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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天国的光与影 作者:争无尤

    第3节

    尤利尔淡淡地看了路西斐尔一眼,觉得自己搭理他就是个错误。

    路西斐尔本意是逗着尤利尔说说话,此时意识到自己的嘴贱,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只闻得耳畔风声大作,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破空而来已至身后,路西斐尔连忙避让,尤利尔的动作却快过他,先一步将他拉到一边。

    一阵沸反盈天的惊叫声中,路西斐尔看见一头黑龙从天而降,“嘭”地一声砸在地上,掠起漫天尘土,顶着尖铠的头堪堪扫过他刚刚站着的地面。如果他躲晚了一秒,只怕现在已经被戳了个肠穿肚烂。

    巨大的风暴掀开了尤利尔的兜帽,将他银色的发丝卷起。尤利尔眯着眼睛,将路西斐尔挡在身后。

    漫天尘埃尚未落定,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龙背上一跃而起,冲着尤利尔便扑了过来,伴着一把稍显稚嫩却清脆悦耳的童音:“阿爹!”

    ☆、夜之魔女

    路西斐尔本以为,尤利尔就算不把那个不明生物一巴掌拍飞,也至少会拎着它的领子将其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可尤利尔就这样被扑了个满怀,除了脸色有些泛白,并没什么表情变化。

    路西斐尔一脸复杂地看向尤利尔怀中的不明生物,发现那是个梳着高马尾的黑发小女孩,眼睛大大的,眸子又黑又亮,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喜悦,正搂着尤利尔的脖子往他怀里蹭。

    路西斐尔刚想说:“孩子,你认错人了,快给我下来!”却听见尤利尔轻声道:“是席欧乌尔派你来的?”

    路西斐尔有些呆滞地心想,这是什么情况?

    小女孩像是只孔雀一样高高仰起脸,炫耀说:“是我自己来的。阿爹来魔界的事,还是我告诉魔君的!”

    尤利尔笑了笑说:“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莉莉丝。”

    路西斐尔继续呆滞地想,这小姑娘的名字叫莉莉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小女孩被夸奖了之后,更加骄傲地笑了:“我与阿爹血脉相连,自然有感应。我还知道阿爹身体出了问题,所以特意来接你呢!”

    尤利尔垂下眼睫,笑容不变:“难得你想得周到。”

    小女孩甩了甩辫子说:“那阿爹还等什么,快跟我回去吧!”说完便打了个响指。已经将街道弄得一片狼藉的黑龙闻声立即振翼,人立而起,随之而来又是一阵飞沙走石。附近被再三撂倒的摊贩们瑟瑟缩缩地爬起来,他们中有些刚刚还被砸伤了,此刻互相搀扶着纷纷躲避后退。

    路西斐尔见状不由皱了皱眉。

    小女孩仿佛刚看见他一般,趴在尤利尔肩头冲他喊着:“喂,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你一直拉着我阿爹的手,是想怎样?”

    看着小女孩瞳仁深处闪过的一抹危险的艳色,路西斐尔突然想起来,魔界第四狱的大领主,不正叫做莉莉丝?

    夜之魔女莉莉丝,是夜魔族的始祖,也是上古时代便存于世间的高阶魔族,更是辅佐魔王撒旦同尤利尔交战数万年的魔族重要将领。在撒旦死后,她改投堕天使席欧乌尔麾下,助其将分裂的魔界逐渐统一。

    鼎鼎大名的夜之魔女莉莉丝,传说也是艳冠一方的人物,为什么看起来会是个小女孩?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会喊尤利尔“阿爹”,而尤利尔还应了!

    路西斐尔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快崩塌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尤利尔说道:“他是我的传令官,叫阿米尔。是个老实孩子,你不要吓他。”

    小女孩嘟起嘴,骨碌碌地转着一双大眼睛,不高兴地说:“我怎么会吓唬这么屁大一孩子。阿爹向着外人说话我可不依!”

    尤利尔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路西斐尔的手。

    路西斐尔心中一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尤利尔抛了起来,与此同时,一道寒芒几乎与他擦肩而过。路西斐尔迅速调整身形,落在了十数米之外。而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尤利尔手握长刃骨刀,已经同小女孩打在了一处,转瞬间便是十余次兵刃相交,鸣金声声刺耳。

    路西斐尔心想,这是怎样的神展开,为什么我有些看不懂了!

    可惜,并没时间供他去多想什么。路西斐尔脚刚落地,一道炽热的龙息已经喷至面前。黑龙蓝色的火焰掠过之处仅余一片焦土。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呼声,路西斐尔只来得及随手抓起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后空翻,险险躲过那阵龙息。

    血肉烧焦的味道,伴着黑龙的一声更悠长的龙吟一同传来。路西斐尔连忙将抓着的人抛向稍安全的地方,再抬头看去,发现尤利尔已经不知何时站在龙头之上,手中一条艳红色的荆棘穿过了黑龙的下颌,硬生生将它的第二道龙息勒向了天空的方向。而小女孩手中幽蓝色的匕首也在这一刻插入了尤利尔的肩头。

    路西斐尔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血色,声嘶力竭的“不”字尖厉得不似从自己嘴里发出。将尤利尔那声“跑”抛诸脑外,他全力扑向了尤利尔的方向,不要命一般迎着小女孩手中那闪烁着黑魔法之力的光刃而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决不能让她再伤了尤利尔。

    小女孩黑色的眼眸,此刻已经是鲜红如血,带着与那张可爱面容极其矛盾的疯狂的表情,她的手用力挥向路西斐尔,那道黑色的光芒随之急射而来。路西斐尔却如早料到一般,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避过黑芒,手中的匕首也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斜刺向女孩的前胸。

    小女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微笑,路西斐尔的瞳孔猛地一缩,匕首离她的心口还有尺余,耳后的破空之声却已经削落了他鬓边的发丝。就在这时,他腰间一紧,一根红色的荆条缠住他的腰,硬生生将他拉离了黑芒的轨迹。

    可那道黑芒就像是长了眼睛般,又是一个急转,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尤利尔的声音就在这时响在他的耳边:“砸她脸。”

    路西斐尔只感觉到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中,转手就朝面前莉莉丝的脸摔了过去。莉莉丝下意识地转头去躲,就听得“噗”“噗”两声,温热而腥臭的液体兜头淋下,一片血色中,路西斐尔看见莉莉丝的黑魔法之刃切断了黑龙的头颅,而尤利尔手中的骨刃,也割下了莉莉丝的头。

    被他刚刚甩出去的,是一个黑色的囊袋,从囊袋中喷出来的东西看,那似乎是一堆毒蟾的残尸。

    黑龙的龙头落地时,下颌的地方飚出一条血线没入尤利尔的手心。在一片血雨中,尤利尔半跪在路西斐尔面前,一只手紧紧摁在下腹处,另一只手死死拄着骨刃,骨刃下,是小女孩定格在震惊表情的人头。

    路西斐尔飞快扶住尤利尔倒下的身躯,只觉得触手一片粘腻,也不知是谁的血。

    “就是傀儡,也改不了本尊爱脸如命的毛病。”尤利尔低声说着,然后抬头对路西斐尔笑了笑:“做得好。”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血色尽失的唇,心疼得发麻,无法产生丝毫被表扬的愉快感,只觉得自己已经被一股无名的怒火冲散了理智。

    尤利尔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闪过,然后奋力站起身,轻声说:“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等以后再说。咱们得走了。”

    路西斐尔一愣,心想尤利尔大概误会了,以为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是被刚刚血腥的场面惊到了。可他也明白不是解释的时候,忙扶住尤利尔,趁着人群一片混乱,逮着人多的地方混了进去。也好在这头龙血量惊人,整条街的人都几乎被血淋了个透,刚刚的变故又发生在瞬息之间,近处的人几乎都被龙息喷死了,远处的又看不清楚情况,大家此刻都顾着逃命,也没人对他们有什么特殊关注。

    为了让尤利尔尽量少费力,路西斐尔将他的手架在自己肩上,自己的手则紧紧搂住尤利尔的腰。尤利尔的腰虽然细,但腰间的肌肉很结实,搂起来,有一种特别的踏实感。路西斐尔侧过头看了尤利尔一眼,心想,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如今搂在怀里,却是如此狼狈的光景,而且他的狼狈还都是因为自己,想着想着,鼻根不免有些酸涩。

    虽然此处是诺曼的外城,魔族的守备松散,可他们两人一身血地到处走毕竟不妥。路西斐尔将尤利尔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棚户区,在一堵墙下坐好,撕了自己尚算干净的一条裤腿,将尤利尔肩上的血迹擦干然后裹好。期间尤利尔一直一言不发,可冷汗将脸上的龙血都几乎冲了个干净。

    路西斐尔边搓着尤利尔冰冷的手,边颤声问道:“尤利尔,你哪儿疼?你告诉我。”

    尤利尔看着路西斐尔着急的表情,低笑道:“告诉你,我就不疼了吗?”

    路西斐尔连忙说:“你哪儿疼,我就打自己哪儿,陪你一起疼。你无论怎样,我都陪你一起。”

    尤利尔看着他一脸的认真,心想这孩子算是魔怔了。再任其发展,估计连他也会难容于天界,便嗤笑道:“堂堂大天使长,却是个痴儿。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陪我一起?”

    路西斐尔握着他的手,目光灼灼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尤利尔听了又想笑,可下腹处尖锐的疼痛更甚噬灵,激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缓了几缓,才有力气说道:“路西斐尔,我想你大概搞错了。你也看过《天界史》,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事。你这样的人,不该跟我搅在一起。”

    路西斐尔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管《天界史》怎么写,我只相信我看见的。”

    尤利尔闭了闭眼睛,只想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话说出口,却是:“你给我听着,当年,四千五百万天族因我丧命,他们的灵魂不能安息,至今还徘徊在炼狱中痛苦悲吟。如今的魔君席欧乌尔,第五狱大领主彼列,都是我的战友,他们为那四千五百万同胞而战,却被我打下了地狱。你刚刚看见的那个傀儡莉莉丝的本体,是我骨血所化,算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却对她疏于管教,任她堕落成魔。我追杀她到世界之边,毁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也毁了她的人生,令她数万年来羞于见人。”顿了一顿,尤利尔用力甩开路西斐尔的手:“你不过年少无知,凭着几分绮念,便说喜欢我。可我却并不喜欢你,并且还对取代我成为大天使长的你诸多怨恨,你又知道多少!”

    好容易把话说完,看着路西斐尔震惊和悲痛交加几近癫狂的表情,尤利尔心想,糟了,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刺激了些,万一这孩子由爱生恨,无视日后的安全问题,硬把自己丢在这里,可怎么办。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维持哪怕一刻的清明。昏过去前,尤利尔安慰自己说,主神教导我们要善良和宽大为怀,作为大天使长,路西斐尔一定会谨记,哈利路亚。

    昏沉中,尤利尔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数千年都没有想起来过的宿敌撒旦。

    他同撒旦,一向很是瞧不上彼此。撒旦总是嘲笑他不懂拒绝像个傻蛋,他则鄙视撒旦精于算计、每次还都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拿莉莉丝的事来说。当年主神要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媳妇,看上了尤利尔的容貌和撒旦的智商,便拿二人的骨血捏了莉莉丝这么个智力随尤利尔般时不时犯二、长相如撒旦般邪魅狂狷的货。

    尤利尔打那时候就认识到,万能如主神,也有控制不了的意外。而撒旦则对这个长相酷似自己的女儿很是满意,几乎是娇宠着把她养大,结果就养出了个不安于室的祸害,不但对主神和魔神的儿子亚当出言不逊,还特别擅长勾三搭四。

    莉莉丝当时为了真爱私奔到红海之岸,尤利尔追上去,给了她两个选择:跟他回去,或者改头换面低调做人。莉莉丝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他三两下毁了莉莉丝的容貌,也同时毁了莉莉丝的所谓真爱。

    那个男人后来抛弃了莉莉丝另寻新欢,被撒旦把灵魂都碾碎了。莉莉丝不怪那个男人有多渣,却反过来怨恨撒旦手黑。撒旦当年为此很是颓丧,对此,尤利尔只想说活该。

    就这样,主神和魔神伉俪情深,连带着天族和魔族通婚成了惯例,大家都觉得,作为大天使长的尤利尔和作为魔王的撒旦之间总该发生些什么才算对劲。可尤利尔跟撒旦之间,除了一个被神之手捏出来的女儿,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起码,在撒旦为尤利尔而死前,尤利尔是觉得什么都没有的。

    尤利尔一直都想知道,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让一个跟你相坑相杀了数万年的魔王,为你挡下灭世一击。

    这岂是一句坑爹了得。

    ☆、席欧乌尔

    尤利尔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估计就会走上病娇的不归路。

    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尤利尔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圆形矮穹顶的小屋,穹顶正中开着天窗,天窗下正对着一个火坑,围着火坑砌了一圈矮炕,是低阶魔人聚居地最常见的土房结构。土房里除了他,还有两个活物,都不具威胁。

    坐起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突然想起然德基尔那说晕就晕的小身板,和他家里至少码了一面墙的药罐子,尤利尔忍不住全身一抖,结果就让人从后面给抱住了。

    尤利尔发誓,如果不是因为他不用眼睛也能认人的特殊技能,路西斐尔的小命此刻大概可能就交代到这里了。以及,为什么我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你还要抱我啊!你到底多没有自尊心,还是说你打算把我抱起来丢前面那堆火坑里去?

    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惊喜地嚷嚷开了:“大嫂终于醒了!恩人你这回不用担心了吧!我就说大嫂这么有本事,不会有事的!”

    尤利尔循着声音,看见了一个笑如菊花绽放的魔人大叔。那魔人光着上身,露着健壮的胸腹肌,盘腿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坑旁边,手里摇着一把破烂的蒲扇,头顶寸草不生,光可鉴人。

    看见尤利尔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魔人大叔干笑一声,厚实的手掌抚着光头说:“大嫂看笑话啦!还不是那个贼龙给喷的!要不是大嫂跟恩人,咱这命就交待那了。”

    尤利尔眯起眼睛,心想,这大概就是被路西斐尔顺手救了的那两个魔人之一。就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再碰上的,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那魔人显然凭本能感觉到了丝危险气息,“哈哈”着站起身:“恩人跟大嫂肯定有话要说,那我就先出去。有事喊我哈!”说完把蒲扇往腰间一别,挪开旁边一扇石门,就走了出去。

    尤利尔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大嫂你父亲。

    魔人出去后,还很热心地将石门掩好。期间,路西斐尔就维持着从身后抱着他的姿势,不动也不说话。

    尤利尔伸手去掰他扣在自己身前的手,几下居然没有掰动。尤利尔怒从心起,扣住路西斐尔的脉门狠命一扯,结果一阵锐痛从小腹升起,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过好歹将路西斐尔的手扯开了。

    路西斐尔被他直摔出去,撞到了对面的石墙上,然后弹到了火坑旁,发出了一连串的“嘭咚”声。看着对面墙上被撞出来的几道裂缝,再看向趴在地上不动的路西斐尔,尤利尔将手摁在疼痛连绵不绝的小腹上,说不出地糟心。

    在魔人废墟,他中了莉莉丝的陷阱。夜之魔女最擅长的,莫过于魅惑之术。本来他是不怕的,坏就坏在体内的光之荆棘被花汛影响,两相作用,他便中了魅毒。这也没什么,他还压制得住。可是为了赶去救路西斐尔,他强行驱动了光之荆棘,魅毒浸入圣灵。路西斐尔本就对他有些不清不楚的想法,便也受了影响,后来的事不说也罢。

    魔界花汛,万物繁衍,生命之种扎根体内,受双亲灵魂滋养,经不得半分不悦。可光之荆棘也依赖他的圣灵维生,两种东西在他体内为了争地盘不停地折腾,莉莉丝又追杀而来。

    尤利尔觉得,果然是天要灭他,什么都挡不住。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熄灭路西斐尔对他的妄念。失去了一方滋养,生命之种难以发芽,到时候用冻泉之水将之融了便好。

    可就在他失去意识的这短短的时间里,生命之种居然已经发芽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仔细看向路西斐尔。

    路西斐尔此刻就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驱壳。他趴卧在地面上,一边的额角抵着地,金色的长发铺散开来,湛蓝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尤利尔的方向,目光却没有焦点,满面的憔悴哀伤,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看着看着,尤利尔突然就笑了。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故意的。自己如此为难他,倒是有几分想不开。如今这局面,总不过是多遭点罪,多费些脑子,何必要迁怒旁人。

    起身走到路西斐尔身边,尤利尔将他扶起来,理了理他乱糟糟的金发。这期间,路西斐尔就一直痴痴地看着他,眼睛仍是一瞬不瞬,眼角却渐渐湿了。

    尤利尔叹了口气,祭出终极武器:“我有喜欢的人。你别这样了。”

    路西斐尔眸光一闪,声音嘶哑得宛若枯木劈裂:“谁?”

    尤利尔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串可以背锅的名单,然后从中选出一个目前来讲,可能最有效的一个:“席欧乌尔。”

    正趴在土房外面听墙角的魔君席欧乌尔闻言,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而已经跪在魔君身后的魔人大叔,则满眼听到不得了八卦的兴奋,如果不是魔君在前,恐怕早就跑到隔壁去边喝酒边说道了。

    路西斐尔此刻心中的哀伤可谓是无人可解。

    他很清楚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尤利尔是真不喜欢他。至于尤利尔同他说的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甚至还替尤利尔疼得慌。

    四千七百万天族的生命、几个堕落成魔的战友、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儿,还有就是看着不怎么靠谱的继任者。路西斐尔觉得自己如果是尤利尔,遇上这么多糟心事,估计早堕天成魔了。

    尤利尔做过什么,跟他喜欢他,根本就是两回事。

    路西斐尔已经敢肯定,尤利尔不懂什么是喜欢。

    不懂,就让他懂好了。

    在路西斐尔这样想着的时候,尤利尔突然说,他有喜欢的人。

    他喜欢的人是席欧乌尔。

    路西斐尔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不信。

    然后,席欧乌尔就踹开石门走了进来。再然后,他就看见席欧乌尔三步并两步走到尤利尔面前,单膝跪地,捧起尤利尔的手,在他指尖上印了一个吻。

    开始的时候路西斐尔并没想到这个一身黑焰长袍、身材高大、笑容嚣张,外加傲气逼人的堕天使,就是魔君席欧乌尔。

    直到席欧乌尔款款深情地望着尤利尔说:“殿下,吾心亦同。”

    尤利尔的目光在那一刻闪了一闪,然后一改平素的清冷,温声道:“你来得倒是时候。”

    席欧乌尔连忙说:“我警告过莉莉丝别去找你麻烦。我已经罚了她禁闭,她不会再出现了。”

    尤利尔笑了笑,顺手将席欧乌尔拉了起来:“你来找我有事?”

    席欧乌尔继续深情款款道:“一别经年,吾对殿下甚是想念。”

    尤利尔仍笑道:“是么,我也很想你。现在见到了,你打算怎样?”

    席欧乌尔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耳根一红,低声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到吾住处一叙?”说着便打了个响指,只听得屋外一声龙吟,土房的天窗中“簌簌”地落下了一堆尘土。

    在一旁一直保持密切围观状态的路西斐尔,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席欧乌尔的目光突然转到他身上,眼睛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不知这位是?”

    尤利尔说:“他是我的传令官,叫阿米尔。”

    路西斐尔下意识地握紧了插在腰带中的匕首,心想,这展开的模式怎么跟莉莉丝那时候这么像。

    可席欧乌尔并没有如莉莉丝般突然发难,而是将路西斐尔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娃娃长得倒俊俏。殿下如果不喜欢他,不如把他送给我吧。”

    尤利尔语气淡淡地说:“我既然带他出来,便得带他回去。”

    席欧乌尔朗声笑道:“殿下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变。”

    尤利尔垂眸一声轻笑,说:“你倒是变了很多。”

    路西斐尔看见尤利尔双眸闪过一丝感怀,清淡如烟,瞬间即散。他突然感到一阵烦闷。

    不管尤利尔是不是真的喜欢席欧乌尔,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一些东西可供回忆追思,而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其中。

    路西斐尔跟着尤利尔,一路乘着黑龙,被席欧乌尔带上了诺曼城之巅。

    那头似乎有杂耍天赋的黑龙,在途经半山那一片乌云时,还特意做了几个空翻。如果不是尤利尔搂了他一把,路西斐尔险些就给甩了下去。

    席欧乌尔毫无歉意地道歉道:“不好意思,彼列喜欢这样。图特已经养成习惯了。”

    图特就是他们座下这头黑龙的名字。顺便一提,之前被莉莉丝的魔刃斩首那头黑龙正是这头的儿子。

    听说这件事后,路西斐尔就对这一程十分没有安全感,尤利尔安慰他道:“龙族虽然记仇,但更重契约。它的主人不下令,它不会怎么样的。”

    路西斐尔看着尤利尔满脸“就算它想怎么样,大不了也斩了”的表情,心里觉得更加没有安全感了。

    不过图特是一条听话的好龙,最终安全地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

    诺曼之巅的景色很好,不知彼列是如何做到的,从山顶看下去,并看不见山腰的层云,广阔的林地和平原尽收眼底,错落有致的城市也别具风味。

    大领主府极尽奢华之能事,宝石镶砖、雕塑林立,门前石阶和四方廊柱全部选用乌金黑曜石,看起来庄严肃穆流光溢彩,走上去却十分滑脚。

    好龙图特在完成任务后,便振翼而起,飞到府邸后面和家人团聚去了。作为魔君的家人,彼列此时也从府邸里迎了出来。

    大领主彼列身量不高,灰色的短发有些自来卷,加上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他此刻穿着一件银色的丝质长袍,腰间垂下几缕秘银丝绦,丝绦间坠着冰蓝色的宝石,脚上穿着一双银丝布鞋,鞋帮上也镶着浅色宝石。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黑暗气息,也许看见他的人更愿意相信他是一名高阶天族。

    看见尤利尔,彼列并没有掩饰一脸的不悦加不屑:“哟,这不是前大天使长尤利尔殿下吗?您这架子端得可真稳,还让我们魔君亲自去接您。”

    尤利尔心想,彼列真不愧是亚列的兄长,说话风格真是高度统一。以及,你觉得我稀罕你们魔君来接么,况且这真叫“接”而不是“挟持”?

    可在人家的底盘,显然不能用无视来对待大领主,尤利尔略一颔首,给了彼列一个堪称友好的微笑。

    彼列显然没打算这样放过尤利尔,下巴一扬,刚想再开口,却被席欧乌尔捞进怀里,拦腰就给了个深吻,硬是把他的话给吻了回去。

    路西斐尔偷偷观察了一下尤利尔的表情,发现他正在失神地想着什么。

    路西斐尔心中的警钟立即长鸣——难道尤利尔还真的喜欢席欧乌尔?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尤利尔的手。

    尤利尔正在想,席欧乌尔还真是机智,不然恐怕没几句话下去,彼列就要直接甩魔法弹了。冷不防被路西斐尔握住了手,他垂眼看去,正对上一双写满戒备和独占欲的眼睛。

    尤利尔发现,好不容易半天没想起来的头疼,又犯了。

    ☆、晚宴

    鉴于魔君和大领主吻来吻去,吻出了干柴烈火,俩人奔着卧房匆匆而去,把尤利尔跟路西斐尔丢给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管家。

    路西斐尔看着席欧乌尔急不可待的样子,想起他之前对尤利尔说的那句什么“吾心亦同”,满脑子都飞满了卧槽。尤利尔对此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拍了拍路西斐尔的肩,示意他别傻站着跟上。

    领主府的管家是一名高阶魔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尤利尔他们的身份,一路礼数周全地将二人领到客房,对几个同样是魔人族的下仆吩咐了几句“好好招待,有什么需要都要满足”的客套话,便躬身离开。

    由于路西斐尔现在的身份是尤利尔的传令官,就相当于魔人族的贴身男仆,两人自然只被安排了一个房间。

    自从席欧乌尔出现,路西斐尔的神经便一直高度紧张着,如今就剩下他跟尤利尔,他一放松,便觉得全身的骨头碾碎了一般的疼——不用怀疑,是被尤利尔那一甩给摔的。他本来是想借着这事儿装个可怜,可被席欧乌尔一搅合,现在总不能再躺地上装死,只能默默地揉着摔疼的地方,心里别提多郁闷。

    尤利尔走到客房的落地窗口,看了一眼窗外不知又怎么出现的云海,以及云海间灰蒙蒙的城市,回过头,冰蓝色的眸子直接盯在了路西斐尔身上。

    “你不该相信陌生人。即便你帮助过他。”

    尤利尔的声音不大,路西斐尔听着却有些震耳。

    那时尤利尔突然昏了过去,并且一下子气若游丝,路西斐尔抱着他,整个人都乱了。面对突然出现的那个被他救过的魔人,他确实少了几分警惕,听说对方能提供安全的住处,便跟着他走了。

    如今想来,席欧乌尔能找到他们,恐怕就是那个魔人的问题。

    而席欧乌尔对尤利尔,显然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友好。至于那个大领主彼列,一双眼睛更是恨不得将尤利尔生吞活剥的样子。这大领主府,只怕来得容易,想出去,不知又要经过怎样一番波折了。

    尤利尔虽然一直都说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每次被光之荆棘反噬也都在一天内恢复了。可他发作时受的苦楚,却是一次重似一次。

    想到这里,路西斐尔忍不住握紧了拳。

    尤利尔看着路西斐尔懊恼的样子,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心想,生命之种还真是父母情绪探测器。连路西斐尔不高兴,它也要疼上一疼,也不知是怎么算的。

    不动声色地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尤利尔看着路西斐尔握紧的拳头,柔声说:“阿米尔,你过来。”

    路西斐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在叫他,便应了一声:“是,殿下。”快步到尤利尔面前。

    尤利尔牵起路西斐尔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露出掌心几道血痕。

    “下不为例。”尤利尔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

    路西斐尔反手将尤利尔的手包在手心,低声说道:“我不想你再为我受到伤害。”

    尤利尔再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温暖的金色光芒。腹中的疼痛,在这一刻消弭于无形。尤利尔心想,这生命之种,果然是因爱而生,只能被温情抚慰。

    这简直不能更坑爹。

    领主府的客房设备齐全,外间是宽敞的会客厅,里间有包括卧室、浴室、棋牌室和书房在内的多个套间。尤利尔他们一直坐在会客室里,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被管家通知说,魔君有请两位一小时后就餐。

    路西斐尔对魔君的体力很是感慨了一番,尤利尔则放下手中的《诺曼风物志》,对管家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管家非常贴心地为两个已经称得上衣衫褴褛的客人准备了就餐时的礼服。尤利尔进内室洗过澡,换好礼服出来后,就发现路西斐尔正在一筹莫展地跟那件充满了神奇系带的礼服搏斗。不自觉地笑了笑,他走过去帮路西斐尔将礼服套上了身。

    看着尤利尔熟练自然的动作,路西斐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尤利尔递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路西斐尔说:“我发现您可以很温柔。”话音未落,只觉呼吸一窒,却是尤利尔用力拉紧了他的腰带。那腰带也不知是怎么穿的,只拉着一头,就能将整件衣服收紧。路西斐尔连忙举手投降:“殿下饶命,是我错了!”

    可尤利尔并没有因此饶了他。将手中的腰带扣扣紧,尤利尔说:“正好让你少吃点儿,省得丢我的人。”

    路西斐尔心想,我吃的也不多啊,起码并不比你多。

    可这话,他也就只敢放心里想想。

    前往宴会厅的路上,路西斐尔一直致力于搞明白这身衣服腰带的构造,可直到宴会厅的大门前,他也没能将腰带松开。

    一脸挫败地看向站在他前面的尤利尔,路西斐尔突然发现了这身礼服的优点——那就是显腰细。

    尤利尔的身形本就挺拔修长,黑色紧身的礼服更将他的腰勾勒得不盈一握。路西斐尔咽了咽口水,心想,好吧,尤利尔多吃点也是有道理的,看他这腰,都快瘦没了。

    在一声通报过后,宴会厅的门徐徐打开,数百平方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但此刻只摆了一张长桌,长桌旁也只坐了两个人,分别是一脸餍足的魔君席欧乌尔,和眼带桃花的大领主彼列。

    路西斐尔一时没忍住,在心里念了句狗男男。

    然后他就听见尤利尔的轻笑声。抬起头,正对上尤利尔看过来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难得的带着几许笑意。

    路西斐尔看呆了一秒,随之想到,你喜欢的人都去跟别人狗男男了,你笑这么开心,这真的好吗?

    在已经准备好的椅子里落座,路西斐尔看着在席欧乌尔右手边坐成一排的座次,再看一眼彼列对尤利尔明显不善的的眼神,觉得,这顿饭,恐怕要吃不消停。

    果然,彼列一上来就充满挑衅地开口道:“尤利尔殿下,真是不好意思,把您接过来,又晾了您那么久。”说完,他红着脸瞥了席欧乌尔一眼,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路西斐尔心想,彼列如果不是长得跟未成年一样,这表情就堪称是绝了。可他一张娃娃脸,非要做风情万种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小姑娘跟老爹撒娇一样,怎么看怎么别扭。

    尤利尔这次并没有给彼列面子,连个眼神都没留给他,直接对席欧乌尔说道:“你找我来什么事。”

    虽然尤利尔心里想的是,跟彼列在一个桌上,还是把正事说明白了再吃饭比较容易消化,可看在彼列眼中就是他被自己惹恼了。

    在暗爽了那么一下后,彼列决定乘胜追击:“大天使长殿下这是着什么急?难道您就不想多跟我和魔君叙叙旧?我跟魔君,可是总念叨着当年和您的同袍之义呢。就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得……”

    “咣当”,路西斐尔手中的叉子适时掉在了盘子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打断了彼列的话。

    路西斐尔捡起叉子,叉了放在面前的一块烤肉放在嘴里,满脸无辜地看着尤利尔,露出了一个油腻异常的笑容。

    彼列的脸色一变,对尤利尔喊道:“你这个小随从也太不懂规矩了吧。”

    “好了。”席欧乌尔打断了彼列的话,接着将脸转向尤利尔:“我对您,确实是有事相求。可在那之前,我却有一事相询。”

    尤利尔正襟道:“请说。”

    席欧乌尔瞥了吃得很欢的路西斐尔一眼,又朝满脸不乐意的彼列安抚地笑了笑,才说:“您这次来魔界,所为何事?”

    尤利尔一脸坦然地说:“我以为你猜得到。”

    路西斐尔心中一凛,同时看见席欧乌尔眼中寒光一闪,彼列也收起了一脸的不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宴会厅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除了路西斐尔搅拌沙拉的声音之外。

    安静持续了至少三秒,席欧乌尔才又笑了,黑色的眸子中却没有半分笑意:“第七狱的异动,果然同殿下有关吗?”

    尤利尔心中一阵恍然,随即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到魔界有事发生,过来查探一二。”

    席欧乌尔满脸期待的样子:“哦,那不知殿下查探出了什么?”

    尤利尔说:“我刚进入魔界不久,尚无头绪。”

    席欧乌尔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拿眼盯了正在切面包的路西斐尔一眼:“殿下往日多独来独往,这次倒是难得,带了书记官同来。”

    路西斐尔感受着席欧乌尔毒蛇一眼的目光,抬头冲他灿烂一笑,表示感谢魔君殿下还记挂着渺小的我。

    尤利尔也看了路西斐尔一眼,颇为无奈地说:“他硬要跟来,我拒绝不掉。”

    席欧乌尔惊讶道:“还有殿下拒绝不掉的人?”

    尤利尔淡淡一笑:“阿米尔是主神派给我的。”

    话音刚落,一股磅礴的杀气便朝着路西斐尔汹涌而至。

    路西斐尔不无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席欧乌尔怒气逼人的锐利目光,心想这魔君席欧乌尔是不是身上装了什么魔法禁制开关,怎么前一刻还好好说着话,后一刻就跟给针扎了的气球一样炸了。

    尽管心中不以为然,路西斐尔还是停下吃东西的动作,配合地做了个畏缩的表情。

    彼列看了席欧乌尔一眼,又看了看尤利尔,眼中浮现出几分阴鸷的恨意。

    尤利尔则不动声色地举起面前的酒杯:“阿米尔不过是个孩子。他若惹魔君不快,我替他道歉。”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欧乌尔见状,也缓缓举起酒杯,仰头饮尽。喝完酒,他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杀气怒气消退了不少,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跟着殿下的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有福气。”

    尤利尔没有说话,彼列却接住话茬说:“就不知殿下是不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酒量。”说完,打了个响指。魔人管家躬身走过来,将一大壶酒摆在彼列面前。

    彼列抓起酒壶,怨气冲天地往尤利尔面前一砸:“道歉也要有诚意。你先喝了这壶酒,咱们再继续说话。”酒壶里的酒水被他一砸之下溅了出来,洒在餐桌上,一阵剧烈的刺激性气味瞬间扩布开来。

    路西斐尔心想这里面装的真的不是□□吗,随即担心地看向尤利尔,发现尤利尔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沉默地坐着,并没有对彼列的话作出反应。

    彼列的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怎么?只不过是一壶地狱硫磺,比起当年殿下端了尸鬼老巢,庆功用的那一地窖的魔酿,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吧?还是殿下担心如今没有伊利斯老师为您解酒?”

    路西斐尔在听见“地狱硫磺”这几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就炸开了。这种东西,严格说来,还真算得上是酒,只不过混了地狱岩浆中的强酸,专供消化道结构特别的龙族享用。对正常的血肉之躯来说,那效果只怕比穿肠□□还要更刺激。

    尤利尔看了一眼本打算出言制止彼列、却在听到伊利斯名字后颓然坐回座位的席欧乌尔,伸手握住了酒壶的把手。心想着,彼列这动不动拿死人说事的臭毛病倒是屡试不爽。自己若是不喝这壶酒,只怕今晚的纠缠会没完没了。

    手腕用力,尤利尔刚想擎起酒壶,便感到腕上一沉。

    抬眼,便是路西斐尔湛蓝的眸子,里面一层隐忍的怒意。被刚刚那杯酒激起的腹痛骤然加剧,尤利尔略一失神,酒壶便到了路西斐尔手中。路西斐尔也没废话,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几口便把那壶酒连喝带洒地干了。然后酒壶一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整张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席欧乌尔眸中寒光一闪,彼列则皱紧双眉,一时间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尤利尔闭上眼睛,缓过那阵被疼痛激起的黑瞢,有些无语地站起身,抱起地上的路西斐尔:“不好意思,阿米尔确实不懂规矩。我先告退了,魔君若有事,请稍后再叙。”

    彼列心有不甘地也跟着站起来,上前一步,挡在尤利尔面前。

    尤利尔抬眼看向席欧乌尔,席欧乌尔讪讪地将彼列拉回怀里抱着,朝尤利尔比了个“请”的手势。

    尤利尔抱着路西斐尔,径直走出了宴会厅的大门。

    看了一眼怀中路西斐尔惨白的脸,尤利尔突然感到一阵心烦。

    恨不得把他顺着窗户丢出去,却不能那么做的,那种烦。

    ☆、魔君的请求

    绕过走廊的第一处转弯,尤利尔便将路西斐尔头朝下放在地上,抠着他的喉咙,手抚过他的胃,稍一用力,只听“哇”地一声,路西斐尔已经将刚刚吃喝的东西大半吐了出来。

    见路西斐尔呼吸得有些费力,尤利尔伸手挑开他的腰带扣,同时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将嘴里的东西咳净,才再次抱起他,快步走向客房的方向。

    将路西斐尔直接抱进浴室,尤利尔先给他灌了一肚子水,再催着他吐出来,几次三番,约莫着能吐出来的酒已经吐干净了,路西斐尔虽然还是没有醒过来,但苍白的脸上已经见了红润,料想是没什么大碍了。尤利尔心里一松,内里翻江倒海的疼痛便一波波袭来。硬撑着扒掉路西斐尔的衣服,匆匆帮他清洗干净,再拿浴巾一裹丢在床上,尤利尔也折腾出来一身的冷汗。

    靠在床边,拿手摁着小腹,尤利尔苦笑着想到,这世上如他这般耐疼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了。只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就是他也有些受不了。感受着手掌下,那因着双亲的亏待而发出阵阵不满的生命,尤利尔突然就有些恍惚。

    这时,他感到身后一阵热气接近,却是路西斐尔昏睡中仍朝他贴了过来,攀住他的肩,将他的手连同小臂紧紧抱在怀中。腹中的剧痛就这样渐渐平息下来,尤利尔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路西斐尔的眉眼间带着说不出的满足,眼睛眯起,嘴角上翘,他的容貌本就出色,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有圣光笼在他的面庞,说不出的明亮美好。

    尤利尔伸出没有被抱住的手,理了理路西斐尔沾在腮边的发丝,心想,你知道至今为止,说过喜欢我的人,有多少吗。那些喜欢,有些纯净得就像是喜欢清晨的阳光、喜欢潺潺的流水,喜欢晴日里的漫天繁星;也有的,便如你一般,带着某种渴望,深沉或热烈,短暂或悠远;还有的,便如空气般,只是存在,消失时才能感到窒息。

    这些人,大多都死了。死得极其惨烈,也死得极其平淡。惨烈得连圣灵都湮灭,平淡得,只是眨眼一瞬。

    喜欢有什么用呢,换来的不过是辜负。

    被辜负后,喜欢就变成切齿的痛恨,就变成了无尽的失望。

    将手轻轻从路西斐尔怀中抽出来,尤利尔抚了抚路西斐尔瞬间皱起的眉心。

    你何必,要逼我辜负你呢。

    这样想着,尤利尔站起身,走出了内室。

    席欧乌尔已经等在门外的会客室。此刻,他正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城市,远近错落的灯光与天空中的星光连成一片,天空中依然下着地狱特产的流星雨,不断闪烁的光打在席欧乌尔脸上,将他刚毅的线条也柔化了不少。

    见尤利尔走出来,席欧乌尔站起身问道:“那孩子没事吧?”

    尤利尔走到他对面坐下,肘窝搁在扶手上,撑起下巴歪头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假惺惺了。”

    席欧乌尔低下头,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无奈地坐回了椅子里:“您知道彼列的脾气。如果不让他出这口气,他肯定没完没了。只是可怜那个孩子,不知道您千杯不醉,乱逞了一把英雄。”

    尤利尔心想,千杯不醉那也是指喝酒,不是喝强酸。但也没打算跟他继续纠缠这个问题,直接问道:“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席欧乌尔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尤利尔,嘴唇动了动,又像是把什么话硬咽了回去,还给噎着了,缓了半天才说:“您能帮我打开遗忘之门,完成契约之力的继承仪式吗?”

    尤利尔想了一瞬,说道:“这个不行。”

    席欧乌尔的目光闪了闪:“殿下,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魔界再不统一,世界法则的天平便要完全倾斜到天族一边。如果主神发难,我保不住魔族。”

    尤利尔静静看了他片刻,才开口说:“席欧乌尔,我还以为你变多了,可还是这么不擅长说谎。主神若想灭魔族,一万年前就灭了。”

    席欧乌尔低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殿下对我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尤利尔也笑了笑:“你是这一代魔君,早晚能凭自己的力量打开第七狱的门。又何必急在一时。”

    席欧乌尔摇了摇头:“不,殿下。我已经厌倦了战争,更厌倦了看那些手足相残。第六狱的战争已经打了太久,役魔族各部间彼此毫不妥协。我扶持的那支部族在前几天的魔力井喷中被波及,他们的临部本已同他们结盟,却借机屠了他们的城。数十万人死于一场屠杀,流出来的血,将地下的水脉都染红了。殿下,现在只有打开第七狱之门,入主万魔殿,才能阻止战争继续消耗魔族本就不多的人口了。”

    尤利尔又静静看了席欧乌尔一阵:“很难得,在你口中说出厌倦战争这种话。可役魔族的内斗,难道不是你为了□□挑起的?当时你应该就已经能想到今天的局面,如今说不忍心看,你觉得我会信吗。”

    席欧乌尔的手,渐渐握成拳,又渐渐松开,几个反复后,他看向尤利尔的目光变得极尽恳求:“我不后悔挑起他们的内斗。但,我仍是他们的魔君。一万年了,对魔界,我竟然也产生了归属感。殿下,您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也是惺惺作态?”

    “我相信你对魔界的责任感。”尤利尔认真地看着席欧乌尔:“我只是不相信,这些是你让我打开第七狱的动机。对我说实话,是什么让你连等第六狱统一的耐心都失去了?是不是跟这次井喷和突然到来的花汛有关?”

    席欧乌尔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个稍显难看的笑容:“我就知道,瞒不过殿下。”说完,他吸了口气,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傲然:“不久前,我发现遗忘之门的结界有崩溃的迹象。彼列的身体却在这时候出了些状况,修复结界太过勉强。为避免结界崩溃后,第六狱被魔力冲击化为焦土,我想请您将结界撤去,帮我将能量核收为己用。当然,您可以拒绝,但您和那个孩子,就需要一直留在魔界做客了。”

    尤利尔听完没有说话,只是拿指尖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席欧乌尔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没过多久,尤利尔开口说:“统一六狱,是契约之力的考验。如果你在那之前强行接受魔神的遗赠,恐怕会埋下隐患。以目前形势看,第六狱统一在望,最多不过百年光景。彼列没理由连这短短的时间都支撑不住了,他怎么了?”

    席欧乌尔眼中一阵犹豫,可看着尤利尔没有温度的目光,他最终露出一个看起来颇为愉悦的笑容:“他有了我的孩子。”

    尤利尔沉默了一瞬,随即冷冷道:“当年伊利斯将最后一点力量交给他,便是让他支持第七狱结界,直至有人可以继承稳定契约之力的职责。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将这一界的安危看在眼里了!”

    席欧乌尔又笑了笑,眸子里的锐利有些逼人:“情之所至,殿下也许不懂。”

    尤利尔虽然心里在说,不懂你父亲,你们这不就是玩出火让人擦屁股吗,有什么好嘚瑟的。可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若我在这期间不来魔界,你打算怎么办?”

    席欧乌尔眯起眼睛,一下子笑得特别愉快:“殿下,您觉得,您这次是为什么来的魔界?”

    尤利尔眸中寒光闪过,然后,便听见席欧乌尔更加愉快的声音:“殿下难道真的觉得,我连天界新任的大天使长都不认得?不过,看着殿下尽力维护他的样子,还真是有几分有趣。”

    尤利尔冷笑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席欧乌尔微微颔首:“殿下一直都很小瞧我,我已经习惯。但我却从未小瞧过殿下,此心拳拳,殿下应该知道。”

    看着席欧乌尔做作的表情,尤利尔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腹痛,皱了皱眉,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小腹上,又复笑道:“看来,这忙我是必须得帮了。”

    席欧乌尔得意地笑了笑:“是的。我本就没给殿下留拒绝的余地。”

    下腹的疼痛变得愈加剧烈,尤利尔咬紧牙,瞥了一眼通往内室的门,勉力站起了身:“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如你所愿。请回。”

    席欧乌尔朗声一笑,也跟着站起来:“那我也不多打扰殿下。我还有些事情要提前准备,准备好了,会来知会殿下的。”

    尤利尔给了他一个废话少说,要滚快滚的眼神。

    席欧乌尔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突然一个转身,用口型对尤利尔说了一句话。

    尤利尔看后,立刻也回给他一个口型。

    席欧乌尔哈哈大笑着离开。尤利尔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顺便一提,席欧乌尔刚刚说的是:殿下,我最爱的,其实还是您。

    尤利尔的回答是:去死吧。

    送走了席欧乌尔,尤利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内室的门。

    门内,毫无悬念地站着大天使长路西斐尔。

    路西斐尔在尤利尔将他丢在床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醒了。被地狱硫磺烧晕过去这种事,说来实在丢人,所以他就没好意思睁眼。可后来感觉到尤利尔正靠在身边,便忍不住蹭了过去,结果一摸之下,发现尤利尔全身都是冷汗。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是心疼地将他的手抱进怀里暖着,心想,虽然自己目前能力有限,当个暖炉还是可以的。

    后来尤利尔推开他出去,他没敢第一时间跟上,怕被发现。可发现外面等着的人是席欧乌尔后,他最终还是没禁得起诱惑,跑去门口听了墙角。

    等他去听的时候,话题正说到彼列有了席欧乌尔的孩子,不能履行需要履行的职责,所以席欧乌尔需要尤利尔替他去卖命——请原谅大天使长理解问题的这个角度吧。

    然后就是席欧乌尔向尤利尔嘚瑟:殿下你不懂爱。接着爆料说,尤利尔之所以会来魔界,就是他一手安排的。那么不言而喻,自己当初被摆的那一道,席欧乌尔是幕后黑手。

    那一刻,路西斐尔是出离愤怒的。

    他其实并不如何在意有谁想害他。这偌大的天国,三十亿天族,大天使长的位置就只有一个,有人想取而代之,或者干脆觉得他不配统领天族,这些都并不奇怪。可,他们害他,居然是为了进一步去坑尤利尔,这就实在不能忍。

    而自己,居然已经无能至此,沦为旁人的棋子而不自知,就无论如何更不能原谅了。

    这样想着的路西斐尔,站在内室乳白色的雕花门前,被自责和愤怒轮番炙烤着受伤的心灵。突然眼前蓦然一亮,是尤利尔拉开了内室的两幅门扇。会客室明亮的灯光照进内室,在他脸上投上光,也将尤利尔的脸,掩在阴影里。

    阴影中,尤利尔脸上只有那个银色的棘纹清晰可见。

    路西斐尔恍惚地伸出手,手指触在尤利尔的脸上,而尤利尔并没有躲开。

    路西斐尔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捧住尤利尔的脸,踮起脚尖。

    双唇相碰,是温软的触感。尤利尔的唇,带着一种他渴望的甜美的味道。

    可他只敢浅尝辄止,然后,就像是拥住这世上唯一的瑰宝一样,将尤利尔紧紧抱住,用力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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