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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3节

    顾微言扬出的是麻痹全身的药粉,此药无孔不入,一经沾身便让人瞬间无力,不能动弹。齐云自小跟着他,又怎么分辨不出此药。他内功心法修炼到一定境界,护体真气便自行流转,将那些药粉全数弹开,这也是刚才他能不受那冷香的影响,及时阻止顾微言的原因。然而他也不敢贸然去触碰顾微言,只用剑鞘将他周身大穴都点上,一时之间堂上陷入僵局。

    顾微言与六年前相比,性情更加的偏狭,行事更加狠厉,这让齐云十分头痛。然而他不能苛责自己的师父,只希望顾微言能平息怒火,手下留情。倘若真的在岱湖山庄大肆屠杀,江湖中人群起而攻,自此顾微言将再无宁日。在心中,他仍为顾微言想得更多。

    然而,顾微言却并不领情。他冷冷瞪着齐云,脸上因愤怒而微染薄晕,咬牙道:“好极!你也与我作对。”

    齐云心中一痛,面容却依然沉静:“但有我在,便不会允许你滥杀无辜。耿裕已死,小师弟大仇得报……”他将已故的少年称为师弟,俨然十分珍视这段师徒之情和养育之恩。

    齐云看了一眼耿修、严奕靖、耿雪琪等人,又道:“你放过他们吧,一命偿一命,从此以后便两不相欠了。”他这么说便是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在里面,放过岱湖山庄,从此岱湖山庄也允诺不再找顾微言麻烦。

    耿雪琪瘫软在一旁,几乎不敢相信齐云所言。当齐云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下了父亲,她内心多么的激动和欣喜,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她从茫然变成了恐惧。齐云并没有将贼人拿下,竟称呼他为“师父”,那把沾血无数、寒光凛冽的剑始终静静地躺在剑鞘中,不愿伤其一分一毫。她心系齐云,便时刻都关注着他,此刻他眼中盛着珍视和陌生的情愫,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原来他并不是不会爱,而是早已心有所爱。

    她心中极痛,待听到齐云那番话,眼泪便忍不住流了出来。死去的是自幼疼她的亲叔叔,纵然他多有荒唐,间接害死了那少年,但是经受这种痛苦的死法,她更无法忍受。在她心中,那贼人就是杀她亲人的仇敌。此刻齐云竟有两不相欠的意思,让她万分不能接受。她无法说话,双目恨恨地瞪视着那贼人,内心大喊:“不!我绝不答应!”

    顾微言道:“把我穴道解开,不然今日以后,你我便是仇人!”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竟想要将多年的师徒情分一刀挥断。

    “这么多年,你依然如此、如此……”齐云叹息,直直望向顾微言的眼睛:“师父,你怕我么?”

    顾微言冷哼:“胡言乱语!”

    “否则,又为何对我一避再避,还迫不及待想要同我撇清关系。”

    对方那双极认真执着的眼睛,顾微言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这才发觉昔日的少年早已蜕变得陌生而成熟,那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沉沉压迫。他一向不喜别人干涉自己,尤其面对这样形同质问的话语,越发着恼,便闭住嘴巴不再理睬这混账徒弟。

    他这副冷漠的样子,或许会让少年的齐云伤心,然而在现在的齐云看来,却能读懂这冷漠背后的羞恼。

    只不过瞬息之间,场上局势一变再变,此刻竟僵持不下。众人期待的剿匪大会成了认亲大会,心中吐血之余,对这位少年英侠口中的师父不免好奇起来。

    顾微言对众人投射在身的目光极为厌恶,若不是穴道被点,几乎便想将在场的众人一一毒瞎。他越怒,神情便越冷淡,此时面无表情,只在眼底漫延着丝丝恨意。这神情,太过熟悉。纵使多年未见,齐云仍忍不住有些心悸,不由得道:“师父……”

    话未完,忽觉身侧一道极快的暗影掠过,带着细微的风声。齐云心中猛地一颤,抬手欲挡。然而先机已失,那劲头十足的暗箭擦过剑鞘,直直没入顾微言胸膛,在齐云收缩的瞳孔中,映衬出一蓬艳极了的血花。

    耿修瘫坐在座椅上,右手松松地罩着扶手,扶手下,便是洞开的机簧,他露出自得的笑容,吃力道:“贼子得以伏诛,齐少侠功不可没。”

    顾微言张口,咳出一口血,嘴边挂着一个颇为嘲讽的笑,眼底却真正空了。他闭上眼,似不愿再看齐云一眼,慢慢向后倒去。

    齐云眼中仍残留着那抹血红,整个人被巨大的寒冷冻住,他不敢动,不能动,仿佛一动,僵冷的身体变会龟裂、破碎。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已下意识地接住顾微言倒下的身体。

    他为了正义来到这里,可笑他一力维持的正义,又一次对最重要的人带来了伤害。剑起,随着耿修一道惨哼,那拨动机簧的手便连肩膀被整个卸下。

    “我不杀你,因你命不该绝,但你伤我师父一箭,我便拿这只造恶的手向他赔罪。从此以后,两不相干。”扔下这句,他便抱起顾微言,再不留念,转身离开。

    “齐云哥!”甜美的嗓音此刻已凄厉不堪,带着泣音,划破一室的寂静。耿雪琪双目圆瞠,死死地盯着齐云的背影。然而,从来和颜悦色的齐云哥,此刻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直到融入茫茫夜色中,他都未曾回过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问,是不是木有人看啊……

    ☆、又相逢(三)

    自十五岁踏入江湖,刀光剑影中踽踽独行,历经多少次险境,他都能够从容面对。然而此刻第一次让他心中有了恐惧。

    “师父,撑着点。”射入顾微言胸口的箭镞因为劲足,插得极深,只留下短短一个箭尾。齐云尽量在不触碰伤口的情况将衣服撕开,却仍牵引到痛处,让昏迷中的顾微言痛哼出声。齐云吸了口气,拿起在火上反复炙烤的薄刃,快速地将伤口成十字型,复又捏住箭尾使力一拔,顾微言发出一声极痛楚的呻吟。齐云怕他咬伤自己,忙将手伸入顾微言口中,一手为伤口洒上金疮药。

    被血和药粉糊住的伤口格外的可怖,齐云将伤口牢牢包扎好。这才感到左手木木地疼着,虎口处被顾微言咬出深深的印子,鲜血横流。然而他却放任伤口,仿佛这手上的痛能够将心中的痛盖去。

    大概是很痛吧,陷入昏迷的顾微言微蹙着眉头,头上一直冒着细汗。半露着的胸膛格外单薄,没有人悉心地照顾,这些年来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齐云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根根手指细细摩挲过,把每一根冰凉的手指都染上自己的温度。

    齐云抱着顾微言稍憩了一会儿,轻轻抚了抚顾微言的脸,柔声道:“师父,忍着点。这地方不能久待,我们得赶紧出城,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好好养伤。”

    这儿仍然是岱湖山庄的地盘,耿修丢了一只手臂,难保暗地里不会报复。眼看顾微言呼吸逐渐沉稳下来,齐云当机立断,决定连夜出城。他不放心放顾微言一个人,决定待出了城再伺机找寻合适的车马。遂脱下自己外衣,将顾微言密密裹住,仍抱着他,仗着自己轻功卓绝,一路踏草飞驰。

    只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他已将姑苏城远远甩在身后。此时天边微熹,路上已逐渐开始有人声了,都是趁早进城的生意人。齐云一边放缓脚步,一边寻找合适的车马工具。然而路上遇到的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偶尔遇到的都是残破的牛车,既走不快又颠簸得厉害,他是绝对不会让顾微言受这份罪的。当下紧了紧自己的怀抱,抿起坚毅的嘴角,欲再次施展轻功。

    正当此时,晨光中隐隐传来辘辘的车马声,夹杂着马儿的响鼻。齐云心中一喜,寻声望去。只见一辆颇为高大宽敞的马车出现在晨光中。虽外表质朴简单,但单看那拉车的马儿通体乌黑,四蹄雪白,便知这是辆上好的马车。

    那车渐渐驶近,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驱车的是个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姿态随意不羁,他也看到了齐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扫到他怀中的人,便眼中一亮。笑嘻嘻道:“兄台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虽神情肆无忌惮,言语略显轻浮,但是引不起别人恶感。相反让齐云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齐云颔首,诚恳道:“小兄弟,我……朋友病重,如今急需出城就医,可否借你马车一用?”

    少年眉角一挑,似笑非笑道:“据我所知,这姑苏城中便有大把的名医,你们就医,不往城中去,反而往乡下地方跑,实在是奇哉怪哉。”

    齐云不欲与他争辩,形势危急,只道声:“得罪。”便揉身向前,踏上车辕。

    那少年也不废话,伸脚向齐云脚踝踢去。他看齐云双手抱着一人,故而也不使手上功夫。只使出脚上功夫,与齐云拆起招来。

    这少年看似惫懒,出招却快如风雨,眨眼两人过了十几招,齐云绷着脸,瞅空一脚挑向少年腰间,将他整个人都挑飞了出去。撩开帘子,但见里面宽大干净,铺着软毡,上面还铺了一层凉席,这样既绵软又不显热。

    齐云将顾微言放下,探了探他额头,微舒一口气。这才出了马车,但看少年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有些郁闷地走回来。齐云颇有些尴尬,只得道:“小兄弟,刚才得罪了。我们急着赶路,日后若有空闲,我再与你对招。”

    说罢,将车头调转:“请问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日事了,齐云必当登门拜谢。”

    少年眼中一亮:“你是齐云?”话音未落已翻身跃上马车,并肩坐在车辕,耸耸肩道:“我家离这儿远着呢。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带着我呗。”

    齐云本想事了之后再登门归还马车,但看少年执着要跟着,便点一点头,当下一甩缰绳。马车背离姑苏城奔驰而去。

    日头逐渐上升,官道上一辆马车飞快行驶,马蹄敲击地面扬起阵阵烟尘。驾车的是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他面色沉着,汗滴沿着坚毅的额角滴落,眼神却未曾有一丝松懈。突然,他左手拉缰,右手微动,“咔嚓”一声,半出鞘的剑身在阳光下闪出刺目的光芒。

    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在昨天仍是他最好的兄弟——严奕靖。

    严奕靖面色憔悴,显然这一夜遭逢突变,他也实不好受。见到昔日好友,不免面露苦笑:“没想到你我之间,也到这拔刀相向的地步。”

    齐云沉默片刻,道:“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坚持。”说完从车上跃下,三尺青锋微垂,内力催动下发出轻微的嗡鸣。

    严奕靖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客气了。”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如贯日长虹,刺向齐云。他手中所执长剑既清且透,如一泓碧水,剑身刹那便缠上齐云手中那柄古拙的剑。两把剑上灌注两人的内力,相击之下铿然有声。

    两人之前不止一次切磋过,严奕靖招式迅疾,招招见影,虚实相间,而齐云却大巧若拙,以不变应万变。两人缠斗良久,严奕靖渐觉手中之剑如春江入海,竟隐隐被对方牵制。齐云真气浩然如海波,青锋挟海天风雨而至,竟似狂澜压顶。

    严奕靖心中一颤,竟躲也不躲。

    齐云猝然收手,翻转剑身,然而剑脊带着奔突的剑气打在严奕靖身上,仍在他前胸撕开了一道口子。

    齐云:“你……”

    严奕靖摆摆手,将唇边溢出的血随手抹掉,笑道:“时隔半年,没想到你内力精进如斯。如今我不是你的对手,自然也阻不了你。”他神色委顿,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明朗,道:“严奕靖技不如人,你走吧。”

    齐云颔首,淡淡道:“谢了。”手一扬,将一物扔与严奕靖。

    严奕靖接过,是齐云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瓶,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少年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场好戏。此时见齐云有些倦怠,便自告奋勇当起了马夫。自他得知齐云姓名后,看向齐云的目光一直是亮闪闪的,如同孩童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少年自称出门游历,家住临安,梦想是做一个和齐云一样的少年英侠。

    少年话很多,齐云虽然喜静,却并不讨厌他。

    “齐大哥,说来你我颇有缘,我名字中也有‘云’字,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看你特别亲切。”少年笑道,不一会儿已亲热地把齐云认作了大哥。

    “我家老头子为我起名‘云深’,不知道翻得哪本破书,起了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少年存了一肚子怨气。

    齐云道:“沧海云深,为人父母者总对孩儿寄予厚望,你不该这么说。”他从小失怙,自幼获得的亲情极为淡薄,因此对少年的言论不以为然。

    人往往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一如少年向往扬名立万,然而这赫赫的名声是多少次披荆斩棘累就的。平淡的日子未尝不是日子,平常人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幸福呢。少年毕竟年轻,一颗心是飞扬的,始终向往着风雨江湖。

    所谓人各有志,齐云也不多做置喙。少年虽言行随意,但从马车摆设来看对生活仍是讲究的。马车内设置了一排暗格,放了些许吃食。齐云见顾微言久不沾水,双唇已有些干燥起皮,便取来清水为他润了润唇,复又为他输了一道真气疗伤。从昨夜至今,他都没有好好喘口气,如今总算能够舒一口气了。齐云用目光细细扫过怀中的顾微言,仿佛想要将这散落空白的日子一一弥补过来,寻找到顾微言每一寸身上发生的变化。

    赵云深来回扫了几眼,露出恍然的笑来。相遇至今,他看过刚毅冷然的齐云,感受过他对敌时爆发出的凛冽气息,此刻却第一次看到他如同猛兽收起尖锐爪牙,只露出最温柔的一面来面对他口中的这位朋友——恐怕不是普通的“朋友”吧。赵云深自出门闯荡,一路上就听过不少齐云的事迹,对这个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播的剑客充满了向往和崇敬。见到本人后又对他行事磊落的作风深感佩服。而今见他钟情一个男人,不但不觉得难以接受,反而越发觉得他是一个难得坦荡的性情中人。因此赶起马车来也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赵云深在齐云的指点下弃了官道,改走小路,小路虽然颠簸,但胜在隐蔽,直到真正摆脱了追兵,两人模样都见狼狈了。尤其是齐云,怕路途颠簸将顾微言的伤口震裂,一路护着,又连输了几道真气,整个人都困顿不堪,然而每一次赵云深回头,都能看到他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警醒而湛然。

    他们沿着小路辗转北上,途经一个小镇,齐云当即决定安顿下来。顾微言中途醒来两次,但是极其虚弱,需要静养。

    齐云原想和赵云深就此分别,但少年却执意要跟着。以他的话说就是“到哪里都一样。”赵云深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很快就租了一个小院子。这样既避免客栈里人来人往的麻烦,又方便照顾顾微言。

    赵云深现在知道受伤的那个是齐云的师父,对他们的关系十分好奇。

    “这么说,齐大哥十五岁之前都与你师父相依为命?”

    齐云点点头。他话不多,寥寥几句交待了前因后果,更多的却不再透露。

    赵云深在家中是脂粉堆里泡大的,临安偌大一个城,怎样的美人都见过,但是当他看到齐云怀中的顾微言时,还是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笔墨来形容。顾微言长得不是极好看的,但是看到他就会让人想起指尖上那一片将要化去的雪,湖底那一钩沉沦的月。纵使冷到刺骨抑或明知虚幻荒芜,仍让人流连。他虽好奇,却懂得人情世故,不再多问。

    他们所停留的镇子不大,方寸之地却也十分热闹,且兼民风淳朴,是个好去处。赵云深租下的院子靠近小镇边缘,清净的很。

    齐云虽然与顾微言分离了6年,但与他相处时的细枝末节都不曾忘记。有时候习惯一件事很容易,然而忘却一个习惯却很难。骤然分离的那段日子,他时常会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应该干什么。这种空落落的感觉直到很久后才逐渐淡去,却不曾消失,在不经意间宣告它的存在。直到如今,心中空落的一角终又一次被填满。

    作者有话要说:

    ☆、又相逢(四)

    “武学之势,或寄劲于婉,或寄实于虚,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青年手执竹枝,边款款而谈,边与赵云深对招。赵云深只觉得青年手中的细竹时而刚硬如铁时而柔韧如丝,一时间难以招架,忽觉手腕处一阵火辣辣的疼,手中长剑不由得脱手飞出,“唰”地一声插入地面,兀自颤动不休。

    “剑道臻至化境,何时何地出剑只需心随意动,云深,你太拘泥于一招一式。”齐云手中竹枝轻弹剑身,那剑便从地上飞向赵云深。赵云深手一伸,将剑接住,嘴中来回嘀咕:“心随意动,心随意动……”眼中一亮,笑道:“是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时常听说武功达到天人之境,便是无招胜有招,可不就是心随意动么。”

    齐云眼中微微带笑,夸道:“悟性不错。”说罢将竹枝轻轻一抛,那竹枝便像插入一块豆腐似的,悄无声息地插入地下半截。

    此时月上柳梢,清风徐来,吹走白日的暑气。尤是如此,两人也汗湿重衣。

    “哗啦”几声水响,两人同时惬意地呼出一口气。云深一边将瓢中冷水兜头灌上一边与齐云说说笑笑。月色下两道身影,一道矫健,另一道却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纤细。齐云是标准的练武之人的身材,肌肉匀称流畅地附在肌理上,动弹间蕴含着勃发的力量。赵云深瞄了两眼齐云肩背,再看看自己的,忍不住捏了捏齐云肩头,“唉”了两声,油然升起一股男人之间的嫉妒之情。

    两人这段日子情同兄弟,齐云早已习惯赵云深的种种言行,只觉好笑,不以为意。因此只是草草擦干身上水珠,套上了干净衣物,道:“我去看看炉上的药好了没。”

    “唉,又去见你那冰山师父么。”

    “什么冰山不冰山的,胡说八道。”

    赵云深当头又灌下一瓢凉水,抹了把脸,“我有说错吗?你那位师父不仅是块冰,还是那雪山顶峰的千年寒冰。寻常的冰,再冷再硬也该被捂化了。可他呢,唉。”

    齐云只道:“外物不可必。”

    赵云深摇摇头:“你不仅是个武痴,还是个情痴,随你。”

    炉子上的药已煮开,蒸腾的热气弥漫灶间,些微带着苦味。齐云端着药推门而入,屋内一豆烛火,晕黄的烛光将周遭照得迷迷蒙蒙的,也包括那人的脸。纵然神情冷淡,也被这烛光柔和了眉眼。

    齐云侧身坐在床边:“师父,该吃药了。”

    一听到“药”字,顾微言眉头便紧蹙,微撇过脸去,不知是厌恶这药还是厌恶这人。

    齐云却不以为意,一手伸到顾微言颈下,搂着他肩膀,将他拦进怀中,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便端着药碗,好脾气地劝道:“你气虚体弱,伤好得本来就慢,再不吃药,受罪的还不是自己么。”说罢舀了一勺药,送到顾微言嘴边。

    顾微言自醒来,便一直恹恹的,冷淡得很。他身体虚弱,一直以来仅仅吃些米粥汤药,浑身使不出力来,如今被困在自己徒儿怀中,如同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这种感觉又是他深恶痛绝的,于是神色越发不愉。他这样子,让齐云看来,像一个堵着气的孩子。

    顾微言做事从来都枉顾他人,只凭自己喜好,说到底,其实是个极端任性、自私的人。从前的齐云敬他、怕他,却也孺慕他、依恋他。只是年少时萌动的情愫既单纯又隐秘,成了他内心种下的一颗种子。如今早已长大成人的他依然敬他、爱他,却不再有怕,那深埋心中的炽热情感将种子催熟,生根发芽,早已在百转千回间长成参天大树。

    齐云略一低头,便看到顾微言洁白秀气的耳朵,大概因为生气,耳根处泛着淡红。他有些无奈,只道:“你这么倔着,像个怕吃苦药的任性孩子,这么多年,倒是越长越回去了。”语气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柔情和宠溺。

    “只是,拿自己身体和别人赌气,除了让真正关心你的人伤心,你还能伤到谁。”

    这话彷如一根烧红的针直直插入顾微言的心脏,热辣辣地痛,让他猛地挣动了一下。

    他没有力气,是以这拼劲全力的一挣在齐云看来只如小猫似地动弹了一下,然而齐云仍然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你总是喜欢曲解别人话中的意思。”齐云收紧臂膀,颇有些无奈道,舀起一勺药汁,送至顾微言唇边:“想要发脾气,也得有力气。把药吃了,身体养好,随你怎么折腾。”

    一席话,说得顾微言怒火中烧,两颊通红,偏偏半分反驳的余地也无,倘若仍然固执,倒像是不可理喻一般。他不理会唇边的汤匙,径自从齐云手中接过那碗药汁,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齐云见状,只将汤匙默默放回空了的碗中,端来温水、布巾。顾微言喜爱干净,无法忍受一天下来的潮湿黏腻,是以齐云都会很细心地帮他洁身。顾微言厌恶和人肢体接触,然而这个徒弟毕竟是自小养大,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接近他身,也必然是齐云无虞。

    齐云将他的亵衣拉开,轻薄柔软的衣料从肩头滑落,露出顾微言光洁的肩膀,背后两块薄薄的蝴蝶骨线条深刻优美,惹人垂怜。沾湿的布巾擦过肩颈,来到胸前,尽量避免那一处狰狞的伤口。伤口虽已收疤,粉色的新肉却无声地彰显着当初那一箭的厉害。每一次看到这伤口,齐云都会涌起难言的痛苦和后悔,是以,他越发小心地擦拭起来。他于此事也算是熟极而流,不一会儿便擦拭完毕,帮顾微言换上干净的亵衣,拥入怀中的身体洁净清新,齐云定力再高,仍不能避免地耳根发热。

    他将顾微言小心地安置好,将帐中的蚊虫驱走,再为他点上一截驱蚊的香,这才将器具、衣服收拾好,掩上房门,对着满庭如霜的月光微舒一口气。

    庭院另一边也传来轻声的叹息。赵云深坐着长凳,背靠围栏,一脚支在长凳上,一手拿着酒瓶,正对月自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明月毕竟遥不可及,陪酒解闷,还是人来得实在。”赵云深灿然一笑,“来一口?”说罢将手中酒瓶抛向齐云。

    齐云接住,一脚勾过另一条板凳坐下,仰头倒了一大口。这酒是当地居民自己酿造的土酒,酒色浑浊,口感粗糙,但是胜在劲足,入口辛辣,如一把火直烧入肚腑,齐云只觉得全身蒸出一层汗,被凉风一吹,说不出的舒爽。

    赵云深只穿着亵衣,未干的头发散着,虽不修边幅,但笑容可亲,只让人觉得自然洒脱。但今晚却似乎藏着心事。

    齐云将手中的酒瓶抛还给他:“对月伤怀,可不大像你。”

    云深却问道:“齐大哥,顾大夫如今也醒了,你今后可有何打算,总不能一辈子就住在这儿吧。”

    齐云淡淡道:“有何不可?”他历经漂泊,居无定所,心目当中仍把幼时和顾微言一起居住的那座竹屋当做真正的家。如今找到了师父,虽然住的房屋十分粗陋,却让他心安。对他来说,只要和顾微言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即使在这偏远小镇隐居一生,他也甘之如饴。

    云深望向那空中澄澈晶莹的月亮,叹息道:“又是一轮圆月啦。”他离家已过半年,一路上热闹不已,鲜少想家。如今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忽然见到这样一轮明月,蓦地勾起了思乡情怀,是以露出了少有的沉静的一面,心里寻思着是否该回家了,然而他与齐云相见如故,若是就此分别,再见一面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心里颇有些不舍。

    “不如这样,你和顾大夫随我回临川吧。临川城名医云集,顾大夫身上的毒说不定也有办法解掉。”云深邀请道。

    齐云闻言,目光微沉。时隔六年,顾微言身上的奇毒仍然盘踞在他体内。不知道师父是用什么方法控制着这毒,然而他深深地记得当年顾微言毒发时那极痛苦的情状。半个月前,他又一次经历了这样情景。顾微言在昏迷中毒发,在自己怀中痛到痉挛,甚至因为神志不清抽泣出声。而自己除了一遍遍地安抚,竟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极为郁卒。

    顾微言医术精绝,却仍然解不了这毒,临川城内恐怕也无人能解罢。然而齐云心中却不愿放弃一丝希望,心中微动,道:“再过些时日,等师父身体好些了罢,我再带他去临川。”

    云深笑道:“那就再等些时日。”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酒喝尽,见已月上中天,便各自回房。

    齐云边盘算着怎么说服顾微言去临川,边推开房门。也不知云深有意还是无意,当初租下的院子只带了两间房屋。赵云深自己一间,那剩下的便给了齐云和顾微言。那时顾微言重伤昏迷,齐云彻夜照顾他,故而也未发现不妥。既至顾微言醒来,伤势未愈,久卧病床。齐云为他翻身、按摩,仍然与他同处一室,久而久之便已成自然。

    如今他推门而入,原想着顾微言已然入睡,却听到极力压抑的呻吟,立时心中一凛,掠至床前,撩开帐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顾微言蜷缩痉挛的身体。齐云怕他伤口开裂,只得狠心按住他肩膀,一手将他紧握的手指掰开。顾微言手心已然染血,被迫手指松开,剧痛之下再度收紧,抓紧了齐云的手,齐云一声不响,任由顾微言的指尖深深刺入自己手掌。他虽将顾微言压制住,却仍感觉到身下的身体的颤抖。

    顾微言显然是清醒的,死命地咬着唇,极力不想在自己徒弟面前露出痛苦脆弱的情状,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这极力忍耐的样子,让齐云更加的心痛。他忽觉后背处一阵暖流,渐渐熨烫过自己饱受折磨的五脏六腑,随着全身的经脉,将那痛楚逐渐驱散掉。耳边传来齐云低沉嗓音:“是否觉得好点?”

    齐云见他身体松弛下来,细细地喘着气,面上痛苦神色逐渐淡去,遂放下心来,却仍不敢托大,真气依旧绵绵不绝地输入顾微言体内。

    猛烈的痛楚让顾微言精疲力竭,此时他昏昏噩噩地躺在齐云身下,也许背后的大手为他驱散了毒发的痛苦,也许是齐云温暖的怀抱熨帖了他冷汗淋漓的身体,让他一时半会也生不出推开齐云的心思,只疲倦地闭上眼睛。

    齐云绵长的呼吸声掩盖住了屋外那让人心悸的蝉鸣,温暖强壮的身体散发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温暖踏实,为他围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将蝉鸣引起的烦闷心悸全隔绝在外了。

    托着后背的手突然间松了松,紧挨着脸颊的胸膛微微后移,顾微言竟打了个寒噤,不适地蹙眉,睁开了眼。

    齐云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侧身隔着帐子将那一豆灯火弹灭,复又反身紧了紧怀抱,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后背,哑声道:“没事了,睡吧。”

    我应该推开他的。顾微言昏昏沉沉地想着,然而终究抵不住这难得的舒适和汹汹袭来的困倦,缓缓沉入梦乡。

    此时齐云内心却并不平静,顾微言毒发的频率比之六年前,高了不少,如今仅仅半个多月,便又让他经历了这心如刀绞的一刻。纵使他性格坚毅,悍不畏死,却偏偏在心底的一个角落,埋藏了恐惧的种子。

    他不敢想将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顾微言汗湿的额发捋向耳后,久久凝视着顾微言的睡容,最后,只将唇轻轻印在他光洁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一)

    沈若璎嘶声道:“你还是忘不了她。”她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仿佛想要透过那层皮囊,将男人看穿看透。她眼眶红肿,面容惨烈,隐隐显出一丝疯狂的意味。

    酒醒后的不适让赵文涛皱紧浓眉,沈若璎的声音格外的刺耳,让他头隐隐作痛。此时他只希望能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的头脑好好清醒一番,便强忍不耐,冷淡道:“你先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若是以往,沈若璎定是乖乖地回避,可此时她却杵在原地,呼吸逐渐粗重起来。她蓦地“咯咯”一笑,笑声中藏着数不尽的怨和恨。她跟了这个男人快要8年了,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全数为他遮掩起来,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端庄贤淑的深宅贵妇,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在此之前,她仍然天真地觉得时间能够磨平一切,总有一天能在这个男人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然而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她错得离谱,也错得不甘。她终是看清楚了眼前这人,赵文涛冷面冷心,自恃长情,然而却是真正的无情。一腔深情尽数空付流年,是多么的可悲可叹,可恨可恶。这极度的痛与恨中衍伸出荒唐与可笑,让沈若璎笑得越发大声。

    赵文涛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已透出不悦,喝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沈若璎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字一句道:“你这个一家之主都不要脸了,我又何必在乎自己这张脸皮。”

    赵文涛知她所指,平素刚硬果断的内心也难得充满郁气,不耐地斥道:“妇道人家,少搀和这事。”

    沈若璎幽幽道:“依晴姐的儿子,怎么能与我无关呢!”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让赵文涛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陆依晴的滋味无缘尝到,好在留了这么一个儿子,不知这儿子的滋味如何?”沈若璎快意地问道。这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钢刀,直插赵文涛的心窝。“碦”地一声,那手中的茶碗便被捏成齑粉,他阴沉道:“闭嘴。”

    沈若璎却觉得畅快无比,此刻她的内心燃烧着一把熊熊的火,这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痛苦不堪,她只想带着这把火将眼前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让所有人都在这把火中比她痛上百倍千倍。

    “你有本事做出这丧尽天良的事,又何必怕别人戳你的痛处!太子的死,根本和顾则宵无关,要不是你嫁祸,顾家满门怎么会被抄斩?可笑你还想英雄救美,陆依晴到死都没正眼看你。她整颗心都放在顾则宵身上,就是自尽也要与他共赴黄泉。呵,那晚你抱着她的尸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文涛出手如电,一把攥住沈若璎的脖颈,截断了她尖刻无比的话语。沈若璎双颊涨得通红,舌头一点一点吐出来,可那双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雪亮而疯狂的眼光仍紧紧盯着赵文涛。

    赵文涛手一甩,沈若璎不住呛咳,涕泪齐下。她伏在地上,像一朵荼蘼之后凋零的花,凄艳到了极点。

    赵文涛坐回椅子上,啮咬着牙槽,眼中闪现出阴鸷的光。撕开伪装的温顺外表,亮出爪牙的沈若璎,句句如刀,字字见血,他确实忘了,当年的沈若璎是一朵带着刺的蔷薇,美艳中藏着毒。

    当年他亲眼目睹依晴嫁给顾则宵,毁天灭地的嫉恨与痛苦将他淹没。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只觉得生无可恋,直想醉死了事。糊里糊涂间,与沈若璎成就了好事。沈若璎美得张扬,如怒放的蔷薇,陆依晴却是那月色下清恬的白兰,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是以他明知沈若璎对自己有心,却仍不以为意。他原本就是一个冷硬如铁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看着心爱的女人嫁作人妇,着实颓废了许久。沈若璎便在那段时间内陪伴在他身边,并奉上了全部的温柔。不久之后,他便娶沈若璎为妻。

    他娶妻的那一天,顾则宵携妻而来,为他这个“好兄弟”送来祝福。是的,他们曾经是很好的兄弟,年少时时常相约而游。

    孟春三月上祀节,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泗水边的柳条才刚抽出嫩芽,奔腾的泗水带着未消融的冰块一径地流着。他这位仁厚的义弟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跳入寒冷的水流中,结果人没救成,却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赵文涛正欲施展轻功将他这义弟捞上来,却晚了一步。一道淡黄色的影子轻飘飘地落向水面,像一阵最和煦的春风,也像一场最朦胧的细雨,占据了赵文涛的视野。这惊鸿一瞥的身影只在水面上踩出一圈温柔的涟漪,便又飘回岸上,将冻得脸若白瓷,哆嗦不已的少年放了下来。

    “则宵!”赵文涛上前,手中内力催生,帮助顾则宵将衣服烘干。那黄衣的女子对他抬头微笑,瞬时春光乍破,冰雪消融,让赵文涛一见倾心。然而顾则宵却什么也顾不上,将怀中紧抱着的孩童平放地上,取出随身携带的医囊,抢救起来。

    赵文涛仍沉浸在女子的笑容中,那女子却已弯腰好奇地打量起顾则宵来。直到那昏迷的孩童转醒,“哇”地一声哭出来,顾则宵才松下一口气。送走了感恩戴德的孩子父母,三人这才相识起来。

    初入江湖的陆依晴带着不谙世事的娇憨和纯真,在泗水边上认识了赵文涛和顾则宵,之后又带着自己的师妹沈若璎屡次和他们相遇,自此四人便逐渐熟悉起来。他们一起走过大江南北,看过壮丽山河,一起经历这段纵情欢歌的无忧年华。

    陆依晴面容清恬,尤带纯真,但又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与她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趣。赵文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自此情根深种。

    很久以后,当他们聊起那一次初见,赵文涛脑中便是那个轻如烟淡似雨的身影以及那恰似温柔的微微一笑。

    而陆依晴每每便会笑顾则宵那时的狼狈样。顾则宵便在她的笑话声中局促起来,端雅清俊的脸上最终便挂上一个淡淡的无奈的笑。

    多年以后,赵文涛才想到正如他对陆依晴一见钟情,陆依晴对顾则宵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他却明白得太晚。

    婚宴上,两人相携而至,犹如一对璧人。已为□□的陆依晴眼波中透着不曾有过的温柔,恰如一枝花期正浓的白兰,美得让人侧目。她与清癯的顾则宵形影不离,面容上是说不出的幸福美满。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四喜之一,却让赵文涛尝到刻骨的绝望,当陆依晴面带笑容向他祝贺时,他已经冻得僵硬的心脏便瞬间化为齑粉。

    此生都不愿再忆。

    此后他便刻意与他俩疏远。顾则宵虽然不解,但他为人处世一直淡淡的,况且两人政见不合,便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顾家是杏林世家,历代都有子弟在太医院任职。顾则宵志在追求极致的医道,一直潜心钻研医术,年纪轻轻便已位列御医。他为人端方,处事淡然,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故而一直安然无恙。其时太子便十分欣赏喜爱这位医术精湛并且聪明剔透的年轻医师,时常让他为自己诊脉。

    乾元二十三年,太子忽染恶疾,药石罔救,最终薨了。多方排查下,矛头便指向当时与太子接触过密的顾则宵。皇帝震怒之下,顾家满门抄斩。

    乾元二十三年冬,朔风怒号,大雪纷扬。顾府门前羽林军罗列,密密麻麻的□□上寒光凛冽,赵文涛坐在马上,注视着被押解着走出的顾家母子。风雪中,陆依晴面容恬淡,刀剑之下仍旧保持着端然的风姿。她一步步走向赵文涛,仿佛一步步踩在他的心上。她似是细心打扮过,如平常出门一般,着一件白梅点缀的黄绸披肩,面对旧时好友,仍盈盈一笑,瞬时春光乍破,冰雪消融。

    她柔声道:“多年不见,故人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可见世事无常……”轻烟一般的叹息瞬间被朔风吹散。

    那一刻,赵文涛竟不知以何表情面对这张心心念念数年的面容,只得冷肃着脸,让手下将陆依晴母子押解上囚车。

    陆依晴怀中的男孩紧紧偎依着母亲,端润妍丽的脸上有着酷似母亲的恬淡,一声也没出,只是乌黑澄澈的眼睛中仍带着细微的恐惧。陆依晴将男孩按入怀中,一手轻拍他背部,柔声安慰:“惜言不怕,娘带你去见父亲。”

    囚车以粗布覆盖,在雪地中辘辘而行,拖出两道逶迤的车辙印子,不久便被风雪掩埋,再也瞧不出一丝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给我发牌子,自认为没有什么露骨的描写啊,哎

    ☆、求不得(二)

    “文涛兄,依晴母子幸得你保全,知道他们过得很好,我也可安心赴死。”冰冷幽暗的囚室里,顾则宵面容瘦削萧索,淡淡道。

    赵文涛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对依晴……”

    顾则宵摆手,长叹一声:“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你必定会善待他们母子。只是依晴看似柔婉,心性却固执得很。这傻丫头若是知道我已不在人世,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请你务必要照顾好她。”

    赵文涛心中一凛,自己那点心思,如此明显,沈若璎都能知道,聪明如顾则宵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一时顿感狼狈。

    “顾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生只有两憾。其一便是文涛兄你,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我和依晴欠你良多,愧疚得很。其二,便是不能为妻儿挡这尘世风,遮这尘世雨。”顾则宵眼中温柔乍现,似是想起家中爱妻和两个稚儿。

    “这些年,我在太医院任职,看透了宫中龃龉,越发小心行事,可惜仍逃不出皇权争斗。你我虽政见不合,日渐疏远,兄弟情义却还在。则宵只愿你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赵文涛如鲠在喉,沉声道:“我答应你。”

    黑暗中传来狱卒的提醒:“赵大人,时间已到,您看?”

    顾则宵面露清淡微笑,将伤痕累累的身体靠上墙壁:“今日一别,你我便再无相见之期,大哥,珍重。”

    赵文涛心中一颤,生出一丝悔意。这几年来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顾则宵,也许依晴不会这么决然地推开他,那么和依晴琴瑟和鸣的就是自己了。这个念头日日折磨着他,因此二皇子毒杀太子后把顾则宵当作替罪羔羊,他竟一时鬼迷心窍,没有阻止,终是酿成顾家满门大祸。

    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赵文涛只得沉声不语,扭头跟随狱卒离开囚室。昏暗的走道里,隐隐约约听到顾则宵击节而歌的声音:“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那歌声越来越轻,最终被留在了身后,再听不见。

    他将陆依晴母子秘密安置在城郊的别院,将顾则宵的死讯隐瞒下来。陆依晴信他能够救出自己的丈夫,对赵文涛的种种温情全不放心上,只一心一意等着顾则宵归来。然而时日一长,谎言终究被戳穿。得知丈夫已然身死的她当夜便饮毒自尽,追随丈夫而去。

    赵文涛赶到的时候,她已在弥留之际。赵文涛将她搂在怀里,拼尽全力为她输送真气,眼眶赤红,一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陆依晴半闭着眼,染血的双唇微动:“文涛大哥,你不必……不必瞒我啦……则宵去了,我也不想独活于世……”

    “你还有儿子,还有我!你为什么这么傻!”赵文涛悲吼,“惜言才这么大,微言还未找到,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丢下他们!依晴,活下来!依晴……”

    “儿子……”陆依晴抽泣一声,嘴角带出更多血沫,“好舍不得……但是我更舍不得药呆子……他一个人,我怕、我怕晚了再也追不上他啦……文涛大哥,对不起。我没法再给你留一颗完整的心……我、我是个自私的人。药呆子,等、等我一起……”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是谁在唱这首歌,渺渺地回荡在耳边。衬着这暗淡寂冷的夜色,格外的凄凉。

    赵文涛呆了许久,紧紧搂住怀中冰凉的身体,蓦地爆发出困兽似的嘶吼。

    往事俱都一一浮现在眼前,赵文涛一时之间竟深感无力,不欲与沈若璎争执,只道:“我不想和你吵。”说罢便要出门。

    沈若璎气道:“你这么急着去找那贱人的儿子么?”想到这个男人现在连看自己一眼都嫌碍事,却忙不迭地去找顾微言,心中气恨难平,突然冷笑道:“你要看便看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在他身上下了‘索命’,算来他日子也不会太长了……”话未说完,只觉得肩膀痛极。赵文涛双手牢牢地扣紧她肩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你疯了!他是你侄子!”

    沈若璎狂喊道:“我早就疯了!他不是我侄子,他是来抢我丈夫的贱人!走了一个大贱人,又来一个小贱人。顾家没一个好东西!”

    “解药拿来!”赵文涛吼道,在沈若璎身上到处摸索。

    沈若璎面露古怪的神色,“咯咯”笑道:“晚了。他这几个月来日日都服用加了‘索命’的汤药,毒素早已渗入全身,无药可解。”说道“日日服用”时,她蓦地想到日日夜夜与顾微言相伴,想到他的乖巧,心中骤然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呜呜”抽泣起来:“言儿,姑姑对不住你,你不要怪姑姑。”她时哭时笑,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愧得哀哀哭泣,俨然有些疯狂。

    屋内人声嘈杂,一时竟察觉不到屋外有人。

    顾微言整个人都木了,看着那间传出怒吼与哀哭的屋子,仿佛看到了可怕至极的怪兽,脑中狂飙着一个念头,便是“逃”,远远地逃开这里,不想听,不想见。

    那逃命的催促声震得他脑袋疼痛欲裂,然而双脚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像游魂一样晃荡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嚎哭和怒吼都已再也听不见了,他才渐渐回过神来,蓦地弯下腰,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一时间痛得不能呼吸。

    残忍的真相将他的心寸寸割裂,一年多来,他把赵文涛夫妇当成自己的亲人,对他们信任有加,甚至是感恩戴德。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惺惺作态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一个口腹蜜剑欲置自己于死地。此时,他只想做一个瞎子、聋子,做猪、做狗,怎样都好,只要不做自己——一个可笑、可怜、可悲的顾微言!

    他埋着头,良久才猛地抽了一口气,急速地喘息起来。忽觉腿上一沉,小孩儿稚嫩的嗓音响起:“蝈蝈……”

    才学会走路的赵云齐趁着奶妈不注意,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摇一摆地出了院子,一眼见到了平时经常陪自己玩的小哥哥,顿时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挂在他腿上。他还不会说话,看到顾微言,只含糊地发出“蝈蝈”的音来唤他。

    顾微言面无人色,眼神空洞,不由自主地将娃娃抱了起来。良久似想到了什么,脸因极度的痛苦扭曲起来,他将手放上赵云齐的脖子,喃喃道:“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何投身在赵府,做这两个狗贼的儿子。”说罢慢慢收紧手指。

    赵云齐却以为他又在和自己玩什么新游戏,肉嘟嘟的小手挠着顾微言的脸颊,“咯咯”开怀地笑着。

    望着他纯净可爱的笑容,放在脖子上的手重若千斤,顾微言双手颤抖,眼泪缓缓地流出眼眶,引得赵云齐好奇地摸着。

    他想起往日与云齐相伴的日子,他照料着这小婴孩,陪着他玩耍,看着他一点点从襁褓中长大,听到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喊自己哥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让他再难下手。但是一想到那两个狗贼的种种恶行,滔天的恨怒便灭顶而来,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让这两个狗贼也尝到痛苦的滋味。

    “小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奶妈发现孩子丢了,赶紧寻了出来。

    这焦急而小声的呼唤让顾微言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望着早已趴在他怀中熟睡的婴孩,迅速地离开了这个院子。他凭着记忆绕了片刻,便到了赵府的西北角,这里有一个遗弃的角门,破旧的木门被茂密的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顾微言一手托着孩子,一手奋力地拽拔那些繁密的藤叶,不久便看到那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洞。

    木门年久失修,被蛀了好几处,不知是府中哪个下人偷偷开了个洞,顾微言在附近偏僻的小院住过,后来搬了出来,但他贪图这里安静,经常会在这儿待一会儿,便发现了这扇门。

    此时他不再犹豫,低头钻出了门洞。他抱着孩子一阵乱跑,直跑得胸口闷痛,狂喘不休,这才缓下脚步,茫然地四顾,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街上空荡荡的,此时,整座城都在安眠。而他,却像一抹幽魂到处游荡。赵府已经被抛在身后,然而远远望去,仍然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中看到它飞起的一角,如盘踞在黑暗中的兽,多看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顾微言眼中干涩,咬紧牙关,抱着云齐,慢慢朝城外走去。他在城墙角下蜷着坐了一会儿,看到守城的士兵将城门打开,赶紧爬了起来顺着早起的人流出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三)

    就这么走了许久,日头逐渐上来了,他也不知饥渴,依旧恍恍惚惚地走着。怀中的齐云却早已醒来,饿得号啕大哭。顾微言却只当做没听到,并不理会。

    “小公子,小公子!”忽然袖子被人拉住了。顾微言回头,见是一位大婶,怀中也抱着一个孩子,关切地盯着他手上大哭的孩子。

    “这娃儿是你弟弟吧,哭得这样厉害,莫不是饿了。”

    “饿了……”顾微言重复道,看到孩子粉嫩的小脸憋得通红,哭得一抽一抽起来,心中一痛,道:“我没有吃的。”

    那大婶十分好心,将顾微言拉到路边的茶铺里,为孩子调了一碗米糊糊喂他喝下。也许是饿惨了,小家伙吃得格外急,一不小心又给呛到了,咳得眼泪汪汪,却仍然扒着碗不放,让那位大婶看得格外心疼。她瞧着顾微言木着的脸,对待孩子一副冷淡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由得在喂食间隙打探道:“小公子,看你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怎么孤身一人带着娃儿在外面?这年头外头不怎么太平,你可得小心了。”

    顾微言只是木然坐着,沉默不语,看孩子已经吃饱了,伸手去抱。大婶的手紧了紧,没想到怀中的孩子“咯咯”笑着张开双手,嘴里“蝈蝈、蝈蝈”地喊了起来,看样子确实与他十分亲热,心中一松,孩子便被顾微言抱去了。

    顾微言低声道了谢,急匆匆地离开了。他沿着道路往前走去,累了便稍微停下歇一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天黑,直走得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不已,可是却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孩子的哭声敲击着他的脑门,引来一阵阵的胀痛。他费力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模糊地发现自己仍躺在路边,孩子趴在他身侧,似乎哭了许久,抽泣声里已经带着嘶哑。

    顾微言又躺了一会儿,漠然地拨开孩子,挣扎着爬起来,靠上近处的一棵树,将头埋在膝上,蓦地发出一声抽泣,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这哭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恨与怨,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可是却只能通过汹汹的眼泪爆发出来,除此之外他便再也做不了什么。他直哭得昏天黑地,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前路艰难,实在没有勇气走下去。偌大一个旷野中,唯有一大一下两个渺小的身影,远远瞧去,凄凉无比。

    “不能哭,不要哭……”他一边哽咽,一边用力擦掉泪水,可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于是他一遍遍地去擦,嘴里大声喊道:“不要哭!不要哭!笨蛋……不要哭……”一连说了几十遍,才努力把眼泪水止住。

    今夜,他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从此以后,他便是世上最没有资格流泪的人。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谁值得他流泪了。

    连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早已让他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身上被赵文涛弄出的伤也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顾微言忍着疼痛,慢慢躺下。突然觉得心肺处一阵剧痛,不由得痛喊出声。紧接着这剧痛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连指尖都似针扎一般。疼的他脖颈上青茎爆出,全身冷汗淋漓,挣扎着翻了几个滚,喉咙却被什么堵着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喉头一松,“哇”地一声喷出一道淋漓的鲜血。

    索命勾魂,没想到这么毒,这么痛。顾微言笑了起来,沈若璎,你竟恨我如斯地步。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好受,骨肉分离的滋味也该让你尝尝啦。他眼珠费力地转向不远处的小身影,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趴着,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

    真好,黄泉路上还有一个人陪着。他这样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影驻足在顾微言身前,倾身探向他鼻端,自语道:“还算来得及。”将他一捞,单手抱起,反身欲走。走了几步,蓦地一停,低笑道:“还漏了只小猫。”说罢,将滚落在一旁的赵云齐也拎了起来。

    月色照在那人脸上,依稀可见是一个青年,身材魁伟,身后背着一把厚重的长剑,他抱着两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小家伙,我刚给你换的干净裤子,尿得真是时候。”高大的青年一手提着尿湿的小裤子,一手搓了搓婴孩肉乎乎的小屁股,语带苦恼地挠头道:“裤子都洗掉了,这可如何是好……”看到那“罪魁祸首”正睁着大眼睛虎虎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一笑:“那可怪不得我,你就光屁股吧。”他似是极爱笑,眼角过早带上了细微的笑纹,长相虽然颇为平淡,但却有一种磊落坦荡的气质,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

    赵云齐被他放在床上,立刻翻身爬起来,撅着小屁股,想要往床下爬,被青年大手一抓,轻易地拎回了床上。如此反复,逗得孩子“咯咯”笑个不停,一大一小两人玩得兴高采烈。

    玩累了,小家伙又记挂起一个人来,突然伸手,嘴里含糊地喊道:“蝈蝈、蝈蝈……”青年不禁有些头痛,挠头道:“小云儿乖啦,你蝈蝈心情不好,我们别去打扰他。”

    然而孩子毕竟太小,并不能感受到青年的为难。他早已习惯先前每一天那个陪着自己玩耍的小哥哥,记住了他柔软又暖和的怀抱,连着好几天没有享受到,不由得急躁地大哭起来。

    青年被哭声刺激一个头两个大,终于被打败了,叉起小家伙的胳肢窝,无奈道:“好了好了,带你去。是你自己要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的,到时候可别哭得更厉害。”说罢就这么叉着他拐进了另一间房间。

    “咳,小家伙吵着要来找你。”面对那带着戒备的眼神,青年不由得双手往前一伸,将孩子递上前去。

    顾微言面无表情地扫了两人一眼,眼光就转向了窗外。自从他醒了之后,便一直是这样的漠视的神情,不哭不笑,也不说话,仿佛编织了一个茧,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狠狠地把一切都拒之门外。

    洛横舟一向带笑的眼睛此时也染上了无奈。顾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当他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到临川,站在顾府门前,迎接他的便是那萧索破败的残垣横亘。三年前,他同样站在这儿,那时的景是美景,花红柳绿;人也是故人,言笑晏晏。他对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说:“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也放心了。”说着便微笑挥手,洒脱道别。

    师姐清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师弟,你也要好好的!明年的今天,我们会等你——”他听到了,翘起的嘴角便一直未曾放下。真好,在师姐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可亲可爱的小师弟。

    然而,他最终没有等到第二年的约定,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人心惊的噩耗。他在临川徘徊了几个月,到处打探,终于打听到了顾家长子的下落,将他带离了赵府的别院。剩下的幺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所幸他不曾放弃,直到前不久,才找到了微言。

    当时顾微言毒发,情况危急,洛横舟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勉强把毒压制住,将他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其中的辛苦和凶险一言难尽。看到顾微言那沉默寡言,冷淡无情的样子,却也只是一笑而过,心中只为这个孩子感到惋惜。

    这要经历了多少的痛苦,才将印象中那个性情柔和,乖巧可爱孩子变作如今这个水火不侵的模样。

    洛横舟将齐云放在顾微言膝上,蹲下身,望向那一双如被冰封住的眼睛,微笑道:“孩子还是最亲你,吵着要找小哥哥,你抱一抱他罢。”

    顾微言垂着头,不为所动。

    洛横舟伸手去捉他放在身侧的手,感到他冰凉的手指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去。洛横舟有哪会如他所愿,忙收紧自己的大手,将他细瘦的手指全拢在自己手心,仿佛想要让自己手心的温度传递到他手上、身上。

    顾微言挣扎不开,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放开。”声音中有说不出的颤抖和惧怕。

    洛横舟忙安慰道:“言儿不怕,我是洛叔叔。你以前最盼着我来,因为每一次我都会带你喜欢的礼物,竹蜻蜓,猴拉稀,还记得吗?”

    仿佛点醒了那沉睡的记忆,挣扎力度变小了。洛横舟笑着道:“那一年你玩儿竹蜻蜓一跤摔到池塘里,结果人捞上来了,你没哭,那竹蜻蜓不知漂哪儿去了,告诉你找不着时,你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晚上还发起热来,害得洛叔叔和你一起挨了你娘好大的一顿骂。结果我走时,你还拉着我要我别忘了下次再给你带一只竹蜻蜓。”

    洛横舟掏了掏衣袖,笑了:“忘了好多次,这次总算给记着了。”说罢将一只做工精巧的竹蜻蜓塞到了顾微言手中。见他抿着唇,垂着眼睛打量手中的竹蜻蜓。洛横舟忽然抱过孩子,一把将顾微言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四)

    顾微言吃了一惊,身体往后一缩。却被洛横舟施了一个巧劲,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出了房门。

    正是初夏时节,丽日融融,和风送香。一眼望去,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藤萝,一簇一簇的芍药,一丛又一丛的木槿,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开着,伴着如茵绿树,碧蓝天空,赏心悦目至极。

    洛横舟道:“大好的天气,整天呆在房里,对身体也不好。”说罢将顾微言轻轻往前一推,“玩会儿?”

    顾微言抓着竹蜻蜓,呆呆地站着。他才八九岁大,平常那么大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玩游戏能玩出百种的花样来。但他幼小时突逢家变,又寄人篱下那么久,经历了诸般坎坷,早已褪去了孩童的纯真,也早已忘了游戏的滋味。

    洛横舟只觉得心里又闷又重,脸上却仍带着笑:“发什么傻,这都不会玩了么?”走上前来,双手拢着顾微言的手,用力一搓,那竹蜻蜓便高高地飞了起来。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仰头用目光去追逐那竹蜻蜓的身影。

    齐云在一旁瞧见了,一边喊着:“飞飞……”一边迈着小短腿去追。

    洛横舟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阳光落在他眼角眉梢,一脸的爽朗与坦荡。

    洛横舟硬是让顾微言在屋外待了许久,吹够了风,晒够了太阳,才领他回了房。顾微言虽没有如何走动,仍然被阳光炙出了一身的细汗。洛横舟见他额角带着薄汗,面色微红,比先前不知鲜活了多少倍,满意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一点,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上路。”

    手中的筷子一顿,许久,顾微言又默默地吃了起来。洛横舟见状,将筷子一放,摸了摸鼻子道:“言儿身上的毒,只是暂时压制住了,咱们先回崖山,让师父他老人家帮你看一看,将这毒彻底清除掉,不好么?”

    “没用的。”半晌,顾微言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总是会有办法的。”洛横舟认真道,“要是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还有谁能救你呢。”说着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况且,崖山上还有一个你想见的不得了的人呢!”

    顾微言抬头仔细地打量着洛横舟,眼神中是满满地警惕。

    洛横舟哈哈大笑道:“好了,不瞒你了!惜言还在崖山上日夜盼着你呢!”

    顾微言蓦地睁大眼睛,嘴唇微颤,许久才迟疑地呼出这个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地称谓:“哥……哥?”

    “他不是……他不是……”顾微言颤声道,眼睛紧紧盯着洛横舟,仿佛要在他脸上寻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洛横舟笑道:“洛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洛叔叔本事大,把你们哥俩都找到了。”神情颇为得意。

    顾微言仿佛置身于梦中,惜言,他的哥哥,竟没有死。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和他至亲的血亲在等着他。不会有欺骗,不会有伤害,他的——哥哥。这个消息仿佛是一块石子,在他冰封的内心击打出一圈涟漪。他冷淡的脸色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动容。

    一晃半个月有余,洛横舟怕顾微言体内的毒再度复发,一路上加快脚程。但毕竟带着两个孩子,仍花费了这许多时日,才到达四川境内。古语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盖因巴蜀地区群山峻岭巍峨高耸,山路崎岖,路上又多蛇虫。

    放眼望去,群山参差,如层峦叠嶂,又如怒海巨浪,一条细长小道蜿蜒在群峰之间,时连时断,时隐时现,让人望之凛然生畏。

    洛横舟却面露明朗笑意,道:“过了腾蛇岭、燕子峰,就能回家啦。”

    顾微言始知洛横舟口中的“崖山”便是这绵延千里的巨大山脉。

    山路崎岖,犹如天梯,寻常车马难以再向前一步。洛横舟与车夫结算了车资,将装着琳琅满目小玩意儿的包裹朝身后一背,又拎起孩子往顾微言怀中一塞:“抱好了。”并不给顾微言反抗的机会,一把便将他连人带孩子地抱了起来,把顾微言吓了一跳。

    “干什么?放我下来!”顾微言极为别扭,不由得挣扎起来。洛横舟身形高大,身材矫健,虽背负的包裹,又抱着两个孩子,仍然显得极为轻松,只当怀里抱着一只炸了毛不住扑腾的小猫。拍了拍他后背,满不在乎道:“别闹。靠你两条细腿,要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家。你不想早点见到你哥哥了?”

    此话一出,挣扎果然变小。洛横舟听着耳边呼吸声逐渐变缓,心中感受着孩子逐渐变得乖顺,不由得有些莞尔。

    他走南闯北惯了,见到各地的风土人物都能说的上一二,又晓得许多有趣的事儿,这些天带着这孩子一路向西,便将这些一股脑儿地讲与这孩子听。起先,顾微言只是冷眼旁观,有时候又嫌他烦,便当做没有听到,只管自己发着呆。洛横舟为他买了许多的小玩意儿,他却碰也不碰一下,只冷眼看着。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洛横舟怕日头大,两个孩子撑不住,便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同坐在马车内,洛横舟说得口干舌燥,见小的那个呼呼大睡,大的那个将头侧向窗外,跟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终于闭上了嘴。转眼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个鲁班锁,笑嘻嘻道:“言儿乖,看洛叔叔给你变戏法。”三下五除二将鲁班锁拆得一干二净,双手捧着一堆的木头部件,终于傻眼了。

    高大成熟的男人伸颈伏腰,屏息凝视,拿惯了重剑的粗大手指捏着一块块小木头,神情举止格外滑稽。拼了半天也没拼出个子丑寅卯来,呼吸逐渐转粗,愤而一摔,怒道:“什么破玩意儿!”

    但见一只细瘦白皙的手将洒落的木头一个个捡了起来。食指翻飞,如穿花蝶舞,不一会儿,那些散落的木头都被巧妙地穿插固定,复又变成原先那般精致了。

    洛横舟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托着那只鲁班锁称赞不休。

    顾微言忍不住道:“好烦。”总算把洛横舟的嘴堵着了。他将脸转向窗外,嘴角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却不知身后的洛横舟轻轻地舒了口气。

    自那天起,顾微言虽然仍旧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洛横舟却能感到他身上那冰冷绝望的气息逐渐淡去,紧闭的心扉仿佛正慢慢打开,笨拙地感受着外界鲜活的气息。花的香,风的柔,鸟鸣的清脆,人声的欢愉,都慢慢地映入他的眼中。这只拼命竖起全身尖刺徒劳抵抗着一切的可怜刺猬,终于能慢慢卸掉防御的尖刺,开始试着接受他。

    洛横舟手一收,将顾微言往上托了托,展眉笑道:“抱紧了。”顾微言正惊讶于他一脸明朗的笑意,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搂紧洛横舟的脖子。洛横舟带着他拾级而上,不消半日便翻过了一座山头。崖山山脉绵亘数千里,放眼望去,群峦叠翠,无边无垠。起初还有下脚的地方,深入崖山之后,石阶便再没有了。洛横舟却对这儿熟悉得很,走得轻松自然,一路指点着山山水水。

    “虬龙潭到了,离家也不远了。”洛横舟指着不远处,笑道,“咱们先在潭边休息一会儿,尽量在日落之前回师门,还能赶上一顿饭。”

    说着身子一转,踏上一道蜿蜒小径,行了数十步,果不其然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又走了几步,便感到了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不大的水潭,有绿萝葳蕤攀岩而下,垂在潭面,随着岩上几道素练般的水流微微舞动,潭边又有几簇幽兰,临水照花,顾影自怜,说不尽的清幽。

    洛横舟将两个孩子放下来,随手摘来两片阔叶,大步走到潭边,将叶子洗净,盛了干净的水递于顾微言,自己大马金刀地在潭边一坐,用手掬起清水饱饮了几口,又撩起潭水囫囵洗了个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指着虬龙潭笑道:“这潭水看着不大,却深得很。你洛叔叔小时候贪玩,偷偷来这里凫水,差点有去无回,幸好碰到师姐,就是你娘。你娘那会儿却可恶得很,心里记挂着我上次偷偷下山没有带她的事,站在潭边看够了笑话,谈够了条件,才将我捞上来。哪知上来我还没喘匀气,就挨了她两个大耳瓜子,骂我下流。凫水哪还会穿着衣服,当然是光着身子,可怜我没被这深潭淹死,差点没被她两个耳刮子打死。”说道这里,洛横舟的脸上尤有委屈的神色。

    顾微言默默地撇过头去,盯着一簇兰草,听着洛横舟絮絮叨叨地说着年少时在这山中发生的诸多趣事,其中有他和众多师兄弟,也有他与娘之间的种种琐事。

    洛横舟又笑道:“过了虬龙潭就是明月崖,苍梧派就在明月崖上。每到夜晚,崖上便能看到数不清的星星,明亮的月亮当空挂着,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美得很。你娘那会儿最喜欢在明月崖上看月亮,经常念叨什么‘星星没颜色,月亮当空挂’……”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悬’。”

    “是,你洛叔叔是粗人,不晓得这些,不过你像你娘,一定会喜欢上这里。”洛横舟不以为意地笑道,舒展了一下身体,弯腰伸手:“时候不早了,来,我们得抓紧时间。”

    顾微言抱着齐云,犹豫了一下,终于搂上了洛横舟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了起来。

    天色渐晚,山路更加难走,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野兽的低吼。然而怀中两个孩子却抵挡不住连日跋涉的疲倦,俱已沉入梦乡。顾微言一只手仍搂着洛横舟的脖子,牢牢地抓住他后领的衣服,埋在他的颈边,竟睡得十分香甜。

    到底是个孩子。洛横舟低头瞄了眼闭目沉睡的顾微言,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熟悉的倔强,眼前浮现出记忆中那张白兰一般纯净的脸。

    师姐,孩子我会代你照顾好,九泉之下,你便可安心了。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你仍然是一贯的任性……徒留我,落英深处数流年。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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