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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海天一色 作者:禅狐

    第4节

    白道尘稍微往後倾身,伸手替他挠背,问:「这儿麽?」

    「啊。」桂元洛吓了跳,发出怪异的叫声,害羞慌乱的扭开身躯道:「不必,我、我……」

    「有什麽关系。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师父给你挠背麽,老是跑来趴在我腿上,给你掏耳朵的事也做过。可你的回报却是拔我腿毛,不让我刮胡。」

    「师父!别讲啦!」桂元洛面红耳赤的大叫,把雕像里的老鼠吓得滚出来问:「二位天师有什麽吩咐?」

    「没。」白道尘脸色冷凝。「你回去吧。」

    「吱,有事再大声喊我,吱吱。」

    桂元洛一脸尴尬,白道尘有些困惑的望着他问:「你最近是怎麽了?脾气越来越难捉摸,一会儿像是闹别扭,一会儿又好像在怕什麽似的躲着我。为师究竟做了什麽让你不安恐惧的事?让你只肯亲近师兄,却不愿亲近我。」

    桂元洛眼睛不敢看他,拿起橘子塞嘴里,敷衍道:「没有,师父多心了。」

    白道尘一手撑着铺了稻草的地方,往前倾身细看他的神情,比起水大人的事情,他更想从这孩子脸上捕捉到什麽蛛丝马迹,他好奇桂元洛对自己藏了什麽心思。

    「没有?」

    「太近了。」桂元洛连呼吸都不敢,屏息往後挪,有时他真认同师兄的话,在某些层面上师父比妖魔鬼怪可怕许多,因为那双眼睛很犀利,不仅能捉出妖魔的踪影,彷佛亦能揪出他的心魔。

    「为师不想逼你,只是不希望你什麽事情都闷在心里,会闷坏的。」

    「没有啊。」

    「我喜欢你温顺谦和,但不喜欢你躲着我。我是你师父,看着你从小长大,无论你成了什麽样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徒儿。」

    桂元洛觉得胸口发紧,他抬头问:「要是我和师兄一样喜欢上男人呢?」

    白道尘一愣,而後失笑,表情带着不自觉的宠溺,说道:「原来你是被我教训湛清时的样子给吓坏了。」他摸摸桂元洛的脸颊,用长辈的姿态轻捏桂元洛的肩颈,然後抱着他拍拍背。

    「你绝对舍不得伤为师的心,为师又怎麽可能那样教训你。何况你是你,湛清是湛清。他不是喜欢妖怪,而是被妖魔迷了去。任何妖魔鬼怪接近人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永远也不要相信他们,否则会後悔莫及。」

    桂元洛退出师父怀抱,两手交握抓在一起,追问:「倘若我真的喜欢上男人的话……」

    「我会看着你。」白道尘眼色冷下,道:「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绝对不会,为师会护着你。好了,别胡思乱想。」

    「师父不也曾相信过妖魔?」

    白道尘忽地厉了他一眼,质问:「是谁跟你讲的?」

    桂元洛不打算牵连别人,只道:「师父後悔过麽?」

    白道尘冷漠望向庙门外良久,应道:「没有。因为我从不回头看。」

    桂元洛苦笑,他知道白道尘的世界有一套法则绝不容挑战,非黑即白,为了获得师父的认同,他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很乖顺听话的好弟子,他想成为白道尘最认同的徒弟。然而他知道这样的自己,除此之外不会再拥有更多,可对白道尘的爱慕让他矛盾,他想和师兄一样叛逆,渴望占据师父所有的关注及目光。

    其实他明白,这麽一个正气凛然的男人,反过来对於离经叛道、对妖邪有多冷酷无情。一想到师父的另一面,桂元洛就打从心底感到恐惧,一旦自毁,师父肯定也不会要他了。到时候,连师徒情谊都没有。

    「你看起来很累。」白道尘忧心的望着桂元洛,把橘子包好,拍拍身旁空位说:「睡吧。这儿不会被风吹。」

    桂元洛仍然顺从的躺下,然後他感受到身旁铺的稻草陷落,师父就卧在身旁,没来由的酸楚不停冲击他眼鼻,好像有什麽要从眼角滚落。他忽然极度羡慕月湛清,因为师兄从来不把师父的准则当一回事儿,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即便是表面妥协,心里也从来不受影响。

    白道尘躺在徒儿身旁,一双眼却瞅着那张愁眉不展的睡颜,他想桂元洛必然有事隐瞒。何以桂元洛这麽记挂月湛清,又何以要一再反覆试探他,莫非──桂元洛喜欢上自己的师兄?

    看着小徒弟深陷忧惧的睡容,白道尘一颗心越发冷凉,深怕这个猜想会成真,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有一丝可能性。他悄悄坐起身,拿了自己和桂元洛身上佩带的玉鱼喃喃念咒,下了一道咒。

    天底下没有任何符咒可以彻底控制人心,但可以加强一个人本身就具有的意念或情感,他要让桂元洛离不开自己,时刻记着他们师徒间的羁绊。

    南方的原野开满芒花,穿着草绿色衣衫的青年在其间奔跑,展臂迎风,冬风固然寒冷,他那飘扬飞舞的长发却极为潇洒奔放。

    「呀啊啊啊啊──」月湛清挎着两袋包袱边跑边叫,置身在广阔天地间,开怀的笑得像个孩子。他一点也不担心师父和师弟,虽然被官府追缉,却当是有个理由出游。

    月湛清朝北方的省县走,从旧袍子的暗袋摸出一些碎银,在途中找了间小旅店下榻,草草解决晚饭就窝回房里清点身上财物。他将臭脚塞给自己的钱袋小心取出来点算。除了没串起来的几十文杂钱,其余便是一枚一钱,十枚一两,一贯是一千枚,香梦兰给的是一百多枚,相当於十两多一些,对清贫的悬恒派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月湛清数清之後眼睛快瞪突了。

    「一百二十枚?」他不敢相信香梦兰这麽讲义气,从头数过,反覆数了三遍,然後捧着钱袋坐在床里傻笑道:「哇,这些钱可以娶好多个老婆了。」

    讲义气的香梦兰若知道月湛清是这样换算这些钱的价值,大概会拿一大把点然的香火刷月湛清的脸。

    他把钱小心仔细缠在腰带里,再从袋里摸出拿丝绸包裹好的红簪,对着房间中的烛火欣赏,咯咯笑道:「忘了问人估价,这个一定非常值钱,特别是在不靠海的内陆。到时把你卖了,不但有钱还梦兰,还可以留很多自个儿用。咯咯咯咯。」

    月湛清摀嘴笑弯了腰,突地嗅到一股不寻常的酸味,正要将东西收起来,手里的红簪便被抽走,「何方妖孽,还我簪子!」他怒叫着跳下床,面前贴近一张乌黑的脸,那东西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的部分多得吓人,就算是看过不少妖怪的月湛清也不由得吓了跳跌回床上。

    「嘻嘻嘻嘻。」那是通身黢黑的妖怪,有手脚,比常人矮短,身长约二尺,由於和乌鸦一样喜爱闪亮的东西,因此捉妖人都叫他们乌鸦,有的成群结伙,有的单独行动。他拿着红簪兴奋而快速的在房间弹射几下就破窗而出。

    「给我慢着,你这只死乌鸦!」月湛清从包袱取出一尺长铜金短尺,握住两端转动机关,就成一把长鐧,他踏上窗棂追出去,从二楼跳到外头树上,前面有光亮闪了两下就消失,他追了会儿就追丢了。

    「该死的乌鸦,看我不扭断你的手,看你怎麽偷。」月湛清气得边找边骂,忽然有道光束照到他脸上,一时教他刺眼摀脸。

    「唉呀。你找这个吧。」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月湛清眯眼睇去,发现是个穿紫衫的女孩子,她手上拿着红珊瑚雕成的兰花簪,眉心贴着红菱状的花钿,头发高高的盘成一个花髻,留了条马尾,样子清丽动人,让他一时看傻了眼。

    「你是人还是妖?」

    「呵呵呵呵,你说我是人还妖呢?」

    「这麽漂亮的姑娘却在这种荒郊野外走动,八成是妖。」

    她笑容更加灿烂,嘴角勾开说:「你说我漂亮?」

    「啊、我的簪子。姑娘,不管你是人是妖,先把簪子还我。有种妖怪专偷漂亮的东西,你得小心。」

    那位紫衫女子听了,把光照到旁边石上一片焦黑的痕迹,说:「你说的是乌鸦,他再也不会偷了。我用我的手镜把他烧个焦黑,看他还怎麽偷。」

    月湛清没想到这女子生得虽然好看,对妖怪倒是和白道尘一样不留情,搞不好更心狠手辣。在她说话间,他稍微观察了下,那面手镜并不大,颜色不新,可能是件古物,经年累月都被保存得很好而有了特殊的功能。

    但这都不是重点,他只在乎红簪,可对方好像不太情愿把东西还他。那姑娘说:「这枝簪子很精巧,越看越讨人喜欢,与其给你这样的人用,不如我向你买。」

    「哦,你出多少?」月湛清看这女子的打扮或许真付得起高价,他在手镜光芒中拨动长发,一派飒爽的踱近她。

    女子一手握镜,一手拿簪,本是溜出来散步,哪想到在这种地方遇见这麽一个俊美灵犀的男人,脱口问:「你先说自己是人还是妖吧。」

    月湛清瞥见她对自己的眼神好像醉了似的,故意抱胸趋近,微微倾向前仗着身高的优势俯视她,低问:「姑娘认为在下是什麽便是什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拿了这簪子,见了喜欢,要不我给你开个价,或者你把它还给我。」

    「我……」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呼吸有些快,一手把簪子握紧,告诉他:「簪子可以还你,你娶我好不好?」

    月湛清看着她半晌,慢慢吸了口气再徐徐吐出,他是喜欢美人,可仅限於远观,一旦察觉对方个性不合心意就没兴趣。

    「公子?」

    「这年头的姑娘都是这样麽?」

    「本姑娘看中你,要你做我夫君,这可是很多人都盼不着的。难道你早有家室?」

    月湛清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点头说:「是还没成家,但有个论及婚嫁的对象。这簪子便是我千辛万苦攒了钱买来送她的。」

    女子皱眉嗤道:「骗谁呀。刚才你说要出价卖我,这麽重要的东西怎麽肯卖。」

    「本来不卖,但我想想这簪子不是定情物,钱比礼物实际,我想未来的娘子一定也认同,就觉得卖你也无妨,只要出得起价。」

    她嘟起嘴追问:「你说说她叫什麽名字,如果不是诓我,就一定讲得出来。」

    「她……」月湛清微笑,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望向夜空,答道:「她叫笑笑。」说完他在心里暗惊,随便掰都好,怎麽不知不觉用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比我美?」

    「当然。」月湛清认真表示:「岂止是美,简直天仙下凡,要是给我许个愿,我下辈子也要和她在一起,不,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最好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我不信。带我去见她,要是她不美的话你立刻离开她,娶我。」

    月湛清往後一跳,不可思议的说:「哇,我连你是谁都还不晓得,你抢了我簪子不还,又逼我娶你,你是打哪儿来的女强盗。」

    女子将手镜插在腰际,秀出莲花指轻托下巴,侧身瞄他,回说:「小女子姓莲,名禾登。就是取自处暑三候里,三候禾乃登。」

    月湛清显然没兴趣知道,冷眼诌道:「我未来娘子不在这儿,这趟旅程就是要去找她。你快别闹了,簪子还我。」

    莲禾登不情愿的嘟嘴,月湛清上前一步伸手要拿簪子,她见天上红光闪过,两手抱着身子尖叫道:「非礼呀!师父救我!」

    月湛清瞪大了眼骂道:「乱喊什麽你。」

    乘云经过的赤琏垂眸俯视,见弟子被一个男人追赶便往下拦截,挡在莲禾登面前,手执拂尘凌厉的鞭了下冲上前的人,扬声道:「大胆狂徒,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麽男子汉。」

    「我、我才是受害的人,她抢了我簪子不还。」月湛清揉着被打到的左手臂,指证历历:「要不你看她手里拿什麽。」

    莲禾登早把簪子藏掖起来,摊开双掌无辜说:「没有,师父我没拿,是这个登徒子想轻薄我。」

    月湛清看这道姑就是莲禾登的师父,应是可讲理的人,拍着胸口顺顺气,说道:「我娘子比她好看千百万倍,那支簪子也是要送我未来娘子的,是你徒儿偷走,你让她还我,我就不跟你们计较啦。」

    赤琏绷着脸问:「他讲的是真的?」

    「师父你别被他给骗啦。根本就没有簪子,他撒谎呀师父。你快修理他,让他不敢再害人。」莲禾登暗自窃笑,既然对方给自己难堪,她怎麽也得回敬一下才是。

    「喂,你想护短不成?不然我们去官府讲。」

    「师父他是想趁机逃跑,别听他的。」

    「臭婆娘,我到底哪里惹你!」月湛清亮出长鐧要教训莲禾登,赤琏抢快一步,拂尘鞭甩到他脸上,他痛叫跳开,俊脸中央染上红霞,又听见莲禾登取笑的声音,气炸吼骂:「臭道姑!」

    赤琏不待月湛清还击,挥动手里的拂尘施咒,一面土墙轰然立在他们之间挡住月湛清,她抓住弟子手肘再度乘云飞远,并在空中薄责:「下回不许你再这样无理取闹,倘若再犯必重罚。」

    莲禾登惊呼:「师父你都知道?」

    「哼。那小子应该是道门中人,却不知是何来历,你就不怕招惹麻烦麽。」

    「徒儿知错,师父息怒。」她立刻跪下,捏着双耳道歉。

    月湛清刚提足真气,冲得太快,一头撞上土墙,吃了满嘴尘土。那对可恶的师徒前脚刚离开,後脚就出现另一个可恶的男人。

    「唉呀,你我真是有缘能在这种荒郊野外巧遇,你说是不是呢?月公子。」

    月湛清灰头土脸的拍着衣袖,心想这不正是他未过门的娘子笑笑……才不是,是沈笑。

    第8章 柒

    「唉呀,你我真是有缘能在这种荒郊野外巧遇,你说是不是呢?月公子。」沈笑把扇子插在腰间,蓝丝缎束着半头,及腰的长发随步伐飘动,在渐深的夜雾里现身。

    「有缘?哼,难不成刚才你就在,怎麽不帮忙?」月湛清抹脸瞪去,有一瞬间他觉得沈笑这家伙不像人,但也讲不出像什麽,说像仙人,可总觉得这个人无情又透着点邪气,说像妖,有时又觉得气质清灵脱俗。

    「我怕你怪我多管闲事。」

    「啐,居然记仇。」月湛清别开脸咋舌,把刚才腹里的话全吐掉。什麽清灵脱俗,根本是小气恶质。

    「不过看到你这麽珍惜我给的东西,我心里多少是有点高兴。」沈笑递了条乾净的手帕过去,月湛清不客气,拿了就往脸上擦,发泄似的玷污它。

    「少假装,你高兴什麽,我本来是要拿去卖了换钱的。」

    「害臊什麽。」

    月湛清一脸嫌恶的扭开头,把手帕揉成一团往脖子抹垢。

    「不过给你的便是你的东西,你想怎麽处置与我无关。」沈笑一点也没有阻止月湛清蹂躏手帕的意思,反而一脸有趣的观察着。

    月湛清皱眉,转头睇向沈笑忖道:「你怎麽会出现在这儿?我看是有问题。」

    「呵,你是能助我成仙的人,我自然得好生看照。再者,这个年一过,中界山就迎来六十年一次的罔极之期,不同宗派有不同讲法,也有人称道无量,法无量。总之,每逢一花甲,以中界山为中心,天地之间的感应就特别强烈,想求道成仙的修炼者通常为了获取大量灵气,都纷纷赶往,说不定能巧遇仙缘,一举成道。」

    月湛清垂眸想了下,又抬头看着他,说:「关我屁事。」

    「你入道门难道不想有机会见识?」

    「哼,就因为跟着白道尘修行,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是想学法术,可我没想过要成仙。成仙有什麽好?留给你们这种人去追求吧。」月湛清把脏得一蹋糊涂的手帕递还,沈笑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你留着吧。」

    「这麽脏我才不要。」

    「那就丢了无妨。虽然质料好,脏了就丢甚为可惜,不过我不缺。」沈笑往旁踱了几步,望着夜空说:「方才二人是丹天教的教主跟教徒,是近年在京城颇有势力的新兴教派。」

    月湛清趁对方转身,偷偷把丝帕收进怀里,接着问:「哦,教主居然跑来这种乡下地方?」

    「这附近方圆百里的妖魔精怪,全被赤琏收了。」沈笑若有所思的说着,转头笑问:「怎麽,要不要和我一同北上?」

    月湛清把鐧收起,不耐烦瞪他。「不要!离我远点,我乾脆跟你挑明了,我相当不喜欢你,一看到你我就心烦,你不要再烦我了!」

    「彼此彼此。」沈笑呵呵笑道:「其实我也没有非常喜欢你,要不是算出你是那个能带来机缘的人,芜阳那种小镇我可没兴趣。就算在那儿当官,也无油水可捞,悬恒派要没有你师弟量入为出,恐怕清贫都称不上,而是穷酸。」

    「什麽?」月湛清气红了脸,指着他吼:「臭小子,你讲什麽!」

    沈笑挂着惹人厌的嘴脸,酸言酸语的道:「那儿且不说物产不丰,连人都长得不怎样。男男女女相貌平平,所幸皮肤身材尚可,每回若有欲火要消解,熄了灯勉强能够凑和。真不懂你和香铺那位公子怎有兴趣老往妓馆跑。」

    月湛清又亮出长鐧,伸吸口气沉声道:「你想成仙是吧,我这就叫你成仙!」

    沈笑握住腰间扇柄,看月湛清凌空走步,彷佛空中有透明的阶梯,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和月光里流曳而过的长发,在这样幽深的夜里稍嫌眩目。不过他仍收歛心神,抽出扇骨竖在额前,挡下霸道劈来的攻击。

    「什麽?」月湛清吓了跳,沈笑握的扇子每次都不太一样,但怎麽看都只是普通扇子,怎麽有办法挡住他长鐧的破坏,扇骨竟没有断裂。他的诧异全写在脸上,沈笑不让他有时间反应,握扇的手腕一转,从鐧旁敲击,看似轻松的动作却让月湛清一时手麻,好像被重鎚冲撞,整个人往旁飞开,摔落地面同时翻滚几圈,再度撞上土墙一侧。

    「噗咳、咳咳。」月湛清又一次吃土,他把草根吐出来,听沈笑恶劣聊道:「嘿,你知道吗?我读过一本风水志,里头说道,有个偏远部族的人平常就吃土,因为土里的东西可以保护他们的肠胃。」

    月湛清握紧驱魔鐧,气得大口喘息,左手在鐧身上比划并念念有词,施完咒往地面戳刺,叱喝一声,地面尘土像有生命一样流动,并变成椎刺突立,阻碍敌人退路和活动范围,可守可攻。

    沈笑果然後退翻跳,扇端顶了下土椎後闪开另一道刺击,退到树枝上展扇掩住半脸,说道:「这样就生气,跟个孩子似的。」

    月湛清摸出一张黄符,抹过鐧身喊:「无极天尊敕令,乾坤无极,借法一粟,雷电施来,急急如聿──」

    「你不想知道师父和师弟去哪儿了?」

    「噫。」月湛清愣住,呆问:「他们去哪儿?」

    「料想也是北上。你不是会卜卦,算一算便知道。」

    「话虽如此,可我算不出师父的事,师父又不准我和师弟互相占筮。」

    「你在这麽远算师弟的去向,白道尘应该不晓得。」

    月湛清有点无奈的看着地面说:「不,以前我就偷算过,师父也不知怎样发现的,把我打了个半死。你知道就告诉我,之前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

    「你说你不跟我计较?」沈笑看出月湛清是拉不下脸才这麽讲话,虽然有时很想欺负这人,但又忍不住觉得月湛清可爱,便不与他计较,说道:「想来你还是挺关心他们的。」

    「师父我想是不打紧。」月湛清挠颊。「我是担心师弟。他说帮我存钱,我怕他要是有个万一,那笔钱就泡汤了。」

    「……这样吧。」沈笑把扇子收起来,扬袖一挥,所有奇形怪状的土椎再度散落回地面,土墙也崩裂塌下,他提议道:「我在京师有地方住,你随我前往,待我查清他们的去向就带你去相见。不过,你得陪我去一趟中界山。」

    月湛清会意道:「哦,帮你成仙是不。早说赏你一剑,自然成仙嘛。」

    「不跟你开玩笑。」

    「好。」月湛清答应的爽快,看了看自己一身脏,沈笑却还是一身白净如雪,蹙眉说:「我先回去洗个澡先。请人烧水那笔钱你来付。」

    「不成问题。」沈笑偏头想了下,喃道:「我看我也该洗澡了。这时辰沐浴应也无妨。」

    月湛清刚把驱魔鐧收起来,一双眼瞪得老大,满脸不情愿的瞅着沈笑,沈笑启唇噙笑问:「一起洗?」

    「当然不!谁要看你屁股。啐。」

    「放心,我也没打算和猴子泡在一块儿。」

    月湛清不再回应沈笑,心想等到了京师还得去闹一闹丹天教,把他的红簪子抢回来,顺便教训一下莲禾登那个臭三八。

    京师近郊丘陵上有座荒废已久的道观,由於闲置已久,已然成了孤魂野鬼的聚集地,由大门乃至近旁的树木都结满蜘蛛丝,阴气森森景象恐怖,白昼也没什麽人敢接近。

    白道尘一身灵气逼人,甫入观里便把那些道行低浅的鬼怪吓跑,桂元洛在他身後拿剑将蜘蛛网撩开,跟在後头问:「师父,你不是说京师有个师兄,怎麽不进京找人,反而进这间破道观?」

    「这里就是我师兄待的地方。」白道尘眉心微拢,吁叹道:「看来他不在这里。」

    「去哪儿了?云游?」

    「不知道。」白道尘走进室里,从里头传出宏亮的话音。「既然来了,暂且借宿下来。」

    桂元洛进屋又说:「师伯丢着道观不管,会不会是出什麽事儿?」

    「道行高的人往往吉凶难测,说不定是另辟他处修行也不一定。」白道尘和桂元洛两人一起整理了一间房,他让桂元洛先去洗净一身尘埃,自己则点燃薰香,让妖魔鬼怪嗅到後自行走避。

    桂元洛找到道观里的小灶烧水,在旁边隔起的空间就近洗澡,回房时就见白道尘左手持咒置在胸前,右掌摊开,掌上浮着一颗青黑色的石头,蓦地从石头里升起一绺绦色烟雾,在空中冉冉成形,落地化为断尾的红狐。

    「你可还记得湛清的气息。」白道尘问话,红狐点了点头,他拿了一道护身符挂在牠颈项,吩咐道:「你去找他,叫他想办法前往中界山太平峰与我们会合。」

    红狐扭头就从窗子钻出去,一溜烟不见踪影。桂元洛拿毛巾盖在头上,揪着两端晃进屋里,疑惑道:「师父,那红狐是……」

    「之前魅惑你师兄的妖孽,被我收进应灵石里,自从断尾负伤後就在里头疗伤,思过反省。我看牠安份许多,这才召牠出来。」

    「尾巴是狐狸灵气所聚,可牠断尾了,不会有危险麽?」

    「所以我给牠一道符。牠若听话,便可保牠周全。牠若想跑,当下就会五雷轰顶。」

    桂元洛不是不知道师父的个性,可是师父只对红狐说那是护身符,却没提及五雷轰顶的事,怎麽想也觉得有些阴损。当然让妖邪肆虐是不好,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那红狐只是贪玩不肯做事,招来雷术,岂不可怜。

    白道尘脱下外袍,仅穿着单衣说:「轮到我去沐浴。你若有事就拿传意符喊我。」

    「师父。」桂元洛喊住他,问:「红狐的尾巴是你砍得麽?」

    白道尘眯眼,笑得有点无奈。「你认为如何?」

    「师父一向教我们对众生都要心存仁慈,红狐的尾巴一定不是师父砍断的。」

    「可你觉得不安。」

    桂元洛低头,心虚道:「对不起,徒儿再也不敢。」

    白道尘神色温和地解释:「为师确时兴起过杀意,但一想到牠修行不易,终究没狠下心。倒是那个叫沈笑的男人,出手狠辣无情,正邪难辨,为师也不敢断言他是不是妖道。他日你若碰上他,最好有多远离多远。」

    「是,师父。」桂元洛心底想,沈笑不就是让师兄恨得牙痒的那个天师?

    桂元洛坐在房里,拿着玉鱼盯着它发呆,这玉鱼唯独师兄没有,想起这几日和师父朝夕相处,虽然无异於平日,撞见的妖怪也不少,可有师父在他就安心,既高兴能独占师父的关注,又得小心隐藏自己那份心意。

    不知拿着玉鱼望了多久,白道尘回房看到桂元洛在发愣,便问:「怎麽不睡?」

    「师父,我不成家立室,一辈子跟随你,服侍你好麽?徒儿……不想和你分开。」桂元洛痴痴望着他,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语。

    白道尘踱到他身边,把他当孩子似的摸了摸头,拍拍肩说:「好了。早点歇着,明日我要进京调查水老爷千金的事,看情势再决定下一步怎麽走。也许要整日奔波,会很累。」

    桂元洛被催促早点上床睡觉,由於没时间整理出两间房,因此师徒又睡一块儿。每每这时候,桂元洛总是躺着等待师父睡着,约半个时辰之後他会睁开眼望着师父的睡容,他不敢伸手碰,只敢想像自己的指尖轻描过师父的眉眼,画过鼻梁和唇间的触感,然後闭眼假装睡相不佳的滚进师父怀里,慢慢入睡。

    白道尘睡到胸口变得沉重,便会睁眼醒来,看到自己疼爱的小徒弟又挨近自己,不觉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把人移回床位。他把桂元洛的头挪回枕上,抚过徒弟脸颊将发丝撩到耳後,清冷月光从破窗透入室里,他瞅着桂元洛良久,觉得心里好像有什麽情绪蒙胧浮动。

    「师父……」这声唤得白道尘心里一惊,怕扰醒桂元洛。「原来只是梦呓。」

    白道尘看他拳头握得很牢,看着手里露出来的系绳才知道这孩子握着玉鱼睡觉,桂元洛又呢喃了声,重新挨到白道尘怀里,「我……师父,嗯……」不知怎的这语调轻得教人心底发软,白道尘悄悄退开来,离开被窝走到室外,在寒冬里站了整夜未眠。

    「为何这孩子如此教人心怜。」白道尘知道自己对月湛清是绝对不会有这些感觉,难道他真的这样偏心,如此想着便开始懊恼,尽管他努力做到一视同仁,可月湛清总爱挑战悬恒派的规范,也一再挑战他的底限,这样一来桂元洛又怎麽不显得乖巧温顺,惹人疼爱。

    白道尘毕竟是人,是人就很难不偏心,可近几日他常常感到惶惑不宁,明明桂元洛就近在身旁,他该担心月湛清的情况才是,可是令他满心记挂的却只有桂元洛。

    会想起月湛清的时候,多半是桂元洛提起这人的时候。不是白道尘不愿去关心月湛清,而是他不由自主的就想着桂元洛的事,彷佛他的弟子只有桂元洛一个。

    想起桂元洛面对自身时常神色忧惧,谈及师兄却满脸光采,白道尘不得不承认内心难以平衡,他是人,不仅会偏心,更会吃醋,可他为人师父,吃这种醋未免太过荒唐无理。

    寒风凛冽刺骨,也不比白道尘凝思时的表情沉冷,他看到天空有团云流过月前,并透着淡淡红光,心头一凛直觉有异,便只身一人追上,离开了道观。

    妖异的云朵移动得并不快,白道尘一路追赶,不顾衣袖沾染露水湿气,直觉想看看那家伙是何来历。他跑出树林,看到白日经过的石桥上站着一个穿红色道袍,着白裤,发髻盘在头顶的女人。

    「你是何方妖孽,浑身怎有一股浓重妖气?」白道尘袖里两手已做好手势,一旦查明对方是妖孽就马上擒下。

    女人背对白道尘,语带笑意转身道:「天天捉妖,自然沾得一身妖气。」

    白道尘见那女人的样貌,诧异的看着她,迟疑唤道:「你……红萍?」

    「呵呵呵。」她执着拂尘笑了笑,神态嫣然的说:「你认识的红萍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叫赤琏,是丹天教的教主。」

    白道尘抿唇,感慨地哼了口气,神色恢复淡定对她说:「当年师兄揭穿你是妖物,师父念你有孕在身,命师兄将你封进应灵石里,後来待师父法归道山,师兄将应灵石传予我,我想你在另一个地方或许能潜心修炼,就没再去打搅过你。没想到今夜会在这儿遇上你……」

    赤琏听完若有似无的挑眉瞅了他一眼,望向桥下川水,稀薄月光落进水里被冲得破散,她歛眸低应:「是麽,你师兄是这麽告诉你的?那他可有告诉你,我是什麽东西?」

    「红萍,不管你是什麽,人间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竟在人间用丹天教拉拢信众,究竟图什麽?」

    赤琏想起以前,她主动追求白道尘,和他相处,与他成亲,盼着结婚生子,做着美梦的时光,那时她不敢奢望天长地久,只想用全部的时间去对他好,谁知道梦总是有醒的一天。梦做的越甜,醒来就越苦。

    「当初来不及问你,你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人妖殊途。」

    赤琏勾起唇角,低头一笑,点头附和:「是。你说的是。现在问这些也没用,反正你我情绝,我也不在乎你要回答什麽。既然你的师兄什麽也没告诉你,那就算了。」

    白道尘听出她意有所指,便问她:「我师兄到底有什麽没告诉我的?」

    赤琏斜瞟他,冷笑答道:「我不会跟你讲,你没资格知道。」

    「红萍!」

    「是赤琏,红萍早就死了!」她大声说完,又扬起诡魅笑容说:「还想着你师兄的道观应该早就荒废,却感觉到有个似曾相识的气息,特地过来查看,原来是你。」

    「你知道我师兄的道观?他去哪里?」

    「他去一个你将来可能也会去的地方。」赤琏语带威胁的说:「劝你打消和我斗的念头,否则连累京师的无辜人们,可就不太妙了。」

    白道尘眼睁睁的看赤琏再度远去,那混沌沉浊的妖气确实不属於她,也许如她所说,是去捉妖沾上的也不一定。从以前他就感觉不到她身上有妖气,或其他有别於常人的气息,正因为她这麽自然的和他生活,要是没有师父跟师兄揭破,他永远也不会发现身边看似娇柔美丽的女子是妖物。

    被迫断绝和红萍的往来之後,白道尘受罚到中界山某个洞天里面壁,即使师父走後,或是师兄离开自立门户之後,他也没有一天能够忘记红萍,直到收了两个弟子,才逐渐淡忘那些过往。

    回到破道观时,白道尘有点失魂落魄的坐在床缘,室里黯淡无光,就像他的某一段记忆一般,他检视自己内心,发现刚才并没有半点和赤琏起冲突的打算,反而很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麽过的,就好像遇见十多年不见的故人。

    没有激情,没有思慕,他和她之间什麽也没能留下来,他对她的感觉回归到清淡如水,就像刚认识她时那样,只知道有这麽一个女子。若非红萍主动追求,他想自己这辈子不会成亲,专心修炼,守正辟邪,直到老死为止。

    桂元洛嗅到不属於这里该有的香味,那是女子衣身上才有的气味,他茫然醒来,发现白道尘不知何时坐在床边沉思。白道尘想事情想得专注,就连身後的人坐了起来也没发现,一来是白道尘对弟子没有防备,二来是赤琏的事占据他的思绪。

    桂元洛悄悄伸手按住师父袖摆,透过衣料湿凉的程度料想刚才师父出去过,他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就在这时白道尘回头看他,他赧笑唤道:「师父,你醒啦?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你再睡会儿。」

    桂元洛挪到他身边,抱膝坐着,一会儿觑他侧颜,一会儿撩师父长发。白道尘只是静静的望向黑暗,一语不发,这样的白道尘令人陌生,但桂元洛不在乎,他只要师父在身边。

    桂元洛没师兄大胆又调皮,不敢太过造次,最後玩起自己的头发,不时偷偷打量白道尘,想在他脸上找出些许情绪起伏。过了很久白道尘都没反应,桂元洛羡慕师兄那样浪荡不羁,一派无所谓的作风,忍不住拈着白道尘一绺青丝尾端,慢慢拿它轻轻刷着白道尘手背。

    这小动作太孩子气,对月湛清来讲是微不足道的把戏,早在三岁之後就不玩,连拿来逗女孩子都觉得羞耻。可对桂元洛来讲,各种亲近师父的方式都很新鲜,虽然白道尘这人的脾气个性不难捉摸,就是严肃、刚正、不苟言笑,但他从不认为自己了解白道尘。

    就像从黏阿依口中听到白道尘的往事一样,桂元洛觉得始终触不到师父内心深处,这麽光明磊落的人,也有从不提起的过去,可能藏了更多想法在心里也不一定。

    喜欢一个人会变得好奇,在摸索中感到新鲜有趣,愉快无比。但爱一个人容易变得贪婪多疑,在暧昧不明里尝到旁徨不安,苦乐参半。

    「别调皮。」白道尘蓦地捉住桂元洛拈他头发的手,轻斥:「怎麽老是像个孩子不肯长大,让为师操心你到几时才好。」

    桂元洛退缩收手,穿好鞋袜问:「要不要替师父重新梳头?」

    「不必。」白道尘并未交代自己夜里外出,反而取了一把木梳让桂元洛坐好,帮他把散了的长发梳理好,梳没几下,捞在掌心的头发出现几根白毛,仔细看又发现里头藏了更多,当下忧心道:「元洛,你知道自己有白发麽?」

    桂元洛闻言一愣,笑笑回答:「那没什麽的。有的人是气血不好,我的白发大概是天生的。」

    「胡说。以前我常去你们村子,里面没多少户人家,每一户我都识得,就没见过有谁是少年白头的。」

    「没见过不代表就没有。」桂元洛平淡应对,想草草结束这话题,白道尘却扳过他上身与之面对。

    「你心里是不是有什麽事,只管告诉师父。」

    桂元洛觑着他,眼神闪动了下,坚定回答:「没有。」

    「若是对着湛清你就肯说麽?」

    「没有的事,要我怎麽说。师父,我没事。不过是几根白头发嘛。」桂元洛抓过木梳自己整理,动作看来有点烦躁。

    白道尘不想逼他,有些无奈的看了会儿就走出房外。他们俩收拾好东西就进京,白道尘告诉桂元洛丹天教的事,分头调查该教的事情。一般市井只知见庙就拜,也不管什麽教派,问不出什麽所以然,但丹天教收钱捉妖出了名的厉害,还有个神秘女教主,而且不少朝廷大官进出丹天教的教坛。

    日暮时分,桂元洛在约定好的饺子馆等白道尘,在师父到来前先点了些东西,师父一来就能吃些填肚子。白道尘一进馆子就看见桂元洛坐在柱子旁,他撩起衣摆落座,听徒儿说道:「丹天教神秘得很,信众虽然三教九流都有,可是帮人捉妖驱邪的事问不出细末,只知道出得起钱就替人办事。师父,我们查丹天教做什麽?」

    白道尘喝了口茶水,接着问:「丹天教有没有闹过什麽事?」

    「师父怀疑他们是邪教?这类的传闻倒是没听说,不过据说每年丹天教都会选一批少女入宫,她们精通修仙术,可以指点贵人们养生修炼。」

    白道尘不悦的揪着眉头,忧心思考赤琏做这些事背後的目的。攀炎附势不像她的作风,但分开太久,说不定她已经变了。

    「师父!」

    白道尘瞟了眼桂元洛,绷着脸说:「小声些。」

    「我喊你好多声,你都没听见似的。」

    「……吃完就回道观。」

    「师父你又查得如何?」

    「大略在京师找了一下,居然没有妖魔鬼怪的踪影,乾净得教人不可思议。」

    桂元洛恍然大悟,点头说:「是呀,怪不得我觉得气氛都不同,原来是跑了大半天连一只游魂也没撞见。可是,总觉得有种压迫感,说不上是什麽,静得教人喘不过气。」

    「元洛,道观恐怕也不安全,为师交代几件事,都写在这纸里,你照做便是。」

    「师父你去哪儿?」

    「进宫。」白道尘说完就走,桂元洛抓着他给的纸条担心低喃:「从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的,你不也是心底有事不跟我讲,还说我。」

    发完牢骚桂元洛就返回道观,途中买了饼,怕师父晚回来肚子饿没得吃。另一方面白道尘来到皇宫,施展登天索和隐身术潜入。白日他化身他人,去了趟少府的掖廷局,假装要查宫中亲属,知道知县大人的千金水亦君由女皇近侍升为将军,虽然会出宫处理公务,但基本上仍留驻皇宫,和女皇的关系好得非比寻常。

    白道尘才刚走进花园,尚在摸索环境,就感到有股煞气压顶,一抬头就有阵黑风袭来,他早有备而来,掌心贴着一道无极净气符,那人还没能触及那张黑符就被咒力灼烧皮肤,痛叫跳开。

    「赫吼!」弹开的家伙如猫一般退踞在墙头,是个女人,身穿轻甲,佩着长刀,模样清秀,眉宇英气俊俏。她瞪了眼烧烂的掌心,咬牙说:「你是那个悬恒派的道士。」

    「你知道我,看来也晓得芜阳的事,你就是水亦君吧。」

    水亦君挥手,烧烫的白烟瞬间散去,她抽出佩刀指向白道尘,放话道:「你这人留着麻烦,我便在此了结你。」

    白道尘手无寸铁,并不受她威吓,只是摘了花园里一截枝叶竖在面前念咒。「无极天尊敕令,乾坤无极,木神借法。」

    水亦君昂首说:「没用的。皇城之中无法施行秘术,所有咒法都行不通。」

    「是这样的话,高僧们的结界不也没有效力了麽。看来你对这些了解不深,皇宫里确实无法施展法术,所以咒力得限於其他空间。比如,活物体内。」白道尘将枝叶抛空,断枝残叶顿时化为一名持剑的绿衣男子,样貌混沌,身形却仿傚白道尘自身。

    水亦君错愕,很快恢复镇定,兴味道:「有点意思。看招!」

    第9章 捌

    黑暗里,淡辉闪动的轻甲宛如深潭中的龙鲤,动静间不牵动涟漪,水亦君的刀法并不高深,但她的动作迅捷得不像个人。

    被赋予咒法的枝叶化身成舞剑的绿衣男人,在空中飘动的黑发被女将君的刀无声削落,变回碎屑,他面无表情依照白道尘的意志行动,黄绿色长袖摆让长刀划破,成了飘零枯叶。凭她几招工夫,白道尘看出她刀法平平,靠的完全是体内另一种力量的本能在进行攻守。

    水亦君察觉绿衣男人的破绽,果断将刀自他腰际横斩,男人变回断枝落地,她执刀往白道尘直冲。白道尘面不改色拿出两道符念咒:「无极天尊敕令,乾坤借法,风雷招来。」

    「什──」她只看到他脚下扬起沙尘,顷刻间大风骤起,把她长发和盘好的髻吹乱,雷声大作,就在花园尽处浮现几点火光,就像远海传说中会出现的龙灯那样徐徐趋近,她暂时不敢妄动,质疑道:「你为什麽能够在宫里施法?刚才的变化也就罢了,这些风雷绝不可能无故出现!」

    白道尘不是个故作神秘的人,大方答道:「世上没有不能破除的结界和阵法,当然我没打算让皇城陷入危险,所以只是略施小技,偷渡了一点东西。」

    他从小麻袋里抓了一小搓东西撒在地上,说:「这是城外的沙土。随手抓的。」

    水亦君并不是道门中人,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绷紧全身戒备,又听白道尘解释:「道家讲求炁。境界高范围深广的法,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影响布局,之後局内的东西就会受到影响合而为一,就好像做面食那样,把水和面粉和在一起揉成团,需要花点时间。但我带的这些土,不属於这里,自然能为我所用。」

    虽说如此,但时辰一到,这些土迟早会变成皇宫里的一部分,包括他本身也会变得无法可施,因此得尽快解决此事,这些关乎白道尘自身处境,他自然保留不说,只讲部分用来威吓水亦君,让她心生害怕。

    水亦君确实收歛不少,但仍专心在寻找能一刀杀死白道尘的时机,白道尘後方的灯火越来越近,她暗暗吸了口气,灯火簇拥着的人竟是唐虹珞,看来刚才的风雷不啻是逼退她的攻击,还惊扰圣驾。

    「你不是人,是什麽东西,又用了什麽手段把自己亲爹弄成行屍走肉,如实招来,我就让你走得痛快。」

    水亦君一身狼狈,仍狞笑瞪着他说:「你凭什麽认为我会告诉你。」

    「一会儿女皇过来,我就向她揭发你做的事情。」

    「她不可能信你,一个擅闯禁宫的死道士。」

    白道尘定定看着她藏着惊惧的眼眸,又道:「我自然有办法证明你不是人,让女皇相信我说的事。记得前不久女皇本身就发生过一件神蹟,死而复生,可我怀疑那只是穿凿附会的讲法,实际上,怕是用了禁术还魂。」

    闻言,水亦君的佩刀铿然坠地,跪下求饶:「请道长别对女皇提起此事,她什麽都不晓得,一切都是我擅自作主,全是我。女皇是命定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就算让我下地狱永不超生,都要让她安稳坐上龙椅。」

    「鞠躬尽瘁,死而後已,却不惜一切代价把爹亲弄得死也无法投胎,沦为孤魂野鬼,甚至连自己都赔上。你只是一介弱质女流,这样牺牲值得麽?有时死未必不是解脱,你逆天而为,让她重返人间,又怎知那把龙椅上镶的除了珠宝之外,更是一辈子的孤独寂寞。」

    「……在那里的,可是水将军?」唐虹珞在驾上出声呼唤,水亦君淌下两行清泪,伏地嗑头道:「道、道长,你千万别让女皇知道我做的事。我什麽都告诉你,我确实施行禁术让女皇还魂,但代价是施术者必承受一大灾劫,为消缓此劫,所以又行另一术法把业风转向至其他事物上。」

    「殇村。」

    「是。」

    「猎食修行者又是怎麽回事,普通人断不可能像野兽那样茹毛饮血。」

    水亦君看有人提着宫灯跑来,仓皇交代:「那是、是因为我成了殭屍,不得不如此维生,除此之外好像也有别人变成这样,她说江湖行骗的术士也是人间乱源之一,吃了他们没什麽,所、所以──」

    白道尘追问道:「她?那个咬你的人是谁?」

    「不要,不要再说了,不要让他们发现我。」水亦君抓起刀转身想逃,谁知一个动作就让她产生恶心,吐出一只蓝紫色小蜈蚣,下一刻就全身燃烧,成了火团。

    水亦君转身向白道尘伸手求助,白道尘长臂圈起一道圆弧念道:「天川之水!」

    秘术召来的水未能浇熄她身上大火,每一滴水珠在还没接触到火之前就消失於无,水亦君很快就在炽烈燃烧中蜷缩、焦黑,脸上该是明眸大眼的地方变成空洞的窟窿,提宫灯奔来,瞪着白道尘和焦屍大喊:「有刺客,护驾!」

    焦屍很快在晚风里失去形体,烧黑的部分化作夜里的阴影,连烟灰都不剩。宫中禁卫军很快就包围白道尘,而他仅是凝视水亦君消失的地方默悼。

    唐虹珞在军队外被宫仆以驾辇抬着,居高临下望着神色忧郁的白衣男人,用平稳高亮的嗓音发话:「先让军队退下。」

    身边近侍警觉提醒:「陛下,那可是刺客呀。」

    「哪个刺客像他这样手无寸铁。朕要再往前一些。」驾子被抬近了些,唐虹珞睥睨着他,提问:「朕问你,水将军呢。」

    「她消失了。」

    「消失?」

    「陛下知道殭屍死後会如何麽?」

    唐虹珞的瞳孔瞬间缩放,虽然这个人没有明讲,只是没头没尾提问,但她忽然明白水亦君这些日子细微的转变是何缘故。「你说看看。」

    「没有修为的鬼,死了就灰飞烟灭,反之则为魙。而殭屍死後是消失,但也可能只是用别的形式存在於天地间。」

    唐虹珞长睫轻颤,轻叹:「是麽。」

    「贫道并非刺客,而是来给妖邪一个结果。」

    「擅闯禁宫毕竟有罪,水将军消失也是因你,罪加一等。」唐虹珞重振精神,吸了口气昂首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以作警示。往後有谁再犯便是如此下场。」

    她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没有愤恨不平,只有眼眶微微泛红,强忍悲伤的下场,就是让感情灼烧她的眼,呛酸她的鼻,这样的悲恸不断淘洗她的意志,让她明白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谨慎拿捏每一分思绪和感受,就算常人无法控制的事物,也必须学会掌握它们无形的流向。

    身为孩童的唐虹珞在这样的环境早夭,吸收那枯败後转化的养分,茁壮成长的是这个帝国的君主。她面无表情发号施令,宫中禁军朝这道士蜂拥而上,枪戟刀剑刺进道士体内,却不见半滴血,落空的瞬间只见一张淡淡萌黄的符纸飘在空中。

    唐虹珞的近侍接住符纸,上头画了一道符,敕令两侧勉强看清几字写着携壤入宫,其他就像鬼画的一样摸不着头绪。

    「摆驾回宫。」

    近侍疑道:「陛下,让官兵去追麽?」

    「罢了。你们也不知那人根柢。将水将军厚葬,替她筑个衣冠塚,就建在大明寺後的山丘。」

    「遵命。」近侍顿了下,又道:「可是那道士既闯入宫中,难保不会又发生什麽……」

    唐虹珞微微转头睇了她一眼,所有人立刻噤声不语,皆暗讶年纪轻轻的女娃儿竟有这般魄力,每个眼神和动作都在在提醒他们,这不仅是个女孩子,也是一国之君。

    「往後朕不想再听到任何关於此事的传闻,以免有人藉此妖言惑众,无事生非,违令者打入天牢。」

    皇宫之外,水畔一座五角亭里,白道尘凭栏观望水面,一手持咒操弄宫里的身外化身。宫里虚幻的自己被消灭,水中景象也消失。虽然得知水亦君背後还有别人在作祟,却没能问出什麽线索。

    懂得还魂禁术的人绝非普通江湖术士,白道尘在脑海找寻可能的对象,不经意联想起自己的师兄,随即否认低道:「不可能。师兄没这麽简单误入歧途,但会是怎样的人……」

    话又说到稍早前的破道观,桂元洛匆匆赶回来,拿着师父呵过一口气的符纸,施展身外化身做了一个假的白道尘,让他在床上打坐,自己则躲到房间一旁的屏风後头。

    要做身外化身并不容易,厉害的术者据说只凭念头就能办到,道行尚可的就利用符咒加强效力,差劲些的就要拿头发、指甲当媒介。

    施成的化身只是虚幻无形的影子,其表现依术者道行深浅而有差异,若得一口真气便是最可靠的情况,化身不仅能依本尊的意志行动,还能再施其他咒法,代为应付简单事务。

    桂元洛还没能厉害到让化身自行应对各种情况,再者手里的符是师父给的,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发挥多少成效,只是先化出白道尘的形影来。

    他找出一个旧座垫,盘坐在屏风後观望,师父说若是有不速之客就让化身去挡,让他不可妄动,於是他乖乖照办。可是这麽等实在无聊,就在打了几个呵欠後,他抬头瞄向床上打坐的白道尘,对方就像察觉到他的目光似的睁眼朝他微微一笑。

    「噫。」桂元洛吓了跳,明明是自己施的术法,一刹那却还当那是本尊,白道尘那抹笑不同於以往,神韵风流柔情,倒像师兄喜欢做的表情,正因为这种表情绝非白道尘会做的,他才被吓着。

    桂元洛别开脸不敢再看,莫非是他心底的妄念太强,才使化身依了他的心思?抑或是别的可能……不,也没别的可能,师父是绝对不会有那种心思的。

    他尚在理清思绪,就听到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嘎声,没有脚步声,好像是风吹的,他藏身屏风後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动静,正欲探头打量,就听到一个女人开口道:「白道尘,你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我的到来。」

    床上打坐的男人闭着眼静坐,半晌应道:「你我无话可说,你找到这里,所为何事?」

    「无话可说?哈。我倒是有些话想告诉你,上回我是闹了些脾气,本不想旧事重提,从此与你两清,但你不知道我经历什麽,继续高枕无忧,想来我是有些不甘愿的,而且你也好奇,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

    「你我无话可说。」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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