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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Maurice/莫里斯 作者:EdwardManForster

    第2节

    他的语气并不很严肃。于是莫瑞斯说:“有什么不对?吃圣诞节布丁,肚子出毛病了吗?”

    不一会儿,他就听出了布丁可以用作寓言,德拉姆家里发生了一起激烈的争吵。

    “我不晓得你会怎么说——倘若你不觉得厌烦的话,我倒是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

    “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莫瑞斯说。

    “关于宗教问题,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查普曼的到来打搅了他们。

    “对不起,我们正在谈话。”莫瑞斯对他说。

    查普曼走了。

    “你不必那么做,什么时候都可以听我这番无稽之谈。”德拉姆提出异议,然而他更认真地继续谈着。

    “霍尔,我不愿意用自己的信仰——或者不如说是缺乏信仰——的问题来烦扰你。但是为了把情况解释明白,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个异端分子,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按照莫瑞斯的观点,异端就是邪恶的。上学期在学院所举行的一次讨论会上,他曾发表这样一种见解:倘若一个人对基督教有疑问,也应该有守口如瓶的雅量。然而他对德拉姆只说了句“信仰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范围太大了”。

    “我知道——不是关于信仰的问题,把它撇在一边吧。”他注视了一会儿炉火。“而是我母亲对此事怎样看的问题。半年前——夏天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她并未介意。她照例说了些愚蠢的笑话,仅此而已,事情就过去了。我感到欣慰,因为这是我多年的心事。小时候我发现了对我来说有些事比基督教更有益处,从此再也没信过神。当我结识了里斯利以及他那伙人之后,就很想全部说出来。你知道他们把坦诚看得多么重要,这确实是他们的主要着眼点。于是我就向母亲和盘托出。她说:‘啊,是吗?你到了我这岁数,会稍微变得聪明一些吧。’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温和的反应了,我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家。可是在这次的假期中,这一切又成了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由于过圣诞节的缘故。我不愿意领圣餐,基督教徒每年应该领三次圣餐一”

    “啊,我知道,圣餐。”

    “过圣诞节的时候,这就成问题了。我说我绝不去,母亲一反常态,用甜言蜜语哄我,要求我领这一次圣餐,好让她高兴。接着她就生起气来,说我会损坏我本人以及她的名誉。我们是本地的乡绅,周围净是没受过教育的人们。然而我所不能忍受的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母亲说我是邪恶的。如果她这话是半年前说的,我可以接受她的看法,现在不行!为了让我做没有信仰的事,眼下竟用上邪恶啦、善良啦这样一些分量很重的词。我告诉她,我有我个人的圣餐仪式。‘倘若我像您和咱们家的女孩子们参加你们的圣餐仪式那样去参加我的圣餐仪式的话,我的神祗们会杀掉我的!’这话恐怕说得太重了。”

    莫瑞斯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就问道:“那么,你去了吧?”

    “去哪儿?”

    “教堂呀。”

    德拉姆跳了起来,满脸厌恶的神色。接着他咬咬嘴唇.面泛微笑。

    “没有,霍尔,我没去教堂。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对不起——我请求你坐下来。我无意触犯你,我的脑筋太迟钝了。”

    德拉姆挨着莫瑞斯的椅子蹲在地毯上。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跟查普曼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从公学到现在五年了。”

    “噢。”他好像在沉思。“给我一支香烟,替我送到嘴里,多谢。”莫瑞斯以为有关信仰的话已结束了,然而喷出一口烟后,他又说下去。“听我说——你告诉过我,你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刚好和我的情形一样。在那场争吵中,我一直想知道,要是你会怎么办事?”

    “你母亲肯定和我母亲不同。”

    “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她对任何事情都不大吵大闹。”

    “因为你从来还没做过让她不赞成的事,我料想,今后你也永远不会的。”

    “哦,不是这样。我母亲不愿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简直说不准。霍尔,尤其是女人。我对母亲感到厌恶。这就是我真正的烦恼,想得到你的帮助。”

    “她会回心转意的。”

    “千真万确,亲爱的老弟。可是我呢?过去我想必是假装爱她而已。这次的争吵使我的谎言粉碎了。我的确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编造谎言了。我讨厌她的性格,她令我反感。喏,我把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了。”

    莫瑞斯攥起拳头,轻轻地敲着德拉姆的头。“运气不好。”他低声说。

    “对我说说你们~家人的生活。”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只是这样相处下去。”

    “你们这些幸运儿。”

    “哦,我不知道,德拉姆,你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假期实在过得糟透了呢?”

    “简直是活地狱,悲惨的境遇,人间地狱。”

    莫瑞斯打开拳头,抓住德拉姆的一绺头发,又攥紧拳头。

    “哇,好疼!”德拉姆快活地叫起来。

    “关于圣餐仪式,你的妹妹们怎么说?”

    “有个妹妹跟一位牧师结婚了——别,好疼。”

    “简直是活地狱,啊?”

    “霍尔,我再也没想到你是一个愚蠢的——”他抓住了莫瑞斯的手。“另一个跟乡绅阿尔赤鲍尔德·伦敦订了婚一嗷!哎哟!放手,我走啦。”他倒在莫瑞斯的双膝之间了。

    “喏,你说要走,为什么不走呢?”

    “因为我不能走哇。”

    莫瑞斯这是头一回胆敢跟德拉姆闹着玩儿。当他拿壁炉前的小地毯把德拉姆裹起来,并将字纸篓扣在他头上时,宗教和亲属就消失了踪影。费瑟斯顿豪听到喧闹声,跑上楼,解救了德拉姆。从此,他们二人一连打闹了好多天。德拉姆变得跟莫瑞斯一样滑稽可笑。他们不论在什么地方相遇——他们在任何地方都相遇——就半真半假地互相殴打,把朋友们也卷进去。德拉姆终于感到厌烦了。他的体质较弱,间或受了伤,屋中的几把椅子也给弄坏了。莫瑞斯立即觉察出德拉姆的心情起了变化。他不再像小马驹那样跟德拉姆欢闹了,然而,通过欢闹。他们学会了直率地表露感情。如今他们两个人互相挽着臂,或者搂着脖子走路。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姿势几乎一成不变——莫瑞斯坐在椅子上,德拉姆坐在他脚下,倚着他的膝。在朋友们当中,这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莫瑞斯总是抚摩德拉姆的头发。

    他们还向其他领域扩展。在四旬斋(译注:四旬斋(亦名大斋期),始自四旬斋首日(圣灰星期三).即耶稣复活节前六个半星期,规定要在四十天内(星期日除外)进行斋戒,模拟当年耶稣在旷野禁食。)这个学期,莫瑞斯标榜自己是个神学家,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他相信自己是有信仰的,当他所习以为常的任何东西受到指责时,他就会感到真正的痛苦。在中产阶级的人们中间,这种痛苦戴着信仰的假面具。这不是信仰,其实是惰性。它不曾给予莫瑞斯支持,也没能帮助他扩大视野。遇到反击之前,它甚至不存在,一遇到反击,它就像不起作用的神经一样作痛。他们家每人都有这样一根神经,并把它看作神圣的。尽管对他们来说,《圣经》、祈祷书、圣餐、基督教伦理以及其他任何超乎世俗的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其中任何一样东西遭到攻击后,他们就惊叫道:“人们怎么能这样?”于是就在保卫协会的文件上签名。莫瑞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快要成为教会与社会的中坚了。倘若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莫瑞斯的思想也会僵化的。

    然而,他并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他有一种想要令德拉姆钦佩的无比强烈的愿望。他想向这位朋友显示,除了蛮劲十足,他还有别的。他父亲说话谨慎,他却喋喋不休。“你认为我什么也不想,然而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德拉姆经常不回答。莫瑞斯就心惊胆战,以为会失掉这个朋友。他曾听人家说:“只要你一天能让德拉姆开心,他就对你好.否则他就把你甩了。”他生怕由于炫耀自己的正统宗教观点,会发生本来试图避免的事。然而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引起德拉姆瞩目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

    一天,德拉姆说:“霍尔,你为什么这样?”

    “对我来说,宗教信仰是至关紧要的事。”莫瑞斯虚张声势。“由于我说得极少,你就认为我无动于衷。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那么,会餐后到我屋里来喝咖啡吧。”

    他们二人正往大餐厅里走。德拉姆领着奖学金,所以必须做饭前感恩祷告,他的祈祷含有玩世不恭的腔调。吃饭时他们相互望着。他们坐在不同的桌前,然而莫瑞斯巧妙地把椅子挪了挪,以便能看见他的朋友。把面包当作小球来抛掷的阶段早已成为过去。这个傍晚,德拉姆脸上的神色严肃,没跟周围的人们交谈。莫瑞斯知道他有心事,猜测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德拉姆一边说一边关严外边那扇门,以表示“谢绝会见”。

    莫瑞斯浑身发冷,满脸涨得通红。接着,莫瑞斯又听见德拉姆的声音了。他在对莫瑞斯关于三位一体(译注:三位一体指上帝(天主教中,叫做“天主”)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邪稣基督和圣灵三位。《新约》为三位一体教义提供了根据。到了四世纪末,三位一体教义已大致具备今天的形式。)的看法进行抨击。莫瑞斯原来以为自己是重视三位一体教义的。然而面对着这片恐怖的火焰,那好像无关紧要了。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额头和双手淌着汗。德拉姆踱来踱去,准备着咖啡,嘴里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你是自找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无限期地把话憋在心里,我非得不时地发泄一通不可。”

    “说下去吧。”莫瑞斯清了清嗓子说。

    “其实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我一向十分尊重人们的意见,不愿意嘲笑他们。然而依我看,你好像没有任何值得尊重的意见。你那些意见统统是二手货——不,十手货。”

    莫瑞斯又振作起来了,并指出德拉姆的话说得太重了。

    “你的口头禅是:‘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你凭什么臆断不是这么回事呢?”

    “你确实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霍尔,但那显然不是三位一体教义。”

    “那么,是什么呢?”

    “是足球。”

    这又是对莫瑞斯的当头一木奉。他的手颤抖起来,竟把咖啡洒在椅子的扶手上。“你有点儿不公平。”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你起码有气度暗示一下,我把人看得很重要嘛。”

    德拉姆的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说:“反正你把三位一体看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啊,让三位一体见鬼去吧!”

    德拉姆突然哈哈大笑。“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咱们现在来谈谈我的下一个论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反正我的脑袋有毛病,我是说头痛。毫无疑问,我证明不了这些事,也就是说,证明不了三位上帝本体为一,一位上帝本体为三。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对好几百万人而言,这是至关紧要的,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教义的。对此我们有深切的感受。上帝是善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非要走上岔道不可呢?”

    “为什么对岔道有深切的感受呢?”

    “你说什么?”

    德拉姆把莫瑞斯说过的话替他重新整理了一遍。

    “喏,这样就首尾一致了。”

    “那么,倘若三位一体教义出了错,是不是所有的论点都站不住脚了呢?”

    “我不这么认为,决不会的。”

    莫瑞斯完全处于招架之势。他的头还真疼,那些汗刚擦完,就又流了出来。

    “难怪我解释不清楚,因为除了足球,我把什么都看得不重要。”

    德拉姆走过来,情绪很好地坐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边上。

    “留神——你把咖啡碰洒啦。”

    “糟糕——是我洒的。”

    莫瑞斯一面擦洒在身上的咖啡,一面打开外边那扇门,朝院子里望去。离开这院子以来,好像已过了好几年似的。他不愿意再独自跟德拉姆相处,就招呼几个同学来和他们做伴,随后照平时那样喝起咖啡来。然而他们告辞时,莫瑞斯却没有跟他们结伴而去。他又吹嘘起三位一体教义来了。“这是神秘的。”他振振有词。

    “对我来说,这并不神秘。然而我尊重那些由衷地感到它神秘的人。”

    莫瑞斯感到不自在,瞧着自己这双厚实棕色的手。对他来说,三位一体真是神秘的吗?除了受坚振礼的时候,关于三位一体,他哪怕动过五分钟的脑筋呢?其他同学来过之后,他冷静下来,再也不感情用事了。他扫视了自己的头脑,它看上去像他这双手,毫无疑问,很耐用,又健康,具有发展的潜力。然而,它不够高雅,从未有过神秘的感觉,对旁的很多东西也都是这样。它是厚实棕色的。

    “我采取这么个态度,”他顿了一下,接着大声说,“我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在这一点上,我让步。另一方面,那句‘这样就首尾一敛了,,我说得不对,首尾并不一致。然而,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你相信什么?”德拉姆逼问道。

    “基——基督教的本质。”

    “诸如……”

    莫瑞斯低声说:“耶稣赎罪。”他从未在教会之外的地方这么说过,于是激动得热血沸腾。但是,正如他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也并不相信耶稣赎罪。他知道德拉姆会看破这一点。耶稣赎罪是一张将牌,然而这一局打的是无将牌,他的朋友用一张非将牌就能把它吃掉。

    当时德拉姆只说了句:“但丁(译注: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其杰杰作《神曲》采取了中古梦幻文学形式,分《地狱》、《炼狱》、《天国》三部分。“三”这个数字,作为”三位一体”的象征,经常出现于全书。)曾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从书架上找到了《天国》的最后部分。他把有关三道彩虹交叉处浮现出一张人脸的那几行读给莫瑞斯听。诗使莫瑞斯感到厌烦,但是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大声问:“是谁的脸?”

    “神的,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然而那诗不是假托幻梦来写的吗?”

    霍尔这家伙头脑糊涂,德拉姆并不想弄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更无从知晓莫瑞斯正在想着自己在公学时期曾做过的那场梦的事,以及告诉他“这是你的朋友”的那个声音。

    “但丁没说过那是梦,他宁愿把它说成是醒悟。”

    “那么你认为浮想联翩是天经地义的?”

    “信仰一向是天经地义的,”德拉姆边回答边把那本书放回去,“它是天经地义的,又是一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灵的某处有着某种信仰,他可以为之献出生命。不过,这会不会是你的父母和监护教给你的呢?倘若有信仰的话,是否应该成为你本人的r_ou_身与灵魂的一部分呢?你得向我证实你是有信仰的。别再现趸现卖.耶稣赎罪’或‘三位一体’了。”

    “我已经放弃三位一体了。”

    “还有耶稣赎罪呢。”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说,“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脑筋迟钝,从来就是如此。里斯利那帮人对你更合适,你最好跟他们谈。”

    德拉姆面泛尴尬的神色。他终于感到窘困,无言以对了,于是听任莫瑞斯萎靡不振地溜走。第二天,他们照平素那样见了面。他们二人昨天并没有拌嘴,只是面前猛地出现了个陡坡。攀上坡顶后,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又讨论起神学来,莫瑞斯为耶稣赎罪进行辩护。他败在德拉姆手下。他认识到自己对基督的存在以及基督的善良产生不了真实的感觉。倘若果真有基督这么个人,他实在感到抱歉。他对基督教的厌恶与日俱增,越来越深。不出十天,他就决定不再领圣餐了。三个星期之内,凡是他敢于溜号儿的礼拜仪式,他一概不参加了。他的变化快得让德拉姆感到困惑。他们两个人都有困惑之感。莫瑞斯尽管败下阵来,放弃了他所有的见解,却尝到一种奇妙的陶醉感。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是赢了,正持续着上学期打响的战斗。

    如今德拉姆已经不再对他感到厌烦了。德拉姆已经离不开他了,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德拉姆在莫瑞斯屋里蜷做一团,不停地想跟他争辩。这太不像德拉姆的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个辩论家。他反驳莫瑞斯的见解的借口是:“那是无稽之谈,霍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为绅士的信仰。”这是完全真实的?在他这种新姿态和他对传统信仰发动的攻击的后面,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莫瑞斯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表面上他退却了,却认为自己失掉信仰这个棋子还是很合算的,因为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迹。

    这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接触到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他们两个人正在上学监的翻译课,有个学生小声把希腊文口译成英文。康沃利斯先生却用低沉平稳的声调说:“省略。这一段涉及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恶。(译注:指同性爱。)”德拉姆事后说,此人虚伪,应予开除教职。

    莫瑞斯笑了。

    “我认为这正是纯粹的学术研究的核心问题。希腊人,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希腊人都有那样一种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会的主流。”

    “是这样的吗?”

    “你读过《会饮篇》(译注:《会饮篇》是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前427一前347)的作品,用对话形式写理想的爱与绝对的美。)吗?”

    莫瑞斯没读过。他不曾补充说,自己倒是探索过马提雅尔。

    “书里面都是这方面内容——当然不宜给孩子看,可你应该读。这次的假期里就读吧。”

    当时没再说下去,然而从此他有权谈另一个问题了,而那个话题是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从未涉及过的。他不曾想过竟能谈这种事。当德拉姆在阳光照耀下的院子里谈及此事时,他接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

    莫瑞斯回家后,总是念叨德拉姆,直到全家人都把他有个朋友的事铭刻在心中。艾达想象着他或许是一位德拉姆小姐的哥哥,不过,她记得那位小姐是独生女。霍尔太太则把德拉姆和一位姓坎伯兰(译注:德拉姆是英格兰东北部一郡。坎伯兰是英格兰西北部一郡。)的大学教师混淆起来了。莫瑞斯深受伤害。受伤害的强烈感情激起了另一种感情。心灵深处,他对家中的女眷感到不快。迄今他和她们的关系虽然平凡却是稳定的。但是无论谁竟然把对他来说比全世界还重要的友人的姓名搞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一切东西的主要内容都被家庭生活抽掉了。

    他的无神论也遭到同样的下场。任何人都没像他所料想的那样把他的话当真。凭借年轻人的任性,他将母亲拉到一边,说他今后也尊重母亲和妹妹们的宗教偏见,然而他本人的良心再也不容许他进教堂了。她说,这真是天大的不幸。

    “最亲爱的妈妈,我知道这会让您心烦意乱。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您说服不了我。”

    “你那可怜的爸爸一向是进教堂的。”

    “我不是我爸爸。”

    “莫瑞,莫瑞,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喏,哥哥确实不是爸爸,”吉蒂照例出言不逊,“一点儿不假。妈妈,您过来吧。”

    “吉蒂,亲爱的,你呀,”霍尔太太大声说。她感到应该对儿子的言论表示不以为然,却又不愿意跟他摊牌。“我们在谈一个深奥的问题。而且你也完全错了,因为莫瑞斯简直就像是他爸爸,巴里大夫这么说过。”

    “喏,巴里大夫本人也不进教堂呀。”莫瑞斯说。这一家人说话一向是东拉西扯,他也受了影响。

    “他是一位无比聪明的绅士。”霍尔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巴里太太也一样。”

    母亲的口误使艾达和吉蒂笑得前仰后合。一想到巴里太太居然成了一位绅士,她们就笑个不停,莫瑞斯的无神论被抛到脑后了。在星期日,复活节这一天,他没有领圣餐。他原以为会像德拉姆那样会引起一番争吵,然而任何人都没有理会,因为在郊外,人们对基督教已经不再重视了。这令他反感透了,他用新的眼光看待社会。世人道貌岸然,看上去能体贴旁人的感情,难道骨子里竟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吗?

    他经常给德拉姆写信——一封封长信,试图细腻地表达感情的荫翳。德拉姆把这看得无足轻重,而且坦诚相告。德拉姆的回信也一样冗长。莫瑞斯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们,每次换衣服就把它们移到另一件衣服的兜里。睡觉时,甚至用别针别在睡衣上。半夜里醒来,他抚摸它们,留心观察着在街灯映照下的天花板上的投影,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曾经多么害怕过。

    还发生了一件关于格拉迪斯·奥尔科特小姐的事情。

    奥尔科特小姐是他们家不常来往的客人中的一个。在一家水疗旅馆里,她曾对霍尔太太和艾达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应邀而来。她是个妩媚的姑娘,至少女人们都这么说。男客们则对这家的儿子说,他是个幸运儿。他笑了,他们笑了。起初,莫瑞斯没把她看在眼里、自此对她献起殷勤来了。

    莫瑞斯本人没有意识到,他已成为一个英俊的青年。大量的体育锻炼使得他不再那么笨手笨脚了。身体很重,但动作敏捷,面部好像也随着变得线条优美。霍尔太太把这归功于他嘴唇上面那一簇小胡子。“莫瑞斯的小胡子可以造就他。”她这句评语比她所意识到的要深刻。那一小道黑线确实使他脸上的表情富于魅力,从而他微笑的时候牙齿就很显眼了。莫瑞斯还很会穿衣服,在德拉姆的劝告下,即使在星期天他也一直穿法兰绒长裤。

    他朝着奥尔科特小姐微笑——好像应该这么做,她以笑脸相迎。他用体力为她效劳,让她坐在他那辆簇新的摩托车挎斗里,带她出去兜风。他伸开四肢,躺在她脚下。他发现她抽烟.就说服她跟他一起留在饭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后,他要她凝视他的眼睛。蓝色水雾颤动着,一缕一缕的,融化成一堵堵墙壁,莫瑞斯也随着浮想联翩。新鲜空气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飘进来,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他看出她是满意的。他的母亲、妹妹们以及仆人们,也被激起极大的好奇心。他打定主意继续做下去。

    紧接着就失败了。莫瑞斯恭维她说,她的一头秀发非常好等等。她试图制止他,然而他不敏感,不知道自己惹恼了她。他在书中读到过,女孩总是假装制止那些向她们说奉承话的男人。他缠住她。最后一天,她托辞不肯坐进他那辆摩托车的挎斗.,于是他扮演了盛气凌人的大男子汉角色。奥尔科特小姐是来做客的,只好跟着他去兜风。他把她带到他认为富于浪漫色彩的风景区,用双手攥住她那两只小小的手。

    奥尔科特小姐并不反对自己的手被攥住。别的男人也这么做过,只要莫瑞斯懂得该怎样做,她是不会感到不满的。但是她觉得有些不正常,他的触摸使她反感,那种感觉像是来自于尸体的。她跳起来喊道:“霍尔先生,别这么愚蠢。我的意思是说,别这么傻。我不是为了让你做出更傻的事才这么说的。”

    “奥尔科特小姐——格拉迪斯——我宁肯死掉,也不愿意得罪你——”小伙子低声吼叫,他打算继续跟她周旋。

    “我得乘火车回去。”她边抽泣边说,“我非坐火车不可,请原谅。”她比他先到了家,撒了个适当的小谎,头痛啦,眼睛里进了沙子啦。然而他的家人觉察到出了什么问题。

    除了这段cha曲,假期过得挺愉快。莫瑞斯读了些书,与其说是在导师的指教下,不如说是接受了德拉姆的建议。他确信自己已长大成人,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做了一两件事。他鼓动母亲将多年来使全家人的户外活动陷于瘫痪状态的豪厄尔夫妇解雇,并把马车换成小轿车。每一个人都心悦诚服,包括豪厄尔夫妇。他还拜访了父亲的一位老搭档。莫瑞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点儿从事商业的才能以及一笔钱。于是莫瑞斯决定从剑桥毕业后,就作为一名不持有股东资格的社员进入希尔与霍尔证券交易公司。他将迈入英国为他准备的、非常适合他的领域。

    上学期莫瑞斯曾在ji,ng神方面达到非同凡响的水平,然而假期又把他拖回到公学学生的程度。他没那么机敏了,重新按照他认为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来行动——对于未被赋予想象力的人而言,这是危险的。他的ji,ng神并未处于完全的y暗中,云影经常从上面掠过。奥尔科特小姐的事已成为过去,把他引到她身边的那种虚伪仍然存在。他的家族是发生这件事的主要缘由。这一次,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们比他强大,对他有难以估量的影响力。跟她们相处三周,他的思路没有了条理,感情变得脆弱。看上去每一件事都取得了胜利,从整体来看却一败涂地。他回到学校时,不论考虑问题还是谈吐都跟他的母亲或艾达如出一辙。

    德拉姆返校之前,莫瑞斯不曾意识到自己退化了。德拉姆因身体不好,迟几天才回来。当他那张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朝屋里看时。一阵绝望袭上莫瑞斯的心头。他试图想起他们二人上学期曾伫立过的地方,为了继续开展战斗找线索。他感到自己已经懒惰了,害怕采取行动。他的ji,ng神世界的最坏的部分浮到表面上来了,怂恿他宁可得到慰藉,也不愿意寻求快乐。

    “喂,老兄!”他局促不安地说。

    德拉姆一声不响地溜进来了。

    “你怎么啦?”

    “没怎么。”莫瑞斯说罢,明白了自己业已失掉线索。在上学期,他是了解德拉姆为什么默默地走进来的。

    “先坐下来吧。”

    德拉姆找了个莫瑞斯伸手够不着的角落,在地板上坐下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五月这个学期的声音,剑桥景色里的花香,从窗户飘进来对莫瑞斯说:“你不配做我们当中的一员。”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死掉四分之三,在剑桥是个异邦人,是步人雅典的一个乡下人。他没有资格跟这样一个友人待在一起。

    “喂,德拉姆……”

    德拉姆凑近了他。莫瑞斯伸出一只手,感觉出德拉姆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他忘记自己想说什么来着。声音和花香悄声说:“你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我们朝气蓬勃。”他无比温柔地抚摩德拉姆的头发,犹如爱抚德拉姆的头脑一般,将自己的手指cha到德拉姆的头发之间。

    “喂,德拉姆,你一直都好吗?”

    “你呢?”

    “不好。”

    “你在信里说你很好。”

    “一点儿都不好。”

    他的嗓音流露出的真情使他浑身发颤。“假期过得糟透了,而我自己居然没察觉。”莫瑞斯想知道自己究竟能领悟多少呢。他确信雾又会降下来,于是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将德拉姆的脑袋拉到他的膝头,就好像那是个法宝,可以使他明智地活下去似的。德拉姆的头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莫瑞斯发现了表达柔情的一种新方式一不断地从德拉姆的鬓角抚摸到喉咙。接着,他将双手挪开,耷拉在身体两侧,坐在那儿叹气。

    “霍尔。”

    莫瑞斯将视线移向德拉姆的脸。

    “你有什么心事吗?”

    莫瑞斯又爱抚一番,随后缩回手。看起来他肯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跟那个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你在信上说过你喜欢她。”

    “我没喜欢过她——现在也不喜欢。”

    他爆发出几声更深的叹息。它们在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变成呻吟声。他把头往后仰,忘记德拉姆的头压在他的膝上,忘记了德拉姆在留心观察着他那混乱的苦恼。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嘴边满是皱纹,眼角出现了鱼尾纹。人是在得不到老天保佑的情况下,为了感受痛苦和孤独而被创造的,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理解。

    这时德拉姆伸过手来,爱抚他的头发。他们二人相互搂抱在一起。不一会儿,他们就胸挨着胸躺在那儿了,彼此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然而,他们二入刚把脸蛋儿贴在一块儿,有人在院子里喊了声“霍尔”,他就答应了。只要有人喊他,他一向马上就答应。两个人都剧烈地动弹了一下,德拉姆一个箭步蹿到壁炉架跟前,用胳膊托着头。一帮蠢材乱哄哄地冲上楼梯。他们提出喝茶的要求,莫瑞斯指了指茶具在哪儿,接着就被拖进他们的谈话,几乎没理会到朋友的告辞。他告诉自己,他跟德拉姆之间谈的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话,只不过是太带伤感情绪了。他做好思想准备,下次跟德拉姆见面时,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快快活活的样子。

    他们很快就相遇了。会餐后,莫瑞斯和五六个人结伴向剧场走去。德拉姆将他叫住了。

    “我知道你在假期里读过《会饮篇》。”他低声说。

    莫瑞斯感到不安。

    “那么,你就该明白了——用不着我再说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拉姆已经迫不及待,尽管周围有那么多人,他那双蓝眼睛热情到极点,对莫瑞斯耳语道:“我爱你。”

    莫瑞斯感到愤慨,毛骨悚然。他那郊区居民的狭隘灵魂深深地受到震惊,大声说:“哦,别胡说!”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言行。“德拉姆,你是个英国人,我也是。不要说荒谬的话。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感情,因为我晓得你是言不由衷。然而,你要知道,这是惟一绝对被禁忌的话题。它是列在大学要览里的最严重的犯罪行为。你千万不要再说了。德拉姆!这确实是一种可鄙的非分之想……”

    但是他的朋友已经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掉了。德拉姆飞也似地跑过院子,穿过春天的喧哗,传来了他那间屋的外门“砰”地关上的响声。

    像莫瑞斯这样本性迟钝的人,看上去感觉不灵敏,因为任何事物他都需要花费时间去感受。这样的性子有一种本能,装作好事坏事均未发生的样子,以抗拒侵犯者。一旦被攫住,会有剧烈的感觉,恋爱使这种性子迸发出的激情格外强烈。假以时日,它有能力进入忘我的境界,并传授旁人这样的特性。假以时日,它能堕入地狱的无底深渊。就这样,莫瑞斯的苦恼是从些微的懊悔开始的。失眠的夜晚与孤寂的白昼必然加剧这种苦恼,以致使他陷入狂乱状态,不断受折磨。这种苦恼侵入内心深处,最后触及r_ou_身与灵魂的根源——也就是他曾在昏睡中训练自己予以埋没的那个“我”。终于有所领悟,力量倍增,成长为超人。一个个新世界在他的内部瓦解了,废墟堆积如山,他这才发现自己所失掉的是什么样的狂喜,是什么样的心灵交流。

    这之后,他们足足有两天没交谈,德拉姆希望越长越好。如今他们所交往的大多是共同的朋友,所以两个人相会是在所难免的。德拉姆了解这一点,就给莫瑞斯写了封冷冰冰的短笺,提出倘若他们的举止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补充道:“假若你不向任何人谈起我那恶劣的病态言行,我将感激不尽。我确信你会以听到我的自白时的那种明智态度这么做的。”莫瑞斯没有写回信。起初他把这封短笺与假期中收到的那一摞信放在一起,随后将它们一古脑儿烧掉了。

    莫瑞斯以为这是苦恼的顶点,然而现世的任何一种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他们仍得见面。第二天下午打网球的时候,他们发现二人均被列在参加比赛的四个人当中,于是痛苦得难以忍受。莫瑞斯几乎站不住,也不能看了。当他接德拉姆的大力发球时,震得胳膊发麻。后来他们被安排成球场上的搭档。有一次他们的身体相撞了,德拉姆退缩了一下,然而成功地照老样子笑了笑。

    此外,德拉姆被认为为了方便起见,应该坐在莫瑞斯那辆摩托车的挎斗里返回学院。德拉姆二话不说就坐进去了。莫瑞斯已经两宿没睡觉了,头昏眼花地驾驶摩托车,转入小巷,用全速急驰而去。前方有一辆满载妇女的四轮运货马车。他径直朝她们猛冲,她们尖声喊叫。他来个急刹车,及时避免了一场惨祸。德拉姆一言未发。正如他在短笺中所表示的,而今他只有当着旁人的面才跟莫瑞斯说话,其他一切交往都得结束。

    那天晚上莫瑞斯像往常一样上了床。然而他的头刚一挨枕头,就泪如泉涌。他感到震惊,一个男人在哭!费瑟斯顿豪可能会听见。他用被单抑制着哭泣,并且又踢又跳。他把脑袋往墙上撞,陶器被震碎了。不知是什么人,沿着楼梯走了上来。他立即安静下来,脚步声消失后,也没再出声音。他点燃一支蜡烛,惊讶地看着自己那件撕破了的睡衣和发颤的四肢。他继续哭下去,因为抑制不住。但是倾向于自杀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他把床重新铺了铺,躺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工友正在清理杯盘的碎片。莫瑞斯觉得太奇怪了,连工友都受了牵连。他想知道这位工友是否觉察到了什么,随后又入睡了。第二次醒来,发现地板上有几封信。一封是他的外祖父——格雷斯老先生写来的,谈及当他成年之际举办宴会一事。另一封是学监的妻子邀请他共进午餐(“德拉姆先生也来,所以你用不着害臊。”)。还有一封信是艾达写的,提到了格拉迪斯·奥尔科特小姐。接着,他又进入了梦乡。

    并不是人人都会发疯。但是就莫瑞斯而言,疯狂的霹雳将乌云驱散了。他以为风暴是三天之内酝酿成的,其实已经酝酿了六年之久。它是在任何r_ou_眼都无法看穿的生命的晦暗中孕育出来的,环境使它膨胀。它爆裂了,他却没有死掉。四周充满了白昼的灿烂光辉,他站在朝青春期投下y影的山脉上,他明白了。

    这一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睁大眼睛坐着,仿佛在俯瞰自己撇下的那个幽谷。如今一切都洞若观火。原来他是在虚伪中生活过来的。他称之为“靠虚伪喂大的”。然而虚伪是少年时代的天然养料,他曾狼吞虎咽过。他首先打定主意今后要谨小慎微。从此他将正正经经地做人,并非因为这样一来会对什么人有好处,而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行事。再也不要那么欺骗自己了,既然惟一能够吸引他的是同性人,他就别装出一副对女性有兴趣的样子了——对他来说,这可是个考验。他爱的是男人,一向如此。他希望拥抱男性。将自己的人生跟他们的打成一片。如今已失掉那个曾经回报他那份眷爱的男子,他才肯承认这一点。

    出了这件事之后,莫瑞斯变成了男子汉。倘若能够对人加以评价的话,过去他不值得让任何人爱慕。他曾经是个墨守成规、心胸狭窄、背信弃义的人。他连自己都欺骗,又怎么能忠于旁人呢?现在他具有能够赠送人们的最有价值的礼品了。少年期一直流淌在身子里的理想主义与r_ou_欲终于结合了,并孕育出爱情这个果实。或许任何人都不想得到这样的爱情,但是他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因为那就是“他本人”。并不单是r_ou_体或灵魂,更不是r_ou_体与灵魂合二为一,却是“他本人”对二者起着作用。他依然苦恼着,胜利的感觉却来自其他方面。痛苦将世间的审判所触及不到的适当场所指给他看,他可以隐遁在那里。

    尚有许许多多应该学习的事物,过了好几年他才探索自己内部那一个个深渊——它们真够可怕的。然而他发现了办法,再也不去看沙地上的示意图了。他觉醒得太迟,来不及获得幸福了,但还来得及增强自己的实力。他能感受到禁欲的喜悦,犹如一个失去了家园、却武装到牙齿的战士。

    随着这个学期的进展,他决定跟德拉姆谈一次话。他最近才看出语言的价值,予以高度评价。既然语言可能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他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也让朋友吃苦头呢?他听见自己在说:“我真的爱你,正如你爱我一样。”并听见德拉姆回答:“是吗?那么我就饶了你。”以年轻人的激情,这样的交谈似乎是可能的。不过,不知怎的,他不认为它会使自己找到快乐。他尝试了几次,由于他本人缺乏自信,又由于德拉姆过于腼腆,都失败了。他到德拉姆的房间去一看,要么就是外面那扇门关得严严的,表示谢绝会客,要么就是屋里有旁人。倘若他进去的话,其他客人告辞时,德拉姆也会跟他们结伴而去。他请德拉姆吃饭——德拉姆总找个借口谢绝。他提出再让德拉姆搭他的摩托车去打网球,德拉姆必然婉辞。即使他们二人在院子里相遇,德拉姆也会假装忘了东西,从他身旁一溜烟儿跑得没影儿了。他们的朋友们竟然没发觉这个变化,使莫瑞斯感到吃惊。其实,本科生没有几个观察力敏锐的。他们自顾不暇,自己内部的东西就够他们发现的了。倒是有一位学监谈到,德拉姆不再向那个名叫霍尔的人献殷勤了。

    德拉姆和莫瑞斯同是一个讨论会的会员。在一次集会之后,莫瑞斯找到了机会。德拉姆以参加荣誉学位考试为理由,申请退出该会。在这之前,他要求会员们在他的房间里举行一次集会,以便报答大家的深情厚谊。德拉姆行事为人一向是这样的:他不愿意欠任何人的情。莫瑞斯前往,耐心地坐在那儿度过一个单词沉闷的傍晚。当包括主人在内的每一个人涌到室外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留了下来,回想着自己初次造访这间屋子的往事,猜测着究竟有没有j日梦重温的可能。

    德拉姆进来了,他没有马上发觉待在那儿的是谁。他完全无视莫瑞斯,着手收拾房间。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莽撞地说,“你不知道头脑不灵敏是什么滋味,所以才会如此苛刻地对待我。”

    德拉姆好像拒绝听到一般摇了摇头。他面带病容,促使莫瑞斯疯狂地渴望紧紧抓住他。

    “别总是躲避我,哪怕给我一次机会也好嘛——我只是想讨论一下。”

    “咱们已经讨论了一个晚上。”

    “我指的是《会饮篇》,就像古代希腊人那样。”

    “喂,霍尔,别那么傻头傻脑的——你应该知道,跟你单独在一起,使我感到痛苦。不,请不要揭旧伤疤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他走进邻室,开始脱衣服。“请原谅我待你简慢。然而我确实不行了——这三个星期以来,我的神经完全乱了套。”

    “我也一样!”莫瑞斯叫喊。

    “小可怜虫!”

    “德拉姆,眼下我在地狱里呢。”

    “哦,你会挣脱出来的。那只不过是厌烦的地狱而已。你从来没做过任何丢人的事,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莫瑞斯发出了痛苦的喊声:“绝对不会弄错的。”正要把自己和莫瑞斯之间的那扇门关上的德拉姆说:“好的。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就跟你讨论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像要为什么事道歉似的。为什么?看你的举止,仿佛我被你惹恼了一般。你做了什么坏事呢?你自始至终是绝对正派的。”

    莫瑞斯怎么抗议也没有用。

    “你是那样正派,以致我对你那普通的友谊产生了误会。你对我那么好,尤其是我上楼来的那个下午——我竟然认为它是另外一种东西。我非常抱歉,难以用语言表达。我不该越出书籍和音乐的范畴,可我遇见你的时候,却这么做了。你不屑于听到我的道歉,也不愿意让我替你做旁的什么。然而霍尔,我最真诚地向你道歉。我对你太无礼了,将毕生感到懊悔。”

    德拉姆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是清脆的,脸像一把剑那样寒气逼人。莫瑞斯说了一些关于爱的话,终归徒劳。

    “一切都了结啦,我想。早点儿结婚,忘掉这些吧。”

    “德拉姆,我爱你。”

    德拉姆发出了苦涩的笑声。

    “是真的——从来就……”

    “晚安,晚安。”

    “我告诉你,我爱你——我是为了说这话而来的——用跟你完全一样的措词。我一向跟那些希腊人如出一辙,却蒙在鼓里。”

    “你畅所欲言吧。”

    莫瑞斯立即语塞了。只有没人要求他说话时,他才说得出来。

    “霍尔,别出洋相。”德拉姆举起一只手来,因为莫瑞斯惊叫起来了。“你想安慰我。你是个好人,这样做正符合你的处世之道。然而,什么都是有限度的。有一两件事我不能忍受。”

    “我并没有出洋相……”

    “我不该这么说。因此,务必请离开我。我很感谢自己栽在你手里。绝大多数人会到学监或警察那儿去告发我。”

    “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莫瑞斯喊着冲进院子,再度听见了外面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狂怒地伫立在那座桥上。这个夜晚与头一次的那么相似,下着蒙蒙细雨,星星朦朦胧胧。他没有考虑到三个星期以来德拉姆所经受的与他不同的折磨,以及一个人的隐私或许会在旁人身上发生截然不同的作用。自从上次分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朋友,所以被激怒了。时钟敲了十二下、一下、两下,他仍在琢磨该说些什么,尽管已无话可说,语言已经枯竭。

    莫瑞斯被雨淋透了,非常暴躁,在最初一抹曙光中他看见了德拉姆那个房间的窗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将他震得粉碎。它喊道:“你爱着,也被爱着。”他四下里望着院子。院子喊道:“你是坚强的,他是软弱而孤独的。”莫瑞斯的意志屈服了,必须要做的事使他极度惊恐,他抓住窗棂子,纵身一跳。

    “莫瑞斯……”

    当他跳进屋子后,德拉姆在梦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心头的狂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纯真感情。他的朋友呼唤了他,他神魂颠倒。伫立片刻,新产生的激情终于使他有所吐露,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枕头上,回答说:“克莱夫!”

    少年时代,克莱夫很少由于迷惑不解而苦恼。但是,由于他心地真诚,对善与恶的感觉敏锐,以致相信自己是该遭天罚的。他非常虔诚,有着接近神、使神感到满意的强烈愿望。不过,年少时他就领悟到自己因来自所多玛的另一种欲望(译注:据《旧约全书·创世记》第18至19章,所多玛的市民干尽了残酷邪恶的勾当。全城被神毁掉,除了善良的罗得一家人,市民们统统被灭绝。“另一种欲望”指同性爱倾向。)而备受磨难。他丝毫没有怀疑这究竟是什么。他的情感比莫瑞斯的细腻,不曾分裂为r_ou_欲与理想,更没有试图在二者之间的鸿沟上搭桥而荒废光y。他具有一股内在的冲动,那座悲恸之城就是被它毁掉的。永远不能听任这股冲动变成r_ou_欲,但是在众多的基督教徒当中,为什么偏偏让他受这样的惩罚呢?

    起初他以为神准是在考验他。倘若他不亵渎神,就会像约伯那样得到补偿(译注:据《旧约全书·约伯记》,约伯经受了神对他的种种考验,从不怨天尤人。最后,神把他所失去的财富还给了他。)。于是他耷拉着脑袋,过斋戒生活,决不接近任何一个他觉得自己会喜欢的人。十六岁那一年,他不断地受到折磨。他对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终于患上神经衰弱,被迫休学。进入康复期后,他坐在轮椅上外出,却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陪他的已婚青年,他的一位亲戚。简直是无可救药,他该遭到天罚。

    莫瑞斯也曾体验过这样的恐怖,然而是隐隐约约的。克莱夫所尝到的恐怖却是明确的,持续不断的,举行圣餐仪式的时候最要命。尽管他抑制住自己,不会有粗鲁的言行,他却绝不会看错真相。他能够控制自己的r_ou_体,然而他那具堕落的灵魂却在嘲弄他所做的祷告。

    这个少年素喜读书,深受书本的启发。《圣经》在他心中引起的恐怖被柏拉图平息下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读《斐德罗斯篇》(译注:《斐德罗斯篇》是柏拉图的对话集,内容主要是美学和神秘主义。他把人分成九等,第一等人是“爱智慧者,爱美者,或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第六等人是“诗人或其他从事模仿的艺术家”。)时的兴奋。其中他的病被细腻地、平静地加以描述,是作为跟任何其他的激情一样,既可以引向好的方面,也可以引向坏的方面的激情来描述的。这里没有怂恿人去放纵的记述。起初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以为自己准是误解了,他跟柏拉图所想的是两码事。随后,他知道了这位温和的异教徒确实理解他;并没有跟《圣经》对立,却从旁边溜过去,向他捧出新的人生指南:“尽量发展自己的禀赋。”不是将它压垮,也不是徒然希望它是别样的东西,而是以不会惹恼神或人的方式来培育它。

    但是他非放弃基督教不可。凡是我行我素,而不是遵奉既定的行为准则的人,最后都必须放弃它。何况克莱夫的性格倾向与基督教教义在俗世间是势不两立的。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人都不可能使二者妥协。如果引用法律上的惯用语句,克莱夫这种性格倾向是“在基督教徒当中不可启口的”。神话中说,有这种倾向的人在耶稣诞生的第二天早晨统统死掉了,克莱夫对此感到遗憾。他出身于律师、乡绅门第,家族中大多数人都有教养,有本事。他不愿意偏离这一传统。他渴望基督教稍微对他做出让步,就翻看《圣经》,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词句。有大卫与约拿旦(译注:大卫是扫罗王之子约拿旦的好友,扫罗妒忌大卫,想置之于死地。大卫在约拿旦的协助下逃逸。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上》第18至20章。)的先例,甚至还有“耶稣所钟爱的门徒”(译注:指约翰《约翰福音》的作者。耶稣看见他的母亲和他所钟爱的门徒站在旁边,就对他母亲说:‘妈妈,瞧,你的儿子。’接着,他又对那个门徒说:‘瞧,你的母亲。’”见《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9章 第26至27节。)。然而教会的解释与他的不一致。倘若想通过《圣经》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他就必须曲解这种解释不可。于是他逐年对古典文学越钻越深。

    18岁时,他已成熟得不同凡响。他能够充分克制自己,不论他感到谁有吸引力,他都会与之建立友好关系,融洽接替了禁欲。在剑桥,他为其他学友们陶冶了温柔的感情。他的人生迄今是灰色的,眼下稍微带有淡淡的色泽了。他谨慎而稳健地前进,他的谨慎丝毫没有小气的意味。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就准备再向前迈进。

    二年级的时候,他遇见了里斯利。里斯利也有“那种倾向”。里斯利相当坦率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克莱夫却守口如瓶。而且他不喜欢里斯利及其伙伴们,但是他受到了刺激。他知道了周围还有他这种倾向的人,感到很高兴。他们的直言不讳促使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不可知论告诉了母亲。他只能开诚布公地说这么多。德拉姆太太是个圆滑的女人,没提出什么异议。圣诞节期间惹出了麻烦,作为本教区惟一属于绅士阶级的望族,德拉姆这家人与全村的教徒是分开领圣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和两个女儿跪在长长的脚台中央,克莱夫却缺席,这使她恼羞成怒。母子吵架了,她原形毕露——憔悴枯槁,没有同情心,ji,ng神空虚。他看到母亲这副样子,感到幻灭。这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在强烈地想着霍尔。

    霍尔,那是他相当喜欢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真的,霍尔也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妹妹。然而克莱夫的头脑十分冷静,不至于假装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紧密的关系。他对霍尔的好感一定比自己所领悟到的要深—一想必是有点儿爱上了霍尔。放完了假,他们刚一见面,一阵激情袭上心头,促使他跟霍尔亲密起来。

    霍尔没有教养,毛毛糙糙,头脑糊涂——最不宜把这种人当做知己。然而由于他给查普曼下了逐客令,克莱夫感激不已,就把家里的那场纠纷向他和盘托出。当霍尔开始跟他戏弄的时候,他被陶醉了。旁人认为他道貌岸然,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他喜欢让这么个有力气的英俊少年摔着玩儿。被霍尔抚摸头发也很愉快。待在屋子里的他们两个人的脸,轮廓模糊了。克莱夫向后仰,脸颊碰着霍尔的法兰绒裤子,并感到裤子的热气刺穿自己的身子。在这些场合,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它。他确信双方都没有受到伤害,霍尔这个人只喜欢女子——一眼就看得出这一点。

    接近学期末的时候,克莱夫发现霍尔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美丽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是偶然浮现,难于捉摸,转瞬即逝。当他们针对神学问题进行争论的时候,他头一次注意到它。它是亲热、和善的,这还在自然表情的范围内。然而,他觉得霍尔的表情中好像夹杂着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一丝蛮横。他拿不准,但喜欢它。当他们二人突然相遇或者沉默半晌之后,霍尔的脸上就会泛出这样的神情。它越过理性,引诱他说:“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到我这儿来吧!”这种神情萦回在克莱夫的心头,他一边忙于动脑子,鼓其如簧之舌,一边期待着。它浮现在霍尔的脸上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回答:“我会去的——我原来不知道。”

    “你现在已经无法违抗了,你非来不可。”

    “我不想违抗。”

    “那么,来吧。”

    克莱夫来了。他拆掉了所有的屏障,不是一下子就拆尽的。因为他并没有住在能够毁于一旦的家里。整整一个学期,随后又在假期内通过书信,他铺平了道路。及至他确知霍尔爱着他,他就释放出自己那一腔爱情。在这之前,不过是调情,是r_ou_体与ji,ng神的一种刹那间的快乐而已。而今,他多么藐视它啊。爱是和谐的,无穷无尽的。他将个人的尊严与宽大的心怀倾注进去。在他那平和的灵魂中,它们是合二为一的。克莱夫丝毫没有自卑感,他孤芳自赏。及至料想自己注定要过一辈子没有爱情的生活时,他责备的与其说是自个儿.毋宁说是环境。霍尔呢,尽管长得一表人才,又富于吸引力,在他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下学期他们会以平等的地位会面。

    然而,对他来说书籍是无比重要的,他竟忘记别人会被书弄得迷惑不解。倘若他侧重r_ou_体,就不会招致任何不幸了。但是他把他们二人的爱跟古代衔接起来,同时又联系到现在。这样一来t就在他的朋友心中唤醒了因循旧习,以及对法律的恐惧。他完全没有理会到这一点。霍尔所说的肯定是由衷之言,否则他为什么要说呢?霍尔厌恶他,而且这么说了:“哦,别胡说!”这比任何谩骂都使他感到痛苦,在他的耳际萦绕了好几天。霍尔是个健康、正常的英国人,对克莱夫的心事浑然不觉。

    克莱夫痛苦不已,屈辱至极,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由于克莱夫已经与他所挚爱的人深深地融为一体了,他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他的人生哲学完全崩溃了,从废墟中重新产生的罪恶意识,在瓦砾间乱爬。霍尔曾经说那是犯罪行为,而他是晓得这句话的分量的。克莱夫被弄得身败名裂。他再也不敢跟小伙子交朋友了,生怕会使对方道德败坏。难道他没有让霍尔失掉对基督教的信仰,甚至还试图玷

    ,污他的纯洁吗?

    三个星期以来,克莱夫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霍尔——善良、愚钝的人儿——到他的房间来安慰他时,他抱着超然的态度。霍尔用尽种种办法也没有用,终于大发雷霆,消失了踪影。“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此话无比真实,然而出自所爱的人之口就难以接受了。克莱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下阵来。他的人生被彻底粉碎,他感到自己没有重建人生并清除邪恶的勇气。他的结论是:“荒谬的男孩!我从来没爱过他。我不过是在被污染了的心灵中塑造了这么个形象。神啊,请帮助我将它驱除掉。”

    然而,出现在他睡梦中的正是这个形象,致使他呼唤他的名字。

    “莫瑞斯……”

    “克莱夫……”

    “霍尔!”他透不过气来,完全清醒了。暖烘烘的体温笼罩在他身上。“莫瑞斯,莫瑞斯,莫瑞斯……啊,莫瑞斯……”

    “我知道。”

    “莫瑞斯,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们二人不由自主地接吻。随后,莫瑞斯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从窗子跳出去,消失了踪影。

    “我已经误了两堂课了。”莫瑞斯说。他身穿睡衣,正在吃早餐。

    “都别上了——只不过是受到禁止外出的处分呗。”

    “你愿意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去兜风吗?”

    “好的,到远处去吧。”克莱夫边点燃一支香烟边说。“像这样的天气,我可不能老待在剑桥。咱们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游泳去吧。一路上,我还可以用功。哎呀,怎么啦?”这时传来了跑上楼梯的脚步声。乔伊·费瑟斯顿豪探进头来,问他们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能不能当天下午跟他一道打网球。莫瑞斯同意了。

    “莫瑞斯,干吗同意呀,你这傻瓜?”

    “为的是最快地把他打发走。克莱夫,20分钟之内在车库跟我碰头。捎上你那些枯燥的书,把乔伊的风镜也借来。我得换衣服,再带点儿午餐。”

    “咱们骑马去如何?”

    “太慢啦。”

    他们照预先安排的那样碰了头。乔伊的风镜毫不费力地就弄到手了,因为他不在屋里。然而当他们沿着耶稣小径驰行时,学监叫他们停下来。

    “霍尔,你不是有课吗?”

    “我睡过了头。”莫瑞斯傲慢不恭地大声叫喊。

    “霍尔!霍尔!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停住。”

    霍尔继续驾驶着。“争论下去也没用。”他说。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摩托车飞也似地跨过桥,奔上通往伊利(译注:伊利是剑桥郡的一座小城镇,常有来自附近剑桥的游客参观游览。位于乌兹河西岸,坐落在冲积扇的岩石“岛”上。现存的大教堂是由诺曼人隐修院院长西米恩创建的。)的公路。莫瑞斯说:“咱们现在该下地狱啦。”发动机的马力很大,他又天性莽撞。摩托车向沼泽地扑去。天空快速地向后退着。他们化为一团尘雾,一股恶臭,俗世的一片噪音,但他们所吸的空气是清新的,他们听到的只有风那快活的长啸。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他们超然物外。倘若死神降临,他们依然会继续追逐那后退的地平线。圣堂的尘塔,城镇——那就是伊利——被他们撇在后面了。前方还是同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变得淡一些了。“向右转”,再转一次,然后“向左”,“向右”,直到完全失掉方向感。“啪”的一声,接着又“嘎”的一声,莫瑞斯置之不理。两条腿之间发出了像是搅和一千颗石头子般的声音n没出车祸,然而在黑黝黝的一片田野间,马达突然停住了。听到了云雀鸣啭声,长长地拖在他们身后的那溜尘土开始沉降了。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

    “咱们吃饭吧。”克莱夫说。

    他们坐在长满了草的堤岸i二吃了饭。河水几乎察觉不出地移动着,沿堤栽种的柳树无止无休地在水上投下影子。哪里也看不到制造整个风景的人。吃完饭,克莱夫认为他该用功了。他摊开书本,不出十分钟就睡着了。莫瑞斯在水边躺下来抽烟。出现了一辆农夫的手推车,他有心打听一下他们目前待在哪个郡。然而他没吱声,那个农夫好像也不曾注意到他。克莱夫一觉醒来,已经三点多钟了。他劈头就说:“过一会儿咱们该喝茶了。”

    “好的。你会修理那辆该死的摩托车吗?”

    “当然会。是不是什么地方发生故障了?”他打了个哈欠,走到车子跟前去。“不,我修理不了。莫瑞斯,你会吗?”

    “当然不会。”

    他们二人相互贴着脸颊,开怀大笑。他们认为车撞毁了是无比滑稽的事件。况且这还是外公的礼物呢!八月间莫瑞斯将达成人年龄,外公给了他这份贺礼。克莱夫说:“咱们把它撂下,走回去如何?”

    “行。谁也不会来捣蛋吧?把大衣什么的都放在车里。乔伊的风镜也放进去。”

    “我的书怎么办?”

    “也放下吧。”

    “饭后我还用得着书吧?”

    “唔,这就很难说了。喝茶比吃饭重要,这是合乎常理的——喂,你傻笑什么?——倘若咱们沿着河堤一直走,必然会撞见一家小酒馆。”

    “他们把河水兑在啤酒里!”

    莫瑞斯朝着克莱夫的侧腹打了一拳。他们在树丛间打闹了十分钟,太荒唐了,连话也顾不得说了。他们重新变得若有所思,紧挨在一起伫立着。随后,将摩托车藏在野蔷薇丛下面以后就启程了。克莱夫随身携带着笔记本,到头来它报废了,因为他们沿堤走着的那条河分成了两叉。

    “咱们得蹬水过河。”克莱夫说。“咱们可不能兜圈子,否则就会迷失方向。莫瑞斯,瞧——咱们必须笔直地朝南走。”

    “明白啦。”

    那一天,不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提出什么建议,都无关紧要,另一个人准同意。克莱夫脱了鞋和短袜子,卷起裤腿。随后,他踩进那褐色的水,没了顶。他游着泳,浮上来了。

    “深极啦!”他边急促而慌乱地说,边从水里爬出来。“莫瑞斯,我完全没想到!你想到了吗?”

    莫瑞斯叫喊道:“我必须适当地游泳。”他就这么做了。克莱夫替他拿着衣服,阳光灿烂。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农舍跟前。

    那位大娘既冷淡又粗鄙,然而事后他们说她“好极了”。到头来她总算是以茶水招待了他们,还容许克莱夫在她厨房的炉火旁烘干他那些shi衣服。她说“随你们给多少都行”,他们多付给她一些钱,她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他们依然兴高采烈,什么也抑制不住他们。他们使一切都起了变化。

    “再见,多谢你的招待。”克莱夫说,“要是本地的一个男人找到了那辆摩托车尚若能把我们放摩托车的地点讲得详细一些就好了。不管怎样,我把朋友的名片留给你,请他们费神把它拴在摩托车上,将车运到最近的火车站去。大致就是这样,我也说不准。站长会给我们打电报的。”

    火车站在相距五英里的地方。他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太阳都快落了。晚饭结束后,他们才返抵剑桥。这一天的最后一段时间过得十分美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火车满员,他们紧挨着坐在那儿,在喧闹声中小声交谈,面泛微笑。他们是像平时那样分手的,谁也没有凭一时冲动说点儿特别的话。这是平凡的一天,然而他们二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过这样的日子,而且也是最后的一次。

    学监勒令莫瑞斯停学。

    康沃利斯先生不是一位严厉的学监,迄今莫瑞斯品学尚好。但是他绝不能宽恕此次的违法乱纪。“霍尔,我叫你停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停下来?”霍尔不回答,而且连道歉的样子都没有。他的眼睛郁积着不满情绪。康沃利斯先生尽管十分烦恼,却领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他运用呆滞、冷酷的想象力,甚至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你没去做礼拜,还旷了四堂课,包括我本人教的翻译课,也没参加会餐。过去你也这么做过,不用再火上浇油,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了吧?你不这么想吗?啊?不回答吗?罚你停学,回家去告诉你母亲,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也会通知她。除非你给我写一封悔过书来,否则我绝不推荐你在十月间复学。乘十二点钟的火车动身吧。”

    “知道啦。”

    康沃利斯先生打手势示意让他出去。

    德拉姆不曾受到任何惩罚。由于即将参加荣誉学位考试,所有的课程他都被免了。即便他旷了课,学监也不会跟他过不去。作为这个学年最杰出的古典文学高才生,他获得了特殊待遇。今后他再也不必为霍尔的缘故弄得ji,ng神涣散,是件好事。康沃利斯先生一直怀疑学生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友谊。性格与爱好都不相同的大学生成为密友,是不自然的。不像公学的学生,大学本科生已被公认为具有自制能力了。尽管如此,学监们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小心提防着,并认为应该力所能及地破坏这种恋爱关系。

    克莱夫帮助莫瑞斯打点行李,为他送行。他的话很少,以免使朋友沮丧,但他的心情是抑郁的,莫瑞斯却依然以英雄自居。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因为他的母亲不让他在剑桥读四年之久。这就意味着他和莫瑞斯再也不会在剑桥相逢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属于剑桥,尤其属于他们的房间,所以他很难想象两个人会在别的任何地方见面。他想,倘若莫瑞斯不曾对学监采取那么强硬的态度该有多好,然而现在为时已晚。他还希望那辆摩托车没有丢失。他把那辆摩托车跟激情联系在一起——在网球场上,他曾苦恼过,昨天却充满了欢乐。他们二人始终是一致行动的,在摩托车里好像比在其他地方挨得更近了。摩托车具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在车里会合,并实现了柏拉图所倡导的那种结合。摩托车已经没有了,莫瑞斯搭乘的火车也急驰而去,把他们相互拉着的手拆散开来。克莱夫的ji,ng神崩溃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了一封充满绝望的信。

    第二天早晨,莫瑞斯收到了信。这封信把他的家族已经开始做的那件事结束了。他对世界头一次爆发了愤怒。

    “我决不写悔过书,妈妈——昨天晚上我已经解释过,我没有什么可谢罪的。人人都在旷课,他们凭什么罚我停学?这纯粹是有意和我作对,您可以随便问任何人。喂,艾达,给我来杯地道的咖啡,可别给我盐水。”

    艾达抽泣着说:“莫瑞斯,你把妈妈弄得心烦意乱,你怎么可以这样冷酷残忍呢?”

    “我敢说,这不是故意的。我不认为自己冷酷。我要像爸爸那样直接就业,不要那没用的学位了。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害处。”

    “别把你可怜的爸爸牵扯进来,他可从来没做过任何让人不愉快的事。”霍尔太太说。“哦,莫瑞,我亲爱的——我们大家对剑桥抱过多么大的期望啊。”

    “你们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渴望起到强硬作用的吉蒂说,“这仅仅让莫瑞斯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他没什么了不起。一旦没人要求他写了,他马上就会给学监写的。”

    “我才不写呢,这样做不合适。”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

    “小姑娘看不出来的东西太多了。”

    “这很难说!”

    他瞥了她一眼。她说自己远比那些自以为成了小大人的男孩子所看出来的要多。她不过是诈唬而已。于是,他对妹妹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消失了。不,他可不能谢罪,他没做任何不好的事,所以不愿意说自己做过。这是多年来他头一次接受诚实的考验,而诚实就像血液一样宝贵。莫瑞斯顽固地认为,他能够毫不妥协地过一辈子。凡是不肯对他本人和克莱夫做出让步的人,他一概不理睬!克莱夫的信使得他ji,ng神错乱。毫无疑问,他是个糊涂虫。倘若他是个通情达理的情人,就会写悔过书,回剑桥去安慰自己的友人。然而这是激情造成的愚蠢,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肯只要一点点。

    莫瑞斯的母亲和妹妹继续唠叨并哭泣。他终于站起来说:“在这样的伴奏下,我吃不下去。”就走到庭院里去了。母亲端着托盘跟了出来。她的宽厚惹恼了他,因为爱情使运动员莫瑞斯成长起来了。对她来说,捧着放有烤面包片的托盘,边说好话边溜达算不了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让儿子也变得跟她一样宽厚而已。

    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难道他真的拒绝悔过吗?她琢磨着.倘若她父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接着,她偶然得悉,老人家送给莫瑞斯的那份生日礼物竟被撂在东英吉利亚(译注:东英吉利亚是英格兰最东端的传统地区。由诺福克、萨福克二郡和剑桥郡、埃塞克斯郡的一部分组成,沿岸有重要的渔港和避暑地。)的道旁了。她认真地对此事表示关切,因为对她而言,丢摩托车比丢学位更明白易懂。两个妹妹也牵挂此事。直到晌午为止,她们不断地为摩托车而哀叹。尽管莫瑞斯一向能够让她们闭嘴,或把她们打发到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去,但他生怕她们过于顺从,会像复活节放假期间那样削弱他的志气,所以什么也没说。

    到了下午,莫瑞斯的ji,ng神崩溃了。他想起克莱夫和自己仅仅相聚了一天!而且就像一对傻子似的乘着摩托车疾驰——却不曾相互搂抱!莫瑞斯没有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一天才尽善尽美。他太年轻了,不曾察觉为接触而接触是何等平庸。虽然他的朋友在抑制着他,他还是几乎倾注全部激情。后来,当他的爱获得第二种力量时,他才领悟命运待他不薄。黑暗中的一次拥抱,在光与风中的漫长的一天,是两根相辅相成的柱子。眼下他所忍受的别离的痛苦,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成全。

    他试着给克莱夫写回信,他已经在惧怕虚伪了。傍晚他收到另一封来信,是用“莫瑞斯,我爱你!”这样的词句构成的。他在回信中写道:“克莱夫,我爱你。”随后,他们之间每天都有书信往来,毫不在意地相互在心里制造着对方的新形象。信件比沉默更迅速地引起曲解。心怀恐惧,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克莱夫感到害怕。于是临考试前,他请假直奔伦敦。莫瑞斯与他共进午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却选了一家噪音格外大的饭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我一点儿也不愉快。”分手的时候克莱夫说。莫瑞斯感到宽慰,他自己都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他们约定,今后在信中仅限于写事实,除非有紧急情况,不再写信,心理上的压迫感减少了。莫瑞斯头脑发热,几乎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之后,他接连睡了几夜,连梦都没做,终于康复了。然而,日常生活依旧不愉快。

    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正常的,霍尔太太希望有人替他做出决定。他俨然是个大人了,上次过复活节假期时,还把豪厄尔夫妇解雇了。然而另一方面,他在剑桥受到停学处分,尚未满二十一岁。在她这个家里,该给他什么样的地位呢?在吉蒂的鼓动下,她试图向儿子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莫瑞斯起初露出了真正惊讶的神色,随后就敌视起她来。霍尔太太动摇了,虽然喜欢她的儿子,却采取了求助于巴里大夫这一不明智的措施。一个傍晚,大夫叫莫瑞斯到自己家去,说是有话跟他谈。

    “喂,莫瑞斯,学业怎么样?不完全像是你所期待的样子吧,啊?”

    莫瑞斯对他们家这位邻居依然心怀畏惧。

    “不完全像是你母亲所期待的样子一这么说更中肯一些。”

    “不完全像是任何人所期待的样子。”莫瑞斯瞧着自己的手说。

    于是,巴里大夫说:“哦,这样就最好了。你要大学的学位干吗?它从来就不是为郊区的中产阶级而设的。你既不会去做牧师,也不会去做律师或教员,你也不是个乡绅,纯粹是在荒废光y。马上就业算啦,你把学监侮辱了一通,相当不错。你的职位在伦敦商业中心区。你的母亲……”他停顿了一下,点燃了一支雪茄,却什么都没给这个小伙子。“你的母亲不理解这一点。只因为你不肯悔过,她很着急。依我看,水到渠成。你踏进了不适合于你的地方,而你又非常正确地抓住第一个机会摆脱了这个环境。”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咦,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指的是,倘若一位乡绅发现自己的举止像个粗鄙无礼的人,他就会凭着直觉道歉。你是在不同的传统观念下长大的。”

    “我想,现在我该回家去了。”莫瑞斯说,他保持了威严。

    “对,我想你是该回去了。我希望你已经领悟到我不是请你来度过一个愉快的傍晚的。”

    “您谈得直截了当——也许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做。我知道自己喜欢这样。”

    大夫一触即发,他大声嚷道:“你怎么敢欺侮你母亲,莫瑞斯。应该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你一顿。你这个浅薄自负的小子!不去请求母亲原谅,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统统都知道。她泪汪汪地到这儿来了,要求我说几句话。她和你的两个妹妹是我所尊重的邻居。只要女人们发话,我就惟命是从。别回答我,先生,别回答。不论直截了当与否,你的辩解我一句也不要听。你玷辱了骑士ji,ng神。我不知道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对你感到失望,感到厌恶。”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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