、胖人穿上就是惨剧。

    路西斐尔坐起身,感受了一下自己和尤利尔身上的神圣之力,结果一无所获。他此刻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酸麻胀痛,随即担忧地向尤利尔看过去。

    尤利尔也在此刻抬起头,冰蓝的眸子寒光如刃,看得路西斐尔心头一颤。

    路西斐尔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怎么样了?”

    尤利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装满了毒蟾残躯的皮囊收入怀中,然后低声说:“对不起。我在废墟多耽搁了些时间。”

    路西斐尔连忙说:“没关系,你来得刚好。”

    尤利尔没有再说别的,只垂下眼睫,将目光自路西斐尔身上移开。路西斐尔这才发现,尤利尔苍白的额头上,遍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眼角下的棘纹虽已恢复成银色,却不时有赤芒闪过。

    路西斐尔几乎是一跃而起,扑到了尤利尔身边,握住尤利尔垂在身侧的手,触手是不似活物的冰冷。路西斐尔心中一急,忙扯起袖子去擦尤利尔额角。

    尤利尔别过脸闪开他的手,低声说道:“你离我越近,我越难压制光之荆棘。我只需一夜就能恢复,你无需担忧。”

    路西斐尔感觉到尤利尔的手在自己掌心轻轻一挣,可还没挣开,他便双眼一合,呼吸瞬间弱了下去。

    路西斐尔连忙接住尤利尔倒下的身体。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摸不到头绪。路西斐尔小心翼翼将尤利尔放在地上,脱了长袍垫在他枕下,然后很听话地远远躲开。

    看着火光中尤利尔苍白的面庞,路西斐尔的眼眶一热。

    他是一直硬撑着,在等自己醒来吗。

    对于路西斐尔来讲,这一夜是漫长又难熬的。

    他一直隔着篝火看着尤利尔。跳跃的火光映在尤利尔惨白的脸上,尤利尔的呼吸时断时续,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形成一片阴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即便脆弱,那仍是很美的一张脸,线条柔和、五官明晰——路西斐尔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在等尤利尔醒来的时间里,路西斐尔想了很多事。

    比如,他第一次看见他时,他那一身清贵的银芒。

    比如,他用领域之镜偷看他时,他嘴角带着浅笑,浇灌着贫瘠土地上破土而出的幼苗。

    比如,在伊甸园,生命之树下,他展开六翼,一个新生的圣灵缠绕在他指间,轻唱着古老的赞歌。

    在路西斐尔全部的记忆中,尤利尔总是独自一人。

    让他忍不住,想要去陪伴。

    只是尤利尔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路西斐尔想起某次丰收祭典,尤利尔坐在灯火阑珊的光阴之殿顶上,面向鼎沸的人群,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他刚想飞过去打个招呼,却被拉斐尔拉住说了一阵话,再去看时,尤利尔已经不知所踪。

    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孤独呢?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被汗水浸湿的面容,心想,不管你是否需要,我想陪着你。大不了被你嫌弃几回,你终有一天会欣喜于我的存在。

    尤利尔说一夜醒来,便伴着第一缕晨光睁眼,可谓是言出必践。

    路西斐尔惊喜地站起身,刚想走过去,却被尤利尔的目光钉在原地。

    尤利尔冰蓝的双眸中,带着一抹极致的狠戾,若有实体,必能百步穿肠。

    路西斐尔硬生生打了一个哆嗦,心想,他这难不成是睡魇住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尤利尔已经闭上眼睛,稍停片刻,再睁眼时,眼神虽然仍旧冰冷,却不再凌厉。

    “我要去诺曼城取冻泉之水,来抑制光之荆棘。”尤利尔的声音在清晨充满着寒意的空气中响起,比往日多了一丝喑哑:“你我现在不能使用神圣之力,即便伪装成魔人族的样子,能骗过的也都是些低阶魔族。一旦被高阶魔族识破,你要能跑就跑,不用理我。”

    路西斐尔听出他话里有话,联想到之前的事,只怕是在废墟中遇到了什么变故。

    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路西斐尔担忧地说:“你的身体要不要紧?”

    尤利尔轻笑一声,似是低嘲,又像是漫不经心:“我没事。”目光扫过路西斐尔手背绷紧的皮肤,他接着说道:“不用紧张。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路西斐尔心想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能保护我,我是担心我保护不了你啊!

    可这话此时说出来颇有些不自量力,路西斐尔只得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小心。”

    前往诺曼城的旅程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为了不让尤利尔太辛苦,路西斐尔一直都走在前面探路。尤利尔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权当锻炼大天使长的战斗技。

    不一日,他们走出了狂怒之岭,来到了一片拥堵的诺曼城前。

    诺曼城此刻可谓热闹非凡,一部分因为它是第五狱的首府,也是魔界统一的区域里最接近核心的城市,所以花汛祭典在此举行;另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冻泉之水。

    尤利尔跟路西斐尔戴着兜帽挤在人群中,顺利通过了城门口的血统甄别法阵,混进了城里。

    进入城门,便是诺曼的外城。低阶魔族的商业区挨着城门而建,主干道十分宽敞,道路两旁是各种外观奇特的店铺。也有些看着就落拓的魔族在店铺前摆地摊,卖的东西玲琅满目,但大多没什么用。

    跨越杂乱的外城再往远处看,就是高耸入云的内城。

    诺曼内城依山而建,自山脚的城门到山顶的大领主官邸,垂直距离有近千米。城市的主要建筑大多镶嵌在山壁上,其间有错落的民居区和蜿蜒成网状的道路,半山处还有大片雷声阵阵的乌云环绕。在黯淡的阳光中,那片乌云被镶上了几层金红色的描边,不时还有霹雳破空,远远望去颇有些壮观。

    见此场景,路西斐尔不禁喟叹道:“这住在半山的人,就不怕雷劈吗。”

    尤利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彼列喜欢这种夸张的装饰。”

    路西斐尔瞪大双眼,嘴巴圈成一个“o”型:“你说,那一大片乌云是装饰?”

    尤利尔没有理他,转身走进了一家门口胡乱挂着兽皮和兽骨的店面。

    路西斐尔连忙跟上,心想,跟尤利尔装可爱果然行不通。

    这家店铺的内部看起来比外面还要随便,货架摆得七扭八歪,兽皮兽骨和一些说不上是什么的杂物毫无规律地堆在一起。路西斐尔瞬间觉得自己强迫症发作,恨不得把那些货架全都扭正了。

    店老板此刻正靠在一个货架上打瞌睡。那是一名将传统服饰穿得很惨剧的魔人族大叔,一脸黑色的络腮胡,腹大如鼓,鼾声雷动,有客来也不见他醒来招呼。

    尤利尔摘下身上的挎包,拎着下面的两个角一抖,在一阵“乒里乓啷”的响声过后,地上出现了一小堆新的杂物,是他们一路上杀了魔兽后,尤利尔从尸体上剃下来的骨头、皮和少量的元素晶核。路西斐尔默默地看着,心想,敢情这地上的杂物堆都是这么来的,以及,尤利尔作为一个雁过拔毛的收集癖,原来也是为生计所迫。

    老板此时也睁开了眼,用脚尖拨拉了几下杂物堆里的东西,伸手比了个数。

    尤利尔也伸出手,比了另外一个数。

    老板略一沉吟,点了下头,从身边的一个小抽屉里数出了几块亮晶晶的金属币,散花一样丢给尤利尔。尤利尔一甩挎包,便将那些硬币全数捞进了包里,又背回了身上。

    老板见状挑了挑形状颇似蚕豆的眉毛,笑道:“小兄弟身手不错。以后多照顾生意啊!”

    胖大叔的声音粗噶难听,尤利尔听了却回给他一个温煦的笑容。

    由于尤利尔笑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头,一张脸就有大半从兜帽中露了出来。胖大叔顿时被尤利尔笑出了满眼的粉红泡泡。站在一旁看呆了的路西斐尔心想,这简直没有天理了,阿撒兹勒说得对,尤利尔对一个魔族都比对天族要好。他这图的是什么呢?

    仿佛是看出他的疑问,走出店铺后,尤利尔对他说:“这店的老板很厚道。”

    路西斐尔还沉浸在尤利尔方才的笑容中,闻言恍惚道:“胖子大多数都厚道。”

    尤利尔想了想,说:“亚纳尔就不怎么厚道。”

    亚纳尔是□□天使之一,现位居权天使长,统领一阶,是少数知道流放地秘密的神圣阶级。但就路西斐尔失踪一事,他并未表态。

    路西斐尔并不知这个缘由,心想亚纳尔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平时做事也多与人为善,也许是哪里惹了尤利尔。便笑了笑说:“你这样说他,也挺不厚道。”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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