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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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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晋江20150805完结

    文案

    一个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上你你又不爱我的老套狗血故事。

    他看烟花,齐云却在看他。顾微言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一眼便跌入齐云带笑的星眸。

    他的眼睛比夜空还要浩瀚,眸中的光芒比这漫天的烟花还要璀璨,盛不住的温柔从里面溢出,将他密密的笼罩。

    他看得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仿佛在用尽一生力气,唯求这一眼的永恒。

    师徒年下,刻薄无情受,忠犬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微言,齐云 ┃ 配角: ┃ 其它:

    ☆、情初动(一)

    只是一座宁静的小村庄,村外有一条潺潺的小河,河边趴着数个泥猴子,都是七□□十的年纪。这年纪的男孩子,正是俗语中狗都嫌的年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此时却一改往日泼闹,俱是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地盯着流动不息的小河。

    稍时,便见河水“哗”地爆起,从河心朝天冲起一道身影,骁矫有力的一个翻身,带起水花无数。顿时引来岸边几个泥猴子的喝彩欢呼。那身影在欢欣鼓舞的笑闹声和欣羡的目光中稳稳地落了地。

    “齐云哥!”几个孩子一窝蜂挤上前去,七嘴八舌笑闹开来,打破了刚才的寂静。

    围在中间的那个男孩子大约十三、四岁,□□着上身,皮肤微深而健康,身材精健。面庞虽因年少而显青涩,亦可见一丝坚毅。此时微抿着唇,眼中却有些笑意。他的怀里,是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鱼,正拧着劲翻腾。

    被称作“齐云”的少年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将鱼递给一旁拿着鱼篓子的孩子,接过了他们手里的衣服,随意穿上。

    众孩子看他穿上衣服,目光中已有了一丝遗憾和不舍。有忍不住的,便说:“齐云哥,不玩了吗?你刚才那下子耍的真好看,你啥时候教咱们呀?”

    齐云拍了拍他脑袋:“待你每天的马步扎实了再说罢……”

    又有一旁的孩子嬉笑:“三子今儿偷懒没扎,昨天也偷了工夫……”话没说完,便引了一阵哄笑。

    “谁说的!谁说的!我不正准备着扎嘛?你又不是我,你咋知道我偷懒?”三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分辩,登时引来了又一阵哄笑。

    “齐云哥……”有声音怯怯的响起。

    齐云低头,看到衣角被一只小手拉住,矮个子的孩子仰头殷切又腼腆地说:“娘说你是善人,拿了药送给咱家,娘说知恩要图报的。你、你留下来吃饭吧。”说着,一双眼亮亮地盯着他看。

    齐云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村子里也袅袅升起了炊烟。晚风吹来,暮色里弥漫着米稻香熟的味道,格外的平静安和。

    齐云笑了,道:“不用了,和你娘说,别放在心上。师父还没吃饭,我得赶回去了。”

    他话一说完,周身孩子都有些失落,这时,突然有孩子道:“齐云哥你别回去了!我爹娘说你师父是坏人,你别回去了,来村里住吧!”是那个叫三子的孩子。

    他一说,众孩子都纷纷附和,拉着他。

    “胡说!”齐云突然沉下脸来,呵斥了一声。他平时都是笑着的,话也好说,任他们闹着惯了,也没瞧见摆什么脸色。突然间拉下脸来,吓得一帮孩子都住了口,不敢多说一句。

    齐云见孩子们都被吓住了,缓了脸色,伸手摸上先前拉着自己衣角的孩子的头,和声道:“师父不是坏人,方才齐云哥送来你家的药就是师父吩咐的。”

    “可是娘也说……”那孩子想要辩解,但一想到齐云哥的师父拿药给自己家,齐云哥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这样的,便不再多想。

    齐云拿过鱼篓,犹豫了一下,提起了刚才那条大鱼,将鱼篓递给孩子们:“剩下的鱼你们自己分了。”说罢朝孩子们摆摆手,几个起落越过了河,朝山上走去。

    齐云默念着心法,一边提步急奔,身影在山石和草木间微闪,片刻便不见了身形。路过半山腰,瞧见那或立或坐,或搀或扶的一片身影,不由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方才那些孩子说得没有错,师父,在世人的眼中,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罢。

    他不明白,师父明明可以救那些人的,为什么要用奇门遁甲之数将他们都拒之门外,不闻不问。偶尔有所施为,必定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使那些求医的人痛苦抉择,生不如死。或倾家荡产,或妻离子散,或自残身体……

    师父,似乎格外乐于见到那些人痛不欲生的神情。

    很小的时候,曾冲动地问过这个问题,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笑,淡漠的,空濛的。从来没见过有人的微笑会让人全身冰冻,寸步难移。轻而柔的话从那淡色双唇吐出:“生不如死……那么,为什么不去死?”

    那么优美动听的声音,却残酷到剥夺了自己思维的地步。

    他被罚着在院内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昏了过去。

    齐云又叹了口气,提了提自己的精神。上山的路他已走过无数次,自然是不会记错步子,一会儿便将山腰那些人抛到了身后,远远便望见了山上那几间青砖抱屋。

    齐云提着鱼进了院子,暗想师父最近身体愈加不好,胃口也下降了不少,待会炖个鱼汤。正盘算着,眼前瞥见一身素白。

    “师……”话未说完,顿觉得那白色的袖子拂来一阵风,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记耳光,他还没愣回神,另一边脸一痛,又是一记耳光。

    齐云被打得倒退了两步,手里的鱼也掉到地上,兀自挣扎着。他被打懵了,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个病弱的男人,极其苍白的脸,极其浅淡的唇色,极其清瘦的身体,还有那因苍白到极致的脸色而显得极其乌黑的眼睛和头发。

    他看着齐云的眼神是毫无感情的淡漠,只说了两个字:

    跪下。

    齐云便跪了下来,看到那片素白渐渐离开自己视野——他回了屋。

    从头到尾,那人只对他说了两个字。

    齐云知道自己私自拿药惹恼了那人,有些黯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其实并不痛,那人没有内力,又病弱成那样,挥在自己脸上的耳光甚至只留了几丝浅淡的印子。但是他却觉得很痛。他低头,看着在地上勉力挣扎的鱼——那条他特地挑的最大的鱼,渐渐不动了。忽然觉得,那人离去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便像看着自己面前那条不动的鱼。

    那人素白的身影自从入屋后便不曾出现,他也就在屋前跪了整整一晚。渐渐月亮只在西天留下一弯浅痕,东边云蒸霞蔚。齐云忽然觉得头上一暖,一只大手覆在头顶。齐云抬头,看着身边颀长的身影:“洛叔叔。”

    洛横舟悄声问道:“又犯了什么错?”

    齐云垂头丧气道:“我没经师父同意,偷拿了他的药材去救人……”话音渐渐低去,带着一丝委屈。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平时再装的成熟稳重,遇到亲熟的人也不免软弱下来。

    洛横舟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救人是善行,是义举,没有错。”

    跪了一夜的腿早已麻木,稍微一动便是刺骨的疼。齐云素来硬气,只咬着牙强撑。洛横舟手下不停,将他腿上淤塞的血脉揉通,突然抬头,认真道:“你别怪你师父,他有他的苦。”

    齐云点点头,道:“洛叔叔,我从来没怪过师父。”

    洛横舟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眼睛晶亮有神,目光清明,微抿着的嘴角显现出一丝少年人不曾有的坚毅,知道他素来秉性良好,温和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父挨不了饿,去吧。”

    齐云犹豫道:“师父他……”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扬唇笑道:“你洛叔叔出马,你还不信么?”

    面前这个俊朗的男子子,笑容里有着成熟男人的温暖包容,齐云点了点头,起身朝灶屋走去,洛横舟看着他仍有些一瘸一拐的背影,细想了一会。半晌举步进了屋,撩开里屋门帘,道:“言儿。”

    作者有话要说:

    ☆、情初动(二)

    白衣男子充耳不闻。洛横舟笑眯眯地走上前去,从包袱中掏出数个纸包,打开,是已经仔细切好的药草,俱是珍惜罕见的药材。顾微言看着眼前的药材,蓦地冷笑了一下。

    洛横舟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瞧见顾微言放在桌上的手,白的几乎与衣袖同色,有着病态的孱弱,细瘦的指尖,指甲甚至微微泛青,不由得伸手覆上,要与他把脉。

    顾微言将洛横舟的手甩开,没留一丝情面。洛横舟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道:“言儿,云儿擅自拿你的药去救人,违了你的的意,是他不对。但是难得他宅心仁厚,胸怀苍生。只是个孩子,你莫要对他太苛刻了。”他知道先前屋外与齐云那番话,顾微言肯定听了个七七八八。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管教自个徒儿,与你何干?”

    洛横舟温言道:“言儿,云儿没有错。你把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对他不公平。”

    “你说得对。”顾微言点点头。

    洛横舟没想过他如此从善如流,倒一时给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的男子掀唇扯了个冷笑:“这世道,对谁是公平的呢。”

    洛横舟点点头,道:“有道理。言儿你还是这么通透。”

    顾微言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洛横舟倒了杯茶,吹了吹,慢悠悠道:“不过你总是放不下过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云儿是个好孩子,他敬你,爱你。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比谁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你这样,会伤他的心。”

    顾微言有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洛横舟,你同一个没有心的人谈伤心。一年多没见,你倒是越活越蠢了。”他看着洛横舟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有讥诮和怜悯,仿佛真的对着一个白痴蠢儿。

    洛横舟被堵地哑口无言,半晌道:“你真是……你非要把所有关心你的人逼走么?”

    顾微言看着桌上那几包药材,越看越碍眼,忽然袖子一扫,将那些药材尽数挥到了地上。

    洛横舟看着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的药材,有些哀怨道:“言儿你生气归生气,干什么拿药材发泄,你脾气越来越差,据说女人到了一定年纪都有些莫名其妙,会乱发脾气的,莫非你也……”

    齐云端着早饭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蹲着一个身影,正垂头丧气地叹着气。走近一瞧,正是洛横舟,头上还沾着茶叶沫子,一脸哀怨地看着齐云。

    齐云点点头,道:“比上次强些。”说罢,进屋摆上早饭。洛横舟跟着进来,捧起一碗粥,故意吸溜吸溜,喝得大声:“云儿你的手艺越发好了,连这么普通的粥都能炖这么香。”

    齐云知道洛横舟又开始发抽了,没理他。只坐着等。

    洛横舟又道:“言儿,再不出来就没有了哟!”

    屋内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言儿?言儿?”洛横舟扬声叫道,慢慢隐了笑意。

    “师父!”齐云起身向里屋跑去,洛横舟已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顾微言倒在地上。

    洛横舟将他抱起放到床上,一边轻拍他的脸唤他,一边摸过他身上,终于从他腰带处的暗袋里翻出了一个药瓶。

    顾微言咬着唇,痛得睁不开眼,抓着袖子的手微微痉挛着。

    洛横舟倒出了一粒药丸,捏着顾微言的下颌,迫使他张口,将药丸喂他吃了,齐云立刻端上水,洛横舟将水灌进顾微言嘴里。顾微言满脸都是冷汗,痛苦地蜷起身子。

    “言儿?”洛横舟托起顾微言帮他顺气,见他仍是一脸痛苦,脸色越发青白,又连忙喂了他一粒,一连喂了三次,才见他恢复过来。

    顾微言疲惫地合上眼,微微喘着气,半晌恢复了点力气,看着面前两个脑袋,缓缓开口道:“滚。”

    两个人讪讪地从里屋出来,互相对望。

    齐云道:“以往师父动怒,第二天就消气了。”

    “唔。”

    “刚才师父气得厉害。”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道:“你师父到了一定年纪,情绪不稳,是正常的。”

    齐云道:“洛叔叔。”

    “恩?”

    “你有没有发觉,你流血了。”

    ……

    洛横舟一声惨嚎:“轻、轻点……”半褪了衣服,露出了一边的臂膀。齐云将浸血的绷带一圈圈解了,露出血肉模糊的臂膀。拿布巾将伤口擦洗干净,露出了狰狞的的口子,皮肉都被磨得有些糜烂了。显然没有好好包扎,又因刚才的折腾,碰到了伤处。

    洛横舟不语,齐云也不说话,默默地将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好。

    洛横舟拍了拍齐云,笑道:“多谢。”

    齐云看着这个笑得爽朗的男人,忽然道:“洛叔叔,这个伤,是采药的时候弄的罢。”

    洛横舟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为什么要告诉他?”

    齐云说不出话来。告诉师父,对啊,告诉他又会有什么不同。齐云有些难过的低下头,又道:“洛叔叔,师父是不是恨我?”

    洛横舟没有接话,等着他将话说下去。

    “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昏迷了,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掐着我的脖子……”齐云费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叙述道,这件事显然给了他很大的伤痛和打击,让他至今说出来仍如此困难。

    “师父从来不让我碰他,没有事的时候也不会多与我说话,甚至连一眼也不多看……”少年的眼眶有些红,但仍竭力抑制着,唯有说话的语调带着一丝颤抖。

    黑暗的夜晚,奇异的安静。他被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惊醒,对上那双黑眸。那双从来淡漠的,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睛里,涌动着冰冷的火焰,恨意丝丝缕缕,在眼中翻搅。他的手,桎梏住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收紧。他困难地张大了嘴,想要出声,却发不出一点声息。耳朵里都是隆隆的声音,他在闷痛中失去知觉,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但是还是醒过来了,除了脖子上青紫的痕迹和火辣辣的疼痛,他几乎以为只是一个梦。

    洛横舟道:“云儿,你恨师父么?”

    齐云摇了摇头。

    洛横舟眼神温和,道:“你只要记住,你是你师父养大的。”

    齐云微微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洛横舟在山上只住了三天,指点了一下齐云的功夫,又趁着顾微言昏睡的时候把了他的脉,便匆匆离开。齐云送他到思风崖,需走过一片茂密山林。彼时夏末秋初,叶色缤纷,流丽似锦。两人边走边聊,洛横舟只拣几件此次外出值得称道的趣事,听得齐云津津有味,心向往之。两人又说到顾微言的病情,齐云知道此次洛横舟匆忙离开,定是因为师父的缘故。果然,洛横舟道:“原先那药,已逐渐克制不了那毒了,需得另寻他法。你替洛叔叔好好照顾你师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齐云答应了,踟蹰了一下,问道:“洛叔叔,你同师父怎么认识的?”

    “认识么……”洛横舟挠了挠头,想了下,微微翘起了唇,面上浮现温暖的神色。转头看到齐云盯着自己,故作神秘道:“秘密。”

    齐云黑线。

    洛横舟突然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指,道:“小云儿,咱们好久没比试比试,怎么样,老规矩?”

    齐云素来不喜他那个轻浮称谓,沉下心来,只轻哼了声,算是应了。

    洛横舟眯了眯眼,齐云只看到他眼中一抹狡诈的笑意,便发现面前已没了那人身影。洛横舟如天马脱羁,飞动间气势峥嵘,一改平素惫懒形态。一回头,齐云已随至而来。心下赞赏,嘴却打着哈哈:“小云儿,慢成这样,乌龟爬么?”脚间交错,快如风雨,竟比方才还要迅疾。

    齐云咬了咬牙,将全身真气运至极限,竟也紧跟不辍。洛横舟有些吃惊,不想一年多不见,齐云提高恁快,又一想他素来用功刻苦,为人坚忍,又胸怀壮阔,多少欣慰了。须知学武之人,切忌偏狭携私,武学之境,讲究“静”,讲究“空”,静而后动,空纳万境。云儿性情简淡,为人沉稳内敛,加上心胸通脱豁达,最不易被条条框框羁绊。武学进度,必将一日千里。两人一前一

    后,视萧疏万木于无物,一路疾行。

    齐云欲再提真气,却见前面迅疾身影“倏”地停了下来,渺然落于一根枝桠上。这个动作干净利落,幸而齐云留了意,及时刹住身形。

    他留意,是因着有先例。上一次,洛横舟也是这般突然收住身形,自己只一味全力追赶,被洛横舟“无意”伸出的一只脚拌得栽向前去,洛横舟嘲笑了一路,还凉凉道:“你道你是蛮牛么?一味横冲直撞。”

    当然,自此便知武学之势,当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所以,齐云很干脆地止了。不仅止了,还随洛横舟敛了气息。

    洛横舟低着头,看得很认真,很严肃。

    齐云凑前往下一看,顿时无言。

    让洛横舟看得如此认真,如此严肃的,居然是两头鹿的交媾。

    ……

    齐云很想问这有什么好看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吞了回去。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要开口,指不定待会有什么天雷降下。

    两头鹿犹不知自个被白白看了活春宫去,遵循着本能,兀自欢快地运动着。

    洛横舟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轻手轻脚的走了开去。齐云默默跟着,内心抽搐不已。片刻后,洛横舟呼了口气:“据说,破坏别人在做那档子事,是要天打雷劈的。”

    齐云淡定道:“是么?我只听说过破坏别人姻缘,会被天打雷劈。”

    洛横舟疑惑道:“这样?原来我记错了。不过有了姻缘,不就为了那档子事么,没差了。”

    ……

    洛横舟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齐云,目光炽烈而真挚:“云儿,看了刚才的画面,你有什么想法么?”

    齐云沉默片刻,道:“有什么想法?”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动物到了一定季节,均会为了繁衍而交配,对他来说,是自然之理,是司空见惯的,自然不会多想。

    洛横舟又道:“云儿,你也十四了,是该有想法的年纪了。洛叔叔疏忽了,真是对不住……”

    果然一道天雷,劈得齐云石化当场。半晌,低吼道:“我没有!”

    洛横舟慈爱地看着他:“云儿不要害羞。”

    齐云:“思风崖到了,洛叔叔您慢走不送。”

    洛横舟有些遗憾地看着前路,想了想,转了话头:“云儿,小言托你照顾,大概很费心吧。”

    齐云摇了摇头,神色却黯淡下去。

    洛横舟抬手,将手拍了拍眼前这半大少年的肩而非抚摸他的头,这是男人对男人的安慰和嘱托。

    “小言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他很厌恶人,厌恶你也厌恶我,甚至厌恶自己。”洛横舟顿了顿,轻喟:“大概,这世上,他最厌恶的,便是人了吧。”

    “伤害他,欺骗他,抛弃他……”

    洛横舟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里,突然夹杂了一丝伤痛。

    齐云沉默了许久,涩声道:“师父,原先,是怎样的?”

    洛横舟想了又想,故作狡黠道:“不告诉你。”

    ……

    洛横舟随意地朝齐云挥了挥手作别,以一贯惫懒疏狂的姿态融进晨光中,渐渐远去。

    齐云站在思风崖的大石上,看着那道沧桑又不羁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久久没有动弹。

    养他的是顾微言,然而教他的却是洛横舟。

    洛横舟对他来说,是半个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洛横舟对顾微言的称呼是“小言”,有点无法直视,我的口味也变了,改成“言儿”了。

    ☆、情初动(三)

    齐云顺着来路回山顶,路过方才洛横舟与他伫足的地方,那两头鹿已不在了。回想起刚才那番抽风的论调,满头黑线地继续赶路。

    眼前草丛微动,露了一块白毛。齐云手一拂,劲力便将草丛分开。仔细一看,有些莞尔,是一只兔子。手掌大小,怯怯地往更里面钻。齐云看它行动间不利索,蹲下,将不断朝前拱着的兔子拎了起来。兔子无力地扑腾了几下,便蔫了。

    齐云想起了洛横舟临走前说的话,将兔子往怀里一揣,继续赶路。

    进到院里,齐云道:“师父,我回来了。”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这个时辰,大概在药室。齐云走近一间屋子,看到那人正坐着拣药,碧色的药草将他纤秀的手指衬得如玉一般。长发遮住那人侧面,只看到一则素淡的剪影,清空萧散。

    齐云悄悄将兔子放进门内,用手托着兔子屁股往前送送。兔子蔫蔫的,勉力爬了几步,伏在地上成了个不会滚的球。齐云无法,只能听之任之,自去练武。

    吃午饭的时候,齐云悄悄观察顾微言。顾微言面色无波,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齐云踌躇道:“师父……”

    顾微言冷淡地打断他:“食不语。”

    齐云怏怏地住了嘴。直到饭吃完顾微言离去,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

    饭毕,顾微言回房小憩。齐云在药室门口探头探脑,顾微言不喜欢有人进入药室,这个“有人”,自然是指洛横舟与他。莫非,也包括所有动物?齐云寻找着那只倒霉的兔子,祈祷不是被师父当柴扔进煎药的炉子里了。目光一掠,看到一角的药萝内,兔子正趴在垫着的草药上,抖着两只双耳,精神十足地啃着青草,遂放了心,心里骤然有一块角落柔软起来。

    洛横舟说:“言儿,其实心很软。”

    兔子日渐康复,抖着雪团一般的身子,蜷在顾微言怀中。顾微言时常会坐在院子里的紫藤架子下,不看人,也不看景,眼睛茫然而没有光彩,仿佛透过虚空,在参透些什么。宽大的衣袖在榻边舒展开来,流云一般。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如今有了兔子作伴,稍稍多了分生气,微有兴致时,也会拿手指逗逗。

    兔子蹭了蹭,睡得香甜。

    齐云在一旁觑见,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羡慕那只兔子。自己对师父来说,比不上一只兔子,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罢。

    兔子越发淘气,一改当初怯懦模样,胡天胡地起来,且好奇心极强,极喜往边边角角处磨蹭,不似兔子,倒像只老鼠。这天,又滚成了个泥球儿。等顾微言拣完药草,鞋子和下摆处早已沾满了泥印子。兔子被拎了起来,讨好地动了动耳朵,下一秒,被甩进了水里。于是兔子变成了落水的兔子。

    齐云回来,看到兔子又蔫了,躲在素白的袖子下缩成一团。

    顾微言洗净了鞋袜,赤着脚,躺在榻上睡得香熟。他很少睡在院中的榻上,大概因兔子折腾了一番,透支了体力,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的顾微言安然无害,没有淡漠的眼神,没有残酷的话,没有冰冷的气息,只像一个平常的病弱的书生。阳光透过枝叶,碎金一般落了他一身,落在他清素的面庞上,将冷峭的眉眼也变得柔和了。

    齐云错不开眼,回神时才发觉自己的手伸着,再有一寸便将抚上顾微言的面颊。手像被毒蛇噬到般猛地收了回来,阴晴不定地盯着那熟睡的面庞,心跳如鼓。洛横舟打趣时的抽风言语便忽然从脑海中浮现,转头看见顾微言被风拂起的衣摆下,露出秀玉般的一段小腿,慌忙错开眼去,脸却有点红了。

    眼见顾微言蜷了蜷身子,眉毛微蹙,齐云心神不宁地回房,拿了一件单衣,盖在顾微言身上,又细心地掖了掖衣角,没留神对上顾微言黑眸。齐云手一顿,低低道:“师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微言起身,将齐云的单衣拂下,面无表情地穿上鞋袜,拢着袖子回了房,只留下少年一人怔怔地站在院中。兔子爬过去,蹭了蹭齐云的腿,似是安慰。

    吃了晚饭,顾微言回房,兔子扑着跟了进去,稍时,被拎着耳朵扔了出来。被嫌弃的兔子可怜巴巴地盯着齐云。齐云叹了口气,将兔子拎回自己房间。小东西不敢再造次,安安静静地趴在齐云枕边。齐云躺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一会儿很空一会儿又很重。咬了咬牙,默念了两遍心法,将满头乱绪强压了下去。半梦半醒间,鼻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似是顾微言身上的味道。齐云做了梦,梦中那人面目模糊,男女莫辨,同他相亲相缠。少年的第一次春梦,唯一清晰的是,那人有一双秀玉般美丽的腿。

    齐云猛地喘了口气,惊醒过来,难以置信地发现腿间冰凉黏腻,汗水将薄薄的亵衣浸湿,凉沁沁地贴在身上。齐云拎过兔子,香味果然是从它身上发出,想必是成天腻着顾微言而染上的。

    齐云冷静地下床,在院中冲了一桶凉水,换上干净的亵衣,将弄脏的衣裤清洗干净。做完了这些,天已灰蒙蒙地亮了。烧饭,外出采药,猎了两只山鸡,折了几枝白茶——将顾微言窗边的陶瓶换上新摘的白茶,练武。一切照旧。

    第二年的初春,下了几场薄雪。齐云采药的时候走了险路,滑下山崖,凭着身手拽住了一根藤蔓,才救了一命。硬撑着走了回来,昏倒在院外。齐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床上。屋子里烧着暖炉,身体被大力揉搓着,又热又痛。顾微言挽着袖子,将草药搓成团,正用力搓着他的胸口。

    “师……父?”齐云昏昏沉沉,喃喃道。

    有冰凉的指尖掠过自己的额头,然后托起自己的头,苦涩的药汁被灌进嘴里。齐云略微清醒了些,略略睁开眼,视线里是那人仍旧淡漠的脸,只是额角都是汗,微微喘着气。

    齐云觉察自己□□身体,挣扎着要起来,胸膛被按住。顾微言淡淡道:“别动,你有些冻伤,又得了风寒。”

    齐云抿着唇,微别过头,他确实使不上力。顾微言将他身上冻伤的地方依次用草药揉搓开来,又帮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干净的亵衣,抽身要走。

    袖子被抓住了,齐云的脸透着青白,显得暗涩。对于一向健康的他来说,是十分少见的。“师父……”他嚅嗫着,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望向顾微言的眼中多了几分脆弱,隐约带了点渴求的味道。

    顾微言眉毛一剔,齐云等待着他如常的冷淡话语,却未料到他居然坐了下来。依旧绷着脸,却将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这是他仅能做出的温柔的动作了。莫大的欣喜涌上心头,尽管睡意浓浓,齐云依旧睁着眼睛盯着顾微言不放。

    师父的眉毛虽淡,但是形状姣美;师父的睫毛很长;师父的鼻子很秀丽;师父的眼睛……师父的眼睛下面有青色的痕迹,是……没睡好觉吗?大概一直在照顾自己。这样想着,齐云心里多了些不安和内疚。

    恍然间手里的袖子被抽走了,齐云回过神,顾微言正皱着眉,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多了分不悦,冷声道:“闭眼,睡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云一连躺了几天,已渐渐恢复大半。饭毕,尝试着将荒殆了几日的武功一一拾起,刚运行了一周天的真气,忽然听到药室里陶器摔碎的声音。齐云一惊,飞奔到药室:“师父?”

    顾微言倒在地上,药室里烟雾弥漫,地上翻了几只药萝。一只药萝正巧翻到在炉子上,烟雾正是草药焚烧传出来的。齐云再沉稳,此时也心胆俱裂,冲了进去,将顾微言拦腰抱了起来,摸上他腰间,却并未找到药瓶。一边搜寻,一边急道:“师父,你的药……”

    话未说完,唇上一阵湿软。

    原来是顾微言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爱别离(一)

    天气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将天空压得极低,雪花如碎琼乱玉般下个不停,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鸟兽绝迹。一座破落的土地庙,给雪色添上一抹灰色的斑驳痕迹。狂风怒号,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哽咽声。

    “乖宝,小少爷,莫要哭……”土地庙的一角,蜷缩着两个人,一老一小。年纪大的那人面色灰败,半躺半靠着,身上胡乱搭着许多稻草,正挣扎着撑起身,只是勉强将头抬起,便急喘起来。

    他身边蜷坐着一个小小孩童,眼睛哭得红肿,一边抽噎,一边将滑落的稻草拾起,堆在那人身上。看到老人痛苦地喘个不休,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伸出手,拍着老人的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嚷:“姥姥……姥姥……”

    老人好歹止住了急喘,目光慈爱而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低低道:“乖宝贝,莫哭啊……莫哭啊……姥姥怕是要去见你爹娘了……”她伸出手,想要抹去眼前孩子脸上的泪水,却无力抬起,最终只能握住自己胸口那只冰凉的小手。

    “姥姥……呜呜……我、我想爹娘,也想惜言……”孩子哽咽着,将脸贴在老人手上,眼泪将老人的手打得湿透,“爹爹和娘亲,还有惜言,都去哪里了,他们不要我了吗?”

    手上的泪水滚烫,老人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烫到了,皱着一张脸,浑浊的眼泪流入鬓边花白的头发,抖抖索索道:“傻言儿啊……他们不会不要你的,夫人和老爷那么疼你,怎么会不要你呢?惜言少爷和老爷夫人一处,他们、他们……”老人哭出声来,喑哑道:“他们都走了啊……”

    造孽啊,顾家一脉,百年基业,侍奉过圣光祖皇帝,仁宗皇帝,神宗皇帝,历经三朝,荣宠满门,怎料到一夕之间,便家毁人亡。留下这么一个十岁不到的稚儿,以后如何是好?

    老人老泪纵横。

    面前的孩子正是被满门抄斩的顾家侥幸遗留下来的幺子顾微言。因为淘气赖着自个奶娘溜出了门,才没被抓着。他们已在这座破败的小庙里胆战心惊地躲了几天。现今恐怕满城都贴满了通缉令,到处是搜人的士兵。

    “姥姥不哭,言儿也不哭了……”顾微言呜咽道,懂事地抹了抹老人脸上的泪水,细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努力止住了哭声,含着泪的眼睛黑白分明。

    “言儿乖,姥姥年纪大,怕是陪不了你了,你那么乖,那么懂事,姥姥真舍不得啊……”老人的声音苍凉破败,含着无限的疼爱和遗憾,“姥姥要找你的爹娘去了,那边还有惜言少爷……”老人又急喘了几下,喃喃道,“下了黄泉,也有个去处了。”

    “姥姥,言儿也要去找他们,你带言儿一起走吧……”顾微言抽噎着,满怀希望看着老人。

    那样天真的话,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啊。那双酷似夫人的眼睛,那么娇憨地盯着自己,老人颤抖着,竭力喘了口气:“言儿乖,现在还不能。姥姥有话要告诉你,你要牢牢记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失望地暗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振作起来,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记着,老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生清明,决计不会作出毒杀皇子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顾家是被人冤枉的。第一点就是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要以顾家为荣。顾家作为御医世家,荣宠备至,最终也敌不过官场险诈,墙倒众人推,树倒猕猴散呵……第二点就是不管将来怎样,你都不能入朝为官,莫步了你爹的后尘。第三点,你爹娘生前同赵家交好,言儿,去找你赵叔叔和姑姑。念在多年情分上,求他们收留你……”

    顾微言眼泪又流下来了:“姥姥,言儿乖啊……你别不要言儿……”

    老人哆嗦着唇,缓缓道:“乖言儿……乖言儿……让姥姥再摸摸你的小脸……”

    顾微言抽泣着,拿起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的手,将糊满了黑灰与眼泪的脸靠在上面,粗糙的手指磨得细嫩脸皮生疼,顾微言却惶然觉得快要失去些什么,因而更加用力地贴着这只带给他无数次温暖与快乐的手。

    老人嘱咐完话,竭力提起的精神迅速消弭,微睁着眼万分不舍地盯着面前哭泣的孩子。

    “乖言儿……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姥姥哼歌儿给你听……”

    顾微言紧紧抓着那只手,听着苍老声音哼着断断续续的童谣,那支他每晚睡觉前都会听的歌儿,曾无数次陪伴他欣然入睡,带给他甜蜜的美梦,如今染上死亡的破败气息,渐渐地,渐渐地低下去,最终消泯在冰冷呼啸的风声中,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手心的温度完全退去,直到身边那具熟悉的身体变得僵硬而陌生,顾微言轻轻摇了摇那僵硬冰凉的手,呜咽道:“姥姥,姥……姥……”

    回应他的不再是慈爱的笑脸,是死人僵硬凝滞的面庞,也没有那声含着浓浓疼惜的“乖宝言儿”,只有死寂的沉默。

    低声呜咽蓦然变成了嚎啕的大哭:“姥姥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言儿乖啊,言儿听话,不要走!不要走!姥姥……呜呜……不要抛下言儿……”

    以往只要佯装哭泣,哼唧几声,便会有温暖的怀抱,疼爱的哄慰,如今哪怕哭哑了嗓子,也再不会有人回应,原来,这就是离开,这就是,死亡。

    纵使年幼,亦了然其中的荒凉。

    顾微言蜷缩在尸体旁,将头搭在那早已不再起伏的胸膛上,抽泣着,沉沉闭上眼。

    再醒来,便已到了一间干净的厢房。顾微言戒备地打量着周遭,极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盖在身上的棉被松软厚实,还微带着一丝檀香。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他连忙将头缩回被窝里,仔细听着外面动静。开门关门的声音。他等了许久,仍不见半点声息,便有些按捺不住,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来,对上了个光脑壳。

    那小和尚很是耐心,见他露出眼来,垂目温和有礼道:“小施主醒了?”

    顾微言知道自己在一座庙里,同小和尚四目相对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下,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忙手忙脚乱地穿上旁边备着的衣服,推开门往外跑去。小和尚诧异地唤了一声:“小施主,寺内戒律森严,莫要乱跑!”急忙跟了上去。远远看到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和尚从长廊一头走来,忙上前行礼:“释源师兄。”

    释源伸手拿住顾微言,淡淡地回了个礼。低头问道:“小施主有何急事?”

    顾微言眼眶通红:“我要找姥姥。”

    释源了然,带着顾微言走过几条长廊,穿过几个月洞门,引他进了一座偏殿,朝着殿里慈眉善目的老者尊敬道:“师父。”

    老和尚已知顾微言来此目的,微微叹息道:“小施主,生死有法,各安天命。”

    顾微言执着问道:“我姥姥呢?”

    老和尚转身取来一只黑色的木盒。

    顾微言抖着手接过,茫然道:“姥姥……在里面?”那么轻的一个木盒,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如何能承载一个人的一生?明明上一刻还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还会摸自己的脸,还会哼歌儿给自己听,如何便成了这小小木盒里一撮白灰?

    顾微言抬头,老和尚悠悠念道:“人死灯灭,缘断如劫,境净空,忘形释……”青烟弥漫中,和尚慈悲的脸无悲无喜,淡漠得令人可恨。

    他在寺中住了下来。这座寺地处临安郊外,叫圆融寺,寺内香火鼎盛,京中许多侯门大户都会定时来此捐香油钱,求平安。顾微言也曾跟随娘亲来过。他无法回京,便只能待在这里。

    寺中的日子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不起半点涟漪。那些暮鼓晨钟,一声一声,将他从伤痛和恐慌中缓缓拉离。

    作者有话要说:

    ☆、爱别离(二)

    转眼已是冰雪消融,春上柳梢。三月三上巳,寺中又是人山人海。蜿蜒的山路上一顶小轿稳稳地前来,轿边跟着一个俏丽小婢,轿后若干精壮小厮。众人见得如此气派的排场,不由朝两边靠去,空出一条道来。小轿停在大门前,小婢撩起帘子,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位美妇。

    此人正是尚书府赵文涛的妻子——沈若璎。

    门外早有迎客的僧人上前接待,将赵夫人引至殿前。沈若璎一一跪拜完殿内诸位佛祖,又吩咐随身小厮将香油钱捐赠了,诸事完毕,便觉得有些乏力。身边的小婢眼尖,上前扶住自家夫人,对一旁和尚道:“夫人体乏,还请小师父找一处僻静之所歇一歇。”

    沈若璎每一次来捐赠的香油钱极其丰厚,礼佛完毕后惯常会在寺中吃完斋饭并听禅半日,所以寺中专门为她辟出一所禅房。引路的小和尚熟门熟路地将尚书府夫人带进禅房。

    沈若璎将闲杂人都屏退了,室内只余贴身小婢采容。她撑着腰小心翼翼地靠坐在椅上,舒了一口气,面色虽然疲惫,但难掩眉间得色。

    采容见夫人志得意满的神色,笑道:“夫人这下可安心了,老爷这几日成天牵挂着您,今早出门还嘱咐奴婢要好生看护呢。可见老爷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夫人。”

    “哼,他哪是关心我,不过是关心我这肚子里的种罢了。”沈若璎嘲道,手缓缓抚摸着腹部,眼中既恨又爱,半晌低头柔声道,“儿啊,你可要为娘争气,有了你,那几个贱人生出的杂种又有什么可惧。”她相貌端庄美丽,红唇吐露的话语却狠辣至极,毫无顾忌。

    采容在一旁听得颇有些心惊,忙道:“夫人可别动气,喝点茶水润润喉吧。”她拎起茶壶,不禁“咦”了一声,恼道:“好糊涂的小和尚,竟忘了将茶水备上。”正气恼间,忽听门口有小童稚声道:“夫人,茶来了。”

    采容忙将门打开,眼见送茶的是个孩童,低垂着头,只见漆黑的发顶,只当哪里来的俗家弟子,把孩童迎进屋内。

    沈若璎看那孩童一步步走近,便觉着眼熟,正迷惑间,那孩童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细密刘海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恰如那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此刻噙着泪花,小嘴抖了抖,无限委屈地喊道:“姑姑……”

    沈若璎只觉得心口一震,颤声“啊”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前搂住那小小身躯。

    采容在一旁花容失色,这孩童正是当前顾家仅余的幺子——顾微言。

    沈若璎强自定下心神,搂着顾微言,问道:“言儿莫怕,有你姑姑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告诉姑姑,你怎会在此?”

    顾微言忍着泪,攀着沈若璎的臂膀,将这几个月的遭遇一一道来,说到姥姥已死,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沈若璎沉吟片刻,定下心神,替顾微言擦了擦眼泪,道:“你既已无家可归,便随姑姑回府吧,姑父和姑姑定会好好护着你。”

    “夫人……”采容欲言又止,见着沈若璎的脸色,心中打了个突,到嘴的话语便给咽了下去。

    沈若璎道:“不必多说,晴姐与我情同姐妹,她虽已去了,我必定会帮她好好照顾言儿,毕竟,姐妹一场。”话到最后,眸子雪亮,神色莫辨。

    沈若璎假装身体不适,让府中小厮将轿子抬到禅房前,搂着顾微言一同进入轿子。

    轿子摇摇晃晃,小小孩童刚经历一场大喜大忧,此刻仿佛饱经颠沛流离的小舟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趴在沈若璎的身上,睡得沉沉,轿子落地的颠簸也没能唤醒他。沈若璎轻轻拍了拍顾微言的背,唤道:“言儿,醒醒,咱们到家了。”

    顾微言纤长的睫毛抖了抖,还沉浸在美梦中,含糊地“唔”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撒娇的小猫。

    沈若璎拎了拎他耳朵,笑道:“睡猫,快起来。”

    顾微言这才勉强醒来,抬手揉了揉眼睛,朝沈若璎露出了一个灿烂笑脸,口齿不清地唤道:“姑姑……”

    却没见对方回应,不由得放下手,朝沈若璎望去,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像个小大人一般,将手放到沈若璎额头,嘟喃道:“姑姑是不是生病了?”言行十分地稚嫩可爱。

    沈若璎笑笑:“言儿长得可真像晴姐,长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呢。况且又贴心又乖巧,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好性子。”说罢,牵起他小手,下了轿。

    轿子停在一间偏院前,顾微言任由沈若璎牵着手入内。院内一株合抱大的海棠树,几丛兰草,十分的幽静。沈若璎将顾微言带入屋内,柔声道:“言儿,外面不安全,姑姑把你藏在这里,千万别让别人看到你,也别跟别人讲话,知道吗?”

    顾微言乖乖地点点头。

    沈若璎又细细交待了一番吃穿方面的事项,眼见天色不早,便道:“言儿乖乖在这里,姑姑有事先走了。待会儿采容姑姑会送吃的来,你可不要乱跑,记住了吗?”说罢,举步要走,衣袖却被拽住。

    顾微言眼里含着不舍的眼泪,孩童追寻温暖逃避孤独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眼前的衣角。沈若璎将袖子轻轻抽出,安慰道:“言儿如果乖乖的,明天姑姑就来陪你。”

    顾微言重重地点了点头,眼见着沈若璎迈出屋子,忍不住追上几步,却还牢牢记得她的嘱咐,不敢跑出院子。只踮着脚趴着院门,目送沈若璎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拐过月洞门,再也看不见为止。

    良久,孩子才放下早已酸麻的脚跟,呆呆地站在院中。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采容将院门推开的时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冲撞着她的胸口,她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海棠树下,垂着小脑袋,拿了根树杈掘蚂蚁玩,也不知道蹲着多久了,开门的“吱呀”声也没能惊动他。

    “言儿,来吃好吃的。”采容将食盒举起,晃了晃。

    孩子连忙转头,见到采容,眼睛一亮,大喊着“采容姑姑”连跑带扑地倒向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

    采容笑道:“言儿乖不乖?”

    “乖的。”孩子连连点头。

    “好,信你。快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采容将菜品糕点一样样拿出,“哇,虾丸酿豆腐、荷叶粉蒸鸭、菌菇炖乳鸽、干烧冬笋、松子烩豌豆,还有水晶芙蓉糕。言儿喜欢吗?”

    孩子早已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眼巴巴地看着采容布菜,闻言傻呵呵道:“喜欢。”许是饿得狠了,拣到碗里的菜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采容喜他乖巧模样,多待了片刻,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她帮顾微言掖了掖被角,望着熟睡的孩童,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危险和惊惧仿佛已远远离开了顾微言。赵府的日子是极其安静绵长的,而顾微言也逐渐适应这样没有生气的生活。他还太小,不懂得什么叫孤独,即使曾经那样的害怕,也无法抗衡这漫漫时光的强大力量,他所能做的,无非是逐渐去适应。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同它们打招呼,聊天,与每一朵凋谢的花告别,便并不觉得难过了,况且每隔一段日子,姑姑便会来看望他。

    沈若璎的肚子越来越大,连带着走路都有些蹒跚,脸也开始浮肿起来。顾微言被告之,姑姑肚子里怀着小弟弟。他感到非常的好奇,有时候沈若璎心情好,会允许他用手去摸一摸,感受那个小生命。

    顾家还在的时候,顾微言是最小的,他的哥哥顾惜言,待他极好。弟弟,在顾微言幼小的心里,是需要无微不至的疼爱的小生物。更何况,沈若璎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有时候,他会柔柔抚着沈若璎的肚皮,催道:“弟弟,你快快长大,哥哥疼你呀……”

    即使已习惯这样孤单的日子,他仍然会在下意识中表露出对亲情的渴望,往昔与哥哥惜言在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在记忆深处是那般甜,他是如此期待这个弟弟的降临,渴望有一个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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