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Maurice/莫里斯 > Maurice/莫里斯
错误举报

正文 第1节

    Maurice/莫里斯 作者:EdwardManForster

    第1节

    《莫里斯》作者: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翻译:文洁若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 (edward an forster ,1879~1970)是 本世纪英国著名的作家,其作品包括六部,两集短篇集,几部传记和一些评论文章。他的长篇几乎都是反映英国中上层阶级的ji,ng神贫困,在每部作品中主人公都试图通过挣脱社会与习俗的约束来求得个人解放。福斯特的作品语风清新淡雅,虽然人物的个性很容易被把握,但命运安排往往令人不可预测却又铺叙自然。八十年代以来《印度之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天使不敢驻足的地方》、《莫里斯》和《霍华德庄园》都被成功地搬上银幕,使福斯特的作品得到了更为广泛的流传。1 虽然这些作品反映的都是二十世纪初英国的社会状况,但其间表达的自由、平等与人道的ji,ng神对正在走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仍有实际的借鉴意义。

    福斯特出身于伦敦的一位建筑师家庭,父亲早亡。少年时就读肯特郡唐布利奇学校的不尽愉快的经历促成了他对英国中上层社会的反感。1897 年福斯特入学剑桥大学,加入了门徒社(the apostle ),结识了后来成为经济学家的约翰 〃凯恩斯(john aynard keynes )和著名学者列顿 〃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 )等人。门徒社成员推崇哲学家托马斯 〃莫尔(thoas oore )的关于摈弃旧体制、创立新伦理的思想。福斯特的关于个性自由的人文理念开始形成。在此期间,他爱上了同班同学 h o redith 。redith 后来成为《莫利斯》(aurice ,又译《墨利斯的情人》)的主人公之一克莱夫的原形。门徒社的成员毕业后大多活跃在知识界,并组成了 “布鲁斯布里集团” (the blroup),代表着当时英国思想界的进步力量。

    福斯特大学毕业后去意大利和希腊旅行,陶醉于那里的异族文化,更加深了他对英国僵硬的社会秩序的不满。1905 年他发表了第一部 《天使不敢驻足的地方》(where aread),描写一位英国贵妇与一位意大利平民结合后两家对此的不同感受。略解福斯特心境的读者不难看出作者的影子。的主人公菲利普向往自由,但被现实所约束。当阿伯特小姐问他为什么在感情问题上优柔寡断时,菲利普说:

    “阿伯特小姐,你不用为我担心。有些人生来就不是做事的。如果我说出以前有过的经历,你也许会大吃一惊。昨天与你一起去歌剧院,现在能这么自如地跟你交谈,我真想不出还有其它什么事可更令我高兴了。我注定不会跟这个世道抗争,也不会想法去改变它── 当然我也没法说明这种命里的注定是好或是坏── 我不会堕入情网。其他人或许会死亡,或许会堕入情网,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当我不在场的时才发生。……”

    1907 年福斯特发表了《最漫长的旅程》(the lo journey ),描写一位世家子弟与一位出身卑微的乡村青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在后者的帮助下挣脱了毫无感情维系的婚姻,最后为拯救乡村青年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点明的男性友谊间接地反映了作者的心境。1908 年福斯特发表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 roo with a view ,又译《窗外有蓝天》),描写一位英国贵族少女在意大利与一位年轻男子邂逅相遇,社会习俗的约束使她不敢

    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最后终于冲破樊篱,挣脱包办婚姻,走向自由。

    虽然福斯特在那时已颇受评论界与读者的好评,但奠定他文学大师地位的是 1910 年发表的《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 ,又译《此情可问天》)。该描写来自不同社会层次的三个家庭之间的关系与纠葛,表现了英国当时的阶级斗争状况。作品人物繁多,结构复杂,但不管是主要人物细致入微的心理叙述,还是次要人物的寥寥几笔,福斯特生动地刻划了各色人物在当时社会状况下的心态。来自上层社会的威尔克斯家庭充满了冷酷与虚伪;来自下层的巴斯特家庭为生计而奔波,无法追求自己的理想;来自中产阶级的斯来吉尔姐妹虽然养尊处优,但受当时民主与自由思潮的影响较深,其中年长的玛格丽特希望理解与宽容能使周围各个阶层的人走在一起,而她的妹妹海伦则对下层平民充满了同情,并且毫不掩饰对上流社会的鄙视。海伦与列昂纳德 〃巴斯特发生了关系,这对来自不同阶层但同样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的男女所孕育的孩子继承了霍华德庄园,代表着英国的新生力量。在《霍华德庄园》里,主人公玛格丽特反映了福斯特的社会理想:“但求沟通……”

    虽然福斯特的提倡个性自由与沟通,但此时的沟通还是基于妥协与和解,但是他 1914 年完成的同性恋《莫利斯》则第一次表明沟通与自由往往通过决裂来取得。

    1913 年,福斯特访问了英国诗人兼同性恋运动先锋爱德华卡宾特的住舍。作家是这样描述《莫利斯》的创作过程的:

    “肯定是我第二次或第三次去访问那座神舍时,点燃了我创作的火花。他(指卡宾特)和他的同志恋人乔治〃梅里尔一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激发了我的灵感。乔治摸了一下我的后背── 就在臀部上面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我相信他对很多人也是这样,但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如此异常,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就好像牙齿掉落后留下的空处给人的感觉。心理的感受与体格的兴奋一样强烈,而我背部那一小块的感觉似乎未经思维就进入了我的脑子。当时发生的一切一定是受了卡宾特瑜迦般的神秘所配合,我也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了表达的冲动。”

    “我回到我母亲养病的哈罗加特后,马上动笔写《莫利斯》。以前从来没有一本书是这样写成的。大体上为三个人物,并以其中两个人的团圆告终。这一切都自然地涌出笔端,思路毫无障碍。于 1914 年完成后,我给几位小心挑选的朋友(有男有女)看了一下,他(她)们都很喜欢。”

    《莫利斯》以主人公莫利斯的少年时代开始,描写他如何在剑桥大学与同学克莱夫偶遇并相爱 。克莱夫后来抛弃了莫利斯,与一位门当户对但毫无生气的女子结婚,走上了仕途。莫利斯被推向了痛苦的深渊,而宗教也并没能给他任何启示。他各处求医,希望能成为 “正常”人,但这一切只加深了他的痛苦。克莱夫家庄园的守猎人艾列克爱上了莫利斯,在一个寂静之夜爬入了莫利斯的房间。最后两人放弃了各自的前程,奔向绿林,永不分离。

    的结尾显然是卡宾特与他的情人梅里尔的写照。当时 d h 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被禁,加上离奥斯卡 〃王尔德的审判不久,所以《莫利斯》公开出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相似的人物与故事情节使《莫利斯》被称为同性恋版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无独有偶,福斯特与 d h劳伦斯不仅是文坛知己,私交也很好。

    福斯特在《莫利斯》的手稿上写了这样的批语:“能发表,但值得吗?” 虽然作者几易其稿,该作品也曾在小范围的朋友圈内传阅,但福斯特生怕别人因此误解他的其他作品,言明《莫利斯》只能在他死后发表。1969 年英国取消了对同性恋的刑事处罚,1970 年福斯特去世,《莫利斯》于 1971 年出版。福斯特几十年来 陆续创作但从未发表的同性恋短篇集《生命来临》(the life to e)也随后发行。《莫利斯》与《生命来临》的发表使一些保守的评论家跌破了眼镜,因为福斯特倡导的自由、平等与人道的思想是令人无以鞭驳的,但作者对通过同性恋的正面描写来表现同样的思想时,对世俗的陈见提出了严厉的挑战,使一些人无以适从。除了把《莫利斯》归为失败之作以外,也有一些评论家索性不提这部福斯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莫利斯》是失败之作吗?这部的情节比较简单,结构与其它作品相比也显得松散一些。主要人物之一、莫利斯的情人和救星艾列克在三分之二的篇幅过后才出现,但全书最大的败笔是克莱夫得了一场感冒,病愈后变成了异性恋,提出与莫利斯斩断情丝。书中 没有给克莱夫的突变提供足够可信的解释,虽然我们可以用克莱夫双x_i,ng恋的假想来解释,但毕竟太显唐突。2从风格上讲,《莫利斯》虽然再现了福斯特典型的流畅语言,但表达很带有日记体的风格,而且明显地用了很多短句,所以没有象其它作品的显得ji,ng雕细琢。然而正是这份自然使《莫利斯》成为最真实反映作者心态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莫利斯》的主题远远地超越了当时社会的承受能力,整部作品是一腔诚实而自尊的呼吁。对福斯特来说,《莫利斯》代表着他思想上的一个飞跃。 此时他已不再提倡和解与妥协式的沟通,而是呈现人物与本阶级决裂。这种决裂不仅给莫利斯带来了幸福,而且为作者十年后创作《印度之行》作了思想和ji,ng神铺垫。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福斯特加入了国际红十字会并赶往埃及。1917 年他在亚历山大港认识了英俊的电车司机默罕默德〃艾尔 〃阿多。他们之间的恋情持续了两年,在此期间福斯特给一位密友的信中说:

    我好像正在写《莫利斯》的续集。我现在对此的了解已增进了许多。很多人在缺乏真情实感的生活中度过了青春时光,实在令人悲叹。我以前对此有所知闻,但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的体会。我的运气真是奇妙。

    福斯特称这场充足的爱情经历使他真正成为“一位成熟的人”。1919 年阿多结婚后,福斯特离开了亚历山大港回英国,但两人仍保持书信来往。三年后阿多得肺结核去世前,福斯特从印度回国的途中探望了他。阿多的去世对福斯特的打击很大。

    1921 年,福斯特第二次去印度,担任德瓦省君王的私人秘书。当后者得知福斯特的性倾向时,还对他提供了特别照顾。这次旅行使福斯特再次目睹了英国殖民统治丑恶。这种反感促使他写出了《印度之行》,于1924 年发表。描写了英国小姐阿苔拉去印度与一位英国驻官订婚,认识了当地的医生阿齐兹。一次他们去山上野餐时,阿苔拉走入了一间y森的岩洞,幻觉被阿齐兹强j,i,an。当时 印度独立风潮已经风起云涌,英方试图通过审判阿齐兹来向当地族民施压,但清醒后的阿苔拉小姐不顾英方的怂恿,最后在法庭上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觉,还以阿齐兹清白。

    《印度之行》的揭露性与批判性超越了福斯特以往对一般中产阶级所持的暧昧态度,作者通过阿苔拉小姐反映了对殖民统治的反感与对受压迫民族的同情,她最后为阿齐兹的清白辩护标志着与自己出身阶级的决裂。有趣的是,d h 劳伦斯对《印度之行》爱不释手。当很多读者对阿苔拉小姐的岩洞幻觉大惑不解时,劳伦斯用弗洛依德的ji,ng神分析法指出那是因为阿苔拉小姐对棕色皮肤的阿齐兹情有独钟,压抑的环境使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性幻想变相地表达了出来。而阿苔拉小姐的这种欲望正是福斯特钟情深色皮肤的印度男子的间接写照。

    《印度之行》是福斯特最后一部长篇,也是他最受欢迎和流传最广的作品。当有人问及福斯特在此之后为什么没有其它的发表时,作者回答说他不可能再创作自己没有真实感受的作品。早在 1914 年写完《莫利斯》时福斯特自己就坦言“厌倦了被允许触及的局限于男欢女爱的主题”。后来他说“我想写人们能读的,但我对平常人(指异性恋者)的兴趣已经殚尽了”。作者死后发表的同性恋短篇集《生命来临》中则反映了他对“非平常人”的兴趣。

    三十年代后福斯特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政治和社会问题,尤其对民权和自由特别关心。1928 年官方禁止发行雷德克利夫 〃霍尔(radclyffe hall)的女同性恋《孤独之井》(the well ofloneless )时,福斯特与女同性恋作家弗吉尼亚 〃沃尔夫 (virgiawolf )带头对此表示强烈的抗议,并在法庭上为霍尔声言。针对纳粹在欧洲大陆的猖獗,福斯特出任了全国公民自由委员会的首任主席,呼吁大众不要盲目跟从张伯伦政府的绥靖政策,要用清醒的头脑对待法西斯的扩张,不要轻信希特勒的诺言,不能为自身的和平而冷眼旁观其他民族受欺凌。1938 年《慕尼黑协定》签订后,大不列颠举国陶醉于和平的幻觉中,这时福斯特写下了《我的信念》(what i believe ),喊出了 “如果我要在背叛国家与背叛朋友两者之间作一抉择的话,我希望自己有胆量背叛这样的国家” ,充份表现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胆识。二战爆发后,福斯特在英国广播公司电台(bbc )上坚定地宣传人道与正义,对法西斯和独裁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并提醒人们要以防英国自身也可能成为独裁的政权。福斯特这时期的言论后来收录于《为民主的两个乾杯》(o ocracy )中。

    1930 年福斯特结识了二十八岁的警察罗伯特 〃巴金汉,两人 的情谊维持了四十年之久。1932 年福斯特写道: 快乐。

    我的快乐已经持续了两年。

    这种快乐还没有结束,但我要把它在被痛苦毁灭之前记录下来。

    快乐可以来源于人的本性,而不必象宗教人士所说的只能通过奇迹来获得。51 岁至53 岁的两年间,我是如此地快乐。我想提醒世人,他们的快乐也会到来。这就是唯一值得转告的信息。

    罗伯特结婚后,他的妻子逐渐接纳了福斯特为家庭的一员。罗伯特的子女后来也把福斯特当爷爷看待。罗伯特的儿子和孙子都取名为摩根,他的家也成为福斯特朋友们聚会的场所。1970 年 7 月 7日,福斯特在罗伯特的家中去世。

    福斯特文学作品与他倡导的人文主义与人道ji,ng神是一脉相承的。正如同性恋作家依舍伍德(isherwood)所言:“虽然他也有担心和害怕的时刻,而且从来没有对此加以掩饰,但他确实为实现自身的价值而活。福斯特的为人和他的作品是在希特勒的炮弹轰炸下唯一值得抢救的……”

    注:1八十年代初期曾经导演《孤星血泪》、《桂河桥》、《阿拉伯的劳伦斯》与《日瓦戈医生》等佳片的大卫 ·里恩(david lean)将《印度之行》成功地搬上了银幕,为他的艺术生涯划上了一个漂亮的句号。该片不久在中国上映。此后同性恋艺术伴侣默谦德和艾佛瑞(rt/ivory)的电影公司出品的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也在国内上映,使福斯特被更多的中国大众了解。

    2当默谦德-艾佛瑞电影公司将《莫利斯》搬上银幕时,这一情被节被改为克莱夫的剑桥同窗瑞斯利爵士因同性恋东窗事发被判刑,前程尽毁。克莱夫为防重蹈覆辙,提出与莫利斯分手,并为保持 “体面”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过上了 “体面”但毫无感情的夫妻 生活。

    edward an forster, aurice,

    1913年动笔

    1914年完稿

    献给更幸福的一年

    全校——也就是说,三位教师和所有的学生每个学期出去散步一次。那通常是令人愉悦的郊游,每个人都企盼着,将分数抛在脑后,无拘无束。为了避免扰乱纪律,总在临放假之前组织,这个时候即便放纵一些也不碍事。与其说仍在学校,倒好像是在家里接受款待,因为校长夫人亚伯拉罕太太会偕同几位女友在喝茶的地方跟他们相聚,热情好客,像慈母一样。

    亚伯拉罕先生是—位旧脑筋的私立预备学校校长。功课也罢,体育活动也罢,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只顾让学生吃好,防止他们品行不端。其他的就听任学生的父母去管了,从未顾及过家长多么信任他。校方和家长相互恭维着,那些身体健康、学业落后的学生们遂升入公学(译注:公学是英国独立的中等学校,由私人资助和管理,培养准备升入大学的学生。学生主要来自上等阶层和富裕的中等阶层家庭。),世道朝着他们那毫无防备的r_ou_体猛击一拳。教学不力这一点,大有讨论的余地,从长远来看,亚伯拉罕先生的学生们并不怎么差劲儿。轮到他们做父亲后,有的还把儿子送到母校来。副教务主任里德是同一个类型的教师,只是更愚蠢一些。而教务主任杜希,却是本校的一副兴奋剂,使得全盘的教育方针不至于沉闷。那两个人不怎么喜欢他,但却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杜希先生是一位干练的教师,正统的教育家,既懂得人情世故,又有本事从两方面来看问题。他不善于跟家长周旋,也不适宜跟迟钝的学生打交道,却擅长教一年级。他把学生们培养成热爱读书的人,他的组织能力也不赖。亚伯拉罕先生表面上掌权,并做出一副偏爱里德先生的样子,骨子里却任凭杜希先生处理一切,到头来还让他做了共同经营者。

    杜希先生老是惦念着什么。这次是高班的一个名叫霍尔的学生,不久就要跟他们告别,升人公学。他想在郊游的时候跟霍尔“畅谈”一番。他的同事们表示异议,因为事后会给他们添麻烦。校长说他们已经谈过话了,况且霍尔宁愿和同学们在一起,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散步。很可能是如此,然而凡是正当的事,杜希先生素来是一不做,二不休。他面泛微笑,一声不响。里德先生知道他要“畅谈”什么。因为他们初结识之际,在交流教育的经验时触及过一个问题。当时,里德先生反对杜希先生的意见,说那是“如履薄冰”。校长并不知道此事,他也不愿意知道。他那帮学生长到十四岁就离开他了,他忘记他们已经长成男子汉了。对他来说,他们好像是小型而完整的种族一“我的学生”,不啻是新几内亚的俾格米人(译注:俾格米人是现代人类学术语,专指男性平均身高不足150厘米的人种)。他们比俾格米人还容易理解,因为他们决不结婚,轻易不会死掉。这些单身汉是永生的,排成一字长队从他面前经过,数目不等,少则二十五名,多则四十名。“依我看,关于教育学的书没有用处,还没产生‘教育’这个概念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这样了。”杜希先生听罢,一笑置之,因为他专心研究进化论。

    那么,学生们又如何呢?

    “老师,我能拉着您的手吗?……老师,您答应过我的……亚伯拉罕老师的两只手都腾不出来。里德老师的手全都……啊,老师,您听见了吗?他以为里德老师有三只手呢!……我没那么说,我说的是‘指头’。吃醋喽!吃醋喽!”

    “你们说完了吧!”

    “老师!”

    “我只跟霍尔一个人走。”

    一片失望的喊声。其他两位教师发觉拦不住他,就把孩子们打发走,让他们沿着海边的悬崖朝沙丘走去。霍尔得意洋洋地一个箭步来到杜希先生身旁,但觉得自己的年龄大了,所以没拉住老师的手。他是胖胖的英俊少年,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在这一点上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二十五年前,他父亲曾排在队伍里从校长面前走过去,消失到一家公学中,结了婚,成为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的父亲,最近死于肺炎。霍尔生前是一位好市民,但工作懒散。郊游之前,杜希先生预先查明了这些情况。

    “喂,霍尔,你以为会听到一通说教吧,嗯?”

    “我不知道,老师。亚伯拉罕老师在说教之后给了我一本《神圣的田野》(译注:《神圣的田野》是萨缪尔曼宁牧师写的一部宗教地理著作)。亚伯拉罕太太送给我一对袖口链扣。同学们给了我一套面值两元的危地马拉邮票。您看这张邮票,老师!柱子上还有一只鹦鹉呢。”

    “好极啦,好极啦!亚伯拉罕老师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你是个可怜的罪人呢?”

    男孩大笑起来。他没听懂杜希先生的话,然而知道那是在开玩笑。他悠然自得,因为这是在本校的最后一天了。即便做错了,也不会被斥责。何况亚伯拉罕老师还说他成绩很好。他瞥过一眼校长写给他母亲的那封信的开头部分:“我们因他而自豪。他人萨宁顿之后,也会给本校添光彩。”同学们送给他许许多多礼物,声称他勇敢。然而大错特错——他不勇敢:他惧怕黑暗。但是没人知道这些。

    “喏,亚伯拉罕老师说什么来着?”当他们走到沙滩上之后,杜希先生重复了一遍。这预示着将有一番冗长的谈话,男孩希望自己跟同学们一起在悬崖上步行。然而他知道,当一个孩子遇上一个成人的时候,孩子的愿望是无济于事的。

    “亚伯拉罕老师教我效仿我父亲,老师。”

    “还说了什么?”

    “我决不能做任何羞于让我母亲知道的事。这样的话,任何人都不会误入歧途。他还说公学跟本校迥然不同。”

    “亚伯拉罕老师说过怎样不同了吗?”

    “困难重重——更像是两个世界。”

    “他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情况了吗?”

    “没有。”

    “你问他了吗?”

    “没有,老师。”

    “这你就不够明智了,霍尔。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亚伯拉罕老师和我就是待在这儿替你们解答问题的。你认为这个世界——也就是成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我说不上来,我不过是个孩子。”他非常真诚地说,“他们极其j,i,an诈吗?老师?”

    杜希先生觉得有趣,让他举例说明自己所看到的j,i,an诈行为。他回答说,成年人不欺负孩子,然而他们相互间不总是在尔虞我诈吗?他抛弃了学生应有的规矩,说起话来像孩子一般,变得充满幻想,很有意思。杜希先生躺在沙滩上倾听,他点燃烟斗,仰望天空。如今他们已把寄宿学校所在的矿泉地甩在后面了,一群师生则在遥远的前方。天色灰暗,没有风,云彩与太阳混沌一片。

    “你跟你母亲住在一起吗?”杜希先生看出男孩有了自信,就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的,老师。”

    “你有哥哥吗?”

    “没有,老师——只有艾达和吉蒂。”

    “伯伯叔叔呢?”

    “没有。”

    “那么,你不大认识成年的男人吧?”

    “母亲雇用一个马车夫,还有一个名叫乔治的园丁。然而您指的当然是绅士喽。母亲还雇了三个做家务的女佣,可她们懒得很,连艾达的袜子都不肯补。艾达是我的大妹妹。”

    “你多大啦?”

    “十四岁九个月。”

    “喏,你是个不开窍的小家伙。”他们二人笑了。他歇了口气,又说下去,“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父亲告诉了我一件事.极其有用,受益匪浅。”这不是真的,他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任何事。但是在进入正题之前,他需要一段开场白。

    “是吗,老师?”

    “我跟你说说他都告诉了我些什么事,好吗?”

    “好的,老师。”

    “我就只当做了你的父亲,跟你聊几分钟,莫瑞斯!我现在用你的教名称呼你。”于是,他非常直率诚恳地探讨起性的神秘来。他谈到原始时代神创造了男性与女性,以便让大地上充满了人,还谈到了男女能发挥本能的时期。“莫瑞斯,你快要成人了,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些事。你母亲不能跟你谈这个,你也不应该对她或任何一个女子提起这个话题。倘若在你即将要去的那座学校里,同学们跟你提到这事,就堵住他们的嘴,告诉他们你已经知道了。你原来听说过吗?”

    “没有,老师。”

    “一句也没听说过?”

    “没有,老师。”

    杜希先生站了起来,继续抽着烟斗,他看中了一片平坦的沙地,并在上面用手杖画了示意图。“这样一来就容易理解了。”男孩呆呆地看着,好像与他的人生风马牛不相及。他专心致志地倾听,很自然,老师在给他一个人授课。他知道话题是严肃的,涉及自己的r_ou_体。但是他无法把它与自己联系起来,这就犹如一道难以解答的问题,杜希先生的说明自右耳朵进去,从左耳朵出来,简直是白费力气。他头脑迟钝,反应不过来。虽然进入了青春期,却茫然无知,性的冲动在恍惚状态下正悄悄地潜入他的身体内部。打破这种恍惚状态是无济于事的,不论怎样科学地、善意地加以描述也没有用。少年被唤醒后会重新昏睡起来,那个时期到来之前,是无法将他引诱进去的。

    不论杜希先生的科学知识怎样,侧隐之心是有的。说实在的,他太温情了,认为莫瑞斯具备有教养的人的理智,却不曾领悟孩子要么对此一窍不通,要么会弄得不知所措。“这一切挺麻烦的,”他说,“可是得了解它,而不该把它看得很神秘。伟大的事情——爱、人生——将接踵而至。”他口若悬河。以往他也曾跟孩子们像这样谈过,而且知道他们会提出些什么问题。莫瑞斯却不发问,只是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起初杜希先生怕他不明白,就问了一番,他的回答令人满意。男孩的记性很好。人的思维真是妙不可言,他甚至进一步阐述了似是而非的领悟,对成年人那诱导的光亮做出反应,闪烁出徒有其表的光辉。最后他确实提出了一两个关于性的问题,都很中肯,杜希先生十分满意。“就是那样。”他说,“这回你就永远不会迷惑不解或感到烦恼了。”

    然而,还有爱与人生的问题。当他们沿着暗灰色的海边漫步的时候,他谈到这些。他谈到由于禁欲的缘故变得纯洁的理想人物,他描绘了女性的光辉。目前已订了婚的他,越谈越富于人情味儿,透过深度眼镜,目光炯炯有神。他的两颊泛红了。爱一个高尚的女子,保护并侍奉她——他告诉这个稚气的男孩,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眼下你还不能理解这些,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当你理解了的时候,可要记起那个启蒙你的老教师。所有的事都安排得严丝合缝——神在天上,尘世太平无事。男人和女人!多么美妙啊!”

    “我认为我是不会结婚的。”莫瑞斯说。

    “十年后的今天——我邀请你和你太太跟我和夫人一起吃饭。你肯光临吗?”

    “哦,老师!”他笑逐颜开。

    “那么,一言为定!”不管怎样,用这句笑话来结束今天的谈话.可谓恰如其分。莫瑞斯受宠若惊,开始深思婚姻问题。然而,’l1他们溜达了一段后,杜希先生停下脚步,好像所有的牙齿都疼痛起来一般,双手捧着两颊。他转过身去,望着来路那长长的一片沙地。

    “我忘记抹掉那些该死的示意图啦。”他慢吞吞地说。

    海湾那边有几个人,正沿着海岸朝着他们走来。其中还有个女人,他们的路线刚好经过杜希先生所画的性器官图解。他吓出一身冷汗,拔腿就往回奔。

    “老师,不要紧吧?”莫瑞斯大声喊道。“现在潮水早把它们淹没了。”

    “天哪……谢天谢地……涨潮啦。”

    刹那间,男孩猛地鄙视起他来。“撒谎大王!”他想。“撒谎大王,胆小鬼,他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接着,黑暗将少年笼罩住。久远的然而并非是永恒的黑暗落下帷幕,等待着自身那充满痛苦的黎明。

    莫瑞斯的母亲住在伦敦郊外的一座松林环绕、舒适安逸的老宅里。他和妹妹们都是在这儿出生的,父亲每天从这里去上班,下班后再回来。修建起教堂的时候,他们差点儿搬家,然而他们对教堂也跟对其他的一切那样习惯起来,甚至发现教堂自有好处。惟独教堂是霍尔夫人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家家店铺都送货上门。车站相距不远,女儿们就读的那所还算不错的学校也很近。这是一个凡事都方便的地方,没有任何值得为之拼搏的事物,成功与失败难以分辨。

    莫瑞斯喜爱自己这个家,并把母亲看做保佑它的守护神。没有她的话,就不会有柔软的椅子、可口的食物以及轻松的游戏。由于她提供了这么多,他对她不胜感激,并且爱她。他也喜欢妹妹们,他一回家,她们就欢呼着跑出来,帮他脱下厚大衣,将它丢在门厅的地上,让仆人们收拾。像这样被大家捧着,把学校的事夸耀一番,是很惬意的。他那些危地马拉邮票、那本《神圣的田野》的书,以及杜希先生送给他的一帧霍尔拜因照片(译注:德国的霍尔拜因家族中有两位肖像画家最著名,名叫大霍尔拜因(约14651524)、小霍尔拜因(1497/14981543)。此处指根据肖像拍成的照片。),均受到称赞。喝完茶,天放晴了,霍尔太太穿上高筒橡皮套鞋,跟他一起在庭园里散步。母子二人边走边不时地吻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莫瑞……”

    “妈咪……”

    “现在我得让我的莫瑞过上一段快乐的日子。”

    “乔治在哪儿呢?”

    “亚伯拉罕先生写来了一份非常出色的成绩报告单。他说,你使他想起你那可怜的父亲。……喂,咱们怎样度过这段假期好呢?”

    “我最喜欢待在家里。”

    “多乖的孩子啊……”她更亲热地拥抱了他。

    “人人都认为任何地方都没有自己的家好。是啊,这里有西红柿——”她喜欢列举蔬菜的名字,“西红柿、萝卜、花椰菜、圆葱头——”

    “西红柿、花椰菜、圆葱头、褐皮土豆、浅色皮土豆。”小男孩懒洋洋地说着。

    “芜菁叶——”

    “妈妈,乔治在哪儿呢?”

    “上星期他辞工了。”

    “乔治为什么要辞工?”他问道。

    “他的年龄太大啦。豪厄尔总是每两年换一个小伙子。”

    “哦。”

    “芜菁叶,”她接着说下去,“土豆、甜菜根——莫瑞,要是外祖父和艾达姨妈邀请咱们你愿意不愿意去?我想让你过个非常快乐的假期。亲爱的——你的成绩多木奉哇。不过,亚伯拉罕先生这个人真好。要知道,你爸爸也在他那所学校念过书。为了让你成长得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我们把你也送到你爸爸的母校萨宁顿公学去。”

    一阵抽泣声打断了她的话。

    “莫瑞,乖乖——”

    小男孩泪流满面。

    “我的乖乖,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哎呀,莫瑞斯……”

    他摇摇头。她没能让他感到愉快,也开始哭起来。女孩们跑了出来,惊叫道:“妈妈,莫瑞斯怎么啦?”

    “哦,别……”他大声哭叫,“吉蒂,走开——”

    “他太累啦。”霍尔太太说—一凡事她都这么解释。

    “我太累啦。”

    “到你的屋里去吧,莫瑞——啊,我亲爱的,真是太可怕啦。”

    “不——我不要紧。”他咬紧牙关。于是,冒到意识表层的使他突然感到不能自持的那一大团悲哀开始下沉了。他觉察出它降人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终于再也意识不到了。“我不要紧。”他恶狠狠地四下里看了看,将眼泪挤干。“我想玩希腊跳棋。”(译注:希腊跳棋发明于1880年。在方形棋盘上绘有256个方格,双方将棋子从棋盘一角移至对角,先移完者胜。两人玩时每人有19个子,也可以三人玩。)

    还没摆好棋子,他就已经能够像平时那样谈话了。那阵稚气的ji,ng神崩溃症状消失了。

    他把崇拜他的艾达打败了,并将不崇拜他的吉蒂也打败了。接着,他重新跑到庭院里去看望车夫。“你好,豪厄尔。豪厄尔大婶在吗?你好,豪厄尔大婶。”不同于跟社会地位高的人交谈,他用一种屈尊俯就的腔调跟他们说话。接着,话题一转,“那是新来的小园丁吗?”

    “是的,莫瑞斯少爷。”

    “乔治年龄太大了吗?”

    “不是的,莫瑞斯少爷。他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哦,你的意思是说,是他自己辞工的。”

    “可不是嘛。”

    “妈妈说,你嫌他年龄太大了,就把他辞掉了。”

    “不是这么回事,莫瑞斯少爷。”

    “这下子我那堆可怜的柴火就高兴了。”豪厄尔大婶说。莫瑞斯和原先那个园丁总是将柴火垛当游戏场。“那是我妈妈的柴火垛,不是你的。”莫瑞斯说罢,掉头进屋去了。尽管豪厄尔夫妇相互间假装对此耿耿于怀,其实他们并没有感到不快。他们做了一辈子仆人,喜欢自命不凡的主人。

    “少爷已经蛮有派头儿啦,”他们对厨师说,“越来越像老爷了。”

    应邀来吃晚饭的巴里夫妇有着同样的看法。巴里大夫是这家人的老朋友,或者说是邻居,对他们有一定的兴趣。谁也不会深切关注霍尔家族。他喜欢吉蒂一她有那么一股刚毅劲头——然而女孩们都已经上床了。事后他告诉自己的妻子,莫瑞斯也该待在床上。“在那儿结束他的一生。他会这样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这种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莫瑞斯终于勉勉强强地上了床,那间卧室一向使他害怕。整个晚上他都做出一个男人的样子,然而当他的母亲道晚安吻别他的时候,原来的感觉又回来了。是那面镜子在作怪。他并不介意照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也不在乎天花板上映着自己的投影,然而他却怕天花板上自己那个投影映现在镜中。他把蜡烛挪开,以便拆散这种组合,随后又鼓起勇气将蜡烛放回原处,顿时又惊恐万状。他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并没使他联想到任何可怕的事,但是他很害怕。最后,他扑灭蜡烛,跳进被窝里。他能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这间屋子有着比镜子还严重的缺点:面对着一盏街灯。有些夜晚运气好,灯光丝毫不令人惊恐地透过窗帘照s,he进来。然而有时头盖骨般的黑斑会落在家具上,他的心脏就怦怦地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躺着,其实全家人近在咫尺。

    他睁开眼睛看看那些黑斑是否缩小了。这时他想起了乔治。心中那不可测的深处,不知何物在蠕动。他喃喃自语:“乔治,乔治。”乔治是谁呢?无足轻重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人而已。妈妈、艾达和吉蒂比他重要多了。然而他毕竟太小,考虑不周。他甚至不曾意识到,当自己沉浸在悲哀中时,竟制服了心里的鬼怪,进入了梦乡。

    萨宁顿是莫瑞斯的人生中的下一个舞台。他没有引起人们注目地横穿过去。他的成绩不佳,其实比他装出来的要好,体育方面也不突出。人们倘若注意到他,就会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张开朗亲切的面孔,对旁人的关切立即做出反应。然而,像他这种类型的少年比比皆是—一他们构成了学校的脊椎,我们不可能端详每一块椎骨。他走的是一条平凡的路一被关过禁闭,挨过一次鞭笞,作为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一级级地升班,好歹升到六年级。他成了学生宿舍的舍监,后来又任全校的监督生,并被选为足球队员。尽管笨手笨脚,他却很有力气,身子骨很结实。板球嘛,他打得不怎么好。作为新生,他曾被欺负过;他反过来欺负那些看上去闷闷不乐或孱弱的学生,并非由于他残忍,而是由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他是一所平庸的学校的平庸的成员,给人留下个模糊而良好的印象。“霍尔?且慢,谁是霍尔?啊,对,想起来了,那家伙还不赖。”

    这一切是表面现象,骨子里他感到困惑。他已失却儿时的早熟的鲜明个性,那时,他曾把宇宙理想化并做出解释,结论是宇宙中充满了奇妙的洞察与美。“出自婴儿和ru臭未干的小儿之口……”而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言论。莫瑞斯忘记了自己曾有过无性的时期,如今进入成熟年龄,方领悟到孩提时候的知觉是多么正确明智。目前他已下沉到比那时低得多的地方,因为他正朝着生荫的幽谷(译注:作者把《旧约·诗篇》第23篇的“死荫的幽谷”改为“生荫的幽谷”。)往下降。该谷位于矮山与高山之间,除非先饱吸弥漫在那里的雾气,谁也穿不过去。他在里面探索的时间比绝大多数少年要长。

    一切都是模糊而非现实的,酷似一场梦。莫瑞斯在学校里做过两场梦。它们能够象征这个时期的他。

    在第一场梦中,他感到非常暴躁。他在踢足球,对手是他十分厌恶的一个没有特征的人。他竭力想看清楚,那个不易分辨的人忽然变成了小园丁乔治。但是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否则那个人会重新出现。乔治沿着田野朝他奔跑,赤裸着身子,从柴火垛上一蹿而过。“倘若他这时变得不对劲了,我会发疯的。”莫瑞斯说。他和乔治刚刚抓住对方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强烈的失望使他惊醒。他不曾把这与杜希先生那番说教联系在一起,更无从与第二场梦联系上,然而他认为自己会患病的,后来又觉得这是为某些事遭到了惩罚。

    第二场梦就更难以说明了,什么也没发生。他几乎没瞧见那张脸,勉勉强强听见了一个声音:“这是你的朋友。”就结束了。然而,这使他心中充满了美好,使他变得温柔。为了这样一位朋友,就是赴死,也在所不辞;他也容许这样一位朋友为自己赴死。他们彼此问肯做出任何牺牲,不把俗世放在眼里。死亡、距离也罢,龃龉也罢,都不可能将他们疏远,因为“这是我的朋友”。不久之后,他接受了坚振礼(译注:也译作“坚信礼”。基督教礼仪,象征一个人通过洗礼同上帝建立的关系得到巩固。婴儿受洗后,满七岁即可受坚振礼,自此能获得圣灵赐予的恩典、力量和勇气。)。他试图说服自己,那位朋友肯定是基督。可是耶稣基督蓄着肮脏的胡须。难道他是个希腊神吗?就像古典词典中所画的?很可能是的。然而他最有可能只是个凡人。莫瑞斯克制住自己,不再进一步试图阐明他的梦了。相反地,他把梦拖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再也不会遇见那个人,更不会听到那声音,但它们比现实世界的任何现象都更真实,遂引起了这么一件事:

    “霍尔!你又做梦哪!罚你抄写一百行!”

    “老师——啊!绝对与格。(译注:“与格”是指名词的语法上的格)”

    “又做梦,适可而止吧。”

    遇到这样的场合,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拖回到梦中去,拉严帷幕。于是重新沉浸在那张脸和那六个字中。当他从帷幕里面走出来时,向往着温柔,渴望与人为善,因为这是他那位朋友的意愿。为了让他的朋友更喜欢他,他要做个善良的人。不知为何,这一切幸福伴随着苦痛。除了这一位,他好像确实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他就找一个孤独的地方去流眼泪,却把这归咎于罚他抄写一百行。

    如今我们知道了莫瑞斯生活中的隐私,一部分是r_ou_欲的,一部分是理想的,犹如他的梦。

    r_ou_体刚一成熟,他就变得 y  猥了。他料想这是受到了一种特殊的诅咒,然而身不由己。因为就连领圣餐的时候脑子里也会浮现猥亵的念头。学校的风尚是纯洁的——也就是说,就在他入学前不久,发生了一起惊人的丑闻。害群之马遭到开除处分,其余的学生整天被繁重的学业束缚着,夜间受到监视。这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几乎没有机会跟同学交换意见。他渴望说些下流话,但很少听到旁人说,他自己更无从说起。他那主要的猥亵行为是独自干的。书籍,学校的图书馆是完美无瑕的,然而在祖父家小住时,他发现了一本未经删节的马提雅尔(译注:马提雅尔(约38/40约104),罗马著名铭辞作家,是现代警句诗的开山祖师。人们指责他的诗有两大缺点:谄媚和猥亵。)的书。他磕磕巴巴地读着,两耳热辣辣的。思想,他贮存了一些色情的念头。行为,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他发觉这种行为给他带来的疲劳超过了快乐,从此就克制了。

    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昏睡状态下发生的。莫瑞斯在生荫的幽谷里沉睡,离两边的山顶都很远,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更不晓得自己的同学也同样在梦乡中。

    他的另一半生活好像与伤风败俗相距甚远。进入高班后,他开始将某个少年当做一心追求的目标。不论这个少年比莫瑞斯年龄大还是小,只要他在场,莫瑞斯就大声笑,说些傻话,无法用功。莫瑞斯不敢对他表示友好一那可是有失体面的——更不能用语言来表达钦佩之情。过不了多久,他所爱慕的那个少年就把他甩了,弄得他闷闷不乐。不过,他也报了仇。别的少年有时崇拜他,一旦知道了这个,他就把他们甩了。有一次,双方相互爱慕,也不明白彼此依恋什么,然而结果是一样的。几天之后,两个人就吵架了。从一片馄饨中显露出的是原来他在梦中所意识到的美好和温柔这两种感觉。它们逐年成长,就好像是绿叶婆娑、却丝毫没有开花迹象的植物。在萨宁顿的学业即将结束时,就不再长了。复杂的成长过程受到抑制.伴随而来的是沉默。年轻人非常胆怯地四下里望着。

    他快要满19岁了。

    在年度颁奖日,他站在讲坛上,背诵着他本人写的希腊文演说稿。讲堂里挤满了学生与家长,莫瑞斯却只当自己是在海牙会议(译注:1899年和1907年在荷兰海牙举行过两次国际会议。第一次会议址未能就其主要目的即限制军备问题达成协议,但签订了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的公约。第二次会议也未能就限制军备问题达成协议,但会议ji,ng神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际联盟的成立大有影响。)上讲话,指出会议ji,ng神有多么愚蠢。“哦,欧洲的人们,协议废止战争,这是何等愚蠢的举动!啊?战神阿瑞斯难道不是主神宙斯的儿子吗?况且,战争还会促使你锻炼肢体,身躯健壮,与我的论敌迥然不同。”莫瑞斯的希腊文蹩脚透了,他是凭着有见解而获奖的,如此而已。负责审查的那位教师把他的分数打宽了一些,因为他是个品行端正的毕业生,而且即将升人剑桥。在那里,把作为奖品颁给他的那些书籍排列在书架上,就能帮助本校做宣传。于是,他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接受了格罗特(译注:乔治·格罗特17941871,英国历史学家,代表作为《希腊史》18461856,共12卷)的《希腊史》。当他回到紧挨着母亲的座位上时,就认识到自己重新变得受欢迎,他感到很奇怪。掌声持续下去,甚至为他全场起立喝彩。艾达和吉蒂满脸涨得通红,在尽头接连不断地鼓掌。毕业班的几个同学大声喊着:“演说!”这不符合程序,被主持人制止了。然而,校长本人起身说了几句话:霍尔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并且他们会一直这样看待他。他说得恰到好处。学生们并非因为莫瑞斯出类拔萃才为他鼓掌,而是由于他是平庸的。人们可以假借他这个形象来颂扬自己。事后,人们朝着他蜂拥而来,用十分感伤的口吻说:“好极啦,老兄。”甚至感叹道:“你走了以后,这个鬼地方就没意思啦。”他的家族也大沾其光。以往家里人参加学校的活动时,他总对她们表示敌意。一场足球比赛结束后,他满身泥泞,沐浴着胜利的光辉。当母亲和妹妹们跑过来,想跟他待在一起时,他却说:“对不起,妈,您和小家伙们不得不单独走。”那一次,艾达哭了。眼下艾达正干练地跟最高班的班长聊天。有人递给吉蒂一盘蛋糕,他母亲正在倾听舍监的妻子诉说供暖设备不好用。真令人沮丧。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忽然都协调了。世界就是这样的吗?

    莫瑞斯看见邻居巴里大夫站在不远处。大夫注意到了他,并且用大得吓人的声音喊:“祝贺你的成功,莫瑞斯!我十分感动!为你干这一杯。”他一饮而尽,“令人作呕的茶。”

    莫瑞斯笑了,颇感内疚地朝他踱去。他心中有愧。巴里大夫的一个小侄子上学期入了本校,曾拜托莫瑞斯照顾。然而他什么也没做——没把这个当回事。现在他感到自己是个大人了,懊悔自己当初没有更多的勇气,但为时已晚。

    “那么,你这辉煌的生涯中,下一个舞台在哪儿?剑桥吗?”

    “他们这么说。”

    “他们这么说,是吗?你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今天的英雄和蔼可亲地说。

    “剑桥之后怎样呢?证券交易所吗?”

    “我料想是这样。我父亲的老搭档说,如果一切顺利,就让我参加。”

    “你父亲的老搭档让你参加后又怎样呢?娶一个漂亮的妻子?”

    莫瑞斯又笑了。

    “她将送给满怀期待的世界一位莫瑞斯三世吧?接着迎来老境、儿孙,最后是长满雏菊的坟墓。这就是你对事业的见解,我的见解不是这样的。”

    “您的见解是怎样的呢?”吉蒂大声说。

    “帮助弱者,纠正谬误,亲爱的。”他朝她望过去,回答说。

    “我相信这是我们大家的见解。”舍监的妻子说,霍尔太太表示同意。

    “啊,不,不是的。我也并非一贯如此,否则的话,我该去照料我的迪基,而不是继续在这豪华的场所待下去。”

    “请务必把亲爱的迪基带到我们家来玩玩。他爸爸也来了吗?”霍尔太太问。

    “妈妈!”吉蒂悄声说。

    “我弟弟去年去世了,”巴里大夫说。“您是贵人善忘。战争并没像莫瑞斯所设想的那样锻炼他的肢体,使他身躯健壮。他的腹部中了一颗子弹。”

    他扬长而去。

    “我认为巴里大夫变得玩世不恭了。”艾达发表了意见。“我认为他这是妒忌。”她说得一点不错。当年巴里大夫曾经是个使女人倾心的男人,年轻人后浪推前浪地拥上来,他感到不满。倒霉的莫瑞斯再度碰见了他。莫瑞斯正向舍监的妻子告别。她是个俏丽的女人,对高班男生礼数周到。他们热情地握手。莫瑞斯掉头而去的时候,听见巴里大夫说:“喏,莫瑞斯,风华正茂,不论在情场上还是在战场上,都是不可抗拒的。”于是,他的视线与大夫那嘲讽的目光相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巴里大夫。”

    “哦,你们这些年轻人!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明白我的意思!在姑娘面前过分拘谨!开诚布公,小伙子,开诚布公。你什么人也欺骗不了。开诚布公的心灵是纯洁的心灵。我是个医生,上了年纪,我告诉你这一点。男人是女人所生的,为了让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就必须跟女人同步而行。”

    莫瑞斯凝视着舍监太太的背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满脸涨得通红。他记起了杜希先生画的那些示意图。一种苦恼——没有悲哀那么美——浮到他的意识表层,显示了一下它有多么丑陋,又沉下去。他并不曾问自己它的真面目,因为还没到时候。然而,旁人对他所做的暗示把他弄得毛骨悚然。尽管他是一位英雄,却渴望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小男孩,永远半睡半醒地沿着无色的海洋徜徉。巴里大夫继续对他进行说教,大夫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说了许许多多刺痛他的话。

    他选择的是挚友查普曼以及萨宁顿的其他老同学所光顾的那家学院。在第一年的陌生的大学生活期间,他几乎没有新体验。他属于老校友俱乐部,他们一起参加体育运动,一起喝茶进餐,满嘴土腔俚语,在大餐厅里紧挨着坐,挎着胳膊逛大街。他们不时地喝醉,关于女人,神秘兮兮地大吹大擂,然而他们的ji,ng神面貌仍像是公学的高班学生,有些人一辈子也改不掉。他们和其他同学之间素无怨仇,但他们紧紧地抱作一团,所以不受欢迎;他们又太平庸,当不了学生领袖;他们也无意冒险去结识来自其他公学的学生。这一切使莫瑞斯满意。他生性懒惰,尽管他的苦恼没有解决,却也没添新的。沉寂继续下去,r_ou_欲的思想活动不再那么困扰他了。他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而不是用手到处摸索,好像这就是r_ou_体与灵魂那么痛苦地做准备所要得到的结果。

    第二年,他发生了变化。他搬进学院,那里的生活浸透了他。白天他过得跟以前一样,然而夜幕降临后,新生活就开始了。在一年级时,他就有了个重大发现。成年人彬彬有礼地交往,除非有特别的原因不能这么做。几个三年级的学生曾到单身宿舍来看望他。他以为他们准会打碎他的盘子,朝着他母亲的照片横加侮辱,结果不然。于是他也不用浪费时间去计划有一天怎样砸他们的盘子了。导师们温文尔雅,更是惊人。莫瑞斯本人正盼望着这种气氛,以便变得温和。他不喜欢蛮横粗鲁,那是与他的天性相悖的。然而,在公学时期,他非这样做不可,否则他就会被人踩在脚下。他曾经猜测,在大学这更辽阔的战场上,就更需要这样做了。

    一旦在学院里生活,他的发现层出不穷。人们原来是活生生的,他一直以为他们乃是一片片印有普普通通图案的硬纸板,而他本人则是假装的。但是,当他夜间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隔着窗户看见有些学生在唱歌,另外一些正在争论,还有埋头读书的。不容置疑,他们是具有跟他同样的感情的人。离开亚伯拉罕先生的学校后,他再也不曾坦荡荡地做过人。尽管巴里大夫对他进行过那番说教,他却无意洗心革面。然而他明白了,在欺骗旁人的时候,他自己也被欺骗了。他曾希望旁人认为他是个空空洞洞的人,并错误地以为旁人也是那样的人。不,他们很有些内容。“然而,天哪,但愿不是我这样的内容。”莫瑞斯自从认为旁人是活生生的人以来,就变得谦虚了,并且开始意识到自己是有罪的。天地万物中,再也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难怪他要假装成一片硬纸板了。倘若他的原形毕露,他就会被驱逐出这个世界。神的存在太伟大了,不会使他感到忧虑。可以这么说,他难以想象还有比来自楼下套房里的乔伊费瑟斯顿豪的谴责更可怕的惩罚,或是像考文垂(译注:1670年12月,英国政治家约翰·考文垂爵士(?1682)暗讽国王查理二世对舞台的兴趣只在女演员身上,结果在路上遗到伏击,被几个近卫军官撕裂了鼻子。次年,国会通过考文垂法案:凡是殴斗而造成人体残废者应治重罪。这里指众怒难犯。)的酷刑那样悲惨的地狱。

    发现此事后不久,他应邀去跟学监康沃利斯先生共进午餐。

    另外还有两位客人。一个是查普曼,另一个是三一学院的硕士,名叫里斯利,是学监的亲戚。里斯利的头发乌黑,身材高大,矫揉造作。被介绍的时候,他做出夸张的姿态,说起话来(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嗲声嗲气,满嘴最高级形容词。查普曼对莫瑞斯以目示意,张大鼻孔,邀他与自己携手将这陌生人教训一顿。莫瑞斯认为得先等一会儿,不愿意伤害别人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况且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厌恶里斯利。毫无疑问,他应该厌恶里斯利,一会儿工夫就会那样的。于是,查普曼单独向里斯利挑战了。他发觉里斯利热爱音乐,就开始予以贬低.说“我讨厌那种高雅的人”,等等。

    “我喜欢!”

    “哦,你喜欢!既然是这样,请原谅。”

    “来吧,查普曼,你该吃点儿东西。”康沃利斯先生大声说,他心中断定这顿午饭会有些乐趣。

    “我猜想里斯利先生不饿,我那些粗野的话使他倒了胃口。”

    他们坐下后,里斯利窃笑着转向莫瑞斯说:“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每说一句话,他就在某个字上加重语气。“这是奇耻大辱。说‘不’,不行;说‘是’,也不行,究竟该怎么办?”

    “不说话好不好呢?”学监说。

    “不说话?太恐怖了,你一定是疯了。”

    “请问,你是不是总在说话?”查普曼问。

    里斯利说:“是的。”

    “永远也不厌烦吗?”

    “永远也不。”

    “没让旁人烦过吗?”

    “从来也没有。”

    “不可思议。”

    “你该不是在暗示我让你讨厌了吧。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简直是眉飞色舞。”

    “倘若我眉飞色舞的话可不是由于你的缘故。”查普曼说,他性情暴躁。

    莫瑞斯和学监笑了。

    “我又被弄得哑口无言了。如此困难的谈话令我吃惊。”

    “你好像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谈得好。”莫瑞斯发表了意见。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说话,他粗哑低沉的嗓音使里斯利颤抖。

    “当然,这是我的特长。我惟一看重的事情就是谈话。”

    “此话当真?”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莫瑞斯认为确实是这样,里斯利给他的印象是严肃的。莫瑞斯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别问我。”

    “那么,就聊到你变得严肃为止。”

    “废话!”学监咆哮如雷。

    查普曼狂笑起来。

    “你认为这是废话吗?”里斯利询问莫瑞斯。莫瑞斯得到要领后,认为行动比语言重要。

    “两者有什么区别?语言就是行动。你的意思是说,在康沃利斯先生的屋子里待了五分钟,你没受什么影响吗?例如,你会忘记自己曾经遇见过我吗?”

    查普曼哼了一声。

    “他不会忘记的,你也不会。可我还得听你的说教,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学监cha嘴解救那两个萨宁顿毕业生。他对自己这位年轻的表弟说:“你对记忆的理解是不对的,你把重要的东西和令人难忘的东西混淆起来了。毫无疑问,查普曼和霍尔会念念不忘他们遇见过你——”

    “却把吃炸r_ou_排的事遗忘了,的确如此。”

    “但是炸r_ou_排对他们有些好处,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蒙昧主义者!”

    “简直像是书本里的话。”查普曼说。“呃,霍尔?”

    “我的意思是,”里斯利说,“哦,我的意思很清楚,炸r_ou_排对你们的潜意识的生命产生影响,我这个人对你们的意识发生作用,所以我不仅比炸r_ou_排令人难忘,也比它更重要。这位在座的你们的学监,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里,他但愿你们也像他这么做,他假装只有下意识,只有你们的知识所涉及不到的那个部分才是重要的。他自己每天施催眠术——”

    “喂,住嘴。”学监说。

    “然而我是光明之子——”

    “喂,住嘴。”于是他把话题转到正常的方向。尽管里斯利总是谈自己,他却不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他没有打断旁人的谈话,更不曾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像一头海豚那样嬉戏着,不论他们聊到哪儿,他都奉陪,决不妨碍他们的进程。他在做游戏,然而是认真地做游戏。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径直往前走,他却情愿来回走,他喜欢自始至终挨近他们。倘若是几个月之前,莫瑞斯的想法就会跟查普曼一致,然而如今他确信这个人有内容,琢磨着是不是该进一步认识他。吃罢午饭,里斯利在楼梯脚等候他,这使他感到高兴。

    里斯利说:“你没看出来,我那位表哥不是个男子汉。”

    “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好样儿的。”查普曼大发雷霆,“他非常讨人欢喜。”

    “千真万确。阉人全都是这样的。”说罢,他扬长而去。

    “啊,畜——”查普曼吼道,然而英国人的自我克制使他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他震惊不已。他告诉莫瑞斯,适度的脏话他并不介意,然而里斯利太过分了。这是卑鄙的,缺乏绅士风度,这小子不会是公学培养出来的。莫瑞斯的意见与他相同。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骂你的表哥“混蛋”,可不能骂“阉人”。卑劣到极点!尽管如此,他被逗乐了。从那以后,每逢他被叫到学监室去挨申诉,有关学监的一些荒唐可笑、前后矛盾的想法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当天和第二天,莫瑞斯一直在盘算怎样才能再度见到这个怪人。机会太少了。他不愿意去拜访高班学生,而且他们又在不同的学院。他断定里斯利在学生联合会(译注:学生联合会既具有俱乐部性质(有餐厅,还经常举行舞会),同时也是英国议会政治的摇篮,每周都举行辩论会。)尽人皆知,就去参加星期二的辩论会,指望能听到里斯利的发言。也许在大庭广众之下更容易理解他。莫瑞斯不是在想跟里斯利交朋友的心情下被他所吸引的,但他感到里斯利能帮助他也未可知——究竟如何帮助,他就想不出来了。一切都朦朦胧胧,因为他依然在山岭的y影下。里斯利想必正在山顶上跳跃嬉戏,说不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在学生联合会未能如愿以偿,就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这样就挺好。再说,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能容忍里斯利,他必须忠于自己的朋友。然而这种逆反心理很快就消失了,他比原来更渴望见到里斯利。既然里斯利如此古怪,他何不也来个古怪之举,打破大学本科生的一切惯例,去拜访他?“应该做个男子汉”,去拜访是男子汉份内之事。莫瑞斯被这一发现所打动,决定也做个放荡不羁的人,一走进里斯利的房间,就用里斯利的腔调发表妙趣横生的演说。他想到一句话:“你原想获得更大的成果。”听上去并不十分ji,ng彩,里斯利很ji,ng明,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蠢人。除非灵机一动,能想起更俏皮的话,听天由命吧。

    这变成一种冒险了。那个人说,人们应该“谈话,谈话”,使得莫瑞斯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一个夜晚,快要到十点钟的时候,他溜进三一学院,在大院子里一直等到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他抬头望望夜空。通常他对美漠不关心,这时却想着“满天星斗!”报时的钟声已响过,剑桥校园内所有的门都关严了,随后传到耳际的喷泉迸jian声何等清越。周围都是三一学院的学生们——极有才智,教养非常好。莫瑞斯的伙伴们尽管嘲笑三一学院,却决不能无视三一学院散发出的自负的光辉。也决不能对三一学院所不屑于被认可的优越一笑置之。他是背着伙伴们到三一学院来的,是谦虚地来向它求助的。在学院的这种气氛下,他那俏皮的台词消失了,他的心怦怦直跳,既羞愧又害怕。

    里斯利的套房位于短短的走廊尽头。什么障碍物也没有,走廊也就没点灯。来客沿墙而行,直到撞上门为止。莫瑞斯比自己所预料的更快地撞上了它——咣当一声巨响——墙板震颤起来。于是他惊叫道:“该死!”

    “请进!”屋里有人说。失望等待着他,说话的是跟他同学院的人,名叫德拉姆。里斯利出门了。

    “你要找里斯利先生吗?嘿,是霍尔呀!”

    “嘿!里斯利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

    “啊,没关系,我回去了。”

    “你要回咱们学院去吗?”德拉姆头也不抬地问道。他跪在地板上,摆弄一摞自动钢琴(译注:自动钢琴:在一卷卷纸上按音符时值和音高穿凿出大小不一的孔,演奏时,空气被压入孔中,推动琴槌击弦发声。十九世纪晚期开始流行,直到留声机和无线电问世为止。)用的唱片。

    “我想既然他不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稍等一会儿,我也一起回去。我正在找《悲怆交响曲》(译注:《悲怆》是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18401893)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的副标题。)。”

    莫瑞斯四下里打量着里斯利的屋子,寻思着在这里究竟都谈过些什么呢?然后坐在桌子上,瞧着德拉姆。他个子矮小——非常小——态度自然,皮肤白皙。当莫瑞斯跌跌撞撞地走进去时,他飞红了脸。在学院里,他以脑筋好以及孤傲著称。关于他,莫瑞斯只听说是“太爱到外头去走动”。在三一学院与他相逢,证实了这一点。

    “我找不到《进行曲》。(译注:指《悲怆交响曲》第三乐章,是一首谐谑曲,富于进行曲的特征。)”他说,“对不起,叫你久等了。”

    “不要紧。”

    “我借几张,放在费瑟斯顿豪的自动钢琴上听。”

    “他就住在我楼下。”

    “你入了学院吗,霍尔?”

    “嗯,我刚升二年级。”

    “啊,当然。我是三年级。”

    德拉姆的口气一点儿都不狂妄,莫瑞斯忘记了对高班生所应表示的敬意,说道:“依我看,与其说是三年级,你更像是个一年级的学生。”

    “也许是这样。可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文学硕士。

    莫瑞斯留心地端详他。

    “里斯利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继续说下去。

    莫瑞斯没有吱声。

    “尽管如此,偶尔见一次面,也就够了。”

    “不过,你还照样跑来向他借东西。”

    他又抬起头来看。“这么做不合适吗?”他问。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莫瑞斯边说边从桌子上滑下来。“你找到那张唱片了吗?”

    “没有。”

    “因为我得走啦一”其实他并不急于离开,然而他的心一个劲儿地怦怦直跳,以致非这么说不可。

    “哦,好的。”

    莫瑞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你在找什么呢?”他边往前走边问。

    “《悲怆》里的《进行曲》。”

    “我一点都不懂。那么,你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喽?”

    “喜欢。”

    “我更喜欢的风格是活泼的华尔兹舞曲。”

    “我也一样。”德拉姆说,他与莫瑞斯四目相视。莫瑞斯通常会把目光移开,然而这次却直勾勾地望着。于是德拉姆说:“其他乐章也许在窗边的那一摞里,我得去瞧瞧,耽误不了多会儿。”

    莫瑞斯坚决地说:“我必须马上走。”

    “好吧,我这就停下来。”

    莫瑞斯走出去了,颓丧而孤独。星星已模糊不清,天空像要下雨。当门房正找大门钥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找到你的《进行曲》了吗?”

    “没有。我改变了主意,打算跟你一起回去。”

    莫瑞斯默默地走了几步,随后说:“喏,我帮你拿一些。”

    “我拿得了。”

    “给我。”他粗鲁地说,并将唱片从德拉姆的腋下一把夺过来。他们没再交谈,返回自己的学院后,他们径直到费瑟斯顿豪的房间去了。因为在十一点以前,他们还能试听一会儿音乐。德拉姆坐在自动钢琴前的凳子上,莫瑞斯屈膝跪在他旁边。

    “没想到你也是艺术伙伴中的一个,霍尔。”房间的主人说。

    “我可不是一我想听听这里面都有些什么。”

    自动钢琴开始演奏,又停止了。德拉姆说他要调成四分之五拍。

    “为什么?”

    “那更接近华尔兹舞曲。”

    “啊,这没关系,随意演奏吧。别调了——太浪费时间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固执己见。他刚将自己的手放在滚轴上,德拉姆就说:“放手,你会把它损坏的。”并把琴调成了四分之五拍。

    莫瑞斯专注地听着,他颇为喜爱这个乐曲。

    “你应该到这边来,”正在炉火边用功的费瑟斯顿豪说,“尽量地离琴远一点才好。”

    “有道理——倘若费瑟斯顿豪不介意,可不可以再奏一遍?”

    “我没关系,德拉姆,再奏一遍吧。多么愉快的音乐。”

    德拉姆拒绝了,莫瑞斯看出他不是个顺从的人。他说:“乐章不是独立的乐曲——不能重复地听。”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借口,但显然站得住脚。德拉姆接着又奏了《广板》(译注:《广板》系德国作曲家亨德尔(16851759)所作乐曲。通常用以指别人改编的许多动听的器乐曲,是从亨德尔的歌剧《赛尔斯》中的《绿树青葱》咏叹调改编而成(其实谱上原来标的是“小广板”)。),一点也不快活。随后时钟敲了十一下,费瑟斯顿豪给他们沏了茶。他和德拉姆双双准备参加荣誉学位考试,就谈起专业来,莫瑞斯聆听着。他始终兴奋不已。他看得出德拉姆不仅才思敏捷,还具备沉着、有条理的思维。他知道自己想要读什么书,有哪方面的弱点,校方能够给他多大的帮助。莫瑞斯及其伙伴们对导师与讲义盲目信赖,德拉姆却不然。但他也不像费瑟斯顿豪那样,对导师与讲义抱着轻蔑的态度。“你总可以从年长的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即便他没读过最近出版的德文书籍。”关于索福克勒斯(译注:索福克勒斯(约前496一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他的传世剧作是《埃阿斯》(约公元前441)等。),他们争论了一会儿。德拉姆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提出“我们这些本科生”忽视索福克勒斯,这是附庸风雅。他劝告费瑟斯顿豪重读《埃阿斯》,别去注意作者,宁肯把两眼盯在登场人物上。这样来读,不论关于希腊文法还是希腊人的生活,都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这番争论使莫瑞斯感到沮丧。不知为什么,他曾指望能发现德拉姆的情绪不稳。费瑟斯顿豪是个优秀的人物,脑筋好,肌r_ou_发达直言不讳,喋喋不休。然而德拉姆冷静地听,将谬误提出来,对其余的表示同意。莫瑞斯简直就是谬误的化身,他有什么希望呢?愤怒的利刃刺穿了他的身子。他跳起来道了声“晚安”,可是刚一走出屋子,就懊悔自己不该这么性急。他决定等候,不是在楼梯上等,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可笑,还是在楼梯脚与德拉姆的房屋之间等吧。他走到院子里,找到了德拉姆那间屋子,明知道主人不在,却还敲了敲门,并打开门探了探头,借着炉火的光仔细端详家具和墙上挂的画。然后就去站在院子里的一座徒有其名的桥上。遗憾的是那不是真正的桥,只是庭园设计师为了效果起见,把它架设在一片洼地上而已。在上面一站,就会有待在照相馆的摄影室里那样的感觉。栏杆太矮,不能凭靠。不过,莫瑞斯口衔烟斗,看上去颇像是站在真桥上似的,他希望不要下雨。

    除了费瑟斯顿豪的屋子,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时钟敲了十二下,接着十二点一刻也过去了。他可能已等候了德拉姆一个钟头。过了一会儿,楼梯响了,一个矮小文雅的身姿,他穿着大学礼服,手捧书籍跑了出来。莫瑞斯所等待的正是这一瞬间,他却不由自主地移步走开。德拉姆在他后面,走向自己的屋子。他正在错过机会。

    “晚安!”他尖声喊叫,刺耳的声音使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谁?晚安,霍尔。睡觉前散散步吗?”

    “我通常都这样。你不想再喝茶了吧?”

    “我吗?不,现在喝茶或许太晚了些。”他不大热情地补上一句,“不过,来点儿威士忌如何?”

    “你有吗?”莫瑞斯赶紧说。

    “对,请进。我就住在这儿,一楼。”

    “哦,这儿!”德拉姆把灯捻亮了。这会儿壁炉里的火已经快燃尽了。他叫莫瑞斯坐下,并把桌子和玻璃杯端过来。

    “要多少?”

    “多谢一足够了,足够了。”

    “兑苏打水还是喝纯的?”他边打哈欠边问。

    “兑苏打水。”莫瑞斯说。他不便久坐,因为德拉姆疲倦了,只是出于礼貌才邀他进屋的。他喝完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在屋里吸了大量的烟,又重新来到了院子里。

    万籁俱寂,一团漆黑。莫瑞斯在圣洁的草坪上来回踱步,毫无声息,心里热辣辣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一点点地睡着了,首先进入梦乡的是他的头脑——最弱的器官。他的r_ou_体接着入睡,随后他的两只脚将他送上楼,以便逃避拂晓。心中被点燃的火永远也不会被熄灭,他身上终于有了个真实的部位。

    第二天早晨,他心里渐渐宁静下来。因为前天晚上淋了雨,他患了感冒,并且睡过了头。非但没去做礼拜,还旷了两堂课。让他的生活步人正轨已经不可能了。午饭后,他换了衣服准备去踢足球,看看时间还充裕,便躺在了沙发上。结果一直睡到喝茶的时间。他并不饿,拒绝一个邀请后溜达到了大街上,去洗了一个蒸汽浴。这治好了他的感冒,结果又旷了一堂课。该到大餐厅吃饭了,他却无心跟萨宁顿的老校友们碰头。他不曾事先打招呼,擅自缺了席,并孤零零地在学生联合会吃了顿饭。他在那儿看见了里斯利,但他对里斯利很冷漠。夜幕又降临了。莫瑞斯发现自己思维非常敏捷,三个小时就能做完六个小时的功课,令自己大吃一惊。他按平时的就寝时间上了床,一觉醒来,身体健康,心情非常愉快。潜在意识深处的一种本能劝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别再去想德拉姆以及有关德拉姆的事。

    从此,他们二人偶尔见见面。德拉姆请莫瑞斯吃午饭,莫瑞斯再回请一次。他的天性中所没有的谨慎在起作用,他一向不在这方面下工夫,这次可是极其谨慎。他变得很警惕,从十月开始的这个学期,他所有的行为都可以用“斗争”一词来描述,但决不涉足危险领域。他窥探到了德拉姆的长处以及弱点。尤其重要的是,他锻炼并加强了自己的能力。

    倘若被迫问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就会回答说:“德拉姆是我所感兴趣的。”然而他没有问过自己,仅仅是闭着嘴,关上心扉,径直往前走。光y日复一日,连同种种矛盾,消逝到深渊中。他知道自己有所进展,其余的全都无所谓。倘若他很用功,跟同学相处得很好,那都是连带反应而已,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向上爬,朝着山腰伸出手去,直到某人的手抓住它。他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生下来的。他忘掉了第一个夜晚自己那种病态的兴奋,以及更奇妙的康复。那是他在告别过去。他的心境与温存、感情完全无关,想到德拉姆的时候,他是冷静的。他深信德拉姆并不讨厌他,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一步一个脚印,他甚至没有抱什么希望。因为希望会使他分神,而他不得不关照的事太多了。

    下一个学期(译注:剑桥大学的学年从每年十月间开始。全年分三个学期,每个学期约八个半星期。三个学期分别是米迦勒节学期、四旬斋学期、复括节学期。“下一个学期”指四旬斋学期。)伊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亲密了。

    “霍尔,在假期里,我差点儿给你写信。”德拉姆一看见莫瑞斯就说。

    “是吗?”

    “然而写起来就冗长得要命。日子过得糟糕透顶。”

    第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