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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 章

    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第 6 章

    外婆一同来,又来姑婆娘。亲眷本来多,外加蒋金康。

    金康有新屋,借来当栈房。老幼十个人,困在稻草上……

    在南圣浜逗留了半个月。我们几个小的孩子无忧无虑,爸爸却日夜忧思,举棋难定。背井离乡,实非所愿。除非嘉兴失守,否则决计不走。于是他到邻家去听收音机里的日语电台,并托人每天走15里到练市镇去向我的二姑夫周印池借来报纸,关注时事。不仅自己关注,还把从报上和电台上得到的消息写出来贴在门口,以代壁报,和众人共享。报载有重兵驻扎嘉兴,金城汤池,万无一虑。爸爸很高兴,以为可以不走。

    壁报贴出后,远近一一传开,知道我们一家已到南圣浜,于是众亲友纷纷前来联系。其中有我们的姑婆特地从崇德赶来,二姑妈的长女周镜涵,我们叫她“镜哥哥”的,也从练市赶来。她们两位都表示,如果我们走,她们都希望能跟着一起走。

    我们这位姑婆,是爸爸的亲姐姐,对女红艺事十分擅长,曾与我祖父共同制作了迎花灯用的精美的彩伞,在石门镇上颇享盛誉。嫁到崇德徐家为继室,自己没生养。缘缘堂的“两代姑母房”就是为她和我们二姑妈归宁而设的。二姑妈丰幼,爸爸称她为“幼哥”,我们却叫她“练市姆爸”。“姆爸”是伯伯的意思,前文已提到那时对女的称呼和男的一样。据说她幼时自己掏耳朵时被人撞了一下,出了许多血,聋了一只耳朵。刚嫁到练市去时被小偷偷了首饰衣服去,价值当时的三千元!把另一只耳朵也气聋了。在婆家的处境可想而知。所以常以归宁为乐事。她在我家很受欢迎。记得有一次她突然来临,姐姐哥哥们高呼:“练市姆爸”来了,把我吓得非同小可,竟逃到妈妈怀里大哭。从此我见“练市姆爸”来就躲起来。不过,镜哥哥来,我是欢迎的。可惜后来我们逃难时终于没带上她和我姑婆。姑婆不敢长途跋涉,回崇德去了。至于镜哥哥,那时她暂时回了练市,时局紧张,没人敢冒被拉夫的危险去练市通知她。

    在我们决定逃难以前,南圣浜来了驻军,领队的张四维连长曾向爸爸透露过:为求最后胜利,石门一带可能要放弃。爸爸连忙带了宝姐和染坊店的学徒章桂去了缘缘堂一次,选了两网篮心爱的、版本较佳的、新买而尚未读过的书,设法运回南圣浜。

    2007年8月,我回家乡时拜访了年已90的章桂哥,承他告诉了我许多往事。据说我们逃离缘缘堂后,他曾在堂内宿夜。国民党的败兵闯进堂内骚扰,要他煮饭给他们吃。他说灶间里什么都有,你们自己去煮。败兵把我们家的箱子一个个凿破,倒出来都是些衣服。

    章桂哥还说了一件从未向外人透露过的事。他说他是睡在缘缘堂楼下西后房的。有一天半夜里,他听见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进厅内,转入东房,又走到后面扶梯间,然后转到厅后那间房。那是供奉我祖父母遗像的房间,平时也在那里上供。那两人的脚步声到了那间房就停止了。忽然听见那房间里的热水瓶重重地往桌上击一下。章桂哥放大了胆,突然启开了西后房通向厅后房的门。一看,什么都没有!他倒有点汗毛凛凛了,连忙蒙着被睡觉。

    第二天,他赶到南圣浜,悄悄地把这事告诉了我爸爸。是祖宗显灵暗示这里已不可留吗?章桂哥说,促成爸爸决心逃离故乡的原因:一是张连长的一番话;二就是这件事。我虽已于1989年接受新加坡广洽法师的示意拜他为师皈依了佛门,其实对佛教毫无研究。我至今还不能相信“轮回”,也不相信死去的人会显灵。爸妈死后,从来没向我显过灵。对于章桂哥的一说,我认为也有可能是两个小偷进缘缘堂,走到厅后房,被不知哪里突然发出的一声吓跑了。不过,尚未证实的事,我也不敢轻易否定。况且这件事勾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回忆。有一天,缘缘堂正在祭祖,我和哥哥们却忙着捉迷藏。有一次轮着我找他们,找到祖父母遗像的供桌下,明明看见一个白蒙蒙的人躲在那里,我叫唤这人,这人却不睬我。后来哥哥们从别处出现了,我叫他们去看供桌下,却已经什么都没了。我只能把这事理解为起初大人在这供桌下放了什么,后来拿走了。

    好了,这些阴阳之间的事不去说它了。却说形势急转直下。爸爸一直要等嘉兴失守才走。但日寇不直接打嘉兴,却从北面迂回,取濮院、桐乡、石门,以包围嘉兴。因此石门竟失守在嘉兴之前!

    爸爸下了决心:宁为流浪者,不当亡国奴!爸爸懂日文,如留下来,不堪设想。他决计带全家逃亡。但往哪儿逃呢?这时石门的邮局已迁到了南圣浜附近,接着又要迁走了。就在这时,爸爸收到了最后一封信,是他敬重的马一浮先生从桐庐来信关心他的情况。这封信看来起了作用,使茫然不知所措的爸爸有了逃难的方向———去桐庐投奔马先生。

    11月20日,族亲丰平玉,我们叫他“平伯”的(就是五爹爹的儿子,丰明珍的爸爸)带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丙伯”来共商逃往桐庐的事。丙伯是五爹爹的妻子五娘娘的妹妹的儿子,不过是前妻所生。这位丙伯竟是爸爸的私淑者。他家里有船,约定次日派船来接。

    当天晚上,爸爸总算开始准备行装。这么多书是带不了啦。只能选几本重要的。铺盖衣服是必须带的。还有……啊呀,还有钱,那可是出门最重要的。爸爸在《辞缘缘堂》一文中说:

    这晚上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元现款,奈何奈何!六个孩子说:“我们有。”他们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给的红纸包通通打开,凑得四百余元。其中有数十元硬币,我嫌笨重,给了雪雪。其余钞票共得四百元。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每逢儿童生日,送他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康乐”四个字,内封银数如其岁数。他们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齐拆开,充作逃难之费!又不料积成了这样可观的一个数目!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余不趁早领出些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初步,侥幸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

    次日,值得纪念的1937年11月21日,上午染坊店的阿康师傅从石门镇奔来,说缘缘堂门口已架了机枪,木场桥堍摆起了大炮,听说桐乡已经开火了。(阿康后来在梅纱弄里碰着日寇,被刺死于刺刀之下。)大人们整理了行物,凡不易带而且可以不用的,通通分送了村人,只带两担铺盖、一只箱子。下午,丙伯的船开到。我家除父母和六子女外,加上满娘和外婆,共十人。平伯同行。还有染坊店的章桂,爸爸喜其年轻干练,征得他本人和他父亲的同意,也一起走。我事后听章桂哥说,他爸爸给他20元供逃亡用。那时候20元是个大数目,难为老人家省出来给儿子。章桂哥把它珍藏在鞋底。可是一路奔波,竟把这来之不易的20元踩成了模糊不清的碎屑。

    怀着痛心的惜别情绪,我们离开了南圣浜,往四五公里以外丙伯的家乡悦鸿村进发,开始了行程数千里、长达九年的流亡生活。

    那时我们几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很好玩:经常换地方,看到新鲜的东西,美丽的风景。一路生活虽然苦些,但小孩似乎适应性强,不在乎。

    在潇潇暮雨中,傍晚船到了悦鸿村。这么多人都在丙伯家吃晚饭。丙伯的父亲有两个都已成家的儿子,决定留下长子一家,让丙伯一家三口跟我们走。那天我们这么多人竟还在他家睡了几小时。半夜起身,丙婶妈把钞票缝在孩子的棉衣领里、背心里和袖子里了。他家又为我们办了两桌半夜饭,15人匆匆上船。

    之所以半夜开船,当然是为了安全。但天总是要亮的,而且这一天偏偏大晴。北方传来隆隆之声。担心敌机来扫射,上午就在一棵大树下停泊了。我们上岸走走。岸上有一座白云庵,庵里一位老太太正在灶间里煮芋艿。爸爸给她些钱,托她煮了一些芋艿作为早饭充饥。

    前面那首逃难诗,中间记不起来,后面又记起了一段:

    ……幸遇张连长。……平伯丙伯来,逃难共商量。

    忙派超三伯,送信×××。……船到悦鸿村,半夜闹一场。

    松下房栊静,满室×月光。……连夜×点心,忙碌到五更。

    鸡蛋一大篮,粽子十《桐庐负暄》后,才知他在南圣浜举棋未定时,起初曾考虑过去祖籍地汤溪。他在《桐庐负暄》一文开头处是这样说的:

    中华民国二十六(1937)年十一月下旬。当此际,沪杭铁路一带,千百年来素称为繁华富庶、文雅风流的江南佳丽之地,充满了硫磺气、炸药气、厉气和杀气,书卷气与艺术香早已隐去。我们缺乏精神的空气,不能再在这里生存了。我家有老幼十口,又随伴乡亲四人,一旦被迫而脱离故居,茫茫人世,不知投奔哪里是好。曾经打主意:回老家去。我们的老家,是浙江汤溪。地在金华相近,离石门湾约三四百里。明末清初,我们这一支从汤溪迁居石门湾。三百余年之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源流。直到二十年前,我在东京遇见汤溪丰惠恩族兄,相与考查族谱,方才确知我们的老家是汤溪。据说在汤溪有丰姓的数百家,自成一村,皆业农。惠恩是其特例。我初闻此消息,即想像这汤溪丰村是桃花源一样的去处。……心中便起了出尘之念,想率妻子邑人投奔此绝境,不复出焉。但终于不敢遂行。因为我只认得惠恩,并未到过老家。……今我全无介绍,贸然投奔丰村,得不为父老所疑?即使不被疑,而那里果然是我想像的桃花源,也恐怕我们这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一时不能参加他们的生活。这一大群不速之客终难久居。因此回老家的主意终归打消。正在走投无路而炮火逼近我身的时候,忽然接到马湛翁(吟按:即马一浮)先生的信。内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薰坊13号,并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外附油印近作五古《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一首。这封信和这首诗带来了一种芬芳之气,散布在将死的石门湾市空,把硫磺气、炸药气、厉气、杀气都消解了。数月来不得呼吸精神的空气而窒息待毙的我,至此方得抽一口大气。我决定向空气新鲜的地方走。于是决定先赴杭州,再走桐庐。这时候,离石门湾失守只有三十余小时,一路死气沉沉,难关重重。我们一群老弱,险些儿转乎沟壑。幸得安抵桐庐,又得亲近善知识,负暄谈义。可谓不幸中之大幸。其经过不可以不记录。

    我这才知道,爸爸如此趋之若鹜去投奔的马一浮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儒学家。马先生是弘一大师在俗时介绍爸爸认识的。虽然马先生比弘一大师小两岁,但马先生饱读诗书,过目成诵,弘一大师很敬仰他。弘公曾对我爸爸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爸爸带领我们前去投奔的正是这位圣人。

    且说我们走到南山路上,空袭警报忽然响起。我们一行16人走得快慢不同,前后望不见,只好各自躲避。飞机来了,丢了炸弹,据说是炸钱江大桥,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幸而大家无恙。下午约两点,居然会聚于六和塔下。

    江边船只全被封存,汽车也派作军用。正在为难之时,天又下起雨来。只得暂进小茶馆避雨。我们在这里逗留了三个小时。爸爸在这段时间内,为寻觅去桐庐的船,饱受焦灼、狼狈和屈辱的滋味。茶店老板企图提供我们一只敲竹杠的船而未得逞,就要赶走我们。爸爸答允付他加倍茶钱,他仍不同意。种种威吓欺骗、趁火打劫、冷嘲热讽,使爸爸永记在心,难以忘却。终于找到了一只船,爸爸来接我们时进茶店去付茶钱,看见茶店老板的棉袄非常褴褛,却又同情起他来,认为他的不仁大约是贫困所迫。

    说起这只船,也是运气好。爸爸和平伯、章桂哥他们遇到了一位好心肠的姓赵的巡官。了解到我们有老有小一大帮人行路难,便从省警察局封存的船只中让出一只,送我们到桐庐。那船夫是富阳人,去桐庐顺便,所以很高兴。我们上船后又遇到两个小插曲。有一个兵士把阿芳拉了去挑担,说是就放他回来;而我们的船头忽然跳上一个军人来,说声“借一借”,马上把船撑开了。幸而这两件事都只是一场虚惊。那军人只是借我们的船摆一个渡,摆到一艘大轮船上去取了东西回来就放我们走了。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说是平望我军大胜,敌人死伤无数,他们无论如何打不到杭州。我们一船人都拍手称快。回到岸边,阿芳也放回来了。大家又拍手欢迎他。连忙开船。爸爸只有到这时候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晚饭我们用茶店门口买的油炸粽子充饥。饥者易为食,这粽子特别好吃。吃饱了粽子,我们便进入梦乡,只有船夫一人在辛苦地为我们一船难民撑船。岂知船夫竟打起坏主意来。船停下来了。船夫问平伯:到桐庐给多少钱?平伯说:讲好的25元,已付15元。船夫却一口咬定说那15元是给介绍船给我们的那个警察的。他竟罢起工来,独自上岸去了。爸爸怒斥船夫,平伯阻止了他。在这种时候,书生就不如机智的生意人了。平伯低声下气地对船夫说好话,船夫却说他撑不动了,还是平伯有办法,他也走上岸去,扶着一棵小树,和船夫谈判起来。终于谈判成功:六和塔下付的15元作废,到桐庐后再付他45元。平伯满口好话,陪了船夫一起下船。

    平伯悄悄地告诉爸爸说刚才已在小树上用草柴做好记号,以便以后对付。爸爸是富有恻隐之心的。他竟然可怜起这船夫来。是啊,这船夫哪里比得上如今那些坏人。他敲诈竟不要求交现钱,相信平伯到桐庐后会践约付45元。爸爸说“盗亦有道”,为维护这一线“信义”,爸爸竟想履行条约,到桐庐时真的付他45元。但平伯定要惩罚他。次日,平伯坐在船头上考虑了一阵子,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

    “我有办法,到桐庐发表。”

    次日晨,船到富阳,大家肚饥,上岸吃早餐,美味之极,连素不吃肉的爸爸看了我们的肉馒头也感受到它的广告力。怕兵要拉船,匆匆回船,继续进发。晚上十点半抵桐庐。旅馆里住满了兵。爸爸只得带了我们十数人投奔迎薰坊13号马一浮先生家。战前在杭州,住在马先生家附近时,爸爸难得去访问他,而且选择阴雨天气,以免打搅他的诗兴游兴。访问回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这次在半夜造访,自觉狼狈失礼之至。但马先生竟邀请我们一船难民全部住在他家!事出无奈,我们只得像侵略军一样占领了他家一楼一厢。而且在他家客厅里演了一幕丑剧。

    1949年与马一浮合影于杭州蒋庄

    桐庐县政府为卫护马先生,在他宅门外安置了卫兵。那船夫一见卫兵,心就慌了。人和行李全部进了马先生家之后,他等候收取45元,这时,在荒郊低声下气的平伯忽然满脸溅朱,一把抓住他的胸部,骂他半夜敲诈良民,要拉他到警察局去。船夫那短小的破棉袄被他使劲一拉,半件缩了上来,露出裤腰和肉体。大人们上前劝解,平伯才放手,转身向马先生申诉。船夫在进马先生家时心里本来就有点慌,这时连忙跪倒在地,赌咒发誓。最后平伯才答应不送他去警察局了,照旧付了他10元钱了事。我想,爸爸这时心中可能又在同情那船夫了。他又会说:我“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关于这一段情节,在逃难打油诗里我们只记得以下几句:

    平伯先讨饶,好话几千声。(吟按:‘声’念‘商’音。)……

    船到桐庐后,寻着马先生。(吟按:‘生’念‘商’音。)……

    平伯怒气冲,当厅倒扳账。船老大哀哭,××打圆场。

    这天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因为没有垫被,半夜喊冷,惊动了爸爸。次日他就上街买来垫被。

    晒太阳“偷”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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