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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9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99节

    走进城门,仿佛穿过一层冰墙。

    积雪未清,马车压过,辙痕更深。

    道路两旁,稀疏立有几名边军。均身穿袢袄,外罩皮甲,或持长矛,或按腰刀,表情肃然,眼神带着杀气。

    城中木屋多被拆除,做防卫守城之用。

    道路两旁都是帐篷,越靠近中军大帐,数目越多。排列貌似杂乱,实是乱中有序。从上空俯瞰,赫然是一幅简化的阵图。

    战事稍歇,战场清扫干净,房屋仍需重建。

    守城之日,役夫死伤过百。搬运木料,搭建房屋,只能靠军户家眷和边民。

    行走一路,遇上三辆运木料的大车。

    车前一匹矮马,一名老汉和两个伤兵拉动绳索,几名少年合力推车。

    骡子不足,缴获的战马都被用来拉车。

    鞑靼战马个头矮小,耐力十足。

    边军和锦衣卫中有驯马好手,系上笼头,挥起鞭子,不比骡子差多少。

    这一幕,刘瑾丘聚不觉怎样,番子只是扫过两眼,并没放在心上。随行的京军护卫却是瞪大双眼,下巴坠地。

    这样的好马,竟用来拉车?

    按照市价,每匹都能换银十五两以上!

    败家子,暴殄天物!

    事实上,非是张铭顾鼎败家,将战马充作驽马,实是出于无奈。

    边民本就不多,战事一起,除军户贴户,多数选择南行。就算留在边镇,也不会赶往镇虏营。

    鞑靼攻城时,边军营卫死战不退。

    战后清点,死者上千,伤者无算。役夫贴户几乎死伤殆尽,边民男丁十去六七。

    不用战马,难不成让妇人孩子拉车?

    为巩固城池,修筑地堡,就算被言官弹劾,也顾不得那么多。

    故而,刘瑾一行进城,见到的便是老人运木,战马拉车。妇人和半大的孩子挑着扁担,运送食水。

    少数行动自如的伤兵,无需轮守,纷纷抓起缰绳马鞭,主动帮忙。

    朔风寒冷,碎雪扑面。

    城内的工地上,人声不绝。

    战争的阴影仍未散去,失去亲人的哀伤依旧留存。但为生者,总要咬紧牙关,努力活下去。

    中军大帐前,仅四名守卫。

    大纛之下,两名绯衣官员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脚步压过积雪,吱嘎声起。

    两人抬头,先看到紫色的圆领葵花衫,其后是托在手中的黄绢,最后才是刘公公皱成一团的脸。

    摆出这幅表情,不能怪刘瑾。

    一路之上,刘公公始终想着要避开杨瓒,宣旨之后,立即上车走人,绝不给对方“私聊”的机会。

    结果呢?

    没进大帐,就对上杨佥宪的笑脸,目光颇有深意。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刘公公打了个哆嗦,泪流成海。

    怕什么来什么。

    希望就是用来粉碎。

    被姓杨的盯上,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位公公一路辛苦。”

    杨瓒笑得亲切。

    丘聚袖着手,乐呵呵还礼。刘瑾嘴里发苦,硬挤出一个笑脸。

    “咱家有礼。”

    “张总兵在外巡视,顾总兵现在帐中。”

    杨瓒抬起右臂,请两人进帐。

    不只张铭,顾卿昨日率骑兵出城,至今未归。

    草原传回消息,徐氏商人带着力士,寻到阿尔秃厮部营地。借别部附庸的铁器和牛羊,同部落首领搭上关系。

    依计划,正游说对方,同明朝合作,寻机找伯颜部的麻烦。目的为拖住伯颜小王子,让他没机会到边镇找茬。

    只要阿尔秃厮点头,粮食、茶叶、布匹,甚至是金银丝绸,都可作为犒赏。

    换成其他鞑靼部落,事情未必可行。

    阿尔秃厮部则不然。

    先叛瓦剌,后袭别部,捅盟友刀子,眼睛不眨一下。

    这样的部落,一切只看利益,实打实的脑后生反骨。给出的价钱合适,不愁不上钩。

    对方不答应,问题也不大。

    只需将别部的事情传出,顺带提一提阿尔秃厮对伯颜的不满,事情照样能成。

    火是明军放的,人却是阿尔秃厮杀的,东西也是后者抢的。

    事实如此,抵赖不掉。

    真假掺半,足令伯颜小王子生出警惕。到边镇打谷草,也要时刻担心背后,预防被人袭营。

    乐观估计,消息传出,四月前,伯颜部应不敢南侵。努力一下,拖到六月乃至秋收,非是不可能。

    如果能让草原生出内乱,自然更好。

    互相砍杀,打谷草的骑兵不上百,边镇卫所都能应对。

    名义上,顾卿领兵外出巡逻,实则沿汤河北上,深入草原,寻找阿尔秃厮营地。

    此举的确冒险。

    但据探子传回的消息,对方已经心动,必须走上一趟。同时,可借机绘制舆图,策划出最佳的进军路线。

    风水轮流转。

    现如今,明军只能被动防守,无法出塞。岂知将来不能麾师北上,饮马草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刀锋未指,舆图先备。

    杨瓒信不过徐姓商人,却相信同行的力士,更相信顾伯爷,即使客场,照样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遇事不妥,杀出一条血路,也能脱身。

    为做掩护,张铭顾鼎轮换出城。明知天使今日抵达,依旧计划不改。

    若被告到御前,自有理由分辨。

    再者,见识过杨瓒的本领,张总戎表示,杨佥宪坐镇营中,本官很是放心。就其结果,必当是言官俯首,公公贴耳。

    谁敢找麻烦,破坏计划,百分百掉坑里,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出来。

    事实证明,张铭所想不错。

    刘瑾丘聚走进帐中,没有任何找茬的迹象,反道:“张总戎,顾指挥心系边事,实为国之栋梁。归京之后,咱家必禀报圣上!”

    顾指挥?

    杨瓒微愣,顾伯爷又升官了?

    同知本就高他一级,升上指挥,直接两级。算一算,至少要到副都御使,才能同顾伯爷平级。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相当难。

    都察院中,两位副都御使刚及半百,守身持正,多次揭发冤案陋俗,举发贪官酷吏,秉正朝纲,官声清廉,才干可见一斑。

    此外,两人曾担任院试主考,还曾会试读卷,论资历,比朝廷中关系,足超出杨瓒两个马身。

    仰望可,超越实难。

    想到这里,杨瓒不觉叹息。

    以顾伯爷升官的速度,五年之内,自己别想翻身。

    九曲回肠,杨佥宪心思百转。

    顾鼎站起身,同谢迁赵楠等面京城而跪,听宣敕谕。

    顾晣臣伤势未愈,被营卫抬来。

    谷大用带着长随,也来凑个热闹。

    杨瓒跪在顾鼎之下,谢丕之前。

    刘瑾清清嗓子,展开黄绢,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英国公世子张铭,庆平侯世子顾鼎,钦命总兵官,领军御北,破敌近万,有大功……”

    营中简陋,仅以矮桌代替香案。

    线香燃起,青烟袅袅。

    朔风卷过帐外,刘瑾的声音似被拉长,不再显得尖锐。

    “副总兵官赵榆,升南镇抚司同知,赐麒麟服。长安伯顾卿,破敌有奇功,升北镇抚司指挥使,赐飞鱼服。”

    “监军杨瓒,谢丕,顾晣臣,赐银。”

    “有功将士,以首级升赏。杀敌边民,赏银,宝钞,布帛。

    “圣旨到,即刻造册发赏,不得有误。钦此。”

    尾音落下,众人三拜叩首。

    “臣领旨,吾皇万岁!”

    起身后,撤去香案。

    顾鼎升帐,召集营中将领,具兵册上报功劳,分发赏银。

    顾晣臣未回医帐,帮忙清点人数,抄录名单。

    谢丕前往伤兵营,核对正误。并遣人至城内,敲响铜锣,宣天子圣恩,召军户贴户及家眷至左营分赏。

    事情分摊开,有条不紊进行,效率极高。

    杨瓒看过名册,未见疏漏,全交谢丕顾晣臣处置。走出大帐,四下里寻找,看到被谷大用“留住”的刘瑾,立时笑眯双眼。

    银箱卸下,刘瑾本欲马上离开。

    然而运气不好,没等没走出营地,就被谷大用瞧见。二话不说,拉住衣袖,不许走。

    “放开咱家!”

    刘公公瞪眼。

    这是要作甚?!

    咱家和你姓谷的没任何交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放开!

    给咱家放开!

    丘聚在一旁笑着看戏,既不出声,也不帮忙。

    刘瑾急着离开,他则不然。

    机会难得,不留下同杨佥宪亲近亲近,套一套交情,这般火烧眉毛,急着上车,是赶着去捡金子?

    各州县已刮过一回,归程未必有太多油水,干嘛要急着走。

    这个账,姓刘的不会算?

    按照常理,丘聚的想法委实不错。

    奈何刘公公被杨佥宪坑过几回,听到“杨”字都心里发憷。宣旨之前,见杨瓒笑得和善亲切,愈发感到不妙。

    留下等着被坑?

    傻子才干!

    走,必须走,马上就走!

    心急之下,刘瑾拼着拽断衣袖,用力扯回手臂。

    怎料想,谷公公力气太大,内府织造房的手艺太好,衣袖没扯断,领口直接散开。

    寒风中,刘公公披着半边衣衫,脸色铁青。

    瞅瞅手里的半边袖子,谷公公觉得不保险,直接拽上腰带。

    “放开咱家!”

    “不放!”

    眼见两人就要开架,丘聚袖手旁观,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

    杨瓒不得不快行两步,出声道:“两位少监,且听本官一句……”

    话没说完,谷大用以为“任务”完成,突然松手。

    刘瑾没注意,仍在继续运气,用力向后一挣,噔噔噔倒退三大步,踩到冰上,没能站稳,立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寒风吹过,满营寂静。

    这个结果,实出杨瓒预料。

    惊讶之下,嘴巴开合,半晌没能找回语言。

    刘瑾爬起身,扶着腰,止不住眼泪长流。

    他就知道,遇上姓杨的准没好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预感成真

    刘公公摔得结实。

    爬起后没站稳,接连又摔了两跤,再站不起身。被抬进医帐,趴在榻上,顾及面子,拼命咬牙,才没痛叫出声。

    李大夫走进帐篷,仔细净过手,搓热掌心,这里按按,那里捏捏,力道时轻时重。一边按一边问:“敢问公公,这处可疼得厉害?”

    “是,对就那里,……哎呦!”

    惨叫一声,刘瑾猛然扭头,怒视李大夫。

    说疼你还按?

    劲道这么大,故意的是不是?不怕咱家收拾你?!

    “草民只想确认一下。”

    确认?

    刘瑾眯眼。

    身为西厂提督,看事观人,必以怀疑的目光。李大夫的解释,即便说得通,也不会全盘相信。

    可惜的是,气恼之下,动作太急,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腰上未治,又险些扭到脖子。

    咔嚓一声,惨叫声冲破帐顶。

    疼出一身冷汗,刘公公心中酸楚,眼泪横飞。

    他就知道,姓杨的是他命中煞星!

    奸宦之路被挡,无法重塑前辈辉煌,他认了。老实做个厂公,竟也不能免灾。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刘公公叫得委实凄惨,当真是闻者落泪。

    谷大用和丘聚却袖着手,站在一旁看热闹。前者更是咧开嘴,半点没有身为“伤人者”的自觉。

    天子临祚之前,两人就互看不顺眼,时常掐架。怒到极点,没少撸起袖子单挑。

    最凶一次,谷公公火力全开,刘公公被揍得两眼乌青,躲在屋里哭了小半个时辰。

    在谷大用眼中,刘瑾不过是闪了腰,轻伤都不算。况且,是姓刘的自己摔倒,和他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半个都没有。

    丘聚连连点头,立场坚定,站在谷大用一边。

    杨瓒坐在桌旁,放下茶盏,挠挠下巴。

    刘公公的表情太哀怨,目光太刺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实事求是,他的确给谷大用递话,想办法留住刘瑾。只没想到,谷公公会二话不说,直接拽人。更没料到,中途出现岔子,刘公公摔倒冰上,当场闪腰。

    依李大夫诊断,三日不便行动,五日方可启程。

    过程不算美好,目的到底达成。被剜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实在过分,取出金尺,拍拍掌心。眉毛一挑,威胁之意昭然。

    效果相当好。

    刘公公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头。力度又没找准,咔嚓一声,脖子再扭。

    这一回,疼得叫都叫不出声。

    “公公小心!”

    李大夫皱眉,不得不将膏药分做两份,一张贴在刘公公腰上,一张贴在颈后。为防止脱落,令徒弟寻来一卷煮过的布条,仔细缠上两圈。

    最直接的后果,三天内,刘瑾只能高昂着下巴,低头都是万分困难。

    “伤虽不重,仍需注意。还请公公小心,莫要轻动,以防留下病根。不然的话,神医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刘瑾瞪眼。

    扭伤卧榻,没法上路,让谷大用和丘聚白看一场笑话。积下一肚子火气,正无从发泄。李大夫正好撞上枪口。

    干不过姓杨的,还收拾不了一个大夫?

    刚要叫人,杨瓒忽然起身,走到榻边,好心提醒道:“刘公公,李大夫医术高超,用药极准。然却更擅制毒。”

    半截话噎在嗓子眼,刘瑾差点双眼翻白。

    边镇大夫,该精通刀枪箭创,专治跌打损伤。

    制毒?

    休要诓他!

    “刘公公莫要不信。”杨瓒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日前,四千鞑靼骑兵攻城,镇虏营只不到一千边卫,能够击退两次进攻,支撑到援军抵达,李大夫居功甚伟。”

    见刘瑾仍是不信,杨瓒好人做到底,将战时惨烈,城下惨状,巨细靡遗,一一道来,不漏半句。掺入毒粉的火雷,更是提了又提。

    听到最后,不只刘瑾,谷大用和丘聚都是肃然起敬。看着李大夫,活似在看一瓶行走的砒霜,眼角抽动,头皮发麻。

    “请公公早点歇息,草民明日再为公公换药。”

    收起空瓶,李大夫背起药箱,行礼告辞。

    刘瑾再没喷火,反而客气点头。

    未料想,忘记脖颈扭伤,头点到中途,嗷一声,又发出惨叫。

    帐帘掀起又落下。

    李大夫返回伤兵营。杨瓒没急着走,立在榻旁,好心宽慰刘瑾。后者宁愿不被安慰,尽快请杨佥宪走人。

    日将西沉,营中燃起篝火。

    伙夫挽起衣袖,架上大锅。

    宽大的木桩充当菜板,粗壮的胳膊,肌肉隆隆鼓起,挥舞起菜刀,几下斩开半腔羊,一股脑丢进锅里。

    没有太多香料,但材料新鲜,火力够旺。待羊骨在水中翻滚,洒入盐巴胡椒,照样能熬出一锅好汤。

    偌大的铁锅烧热,刷上一层新炼的荤油,厚实的麦饼压平,成圈贴上,一个挨着一个,很快鼓起,溢出麦香。

    二月天,边塞之地,冷风刺骨,冰冻三尺。

    挥舞大勺的伙夫,只着单袄,仍滚出满头热汗。

    巡营边军走过,抽抽鼻子,拍着刀鞘,大声道:“王老大,小心点!别用汗珠子给弟兄们加料!”

    “滚犊子!”

    伙夫赶苍蝇似的挥挥胳膊,抄起一大把粉条,切开三颗大白菜,全都丢进锅里。

    滚水飞溅,热气腾起,香味更浓。

    “晋地的羊,辽东的菜,龟孙们有口福!”

    不是天子厚德,几位大人仁义,哪能吃上这样伙食。

    搁到平时,别说大块肉,大碗的骨头,一条油腻的粗布擦擦锅底,就算见过油腥。

    肉汤?

    刷锅水还差不多。

    一个个头稍矮,却格外敦实的伙夫,抱起一只大肚坛子,憨厚笑道:“小旗,菜腌好了,您尝尝?”

    “好了?”

    王小旗放下菜刀,揭开坛盖,一股酸香裹着辣味直冲鼻腔。

    “好东西!”

    王小旗大喜,取过一双筷子,夹起片成指头长的萝卜条,嘎吱嘎吱,两口吃完,抹抹嘴角,道:“不错,盛出来给几位大人送去。剩下的弟兄们再分。不够的话,涮涮坛子水,也能尝个味。”

    伙夫应诺,放下坛子,取木盘分拣。

    夜风更冷,裹着碎雪,不停搭在帐篷上,发出阵阵闷响。

    篝火越烧越旺。

    麦饼的焦香,夹着胡椒味的肉香,渐渐弥漫整个营地。

    边塞大营,没那么多忌讳。

    汤滚三回,王小旗擦擦汗,拎起锅盖锅铲,当铜锣敲了起来。

    “开伙!”

    听到动静,不当值的边军营卫迅速聚拢,每人手里两只大碗,一碗先给伤兵,余下才是自己。

    张铭顾卿不在营中,顾鼎杨瓒等人的饭食,都有长随送去。

    刘庆被杨瓒饿过三天,顿感食物珍贵。

    能自由行动后,每到饭点,必走出帐篷,不假他人,亲自取饼舀汤。

    起初,军汉们很不习惯。

    双眼望天,鼻孔看人的刘柱史,和众人挤在一起,实在太不真实。时间长了,见刘柱史顿顿如此,雷打不动,也就将疑惑抛开,见怪不怪。

    夹走两个麦饼,一大碗羊汤,刘柱史转身回帐。

    他也不想这样,

    无奈,长随和护卫不在身边,杨御史又有“前科”,自己不愿动手,休想丰衣足食。

    尝过挨饿的滋味,所谓的面子矜持,不值两个铜板,全都丢到脑后。

    边塞之地,没那么多规矩礼仪。

    要讲究,等回京再说。

    一边咬着麦饼,刘柱史一边安慰自己。

    夹起一片白菜,裹着半片羊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无声感叹,人间美味啊!

    吃到一半,忽有人来报,言杨佥宪有事相请。

    “杨佥宪?”

    打了个激灵,刘庆不敢耽搁,又舍不得半碗羊汤。咬咬牙,干脆端起汤碗,走出帐篷。

    这形象,委实不怎么好看。

    杨瓒不以为意,笑着请刘庆进帐。

    谷大用见过几次,知道刘庆被杨瓒收拾过,言行同往日大相径庭。同情的扫过两眼,没说什么。

    刘瑾和丘聚揉揉眼睛,当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是七品文官,都察院监察御史!

    沉默两秒,目光转向杨瓒。

    杨佥宪的手段,神鬼莫测,着实厉害。被他坑过,必会脱离“正常”范畴。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想否认都不可能。

    “下官刘庆,见过两位公公。”

    听过杨瓒介绍,知晓是御前大伴,刘庆连忙放下碗,拱手揖礼。

    弹劾奏疏写好,杨瓒便打过招呼,无需他出面,自有人代送御前。如今,看到穿着葵花衫的刘瑾丘聚,哪会不明白,杨佥宪打算走宦官的路子。

    奏疏交东西两厂,可直送乾清宫,不必经通政使司和内阁。

    少去经手之人,提前泄露的可能减小,对刘庆而言,自然更加“安全”。

    心念急闪,想通关窍,刘庆暗道一声:栽到对方手里,委实不冤。以杨佥宪的能力,继续磨练十年二十年,别说六部九卿,三位阁老都要甘拜下风。

    见刘庆行礼,刘瑾趴在榻上,不敢点头,只能“恩”了一声。

    丘聚没妨碍,笑着还礼。

    “刘柱史请坐。”

    “不敢。”

    刘庆没有落座,却出人意料的端起瓷碗,喝尽羊汤。看着碗底的羊骨,颇为犹豫。

    啃还是不啃?

    啃了,太没规矩。不啃,着实舍不得。

    要不然,先放着,回帐后烧热再吃?

    刘庆的表情,尽落四人眼底。

    帐篷里出现短暂沉默。

    杨瓒不论,公公们见多识广,也难免再度怀疑,眼前这位真是科举出身,都察院的言官,正七品?

    难不成杨佥宪下手太狠,收拾得过头,脑袋变得不正常?

    “咳!”

    怀疑的视线扫过,杨瓒不得不咳嗽一声,自袖中取出抄录好的奏疏。

    “两位公公,且请过目。”

    恩?

    刘瑾眯眼,直觉告诉他,不能接!

    同杨佥宪有关,奏疏的内容绝不会简单。甚者,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

    不接也得接。

    正要伸手,丘聚动作更快,先一步翻开奏疏。一目十行,扫过一遍,笑容凝在嘴角。

    刘瑾暗笑,让你手快!

    知道厉害了吧?

    丘公公似有所觉,眼珠子转转,主动上前半步,展开奏疏,正对刘瑾。

    “刘少监行动不便,咱家帮把手。”

    “你……”

    “无需客气。”

    “……”他哪里想要客气!

    知晓躲不开,刘瑾冷哼一声,费力挪动两下,只能认命。

    看过几行,刘公公神情立变。

    顾不得腰伤,挣扎着坐起,一把抓过奏疏,一字一句,印在眼中,刻进脑海。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贪墨赏银,盘剥军饷,私吞军粮……

    一桩桩,一件件,单提出来,足以抄家流放。集合到一起,是要将九边重镇翻过来?

    事情成与不成,暂且不论。

    上言之人必成满朝靶子,结果未出,就被戳成筛子。

    看到末尾,刘瑾心头微动,视线扫过刘柱史,满是同情。

    难怪会有出格之举,十成是知晓命不久矣,受到刺激。

    姓杨的当真害人不浅!

    没看过奏疏,还能含混过去。如今递到眼前,通读一遍,想脱身,实比登天还难。

    强撑着不理,硬是装糊涂,被捅到御前,必会吃不了兜着走。

    “杨佥宪,你可害苦咱家。”

    “刘公公何出此言?”杨瓒面露费解。他还什么都没说。

    刘瑾苦笑。

    用得着说吗?

    只要不傻就会明白,奏疏递给他,必是想避开朝中耳目,呈送天子。

    内容真假,他不怀疑。问题是关系太大。

    单挑边镇,哪怕是刘公公,也会撑不住。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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